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骸骨煙塵吹又生 文 / 柒梧
大司徒府內,四合迴廊掩著廂房中的喜氣,一身櫻桃紅衣裙的阮靈鳶立於門前望著懸在廊簷下的通身碧色鸚鵡,與碧鸚鵡相對的遊廊盡頭是滿牆紅灩灩的薔薇。
身穿精美華服的大司徒夫人金氏伴在女兒身側,高髻下的眉眼得意彎起,「明年春日,你便要入宮為後!記住,你外公是武川軍鎮的鎮將,舅舅是懷川軍鎮的鎮將,不必處處忍讓你姑母!待你父親成就大業,這天下便是咱們阮家的!還有那個賤婢生的庶子,在府中時有你父親處處維護他。如今他甘願舍下自己那個賤婢娘,留在宮中享天家富貴,待你進了宮,你可要替為娘好好出口惡氣!」
十四歲的阮靈鳶聞得母親的教誨,娥眉彎彎似新月,「女兒知道了!皇上不過是父親手中的棋子,我又有何俱他與姑母!至於阮凌錫嘛,本宮是後宮之主,她不過是一個人人唾棄的孌童!」她雙手伸開做了一個群臣平身的動作,櫻桃紅的裙擺旖旎落下。
母女相視一笑,碧色鸚鵡拍打著翅膀,口中學著,「孌童,孌童,孌童。」金氏與阮靈鳶的笑聲飄散在滿園芳香的閨苑內。
皇城中,翊辰被巡邏的侍衛逼迫得在宮中四處遊走,兒時的記憶早已變得模糊,皇城中四處又添了許多宮廷殿宇、假山林園。正值夏秋之際宮中草木齊芳,芬香瀰散,奼紫嫣紅的花簇與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山石相映襯。一眼望去,若不是有些宮殿上懸著宮名,翊辰真不知身在何處。
翊辰立在碧雲宮門前,用手中寶劍的劍柄撓了撓髮束。好在這碧雲宮閒置已久,又死過許多人,無人敢來此處,連巡邏的侍衛也避過了此處,不想惹了晦氣。他看了一眼漫天的霞光,一躍而起跳進碧雲宮中,等著天黑。
迂迴彎折的宮道,蕭渃每走一步,心中擰結的思緒便加深一道。經過碧雲宮宮門前時,他不禁朝貼著封條的宮門處望了一眼。父親曾說,先帝李昭儀生下無面皇子不到一個時辰,碧雲宮便燃氣熊熊大火。一干宮人忙著救當時的皇后及太子,無人顧及李昭儀母子。
蕭渃歎息著走近了碧雲宮的宮門,朱紅宮門上還有大火熏烤過的痕跡。他撕扯開封條,推開殘缺的宮門,跨進了碧雲宮。
屋脊坍塌,畫樑折半,處處烏黑一片。春夏流轉,數十具骸骨已經隨煙塵飄散。燒成灰燼的綾羅絲綢堆積在瀝青宮磚上,蕭渃白色的高靴沾染了一層密密的黑灰。
滿目蒼夷之景,蕭渃心中不免感慨萬千。若是李昭儀與真正的太子還活著,煜煊便是一位公主。她性子如此惹人憐愛,定會獲得她皇兄的寵愛。方時賜婚得一個如意郎君,也不會成了今日這般惶惶不可終日。
碧雲宮毀壞最嚴重的是正殿,四面宮牆皆殘缺不全。唯一尚完好的是煜煊所出生的配殿,當時宮人救太后與煜煊時潑了許多水,順便壓下了配殿的火勢。蕭渃的腳步不自覺的走向了配殿,那個煜煊曾經出生過的地方,那個把煜煊推向權勢漩渦的地方。
門後的翊辰眼見蕭渃離門覺越來越近,他眉眼皺在一處,苦苦的彎起嘴角。殿中的一切物件都成了灰燼,殘缺不堪,無一處能藏身的地方。蕭渃只需推開門,跨進殿中,就能一眼看到他。
翊辰從衣襟中掏出一方絲帕挽個結在腦後遮蓋住面容,心中思忖著待蕭渃一推開門,自己便趁其不備跑出去。
蕭渃的雙手觸及到了門上的鐵環,翊辰握緊了手中的劍,雙眼瞬間變得如雄鷹般銳利,牢牢的盯看著蕭渃的一舉一動。
李奶娘從尚衣局取了煜煊秋日裡的衣袍,心中思緒飄渺,腳步不由自主的走向了碧雲宮。
看到斷壁殘垣、黑灰鋪蓋的宮殿,李奶娘情不自禁的跨進了宮門,竟未注意到宮門是大敞著的。
她踩到了腳下的一片斷裂的瓦礫,鎏金的琉璃瓦已是黑黢黢的。她拿起那片瓦礫,眸子凝集了霧氣。無意間看到蕭渃的白色身影時,她驚得丟了手中的瓦礫,倉皇而逃。
蕭渃被瓦礫碎地的聲響驚得回了頭,眼眸中略過一張銅色面具,他立即放下手中鐵環,追了出去。門後的翊辰見蕭渃突然跑出去,雖不明所以,還是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蕭渃追著銅色面具出了碧雲宮,卻不見了剛剛那個人的身影。蕭渃對碧雲宮周圍不熟悉,四處尋看一番,只遇到了巡邏的侍衛。
宮中戴著銅色面具的只有一人,煜煊的奶娘李氏。蕭渃不再尋找,轉身朝姽嫿宮走去,心裡對李奶娘這個人充滿了好奇。
