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略施還敬(二) 文 / 桃圻
英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想細問情形,怕再惹起她傷懷,躊躇了半晌開不了口。
倒是穆清執起了她的手,摩挲著她手掌中新生的兩個繭子,「這些天可是勞苦了?快同阿姊說說陣前的事。」
英華心想她岔開話頭要她說陣前形勢,許是不願提及失了孩子的事,她低頭默想了片刻道:「步兵對陣的我卻不甚明白,全憑姊夫與二郎商定。姊夫本不叫我上陣,氣悶了好一陣,後有一次叫亂匪突襲衝散了隊伍,情急之下,顧不得那許多,便與二郎同上陣禦敵,不想也能頂得些用,自此姊夫便不再阻攔……」
她仔細地說著,有意將那幾起險要的跳開去不說,只揣摩著揀了平順大捷的講予她聽。穆清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然打斷道:「英華,往後莫再上陣了可好?」
英華吃驚地頓住話語,見穆清的眼眶中湧出一汪淚,垂下眼簾時,淚便順勢滑落。「阿姊如今再不能失了你們任一個了,再受不得了……」
英華頓時失措,一下急紅了眼眶。「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麼,阿姊切莫胡想。」說著她從腰間摘下那段黑得油亮的烏木,「你瞧,這物件果靈驗的,佩著連兵刃都避著走。改日我再去替阿姊姊夫尋摸兩個,保管有用的,也好教阿姊安心。」
穆清低頭拭去眼淚,闔上眼睛定了定神,幽幽地從胸口吐出一口氣道:「是阿姊糊塗了。」
姊妹倆倚著說了會兒話,阿柳便端著一碗氣味濃烈的藥汁進來,盤中另有一小碟子白杏脯,藥汁苦澀難嚥,她端起碗一飲而盡,竟絲毫未覺苦澀,也無需那些白杏脯過口。
在床榻上足呆了三四日,其間賀遂兆與康三郎啟程回東都去。庾立與杜如晦一同將他們送出城去,穆清不便出門與他們道別,只托了阿柳遞了幾句話,謝過他們一路護送,另又鄭重謝了賀遂兆幾次捨身相護。賀遂兆摸著臉,訕笑道:「未能護她周全,怎有臉擔著這聲謝,待日後再相見時,該由了我向她請罪才是。」
阿柳回來將這話學予她聽,倒是勾起了她的疑惑。當日他一見杜淹。如何就紅了眼要上前打殺。晚間杜如晦來探她,她提起這話,他倒怔了,「他從未同你說起過麼?」
穆清搖頭,「不曾說起。」
「你當真不記得他了?」他這話更是激起了她的疑,庾立初見賀遂兆時,說他似曾相識,連阿柳也不能確定是否曾見過。
杜如晦在她身邊坐下,憶道:「大約是大業二年。我甫到餘杭那一年,應是灶日,那日剛送了灶,夜間不設宵禁。城中百姓皆往市中去熱鬧。彼時我初到江南,見著倒也新鮮,便也去街上頑逛。直到後半夜,回程中路過一僻靜土廟。遠遠地瞧見顧府的車馬,週遭圍了一圈乞兒,又見庾兄攜了你和阿柳登車離去。那年你尚幼。許是不記得彼時情狀。」
灶日,土廟……穆清偏頭想了半晌,論說灶日的事,幼時每年的灶日晚間,市集中都有百戲可觀,她總纏著庾立攜她去頑,隨身的小食袋中裝著膠牙餳粔籹等吃食小點,由家僕抱了看百戲雜陳,年年如此,也無甚特別之處。
可是土廟,她著力想了想,依稀有些淡薄的印象,確是有一年,路過一間破爛土廟,聚居廟中的乞兒裡頭,有幾個小丫頭,年小且眉目尚算清俊的,她去散過些零星銅錢和吃食,因覺著好頑,回去央著阿爹收兩個進府,阿母卻嫌她們來路不明,未能獲准。
