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0紙上的疑點 文 / 桑鯉
紀西舞回到房裡時,已是近三更天了,房間的燭光已經熄滅。窗外月色昏暗,只有朦朧的光蒙著紙窗,房間內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紀西舞反手關好門,悄無聲息地踏進來,一雙紅眸在暗處閃著妖冶的幽光,絲毫不受眼前的黑暗所擾,熟練地繞過凳子,走到床前站定,垂首望向床榻上正背對著自己的葉結蔓。
微風拂過,被半挽起的白色床幔輕晃,露出葉結蔓似要融入夜裡的半塌青絲。
紀西舞腳微微一動,正欲上得塌去。只是忽然目光一晃,視線重新停頓,隨即掃過葉結蔓被青絲遮掩的耳朵,下一刻眉頭暗中蹙了蹙,已經彎腰探出手去。
那蒼白冰涼的手指動作輕柔地捋過葉結蔓散落榻上的滑順青絲,指尖觸到她的小巧耳廓。紀西舞的紅眸微斂,將那縷青絲順勢掖到耳後,望著黑暗中那耳廓上出現的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
床榻上安靜的身體忽然顫了顫,似是覺得癢,下意識伸手來探,正貼上紀西舞的手腕。與此同時,葉結蔓轉過了身子,睜開略帶迷濛的眼,一副還未從睡夢中回過神來的狀態,對上紀西舞的目光。
黑暗中,兩人沉默地對視了半晌。直到葉結蔓的眼底漸漸清醒,方大夢初醒般地目光閃爍,很快就偏開了視線,動了動唇:「你回來了。」頓了頓,將紀西舞的手自耳邊挪了開,口中低語道,「什麼時辰了?」
「快三更了。」
聽到紀西舞淡淡的回答,葉結蔓噢了一聲,自床榻上坐了起來,見對方紅眸深邃不可窺探,一時也拿捏不準紀西舞在想什麼,只略一偏頭,待神智醒轉些,尋了話頭問道:「這麼長時間,你去了哪裡?」
「去了一趟紀世南那,看看有沒有線索。」紀西舞說著,視線又掃過葉結蔓的耳朵,話語裡聽不出情緒,「你耳朵怎麼了?」
葉結蔓並無意隱瞞,只是也沒想到紀西舞這般敏銳,一回來就發了現。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慮,黑暗中,紀西舞低聲解釋道:「有藥味。」
聞言,葉結蔓怔怔地抬手撫了撫耳廓。那裡回來時已經由舒兒上過了藥,只餘下尚未癒合的缺口。她重新用青絲掩了耳朵上的傷口,口中應道:「晚上去琉璃亭散心,不曾想遇到些意外,應該是有人想警告我。」話落,她探出半個身子,彎腰自床底摸出那支帶回來的箭,想遞予紀西舞。只是房間太暗,並不能看清彼此,覺得有些不便,又道,「你去點下蠟燭罷,太暗了。」
「會引人注意。」紀西舞搖了搖頭,示意不可,同時接過那支箭,低下頭去端詳。
葉結蔓也覺紀西舞說得有道理,遂放棄了這個念頭,只是瞇著眼在黑暗中打量紀西舞。所幸對方一身白衣,加上肌膚蒼白,紅眸詭譎,在暗處倒並不難認。如今習慣了她的這幅樣子,竟然也不再覺得不適應。
片刻,紀西舞抬起了目光,平靜道:「這箭材料普通,也沒什麼標記,看來對方有備而來,不想透露身份。」
葉結蔓咬了咬嘴唇,目光流露出些許失望。
「這陣子盡量與寧心別走太近,不然就讓她來找你。她武功好,不容易被人發現。」紀西舞在床榻上坐下來,隨即瞇了瞇眼,露出一絲危險,「嚇唬麼?我倒還真不信,他們會敢在這節骨眼上碰裴家的人。」
葉結蔓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紀西舞精緻側臉,黑暗中那目光鋒利如刀,令人一時不敢與之對視。待對方轉過頭來時,卻已恢復如常。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紅眸也顯得柔和許多。只聽紀西舞低聲道:「這陣子辛苦你了。」
