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 人心所歸(一) 文 / 桃圻
那為首的車伕到底沒敢跨進校尉府,自入了金城關,在校尉府外徘徊了整整一日。若是照實了說,光一塊舊帕子,如何能明證那些貨品的丟失與自己無關,那位顧娘子的手段,他光是想著,也不覺寒慄。他們這些人本沒撈著一星半點子的好,倒反要替人受難,何苦來的。
左右一同來的十來個人皆不是校尉府的人,幾人一合議,遂尋來一個不相干的乞兒,把話和絹帕一併都予了他,又另許了他幾個錢,哄著他說入內辦了差,還得有賞。
乞兒笑嘻嘻地去叫門,十來個車伕皆自散了去。再說那乞兒叫門,如何叫得動,門口的小廝死活不理會,直往外攆他。乞兒因惦念著裡頭的賞錢,扯開了嗓門,按著方才車伕所授,嚷起來,「江都來的粗布儘教人……」這小廝也是個伶俐的,一聽這話,心知不好,忙摀住乞兒的口,不教他胡亂喊叫。
這般一鬧騰,絹帕才到了顧二娘的手中,再四散了去尋人,早沒了那幾個車伕的影蹤,門口的小廝只得先將那小廝押至她跟前,令他原原本本地把事說了。顧二娘怒從心頭起,一時沒把持住,竟晃了幾晃,跌坐在錦靠上。乞兒猶等著討賞錢,卻被兩個豪僕架著扔出了校尉府。
顧二娘展開絹帕,瞪著上頭的字跡,仿若當面見了穆清,雙眼直瞪得要沁出血來,忽又陰仄仄冷笑起來,喃喃自語道:「那些白粗布,便聊表我一番心意,權當是予你長子的隨葬了,可還滿意?」言畢捏著絹帕,抬手湊上一邊的燭火,須臾間,燃燒著的絹帕便落到地下。成了一灘灰燼。她低頭踏過這一灘黑漆漆的灰燼,滿懷著憤怒與無措,親去向薛公稟明緣何丟了那些軍中備制夏衣所用的粗布。
此時弘化郡外的那道狹長山谷中,已然全無了劫殺過後的痕跡,寨中眾人早將那些屍體抬至土丘後頭深坑填埋了。一夜風吹得塵土四起,連血跡都不曾留下一滴。
次日便有一支二百來人的商隊,押送著成箱成箱的粗布,浩浩蕩蕩地往弘化郡進發。領頭的車伕,正是魯阿六。李世民事前得了通稟,親自往城門口迎了。
距離城門老遠。便看見他穩穩地端坐白蹄烏之上,英華的臉上揚起一抹難掩的笑意,高高地甩起馬鞭,獨自先行跑上前。穆清撩起簾幕,坐到車轅上,怔怔地望著她馬上歡騰的的背影,沉重地歎息一聲。
杜如晦騎行在她一側,聽見她的歎氣聲,順著她的目光往前探望了一眼。偏頭道:「既她從未放下,你又何苦強求。」
穆清仰頭看了看他,「二郎於她而言是滿身尖刺的荊條,她這般持握著不放。他人豈知她痛入皮肉。倘若日子久了,利刺長入血肉中,便再丟不開手了,不若早些祛除了的好。」
阿柳在車中探出頭。忍不住插道:「便隨她去罷,刺不刺,痛不痛的。除她之外的人,又有哪一個能道得明。」
「倒是阿柳這話在理。」杜如晦笑著看向阿柳,穆清截住話頭,不再言語。過了良久,她看著前頭越來越近的李世民,戲謔道:「二郎這是來迎誰?人人俱會覺著他是來迎自己,魯阿六或念想著,李家二郎知曉我帶了他正急缺的厚禮前來投他,特出城迎接。英華許會覺得,二郎久不見她,念得緊,知我今日歸來,便在此候著。就連我,亦會想著,替他作定了件不算小的事,穩住了西北,他或是來迎我的。殊不知,二郎究竟是在迎誰人,許是連他自己也不得知的。」
穆清竟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一番話,便是連阿柳,亦覺著她心緒低落。杜如晦怔了一息,無從接話,心中悄悄的生出了一聲歎。
到了近前,李世民已然下馬,那白蹄烏正親熱地低頭拱著英華,逗得英華笑著伸出手去撫摸它腦袋上的一撮烏黑油亮的頂毛。穆清趁著下車的空當,瞥見他滿目歡喜地注視著身邊的一人一馬嬉鬧,心裡不由一抽緊,面上卻穩穩妥妥地掛上了一層淺淡的笑。
