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碗:百年戀歌(她) 文 / 羽加加
醒來的時候,因瀕死而殘留在視野中的血紅色消褪了。
四周很溫暖,充滿著新生的味道。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容器」。
這是兼具風險與束縛的下策,卻已是唯一的選擇。
為了活下去。
她曾被喚作吞噬一切的凶獸,令人畏懼,強大而驕傲。
然而那場慘敗後,全部都結束了。
輕敵也好,大意也好,失策也好。
無論是怎樣的理由,都再也無法挽回失去的東西。
她失去了軀體。
靈魂也變得殘破。
她還活著,除了依靠殘存的力量,便是復仇的執念與不願放棄生命的「貪慾」在支撐。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她渾渾噩噩飄蕩於世間,尋找自己的身體。
不知經過多少歲月,仍一無所獲。
力量終將消耗殆盡,最後關頭,她選擇了退而求其次。
人類是相性良好、卻很難佔據的容器。他們的精神力,遠比脆弱的**要頑強。
不過也會存有空隙。
比如,在死亡與新生之時。
能夠從稚嫩嬰孩那裡得到的力量微乎其微。
但她並不急。
為達成目的,她可以等待很久,很久。
就這樣,十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十年後,小小的嬰兒長成了少年,她也漸漸恢復了一些力量。
可是意外發生了。
少年身受重傷,命懸一線。
她救了他,也消耗了不少經年積攢的力量。
尚有用處。
這是她告知少年的救命理由。
這是事實,卻不是全部原因。
那個時候,她感受到了少年心中的祈求。
想活下去。
簡單而純粹的願望,像極了曾經的自己。
從那之後,她常常能聽見少年的呼喚。
她一概置若罔聞。
對她而言,他只是容器,是補充能量的途徑。
待力量足夠後,她便會徹底吞噬掉他的意識,佔據他的軀體。
物品,是不需要與之交流的。
不過後來,她還是主動現身了一次。
因為些許的好奇心。
她想知道,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少年,會以怎樣的表情面對著這個世界。
然後,她聽到了少年的話語。
「謝謝。」
平靜而真誠,這是她第一次得到的,感激之意。
再然後,她又有了一個新名字。
小桃。
與凶獸毫無瓜葛,只能用「可愛」來形容的,小女孩般的名字。
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
她想著,心中隱隱波瀾。
之後的日子裡,少年踏上了旅途。
而她也遭到了變本加厲的「騷擾」。
旅途中經歷的大小事情,都會被他興致勃勃地拿來一一分享。
漸漸地,她愈加煩躁起來。
她無法理解他的感情,不知該如何回應。
在她的眼中,這個世界本應該只有兩部分組成。
吞噬,與被吞噬。
於是她將自己的目的告訴少年,想在他的心底讀出絕望。
然而,她又失敗了。
「明白了。」
少年微笑著說道。他曾拚命地祈求生存,這一刻卻毫不吝惜將「全部」交給她。
後來,少年開始修行忍術。
他是很有天賦與才能的。
她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力量。
她開始試著去學習他的語言,接觸他的世界。
她想,瞭解的多了,大概就能理解從前不明白的事了。
時光不緊不慢地流淌。
少年成長為青年,接著又成長為強大可靠的男人。
不知不覺間,她積攢到了足夠的力量。
——足夠吞噬他的力量。
但是,面對那已然做好覺悟的提醒。
她一口否定。
時機,還沒到。
事實上,她已經開始弄不清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樣的時機。
只是隱隱地
覺得,像現在這樣一直持續下去……
也挺好的。
被虛抱住的時候,不知怎麼,她心裡浮出了兩個字。
那是她尚未弄懂的,叫做「幸福」的詞語。
不過,如果是兩個人一起繼續走下去的話,幸福的形狀也會慢慢清晰吧?
而後她和他開始再次遊蕩四方。
品嚐過各地的美食,潛入過忍村試圖拐帶走「星」,甚至還**過被稱為尾獸的大號怪物。
每一天都充實而有趣。
她開始有些喜歡這個世界了。
喜歡這個,有他存在的世界。
某日,他們來到一個名為「飛龍崖」的地方。
那裡有結界,是顯而易見的閒人免進。
「進去看看又何妨嘛。」
她調皮地笑著,幫助他強行突破。
然後她在那裡看中了一把刀,並固執地弄到了手。
她的心裡已設想好了刀的種種用法,只等將來給他個驚喜。
離開飛龍崖時,是個晴朗的夜晚。
那一夜,天空花火絢爛。
看著煙花,她突然想到了在懸崖上見到的那個瘦弱嬰孩。
在強壯高大的飛龍之中,那是個無比渺小脆弱的存在。
「煙花閃耀之時,卻又是它消逝的時候,開始的信號,同時也是結束的信號,與人類短暫的生命一模一樣。」
她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嗯。」
她聽到他輕聲說道。
「可是……只要漂亮就夠了啊。」
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
春去秋來數十載,少年已長成白髮蒼蒼的老者。
只有她,依然是少女的模樣。
不久後,他們踏入了火之國的深山中。
就宛如命中注定一般,遇見了那個孩子。
不過三歲的模樣,孤身一人,奄奄一息。
「救不了了。」
送到最近的村子裡,經過數小時的診治後,她做出了判斷。
對於生命能量的感知,她遠比人類敏銳。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這小鬼體內也有像妾身這樣強大的存在,也就是說……半斤八兩?」
她是隨口說說的,卻不曾料想他竟認真了起來。
他說,小桃,希望你能救這個孩子。
她怔住了。
這不是做不到的事情,眼下的她有足夠的力量把這個瀕死的幼童變成自己的新容器。
只是她的字典裡,「分離」這樣的字眼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她知道自己是無法與他永遠在一起的。
但她的力量會延長他的壽命,他們能夠擁有比常人更多的光陰。
「若我從你體內離開,你很快也會死的!」
回過神來,她急急地強調著。
「用一把老骨頭換一個未來無限的孩子,不是很划算的嗎?」
他笑著,彷彿是在談論他人的事。
她默然,與人類相處了近百年,她終究還是沒有徹底明白這種常常做出莫名舉動的生物。
「好。」
最後,她簡短地應道。
熙春的陽光中,屋簷下。
老者席坐於地,手握扁平杯子,內中是醇美的米酒。
這是兩人最後相處的時光。
「遇見你,我很幸福。」
他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我也是。」
她端坐在一片虛無中,抬起右手,小小的酒杯憑空現於掌心。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話音散盡,她慢慢地將杯子湊近唇邊,輕輕啜飲了三口。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