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同命相憐落花殤 文 / 柒梧
薛佩堂跪爬到阮凌錫跟前擋住二人四目相對的眸光,煜煊收回眸光,對著二人虛伸了一下手,「平身罷!」她翻手束在身後,朝美人樹下的圓石案走去。
她手指拂過石案上的古琴,指尖輕撥了幾根琴弦,聒噪的琴音傳出。剛站起來的薛佩堂不禁笑出了聲,趙忠怒看了他一眼,他便怯怯的退回到了阮凌錫身後。
煜煊有些尷尬的回首看著阮凌錫,他冰冷、絕色的面容上同薛佩堂一樣掠過淺淺的笑意。煜煊轉身挺起胸脯,嫣紅唇瓣微翹,極力辯解道:「朕乃堂堂大魏國國君如何會這些女子家的技藝,朕這雙手是要批閱奏折、指揮天下千軍萬馬的!」她說著晃晃了自己白淨細嫩的雙手,因奏折極少由她批閱,她的聲音中缺了許多底氣。
這話聽在阮凌錫耳中,讓他多了一分對煜煊的憐憫。若說他為孌童是侮辱,與煜煊女兒身難明、背負天下罵名相比,卻算不得什麼了。阮凌錫的白衣袖袍拂過殿前石階,沾染了灰塵。他走到煜煊身側,指尖輕佻了幾下琴弦,幽轉的琴聲傳出。他看向煜煊,淡淡道:「皇上心中苦悶時,撩撥琴弦或許可解愁緒。」
煜煊仰首看向阮凌錫,依舊強勢回道:「玩語!這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什麼可憂愁的!」
阮凌錫臉色冰冷起來,「那皇上今日來這姽嫿宮所為何事?」
煜煊面頰有些尷尬之色,她轉身雙手束在身後,不再看阮凌錫。她聽趙忠講了自己昨日醉酒後被阮凌錫抱著上了小舟一事,她想問阮凌錫是否從阮重哪裡聽聞過關於自己身份的事,她想告訴阮凌錫自己並非如此荒淫無度。可阮凌錫是阮重的庶子令她心中顧慮種種。
煜煊猶豫間,殿門外有人輕喚「皇上」,她看了趙忠一眼。趙忠立即小跑到宮門口,又小跑著回來稟告:「回皇上,絡塵公子在外求見。」
「絡塵?」煜煊想了一會兒,方記起了昨日向她敬酒的少年。她心中有些氣惱,難不成她真要做那荒淫皇帝麼!她揮手,冷聲道:「就說朕還有政事要忙,不見!」
絡塵在宮門外,聞得煜煊不真切的話語,蛾眉蹙起、心中冷哼道:「政事?姽嫿宮還能有何政事!」他心中有些不甘,自己所居的鏡繡宮離前朝與勤政殿相隔甚遠,若是煜煊不宣他們這些孌童近身伺候,他們便老死在宮中無法得見天顏。大將軍墨凡不日便要返京,這群孌童的命運尚不知如何,若是不能留在皇城中,那他便不能完成使命。
趙忠的淨鞭在宮門處甩了兩下,他立起身子把煜煊的話重複了一遍與絡塵聽。絡塵進前一步,守在宮門前的御前侍衛立即拔出了腰間長劍,兵器寒光攝人。絡塵眸帶怨恨的看了姽嫿宮殿庭中立在煜煊身側的阮凌錫一眼,悻悻的轉身離去。
阮凌錫見煜煊面上帶著不快,便坐下撫琴奏曲。煜煊被琴聲牽引,心緒時而劍走峭壁,時而湖心飄雪。巍巍高山之水傾斜而下湯湯若江河,湍急之後是寧靜的水流聲,而潺潺流水竟可辨得花瓣飄零之音。
風吹花落成雨,煜煊深絳色的衣袍上貼服了幾瓣花片,她呆立在阮凌錫身側,待他一曲奏完,她卻久久不能還神。這不染一絲世俗紛爭的心境,她已許久不曾有過。阮凌錫伸手摘去她髮束上花片,從煜煊的樣態可看出她聽出了他方才琴音之境。阮凌錫面容的冰冷散去了許多,「若皇上想學琴,在下可略指點一二。」
煜煊心緒從琴音中平靜後,似乎記不起方纔所煩心之事。可阮太后從不許她沾染這些女子、伶人的技藝,恐旁人識破她的身份。
趙忠見煜煊面上有些猶豫之色,知曉煜煊心思定是想學,又不想旁人看到。他揮手令殿庭中的宮女與太監皆到宮門外候著,臨走前拉走了一臉不情願的薛佩堂。
煜煊見殿庭內只剩了自己與阮凌錫,便頷首坐於阮凌錫身側,當手觸及到琴弦時不禁看向阮凌錫,眸光青澀道:「你似乎與你的父兄不同!」
阮凌錫彎起冰冷唇角,「他們是皇上的臣子,而在下是皇上的孌童,這自然是不同的!」
煜煊面容一窘,急忙辯解道:「朕並不是一個荒淫無道的昏君!」阮凌錫看著她粉嫩的面容飛出窘態的紅暈,輕笑道:「在下並未妄言過皇上是荒淫昏君。」
煜煊清秀面容上的愁緒散去,她嬌小嫣紅的唇瓣彎起,「你笑起來和煦堪比春日,為何要日日冰冷著面容?」