自他跟在父親身邊出入宮廷時,李奶娘便伺候在煜煊身側。皇上的奶娘理應早該出宮,李奶娘卻因煜煊的女兒身份一直以宮婢之名隨侍在左右。但宮中的宮人早已習慣喚她李奶娘,就一直未改口,也仍把她當作皇上的奶娘尊敬著。
莫非李奶娘是李昭儀的近身侍婢?蕭渃想起父親曾講過李昭儀與鄭太傅的女兒曾是閨房之交,心下覺得此事還需去問一問鄭尚宮。他加快了前往姽嫿宮的腳步,想回來之時順便去一趟尚儀局。
霞光易逝,泠泠昏沉向天黑。姽嫿宮宮門前未掌宮燈,只有正殿內燃著幾根蠟燭,透過半掩的宮門散著溟泠黃光。
蕭渃看了一眼自己的醫藥匣子,腳下沉重了許多,推開宮門跨進了門檻進去。
薛佩堂聽到宮門被推開的聲響,出來之際,看到蕭渃便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道:「蕭院首怎麼會來此處?我家公子並無病痛!」
蕭渃拎著醫藥匣子的手倏地收緊,他溫潤似玉的面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宮中有時疾,我來送一劑防病患的藥。」他說著從藥匣子中取出一包藥材,交予薛佩堂手中。
薛佩堂雙手接過藥,而後伸手把蕭渃請進了寢殿中。
內殿中,窗欞緊閉著,未燃香爐。風煙俱淨,孤零零的幾盞燈燭在銀白的燭台上燃燒著自己的生命。阮凌錫盤膝坐在竹榻上,面前的書卷攤開,卻久久未翻動。
他凝眸看了薛佩堂身後的蕭渃一眼,便又低下了頭,盯看著案几上的書卷。
薛佩堂舉著藥走到阮凌錫跟前,雙手呈遞著,他眸光帶著詢問看著自己公子,「公子,這是蕭院首送來治宮中時疾的藥。」
包裹藥的泛黃封紙在燭光下透出刺眼的微涼,盯看了一會兒,阮凌錫傾城面容露出淺笑,「拿去煎了罷,不要白費了蕭院首的一片心意!」
薛佩堂不敢確定的看了阮凌錫一眼,雖然姽嫿宮地處偏遠,但自己也未聽到過宮中流傳有時疾。他遲疑間,阮凌錫面色平淡的對他頷了頷首。他無奈的躬身一禮,拿了藥出去。
蕭渃在阮凌錫對面坐下,直言道:「我不管你留在此處的目的何在,但是有我在宮中一日,就絕不允許你傷煜煊絲毫!」
阮凌錫搖首無奈笑著,他能有何目的,只是想陪著她,在一個他所能離她最近的地方。待來日她身世揭曉,自己的父親要斬草除根時,他可以第一個攬她入懷,帶她離開這裡。他舍下了自己府上受人凌辱的母親,就是想保住她的性命。
「所以,你就借太醫之便,前來害我麼?」
蕭渃看著阮凌錫絕色的容顏露出一個淒美的笑容,心中不免一震,「這害不了你的性命,只會讓你有瘟疫的假症,不論是宮中的太醫或是帝都的大夫,無人能解此症。」
「我早就聽說了蕭院首醫術高超,現在親身經歷了,卻方知醫者仁心早已腐朽!」
阮凌錫嘴角輕彎著,諷刺之意顯在絕色的面容上。他們本是同一道路上的人,卻要互相殘殺。當你傾心要護一個人時,是否真的是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不會相信有一人能用性命護她周全。
蕭渃對自己的防範之心,亦是自己排斥蕭渃的緣由。明明事事都看得通透,卻仍要蒙著雙眼走下去。
蕭渃的愧疚融化在心中,面上依舊是溫潤似玉的平淡,「蕭某的伎倆與阮家人相比實在是不足掛齒!」
冰冷的戰火在二人之間點燃,四目相對的眸光,儘是對方在燭焰下跳躍的面容。
薛佩堂端著熬好的藥,走進內寢殿,看到阮凌錫與蕭渃面對面的盤膝而坐。兩人四目相看無語,身子紋絲不動。
如今暮色已低垂,他心中也知曉皇上那日不過是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自己的腦袋還能陪著自己進黃土,他心中的暢快卻隨著蕭渃的到來亦散了去。
自家公子以前在府裡時,雖經常受夫人、大公子、大小姐的凌辱,但那時的公子從不愁緒鬱結,反而能日日安慰他人。可自從進了宮後,公子本就似寒玉的面容徹底變成了冷冰塊。
不行!
薛佩堂立在門處,看了看托盤中的藥碗,裡面黑黢黢的湯藥似奪命符水一般,散著攝人魂魄的黑光。他咬了咬牙,猛地端起了那碗湯藥一口喝光。
阮凌錫與蕭渃聽到藥碗碎地的聲響,皆向帷幔處看去,薛佩堂蹲坐在碎碗旁面露痛苦的擦著嘴角處的湯藥殘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