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四章 人心所歸(二) 文 / 桃圻
緩過三兩日,穆清原是想待兩日神色清爽些了,再隨杜如晦親往衛尉衙門去見二郎,好將武威和金城兩郡的形勢仔細稟明予他知,豈知方安定下來,接連幾日皆不曾好睡,夜間噩夢連連,一時夢見那喉管上穿刺著長刀的親隨,一時又夢見雞鹿塞漢長城腳下高高地堆疊起森森白骨。夢中前一瞬猶是雄壯安謐,覆著皚皚白雪的祁連山脈,下一個瞬間便成了遍地污血的校尉府點校場,惡犬狂吠聲中,隱約聽見有嬰孩驚懼的啼哭聲。每每她厲聲叫著驚坐起身,趴伏在杜如晦懷中心魂不定地大口喘氣,冷汗皆濡濕了她的衫子。
幾乎夜夜如此,一閉上眼,那些駭人的場面便如走馬燈一般在她面前一幅一幅地晃過,直湊到她的眼面前。驚呼著猛醒過神來,便再不能睡了。故到了夜間,只睜眼躺在榻上,並不敢闔眼睡去。白日裡蔫蔫的不得神氣。
這一日午後,因天日益熱起來,她懶待在屋中,便搬了圓墩椅在院中,日頭地下獨坐了閱看一冊書。忽聽門上有人叩門,阿達忙跑去開了門,才剛開出一道縫來,便聽見英華脆生生的喊「阿姊」。穆清聽是英華回來,丟開書冊,笑著站起身,召過阿柳去後廚知會廚娘添加幾個菜式,皆是英華素日喜愛的。
大門開處,蹦蹦跳跳走路不帶正形的正是英華,後頭跟著進來的兩人,一個是杜如晦,另一個卻是李世民。穆清連忙上前行禮,讓進正屋的廳堂內落座。後頭另有兩個親隨,並一個背著診笥的醫士模樣的人,三人在門外束手立著,不敢進屋。
待阿柳奉過了茶水,李世民看著屋外的醫士道:「看七娘面色較之前幾日愈發不佳。他雖不及東都中的御醫,投報軍中之前亦是一方名醫了,今日特請他來替七娘診看診看。」說著一揮手,召進醫士,他自與英華去往外頭院內說話。
那名醫士恭敬地進了屋,與穆清隔著小茶案而坐,探手替她細診。診了良久,方低聲小心道:「這位娘子,可是前不久剛作下過小月?」
穆清默然點了點頭。
醫士又把過一回脈,揀選著字眼道:「娘子先天稟賦氣血不足。素系年輕身強不兼顧著保養,許是平日裡爭強鬥智太過,勞心勞力,兼乍遭受了驚嚇巨變,復添了不寐之症,以致夜不能臥,心氣更虧,偏巧遇著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
「醫士只說如何調養?」杜如晦皺起眉頭問到。
醫士沉吟了片刻。為難地向杜如晦掀了掀眼皮,又道:「如今湯藥依舊吃著,卻再不能勞思過慮,諸事莫顧。秋冬時節保暖補益,只管精心養個兩三載,或還有幾絲希望。」
「幾絲甚麼?」穆清與杜如晦同聲問到。
醫士的神情竟像是受了驚嚇,話到口邊徘徊再三。終是一聲深歎橫下心道:「娘子年紀尚輕,仔細保養著,過個三年兩載的。天可憐見,或有望再有喜兆的。」
這話便是雷霆,將兩人都震住了,也不知呆了許久,醫士收拾好診笥,起身告辭,杜如晦方才回過魂來,起身拜謝相送。醫士連聲道著,「不勞遠送,不勞遠送……」邊拱手邊快步離開了正屋。
他再回頭看看穆清,依舊木木地楞坐著,便慢慢走到她身邊,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輕聲道:「莫懸心多想,我原不在意這些,只你安好便罷了。你若喜愛孩子,我長兄子嗣甚多,改日你見著哪個庶出的喜歡了,討要了來養也是無妨的。」