阮凌錫的手指在琴上隨意撩撥幾下,醉人音律逸出,他似無意道:「皇上乃我大魏國國君,又為何日日緊蹙著眉眼?」
煜煊輕拍了一下胸脯,狡辯道:「朕是皇上麼!那麼多國事要煩惱,定是日理萬機,怎比得你們有這撫琴吟詩的閒暇時日!」
阮凌錫按住了琴弦,殿庭中只有風聲颯颯,他看向煜煊,無心淺笑道:「皇上如此勤於政事,我父親日日操勞倒顯得有些多餘了!」
他一語完,煜煊即刻一掌拍在了石案上,她冷起面容道:「阮大司徒只是輔政,朕才是大魏國的皇帝!不要忘了,你阮凌錫是朕的孌童,若再敢議朝政之事,朕便殺了你!」她氣急起身、掀翻琴案,拂袖而去。
阮凌錫眸光冷看著被煜煊掀翻在宮磚上的琴,已是玉軫拋殘、金徽零亂,琴身下的落花亦被砸得失了花色。薛佩堂在龍攆走後小跑進來,從地上抱起壞了的琴,苦著臉道:「這可是宇姑娘送給公子的琴,如今被皇上摔壞了,可如何是好?」
阮凌錫心疼的看著薛佩堂懷中的琴,他本該氣惱煜煊,卻無法同她生氣,剛剛是自己失言了,戳到了她的傷痛處。
當初是自己的祖父與姑母把她推向這個位子,如今又是父親想要奪她的位子。他受辱進宮不過是為了給她奇恥大辱,她的一生皆掌握在了阮家人的手中,來日
父親繼位,也定不會留她性命。
俞伯牙摔琴是苦於世間再也尋覓不到鍾子期那樣的知音,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自己與她,不過是同命相憐、同為棋子,而自己在她的眼中,卻是野心勃勃的阮家人。瑤琴零斷,便是二人無緣分罷了。
阮凌錫心疼的摸著薛佩堂置於石桌上的琴,已是七弦斷了四弦。他有修琴的手藝,卻苦於姽嫿宮清冷無修琴的物件。
勤政殿玉器、瓷器被打碎的聲響傳至殿外,趙忠面容覷著,他無法回答李奶娘焦急、擔心的眸光,只得把煜煊出了勤政殿的一舉一動皆講與了李奶娘聽,講完,他立即跪了下來,「皇上是滿心歡喜的想要跟阮二公子學琴來著,奴才也不知皇上為何突然間就一臉怒氣的出了姽嫿宮。」
李奶娘怒瞪了他一眼,掀簾進了寢殿內,殿內到處都是碎片,毫無落腳之地。
煜煊癱坐在漢白玉桌椅下,手掌被碎片劃傷,血侵染在她深絳色的衣袍上渾然一處。她自嘲的笑著,阮凌錫是阮重的二公子,如何會不知曉她的女兒身份,她卻愚蠢到百般掩飾。他又豈會不知她並非荒淫無道,而是一個愚蠢至極的皇帝。在他們阮家人眼中,她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隨意玩弄於手掌間的愚蠢棋子。
眼下正是黃昏時,雲霞綺麗,層疊舒捲。窗欞處的輕紗幕簾垂著,遮蓋了水精簾。一道道旖旎的霞光從輕紗漏出,淡淡傾灑在煜煊的深絳色袍子上。她清秀面容緊皺著,似花甲老人般頹廢。
蕭渃的醫藥匣子出現在煜煊眸前,她眸中滿是水光,蕭渃跪拜的身軀倒影在她珠淚中碎裂千瓣。
煜煊任由蕭渃包紮著自己的雙手,窗外鶯燕在青梅樹上婉轉啼鳴。她記起了小時與墨肅、蕭渃一起讀書、玩耍的場景,喃喃道:「朕記得,墨肅在的時候,每每朕被母后責罰,他便會偷偷帶朕出宮。十年了,自墨肅走後,除了祭天出巡之外,朕再未見過帝都是何樣貌!這天下是朕的,卻握在他人手中,朕不得一見!」
蕭渃聽得窗欞外的鶯燕啼鳴,也記起了十年前春日裡,墨肅慫恿煜煊爬上勤政殿外青梅樹上捉雛鶯。煜煊從樹上跌落驚嚇了勤政殿的數十宮人,好在墨肅抱住了她。雖煜煊毫髮無損,匆匆趕來的阮太后仍是把二人訓斥了一通,二人便偷偷逃到了宮外,是墨凡調動了軍營數百兵馬才把二人尋回。
他溫潤似玉的面容帶些為難,墨肅因是墨凡之子,皇城中的侍衛皆禮讓三分。而他,只是一個受制於人的太醫院院首。蕭渃思忖許久,回首望了一眼寢殿帷幔處,然後壓低聲音對煜煊道:「明日皇上下朝後,微臣前來替皇上診脈!」
煜煊依舊緊皺面容呆看著蕭渃離去的身影,白袍隱於明黃帷幔處,她不解他話語何意。
註:1、玉軫:琴上的玉製弦柱。
2、金徽:琴上系琴弦之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