葉結蔓見紀西舞這般,頗有些赧然,搖了搖頭,似是自語:「無事,這些我也早有心理準備。倒是你,這趟去可有什麼收穫?」
紀西舞在床榻變坐下來,微涼的衣衫擦過葉結蔓的手指,隨即冷然的聲音在暗中響起:「雖然沒發覺他行為有什麼端倪,但從他的臥室還是發現了些有趣的東西。」
「什麼?」葉結蔓眼睛一亮。
只見紀西舞從懷裡摸出一張紙,葉結蔓好奇地接過來。紙張觸手滑膩,質感厚實,摸起來十分舒服。由於房間光線寥寥,葉結蔓看不到紙上字跡。正疑惑間,紀西舞已經開口了:「你聞一聞紙張,看是否有甚特別。」
葉結蔓依言湊近紙張,在極淡的油墨中竟依稀嗅得一抹胭脂香。她抬頭望向紀西舞,不太明白這其中深意。
紀西舞對上葉結蔓視線,紅眸微深:「這紙堪比洛陽之紙,且邊有暗紋,是紀家自己的紙張印記,專門用來撰寫書信。」聽到對方解釋,葉結蔓下意識伸出手指去摸,果然在紙邊摸到幾處凸起,若不細察極容易忽視。沉思間,耳邊紀西舞接著說了下去,「紙是新紙,而胭脂香未褪,可見是有人剛給紀世南的,應是常置放於女子居室。我之前與你說過,我唯一的三姐早已與紀家脫離關係,上頭都是幾個哥哥,那麼,如今紀家直系女眷有這紙的只有一個。」
葉結蔓驚訝地嘴微微張了大,腦海裡很快浮現出一張優從容的面容:「你的意思是……紀夫人?」
紀西舞讚賞的目光飄過來,略一頷首:「為了驗證猜想,我專門去察看了她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果然找到了同樣香氣的胭脂。但古怪的是,紙上面的字跡卻不是她的,甚至也不是我那幾個哥哥的。此乃疑點之一。」
「可是有人用紀夫人手頭的紙寫信給紀老爺?」葉結蔓說著,重新低頭掃了眼手中的紙,無奈夜色太暗實在瞧不清楚,只得作罷,抬頭問紀西舞,「上面寫著什麼?你方才說的其他疑點,可是與內容有關?」
「沒錯,疑點之二就是上面寫著的話。」紀西舞點頭應了,伸手取過信紙,紅眸
眸晶亮,掠過紙上痕跡,「信上是安慰紀世南關於我去世的事,乍眼看下來再正常不過。但其中有一段卻有些耐人尋味。對方這樣寫,『斯人已逝,後事皆平,還望節哀,顧重身體為上。彼時君所托之事吾也心中有數,只是一言難以盡之。唯念橋邊紫荊花期已近,知君喜愛,若能有機會與君共賞,長話昔時,實在美哉。』」
葉結蔓聽下來只覺稀疏平常的寒暄,不解地抬頭,見紀西舞目光灼灼,唇邊一抹似有若無的嘲諷笑意:「別人可能不清楚,我卻如何不知?紀世南從不喜花,怎麼可能關心花期這種東西?信中對方始終一副熟人口吻,最後卻忽然提到這個,就難免令人生疑了。」
葉結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是。這麼說,這段話另有玄機?」她一語言罷,瞥見紀西舞神色深沉,又在心底咀嚼了遍字句,隨即反應過來,驚訝道:「莫非只是對方想見紀世南才故意這麼說?」
聞言,紀西舞點點頭,將紙張緩緩疊好收入懷中,低頭沉吟道:「紙既是紀夫人那的,難道這人和她認識?可是為何又要寫這麼隱秘的信給紀世南暗示相見?難道是紀世南故意安排在她那裡……」想到這,紀西舞手上動作一頓,忽斂眉沉了臉色,喃喃自語,「橋邊紫籐,莫不是指籐橋?」
雖只聞得意味不明的一句,但葉結蔓也猜到了紀西舞後半句的意思,想來是懷疑寫信的人紀世南暗中安排在他夫人身邊的。這聽起來令人不敢置信,但細想紀家特殊情況,倒也不失為一種猜測。只是聽紀西舞提到籐橋,葉結蔓初來乍到並不熟悉,反問道:「籐橋?」
「是城南一處地方。」紀西舞皺起眉頭,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若當真暗中約在籐橋,這昔時就是兩人以前約見的老時辰才對……」
話落,紀西舞已經似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露出明瞭的神色。
