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密議 文 / 典清
年初的北京城格外寒冷,如今革.命黨人在南方鬧得愈發凶了,戰火頗有蔓延到北方之勢。街上匆匆行過的人們臉上皆帶著抹不去的彷徨。雖說新年才剛剛過去四天,四處張燈結綵,燈籠紅艷似火,鞭炮聲也是不絕於耳,卻反倒顯得北京城更加肅殺了。
在宅子外的人們不顯於形的恐慌相比,這間屋子的氣氛平靜了許多。
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四十八、九的樣子,身形微胖,面容沉穩,絡腮鬍子平順地貼在臉上,他正看著身邊的長隨伺候他用煙。
那名長隨利落地從煙袋裡掏出了幾根煙絲,隨後放進煙斗裡點燃。等到煙斗裡冒出了幾縷白煙,他才恭恭敬敬地把這一把白銅煙桿奉給了他的主子。
待那中年人接過煙桿之後,不待他有任何表示,那名長隨便極有眼色地打了個千退了出去。
「吱呀——」一聲,屋門被關上了,這時中年人才看向正端坐在他下首的年青人。那人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目清俊,臉色微顯慘白。一身長衫雖然料子並不上乘,他卻有著教人一眼看去便知不可小覷的獨特氣質。
中年人輕輕吸了一口煙,當他的嘴唇離開煙嘴時,一句話也隨著徐徐白煙而出:「今兒梁岑發了聲明,說若我能讓宮裡頭那位退了,便教我做大總統。」
年青人淡淡一笑:「那便恭喜儲中堂了。」
儲志琦冷哼一聲:「這就是他表面敷衍我的說辭罷了。你看看那些小報,如今誰都知道,梁岑想搞那什麼…」
「君主立憲。」儲志琦與那年青人同時吐出這個詞。正在這時,窗外一陣淒厲的寒風呼嘯而過,帶動著屋子的門窗一起搖晃起來。
年青人看向儲志琦,一雙眸子鎮定無波:「君主立憲並無大不妥,洋人在這方面弄得不錯,稍改一下也就成了。況且有個皇帝在那裡說話,中堂想做什麼,好歹大傢伙也能聽話些。」
「我也知道,這青盟會的人大多只聽梁岑的話。我橫奪了他大總統的位置,他們必然不滿。若是有個皇帝,便好說許多。只是…」儲志琦歎了口氣,「若這皇帝一直在宮城裡,始終是個禍患。梁岑讓位於我,卻留了後手,通過立憲把宗室地位穩住,制衡我們的關係。」
「中堂說的極是。瞧瞧這滿朝的宗室,那些個親王,貝勒,鎮國公,有哪些是好相與的?屆時站在中堂對立面,中堂總是有些被束縛的。」這年青人贊同地點點頭,又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坐在龍椅上的必不能姓巴魯特。」
儲志琦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年青人在說些什麼。
賊膽包天!
儲志琦腦子裡第一個出現的就是這個詞。他感覺窗外的風忽而變得尤為刺骨,吹過窗門的縫隙,吹在他身上,讓他感覺毛孔大張,心跳加速,脊背從上到下一陣陣地發寒。
這傢伙,因為前幾次變故都被他言中,自己格外抬舉他一些,現在便敢說這些大逆不道之言,愈發無法無天了!