雖是著了男裝,李二郎仍是一眼認出了她,快步上前向她一拱手,「七娘勞苦了。」待他放下手時,看到她枯槁頹唐的形容,不覺吃了一驚,「可是哪處不爽利?如何這般……」
英華丟開白蹄烏,從後頭走上來,在李世民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袍,悄聲說:「我阿姊她,遭了金城郡那位族親的坑害,剛失了孩兒。」
聲音極輕,穆清仍是聽見了,不待李世民開口,她便淡然一笑,「已無大礙,再將養幾日便好。」又偏過頭向他身後的英華微嗔道:「莫再多言,沒的招你姊夫不自在。」
李世民蹙起眉頭,瞇起眼不禁將眼前這位荏弱婉約的女子細打量了一番,病容把她襯托得更是纖弱了幾分,她卻以這副柳枝似的身架子,替他扛住了西北。在來城門口的途中,他確是不清楚自己去迎誰,彼時他想念英華亦有,盼望那些粗布充作軍資的迫切之心亦有,等候杜如晦歸來坐鎮的急切亦有,然謝她卻是擺在最末位的,此時他不由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端端地向她作揖行了禮,「二郎是個武夫,感念至深的話最是不會說的,七娘此番勞苦功高,二郎必定銘記五內,薛家欠下的,日後定然要替七娘討要了來。」
穆清淺笑著擺了擺手,並不受他的禮,「二郎言重了。」
杜如晦將馬韁丟予隨從,上前向略施了一禮道:「那押送貨箱的車伕領頭,便是魯阿六,後邊二百來人皆是跟隨他的人。此次劫了金城薛家的軍資,我雖替他們謀劃過一場,卻並無參與,全憑魯阿六自己率領安排,私下我探過他的底,一介草莽,性子暴躁,言語粗鄙,行事倒還牢靠,尚可堪用。」
李世民點點頭,「餘下的雜事我自會命人料理,這魯阿六我便留下了。一路勞頓,先去歇過再議罷。」
說著便有隨從連忙上前,給杜如晦和穆清行了禮,「顧夫人在軍中終是不便,也不得好生將養,已備下小宅院,距衛尉衙不遠,且僻靜著,請杜先生雖
我來。」那隨從請了穆清上車,又遞過杜如晦的馬韁繩,自己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馬在前頭引路。
英華隨軍日日操練,在軍中有單獨的營帳住著,不隨他們前往小宅同住,見他們行遠了,便跨上馬自回營去了。
行了一陣,馬車戛然而止,接著杜如晦撩開車上的簾幔,伸出手扶持著她下車。穆清抬眼望了望,果然是一處僻靜的小宅院,院門深藏於坊內,宅子外頭有幾個兵丁戍衛,看著也教人安心。宅子當真是小巧,只兩進的青磚木柱結構,進門便是院子和一間正屋,兩邊配了廂房,正屋後頭有個小院,設了後廚。
杜如晦在門前同那隨從道謝,隨從謙讓著笑道,「這宅子原主已遷了,空置許久,如今世道亂著,不花幾個錢便轉手了。看眼下情勢,恐要駐守一年半載的不得歸東都的,杜阿郎和夫人暫先住下,短了甚麼,只管找我來要。若無事,我便先回了。」
穆清又再禮謝過,請他向李世民遞個謝,隨從諾諾應下,也便走了。
阿柳和阿達抱著行囊匣笥跟著進了院子,阿柳左右環顧著歎道:「說來也奇了,竟好似回了洛陽的宅中一般,只小了許多,少了一池蓮葉,除開這些,倒也無甚異樣了。」
聽她這話,穆清心中亦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整個人頓覺安適舒怡了不少,遂回身仰頭向杜如晦道:「阿柳說得不錯,我亦作如是觀。」
杜如晦手掌搭上她的肩頭,柔聲應道:「你覺著安心即好,便在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那聲調,不覺教她想起了當年他帶著她,初入洛陽城中那座杜宅時的情形,險些讓水汽氤氳了眼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