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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命如螻蟻 文 / 采菜

    貓盹兒一離去,本來就不自在的兩位老人更加不自在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怕引來他們無端的緊張,便也埋著頭,趕緊把碗裡的飯吃了個乾淨。

    見我的碗裡的飯已經吃完,貓盹兒的母親趕緊放下自己的碗,欲端過我的碗再替我盛一碗,我見勢立馬摀住碗,輕聲微笑著道:「不用了,我吃飽了!」

    見我吃飽,貓盹兒的父親趕緊站起身來,背有些微駝,說道:「那我送小姐回去吧」

    「嗯,天色也晚了,」我抬頭看看天,又看看無措的兩老,還是快些回去的好,「那就麻煩你了!」

    「小姐哪裡話,」老人憨厚的道,「這就走吧!」

    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看看天空,有些陰陰的,起了少許霧氣,似乎快要下起雨來。

    車子就停在門口,老人拿過毛巾往上面彈了彈,才請我坐上去。

    虧著是順風行駛,所以雖然是敞蓬的人力車,但並不特別寒冷,貓盹兒的父親拉著車在前面賣力地奔跑著,發出「嘿喲,嘿喲」的聲音,大氣喘個不停。而我坐在車上,既不費力,也不勞心,舒服閒適得讓我滿心愧疚。夜幕漸漸籠罩來,深巷裡,除卻這輛人力車外,沒有其它動靜,遠處聽不到一點聲音,靜謐一片。

    有些倦乏,我瞇了瞇眼,微微靠在軟背上,聆聽著足板和青石板相互叩擊時,發散在整個巷子中的節奏均勻的聲響,彷彿一段不老的旋律,一串扣人的音符,沉沉的,重重的,如滾滾的黃浦江水一般,刻下歲月的記憶。

    突然,我感覺車身一顛,嚇了一跳,趕緊掙開雙眼,恍惚間看見兩個黑影從敞蓬邊上掠過,老人情急之下,為了躲避他們,將車子一把轉向左手邊,巷子道路本來就窄,這一個急拐,我和他連人帶車直往青石牆上撞去。

    「啊——」我條件反射地失聲叫道,雖仍處於混沌狀態,還未完全清醒,但看到眼睛驀然放大的牆頭,也意識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不出所料,「呯」地一聲,撞到了牆上,幸而老人以整個身子護住了黃包車,車身才沒有翻轉傾斜,我坐在車內,雙手死死地抓住兩邊的扶手,等到確定安全了,才敢鬆出手來,卻見一雙珵亮的黑色皮鞋出現在車子的右前方。

    貓盹的父親本就孱弱,再加上狠狠地撞在牆上,肯定是撞得不輕,許久才轉過身來,眼神迷離,動作遲緩,像是馬上就要暈倒了一般,但他稍稍轉過身來,剛一看到那名穿著黑色皮鞋的男子,神志便馬上清醒過來,連聲對那名男子說著:「先生,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經過剛才的突發情況,我也全然清醒,定睛看看站在車外的人,那人濃眉大眼,身材魁梧,衣著整齊,褲子是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的黑色,黑色中也略帶點棕色,很有光澤。

    「先生,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老人低著頭,弓著腰,兩手緊握,不注地對男人鞠著躬。

    「您沒事吧?」男人對卑微的老人不管不問,卻回轉幾步低頭對後方的男人問道。

    我這才注意到後面還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離得稍遠,黑暗中,看不清臉,只能勉強看見輪廓,頭髮短短的,衣著也很是整潔,一件黑色風衣,裡面是一件淺色的衣服。

    只見那人擺擺手,並不說話。

    「說句對不起就行了嗎?」那男子回過頭來,惡狠狠地道,「把它舔乾淨!」男子指著身後男子的皮鞋憤怒地說道,不容置疑!

    我跳下車,看見老人正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便趕緊上前一把抓住他,抬起頭來便沖兩個男人喝道:「不就是一雙破皮鞋上沾上些灰嗎?又不是故意的,用得著這樣嗎?」

    上前幾步,沒來得及看他們的正臉,倒是看清了那雙同樣珵亮的皮鞋,色澤光亮,應該價格不菲,但鞋背上卻有一條深深的車輪印,想必定是車子攆過去時印上的。

    我微微抬起頭來,才發現弄髒了地方並不只有鞋子,淺色的毛衣上也印上了一條重重的深色漬跡,的確是剛才與黃包車擦過時蹭上的。

    「哦,衣服也髒了?」我說得恍然大悟似的,「那我給你拍拍,這個很容易弄乾淨的,」說著上前兩步就動手開始在男子胸前拍打起來。

    我的作法完全出乎兩個男子的意料,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啪,啪,啪」幾下,蹭上的灰就被我拍打乾淨了。