穆清仰頭扯出一抹笑,「那醫家也未曾說必是沒有的,不是還有望麼,我便依他所言,悉心養著,過個兩年再論此事。」
一時兩人便不再提及此話,只遣了阿柳隨那醫士去開方取藥。那位醫士亦是個胸懷大義之人,因聽聞了些許穆清和英華姊妹的事,心中蘊著欽佩,自是盡心竭力地診治,臨走猶不放心,復又回到正屋叮囑,「容某再造次幾句,娘子這身子若想全好了,究竟不在湯藥,卻在自己,切莫再勞心自苦。」
李世民見這邊診治完了,遂與英華一同進了屋,正聽得醫士這一句,心下竟猶豫起來。自暗忖,這醫家不教她勞心,偏這裡又一樁緊要的少不得要央她操持,到底說是不說,一時進退兩難。
他這番形容倒教穆清瞧了個明白,不由整了整面上神色,「二郎有事不妨直說罷。」
他仍是遲疑著不好言說,穆清卻輕笑起來,「二郎何時這般扭捏起來,有難處便直說來聽,若能幫襯到的自當全力以赴,抑或一時無法的,說來一齊想著對策也是可行的。」
李世民同她夫婦二人一向坦直爽利,既聽她這麼說,便將那些話盡說了。「也算不得甚麼大事,便是前幾日得的那些粗布,眼見將夏至,布是有了,卻要製成夏衣方才好,如今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粗布。」
英華忍不住笑著插言道:「我阿姊最是個抬不動針拿不動線的,莫說製衣裳,怕是連塊布帛帕子也縫製不得,你竟問她這針黹上的營生,真真是趣得緊。」
穆清剜了一眼英華,「二郎跟前好沒正經。」又低頭略一思索,向李世民道:「這原不是甚麼難事,也無須勞動二郎費神,容我細想過一兩日,必定能得了法子料理了這些粗布。」
說著她看了一眼左右並無外人僕婢在,吩咐了阿柳去闔上屋門,肅了肅神情道:「此番往西北一行,雖說暫是穩住了薛校尉,但他私下養兵確是事實。我瞧他忌諱著武威的那位鷹揚府司馬李將軍,估摸著眼下他的兵馬尚不壯大,尚不敢輕舉妄動。他究竟扼著西北的要道,如若一時與李將軍聯起手來,必定是大患,故仍須早作提防,莫怠忽了。」
「李處則,他敢麼?」李世民凝神問到。
「李將軍性子誠然怯懦,可他卻是個騎牆的,若不防同時受了突厥與薛舉的夾擊,恐他不得不與薛舉聯盟。且較之金城郡,
武威郡的地勢,更是險要。」她邊說著,邊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隨手劃著,「東面是金城關,可直通中原心腹地。西面是出關唯一的一條道,退守有路可走。背靠著祁連山,後頭接著大漠可與北突厥可汗聯起手來。」
杜如晦看了一眼案上以茶水簡略畫出的地形,沉聲道:「這李處則,手握了重兵,又佔盡地利,他若是有心,可在西陲稱個小王了,再要生出些野心來,一路揮兵直搗中原也不無可能。眼下他與薛舉相互牽制著,尚能安穩一段,待日後舉了事,首要的便要剿了他,斷留不得。」
李世民躊躇道:「倘若李處則與薛舉一道鬧將起來,則如何?」
穆清搖了搖頭,「暫不至於。一則鮮卑舊部在北邊,二則長孫將軍的霹靂堂餘威尚震懾西北。若非這兩個緣故,薛舉此次是斷不會如此輕易便與二郎定下盟約的。」說著她頓住了,瞥了一眼一邊的英華,狠心道:「這兩個緣故,皆依托了二郎與長孫娘子的關係,故而二郎須得拿捏好了,莫要冷待了她才是。」
屋中英華與李世民兩人皆垂下頭去,默不作聲,過了一兩息,李世民抬起頭,勉強一笑道:「我自是省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