杜如晦頓了片刻,又接著道:「你們走後,我亦往那土廟中去瞧了。一群乞兒圍攏上來口中稱著吉祥話,討要銅錢。惟有一個年少的,獨瑟縮在角落中,握住一塊粔籹發愣,瞧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模樣,肚中恐早已飢腸轆轆,手中有吃食卻不吃,顯得尤其惹眼。」
提到粔籹,穆清如醍醐灌頂,驟然憶起,那年臘月二十三,回府路上途徑一座廢棄土廟,遇乞兒障車,因念著寒冬裡他們過得艱難,她便叫停了車,進去分發些零散銅錢。眾乞兒皆圍坐在火堆邊采暖,只一人低著頭,環抱著身體縮坐在角落,身邊猶躺著一名枯瘦的中年男子,僅以稻秸稈遮蓋著。她大著膽子探手觸了觸那人,尚有氣息,似乎是正高熱著,低哼不斷。
身邊坐著的那人警覺地直起身,一把扯過那名中年男子,睜圓了眼睛瞪著她,這時她才看清他約莫十六七的年紀,污垢糊面,看不清眉目,只露著一雙晶亮的眼眸,警惕凶狠地蹬著她,唬得她連退了兩三步。因見地下躺著的人恐要不好,她便將剩下的銅錢悉數留予他,也不知夠不夠他請醫來救命。末了她又從小食袋中取出最後一塊粔籹,塞到他手中,聽見庾立喚她,便轉身走了。走到殘破的門框下時,再回頭一望,那少年正捏著粔籹,怔怔地望著她離去。
「我見地下躺著的大約是他親人,後背肩膀到處是血糊的創口,已潰爛流膿,高熱便是由這創傷來的。我問那少年如何傷成這樣。他不願多說,但短短三兩句,便能聽出他談吐清晰,神思敏捷,必不是一般的乞兒。我便遣了杜齊往醫館,重金請了醫來救治,用下藥去,不出幾日,竟漸漸好了。」
聽到此處,穆清已明白了七八分,「那乞兒,便是賀遂兆?」
杜如晦點點頭,「當日我救下的,正是賀遂管事。有了這份恩在,他方才告訴我,他一家自祖父輩遷居涿郡,因要開挖漕運,他父兄幼弟,一家男丁,皆應徵了徭役。不出幾月,兄長不堪勞役,咳血而亡,阿母經受不住,喪失了心智,家中人口皆在工事上,無人看顧,她便日日往漕河邊去尋大兒,終是跌落水中,再尋不到。」
穆清聽得心驚,愈發地感懷昔年在阿爹阿母的膝下歡脫無憂地過活,是何其安逸靜好,實不知外頭已哀鴻遍野。
「適逢賀遂管事的舊疾復發,不得醫治,幼弟年少亦擔負不起苦役,左右家中已無人,賀遂兆便起了逃逸之心。好容易趁著守衛不嚴時,他帶著賀遂管事和幼弟逃將出來,一路流落至吳郡。原想改名換姓安定下來,豈知又遇著杜淹征勞役往江都修建行宮,因拿不出籍冊,便以逃民羈拿了充作徭役。賀遂兆豈是個任人拿捏的,為著替勞役們每日多討要一些飯食,累及賀遂管事及他幼弟與他一同遭杜淹當眾鞭刑,幼弟本就體弱,當場便斷了氣。幸有看守人敬他重義,趁夜偷放跑了他們父子二人,他一路向南,逃至餘杭,這才在土廟中有了這一遭偶遇。後我又薦他往東都,他本就是個出眾的,堅忍機警,很快得了唐國公的賞識,加之他辦事牢靠利落,打熬過幾年,便有了如今的差事。」
穆清前後細想了一通,無怪乎杜如晦說他與賀遂兆有著過命之交,竟是有這一層。庾立覺著曾見過他也是無錯的,只是當時天色黑沉,他又滿臉泥垢,並未辨明他相貌,故再見亦不相識。她忽然憶起,他曾在雞鹿塞的石樓內莫名其妙地向她說過,「是我無福分,每次遇著你皆錯了時候。」此時想來,她大致能明白了他的心思。
「既如此,緣何他從不對我說起這些?每每盡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穆清長長歎息了一聲。
杜如晦皺了皺眉頭,若他猜得不錯,賀遂兆傾慕於她,雖有緣無分卻也不想她知曉他最狼狽時的模樣。他柔聲道:「他原也不是這般輕浪的,他既不說,自有他的道理,你便只當不知,待他願說時必會親口告訴與你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