    「看吧,我說很容易處理的,乾淨了,」看著自己的傑作,我故意諂笑著說道,說著轉身拉著老人就往回走,邊走邊擺手說道,「鞋子上的灰更容易弄乾淨,回家用水擦擦就行!」

    拉著老人越走越快,此處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站住!沒這麼便宜的事!」肩頭被一隻手大力拽住,硬生生的掰了回來。力道之大,讓我深吸了一口冷氣。

    「都說對不起了,你還要怎麼樣?」我高聲叫嚷道。

    「怎麼樣?舔乾淨!」男子面露凶相,語氣惡劣。

    「黑燈瞎火的,誰讓你們不聲不響地竄出來,這怨得了誰?」我不卑不吭地說道。老人的確是已經竭盡全力,寧願自己受傷也要避開他們,但當時情況實在是避讓不及,所以才會蹭到了他的身上。

    我推開他,拉著老人就要強行離開,但老人卻移開了手,靠近男子低頭哈腰,連連恭手,不注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只見他越說身子越低,竟要跪了下去似的。

    老人卑微地乞求著,而男子的態度則更加囂張,眉宇挑著,單眼瞥過,根本不屑一顧。

    「去,舔乾淨,」男子不依不撓,重複著同樣的話,漠無表情。

    士可殺,不可辱,男子如此飛揚跋扈,讓我有一種要揍他一頓的衝動。

    我急中生智,瞬間露出一張笑臉,不緩不急地款款朝他走去,一時間他也弄不清我為何轉變,睨著眼看著我,我笑盈盈地看著他,當他神色由陰沉開始向莫名轉變後,我在心中冷哼一聲,調整戰術,左腳迅速跨上去,右腳一抬,使足了勁朝他腿上踢去。眼看就要踢中他,心中正在得意,這下可以狠狠地解一口氣,但出乎我意料,他動作敏捷得像一隻豹子,身子篤地一閃,輕鬆地躲了過去。我不死心,再次轉向他的方向,對著他又是一大腳,今天不踹死你,我誓不甘心!

    突然,支撐的左腳一軟,我身子一顛,歪歪扭扭地朝一邊倒去。糟糕!在這關鍵時刻,鞋跟居然斷了……天欲亡我!

    而那名男子,他居然用腳蹭了蹭就在身旁的黃包車身,經他這麼一蹭,本來離我還較遠的車把手就轉頭靠向了我,不好!

    「哎喲!」一陣劇痛,我的腰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把手上,肯定是閃著了。

    「你——」我一邊揉著腰,一邊伸出手來指著他,但手剛一離開捂著的腰,疼痛就更加劇烈,無奈我只得將手縮了回來,「唉喲,疼死我啦!」

    「哼!憑這點能耐還想抱打不平!自己怎麼死的還不知道!」男子冷哼著說道,聲音低沉暴殮,「自不量力!」

    他又湊近了些,在我耳邊放柔了聲音,說道,「女人,要穿一雙好鞋才能去一個好的地方,沒錢,就穿平底的!」聽了這話,我又羞又惱,頓時整張臉變得火辣辣的。

    「必須得給醫療費!」見他轉身,我鼓足了力氣嘶聲大嚷道,聲帶震動,卻拉扯著後背陣陣發疼。

    「無理取鬧!」男子頭也不回瞥下一句話。

    「喏!」男子對著老人輕輕發聲,並沒有太多的動作,我在後面看著他的頭微微抑起,顯是向老人示意了一個眼神。

    只見老人弓著本就彎曲的脊背,顫抖著雙手緩緩地走過去,他微微轉身,我這才發現他的身軀是如此瘦弱伶仃,仿如一根枯骨一般,一折就斷,老人慢慢地走過去,慢慢地,但卻沒有任何遲疑,他越向前走,顫抖越是劇烈,最後竟連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不!你回來!」眼看老人走過去,我一下子慌了起來,氣竭地叫道。

    但老人置若未聞,仍向前走,走得是那樣吃力,那樣蹣跚,但仍在堅持著,仍在向前走,仍在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著。

    他走過去,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然後任由自己枯骨一樣的身軀,慢慢地低沉下去,帶著卑微與屈辱,俯下身去,最後,爬在地上……

    「不要這樣!」我高叫出聲,「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然而,只覺得全身力氣越來越弱,最後聲音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不用舔了,擦乾淨就行!」那個黑暗中的男人終於開口出聲,聲音洪亮且優雅,恍如萬丈光芒,天雷驚現,他英挺的身姿,高高地傲揚著,彷彿一個不可一世的王,一個無所不能的王,高高在上,無人能及……

    而老人彷彿是得到了赦免一般,連聲說著謝謝,用袖口賣力地擦著那雙價格不菲的黑色皮鞋,還不停地哈著氣,一遍又一遍,反覆地,不斷地擦拭著,直到泛出亮光……

    真的可以這樣嗎?將人的尊嚴與自尊,無情地踐踏在腳下,我問著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然而,此時此景,無聲無息間,那伏在地上的老人,那最為卑微的姿勢,已向我證明一切,由不得我再作懷疑。

    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得緊緊的,死死地掐住,硬生生地擠出血來,而身體則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凌遲著,一塊又一塊,毫不留情地片著我每一塊肌膚,最後,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別過頭,不願再去看清!閉上眼,不願再多作細想!