儲志琦剛想出言斥責,卻倏地頓住。
這年青人說龍椅上不能坐巴魯特氏,又沒說該坐誰。前幾回他皆有妙計,讓自己順利擢升成為內閣首輔大臣,現下這情形,倒不如好好聽聽他要說些什麼。
儲志琦感覺有一種怪異奇妙的好奇心,讓他期待著這年青人的計謀給自己帶來更大的權力。想到將整個國家牢牢掌控的滋味,他不由得寒毛卓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狠狠嚥了嚥口水,催促道:「說下去。」
「在下聽聞,前朝遺裔足有十數萬之多。」年青人的嘴角勾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儲志琦卻清楚,他沒在笑,「中堂可以尋個過來,倒是省事了不少。」
儲志琦沒有答話,他吸了口煙後,皺起了眉頭,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年青人沉默良久,見儲志琦沒有反駁自己的意思,便開始補充自己的計劃:「如今南方女學林立,中堂也可尋個家背景簡單的女孩兒來。就算不是前朝榮氏子孫,加個身份又有何難?」
「女子?」儲志琦舒展眉頭,面露訝色。
年青人的眼神飄向遠方:「女學出來的女孩,至少知道輕重,卻也不會過於聰明。介時她是女皇帝,中堂為首相,也是從龍第一功臣。實權都在中堂手中,她無宗室忠臣扶持,也無調兵之權。區區一個女子,空有皇帝名號,還能蓋過中堂您去?」
儲志琦聽之有些動搖。雖然宮裡那位如今只有九歲,卻已初綻光芒,誰能保證將來他長大後會做些什麼呢。那皇太后無甚主見,一見革.命黨人強勢便動了退位保命的心思,誰保她將來不會隨流復辟呢。如今這皇室,全賴皇太后一人說的算。可歎她目光短淺,竟連自己幼年兒子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光是宮裡頭的不安定因素就有兩個,更罔論朝堂之上那些個宗室大臣了。誰會甘心自己享受了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被生生奪去啊。一旦宮裡那位有了復辟的機會,便是賭上性命,他們也會保皇帝的。
如今正逢亂世,時局變幻莫測。經過年青人的幾句話,儲志琦便覺得眼前清明了許多。他看到了尊今上的不利之處,更深覺那年青人立榮氏後裔的說法有些意思。
年青人見儲志琦臉上有些動搖,便再接再厲說了下去:「多年前洋人的那套兒便在坊間流傳,尤其那些個革命黨人,幾乎個個留過洋。若尊女帝,倒也能討好不少革命黨人。」
聽到此處,儲志琦緊緊抿了抿嘴唇。他雖也同意洋人的一些東西確有可取之處,卻最厭煩那些個留過洋的年青人,整日裡想著剪辮子,穿洋服,說洋
,早不把老祖宗的規矩放在眼裡了。
不過話說回來,只要實權在他手裡頭,龍椅上頭的那位是姓巴魯特還是姓榮,是男是女,又和他儲某有什麼關係呢?儲志琦點了點頭,示意年青人接著說下去。
年青人說了這點話,卻已顯露疲態,嗓子也有些微微發啞。他隨手捧過身邊的茶盞,用茶蓋刮了刮茶末,小啜一口潤了潤喉,方才放下茶盞,接著說道:「自坤隆盛世之後,滿清便不復輝煌,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梁岑的青盟會也號稱要『驅韃虜,復中華』。有這樣的名義傍身,革.命黨人這才能一路順暢,到了如今的地步。現下若是前朝遺孤振臂高呼,這四萬萬民眾必然多數響應——倒不論前朝如何,百姓只想盡早擺脫滿清的統治,回到和平日子。」
眼前這年青人把百姓的心理抓得很準,對於平頭百姓來說,這龍椅上坐著誰,全然不及自己今天吃什麼來得重要。他們眼前總是無窮無盡的苦日子,大多數人都誤以為,若是宮裡換人了,他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不少。若是換了皇帝日子還是艱難,他們也無心反抗,只想著無災無難湊合過去也成了。儲志琦吸了口煙,面帶讚許:「不錯。」
見儲志琦已經快要下定決心,年青人知道他還是對立女帝有些猶疑,便很快又打了一劑強心針:「剛過了年,如今六公子也該十四了罷。」
聽年青人提起自己的六兒子儲重鈞,儲志琦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儲重鈞是他寵妾五姨太所出,從小就機敏討喜,自己也是愛屋及烏,對這個兒子極為疼愛。只可惜聽了他親娘的話學了商,如若不然,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想到這裡,儲志琦忍不住想要歎氣,卻忽地頓住。
儲志琦感覺自己豁然開朗。
若新帝做了自己的兒媳,無論嫁的是他哪個兒子,可不都得更聽他的話嘛!
只要整個國家的實權在他手裡頭,龍椅上坐著誰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更何況…
儲志琦想著,若是能找個江州的人來那就更好了。如今西方諸列強虎視眈眈,就盯著江州。只因為江州位處江海交接處,且沿岸地勢儼然就是天生的港口,那些洋人只想著要將江州圈來作「租界」。可若是江州人做皇帝就不一樣了,江州成了龍潛之地,再劃作租界便說不過去了。那些個洋人再怎麼眼紅也不好說什麼了。
屋外的雪漸漸融化,屋簷上的化雪凝成水滴緩緩落下,與地面的積雪相觸,發出了「辟噠」一聲。屋內,儲志琦手中的煙桿還在吐著煙圈。
帝國的一代梟雄正在做著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決策。儘管並不贊同女帝治國,儘管知道此事風險不小,對權利的渴慕還是戰勝了一切。對未來的構築令他渾身顫抖,他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站上權利巔峰,把皇帝、把整個帝國玩弄於股掌時的快感。
儲志琦聽著窗外皚皚白雪融化的聲音,看著那冒著煙的煙斗,握著煙桿的手有些不穩。良久,他才吐出一個字: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