「你可是猜到何時了?」
紀西舞只是望了葉結蔓一眼,算是默認了,應道:「他這幾年來的行蹤我也算瞭解大半,應該不會有差,等時候到了再去驗證不遲。」
葉結蔓見紀西舞恢復了胸有成足的模樣,鬆了口氣。而紀西舞已經隨之上了塌,口中道:「你今晚受了傷,務必好好休息。」
「嗯。」葉結蔓點頭,見紀西舞合衣準備躺下,腦海裡閃過之前在拐角處偷聽到的對話,嘴唇動了動,有些欲言又止。方靠上塌的紀西舞眼尖地瞥見,低聲道:「怎麼?」
「我今天傍晚去琉璃亭的路上,無意聽見了些傳聞……」葉結蔓想了想,還是踟躕地開了口,小心翼翼地瞄著紀西舞的臉色,斟酌道,「之前一直沒聽你提過,所以忍不住有些吃驚。你是不是……非紀夫人所生?」
紀西舞正拉過被褥,聞言手上動作一頓,臉上神色卻無甚變化。下一刻,她唇角弧度若有似無地往上勾了勾,語氣隨意道:「並沒有想瞞你,只是這些東西特意說來也是沒什麼意思,倒沒料到你會提前知道。事實上,我娘身份低微,遠不夠格得紀家名分。只是她因紀世南而死,念著這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恩情,紀世南才將我帶入紀府,托於紀夫人名下寄養。這件事並算不上什麼機密,我那幾個哥哥心裡都明白。話說回來,我倒還得感謝這個出身。若不是優時因冷落受到欺負,怕如今也不過是個無知的驕縱小姐。」
「難怪你一直直呼紀老爺名諱,也不叫紀夫人娘。」聽紀西舞說得輕鬆,葉結蔓咬了咬唇角道。
「這爹和娘的身份,以前是礙於禮數,還是得喚上一聲。如今我既人都死了,還遵從它作甚?」紀西舞嘲弄地笑了笑,見葉結蔓神色有些落寞,倒有些好笑,「你那副表情作甚?莫不是覺得我不是紀家名正言順的千金,就覺得難以接受?」
知道紀西舞是在開玩笑,葉結蔓無奈地嗔了她一眼,才輕聲道:「只是覺得,你所處的環境……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紀西舞沉默地望著葉結蔓半晌,忽然挑了挑眉:「你在心疼我麼?」
聽到紀西舞突然響起的話,葉結蔓神色一震,猛地轉過頭來,正對上那雙紅眸。黑暗裡,她的耳根微微燒起來,搖了搖頭,辯解道:「才……不是。你……」
一聲輕笑在黑暗中悠然飄落。葉結蔓有些無措,袖邊已經被扯了扯,將她拉得躺了下去,耳邊則響起紀西舞的聲音:「不是便不是,你慌什麼?」
葉結蔓還未開口,身邊已經貼上了紀西舞冰涼的體溫,她的另一邊身子卻隨之燙起來,一時也找不出言語,只用極細微的話語嘀咕了句:「哪有的事。」
紀西舞沒有再繼續開口,房間裡安靜下來,只有葉結蔓一人的呼吸聲微微起伏。葉結蔓明顯感覺到紀西舞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也不敢轉過頭去與之對視,怕接觸到那似乎會將人吸進去的眼睛。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紀西舞才移開了凝視著葉結蔓的視線,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話語道:「好了,不早了,睡罷。」
葉結蔓的手緊張地攥了攥,餘光瞥過去,見紀西舞已經仰面躺平了身子閉上眼睛,心裡卻湧上了一抹難以言喻的迷茫。她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痛意直到此刻還留有痕跡,然而憶起方才紀西舞的關切,她的心裡卻反而有種酣暢,好像更加得了對方的注意。如今的自己,即便是因為眼前這個女子受傷……也似乎甘之如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