    自尊?尊嚴?寶貴無價!

    但還有一種東西,他的名字叫生存!

    「起來吧!」男子淡漠地說道,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一般。但卻不等老人起身,已經跨過他的手,逕直走去。

    「堂啷」,幾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幾個大洋掉在地上。

    我緩緩睜開眼,迷濛中,看見兩個男子離去的背景,氣宇軒昂,瀟灑如風,直至消失在夜的盡頭,而那幾枚大洋,仍在我不遠處徘徊打轉,最後發出「啷啷」幾聲磕著地面的脆響,才停下來,靜靜地躺在那裡……

    那個老人,仍然伏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一具死屍。

    我站起來,撐著腰走過去,到他跟前,緩緩蹲下去,沙啞著道了一聲張伯,說道:「我們走吧!」

    他這才抬起頭來,咧開嘴,露出個僵硬的笑容:「嗯,走吧!」

    我伸手去扶他,他只是慌忙的躲開,低著頭,又是笑道:「我自己來!」

    轉過身,不再看他,自己朝著車子的方向走了過去。當我來到那輛破舊的黃包車前時,回身望去,卻見那個孱弱的身軀,緩緩地蹲下身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大洋,仔細地,一塊一塊地擦拭著,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

    我心中一陣酸痛,再也忍不住,偏過頭,眼淚奪眶而出,無聲地劃過臉頰。

    老人拾完地上的大洋,然後便才含笑著朝這邊走過來。我趕緊別過頭,將眼角尚留的淚花擦乾。

    「林小姐,快上車吧,再不趕緊就晚了!」一靠近我,老人便開口說道,一面將歪倒的車身扶正,扯出毛巾來仔細拍了拍座位。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您?」我欲言又止,「您沒撞傷哪裡吧?」

    「呵呵!」老人乾笑了兩身,「老骨頭一把,不過身體還硬朗著呢!小姐沒傷著吧?」他問道。

    「剛才有點疼,現在沒事了!」我擺擺手道。

    「那小姐上車吧,我拉您回去!」說著,又是弓著腰看著我。

    我咧開嘴,對他笑笑,輕聲道:「那又要辛苦您了!」說著,坐了上去。

    我一坐上車,老人便發足了力開始向前奔跑,彷彿要證明自己並不衰老,力氣很大,精力很旺盛,怎麼用也用不完。

    「張伯,您跑得真快,老當益壯啊!」我坐在車上,朗聲誇讚道,不去考慮老人聽得懂或是聽不懂。

    「啊?您說什麼?」許是風聲太大,老人並沒有聽清!

    「我說,您身體真棒,跑得好快啊!」我拔高了聲音說道。

    「哦,」老人聽見了我的話,也大聲地回應了我一句。

    到了吳嘉文家樓前,老人才放緩了步子,慢慢停了下來。

    我下車,向老人說道:「張伯,進去坐坐吧!」

    卻見他沒有回答,閉著眼半天才睜開,定了定神,才搖著手道:「不用不用,我要趕著回去呢!」

    看他神情遲緩,動作有些異常,我伸手扶過他,問道:「怎麼啦?哪裡不舒服嗎?」

    他擺擺手,道:「看來真是老了,跑快一點就不行啦!」

    「那您進去休息休息!」我說道,也沒多想我現在也是寄人籬下。

    「沒事,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說話間,老人已經將車子調轉回去,「小姐趕緊進去吧,免得少爺等急了!」

    「嗯,」我應道,「您也趕緊回去吧,路上小心!」

    「林小姐,」老人剛邁出兩步,復又回頭叫了我一聲,「今天的事……別告訴貓盹兒!」

    我心裡一陣泛酸,對他笑笑,「您放心,貓盹兒不會知道的!」

    「那謝謝小姐了!」

    「張伯,」見他欲轉身離開,我叫住他,「貓盹兒很懂事,而且很有本事,」我頓了頓,重重地說道,「日子會好起來的!」

    「哎!日子會好起來的,」他也重重地重複道,「我兒子還說了,他要孝順我呢!」提到兒子,老伯朗聲說道,咧開嘴,又露出一個憨笑。

    「林小姐,那我走了!」張伯再次和我道了個別,便拉著車跑著離開了。

    張伯拉著那輛破舊的黃包車,在昏黃的路燈下,漸漸遠去,我不忍轉身,直到那抹孱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盡頭,想到張伯離去時一臉的笑容,滿是欣慰和滿足,我心裡也暖和了不少,抬頭仰望,剛才還沉甸甸,被一團烏雲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天空,此時繁星密佈,閃爍著點點星光,我含著淚,懷著會心的笑容凝望著它們,那些光芒,雖然微弱,卻同樣光華可見,深深映入我的眼簾,裝進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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