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與虎謀皮(五) 文 / 桃圻
與虎謀皮(五)
穆清長途跋涉突然到訪,身邊有訓練有素的護衛,還有五六百的精兵護送,卻不見杜如晦。庾立有眾多的疑惑,想要一一問過,急急地問了幾句,皆不得答。穆清面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像幼時一般撒著嬌,嘟起嘴向庾立道:「七娘奔走了這一路,不想見了阿兄竟不趕緊領回家去叫歇著,反倒要立在城門口吃塵土作虛禮。這幾年不見,到底是生疏了罷。」
庾立頓悟過來,忙笑著向眾人道:「確是我不周,還請各位隨我回宅歇息。」說著往前頭去引路。穆清環顧了一圈四周,城樓之上,城門之側,怕是早有人將這一幕一字一句地記下,好拿回去稟了邀功。既目的已達到,該擺上明面的也都盡顯擺了,她便回身重又上了馬車,跟著庾立往城裡去。
高都統作為武威使者,自是要與他們一同進城面見薛公的,遂吩咐了副將領兵撤向城郊十里外,除下一身戎甲,只著了褲褶窄身袍,攜了隨身帶的長刀,便跟著進城了。
穆清坐在車中,自車壁的窗格處向外瞧,恰看見庾立騎行在側,西北的風沙已然在他的身上臉上留下了印記,身形精瘦了些,下巴上淺淺地冒出了一圈鬍渣,想來他也過了而立之年,不知可否有了家室。阿柳在她身邊吸了吸鼻子,鼻頭微微發紅,面上卻是歡喜的,語不成調地說著,「不想竟是庾阿郎來迎接,真是許久未見了。」
很快到了庾立的宅第,有家僕迎出來,牽過眾人的馬,阿柳攙扶著穆清跟著庾立小心地向裡走。二門處走出一名素衣胡女,漢話尚不熟練,語調夾生。笑聲卻甚是清脆,「可是餘杭的親族接回來了?」穆清抬頭見她白底淺綠色團窠雀鳥紋樣的翻領裙袍,長僅及膝,露出一雙色彩鮮亮的厚錦軟靴,一身粟特人的裝扮。估摸著年紀與阿柳相仿,皮白如雪,鼻樑高直,一雙琥珀色的大眼尤其深邃,笑起來唇邊顯出兩個對稱的梨渦來。
庾立快了兩步迎上前,喚了聲「葉納」。便站到那胡女的身側,面上漾起了柔和的笑意。穆清頓明白了,忙笑著上前行禮,「阿嫂安好。」她歪頭看向庾立,看這情形,他已不再理會過往種種,現下過得極好,她自心底裡替他高興,感激眼前這位胡女。
庾立忙碌了好一會兒。安頓下這一行人。這一路上,沐浴是個比吃食更教穆清犯愁的事,她上一次沐浴還是在武威的姑臧城內,此時再一次得以浸沒到溫熱的水中。加之心情舒朗,整個人都明快起來。待她洗濯一新,換上葉納送來的漢人襦裙,披散著濕漉漉地頭髮逛到屋外時。天已全黑。西北的夜她早已領教過,日頭一旦隱沒了,寒氣兜頭便來。她冒著寒冷跑出屋子,穿過院子,跑進後廚。葉納正在後廚忙碌著,見她披散著的濕發猶在滴水,忙拉著她在灶火邊坐下,又喚了僕婦去取干布帛,親手替她擦拭。
葉納以生硬的漢話說道:「隨你同來的那些人,都在廂房內歇下了,方纔已經給大家送去了飯食。你阿兄的意思,今晚要與家人同聚,便不擺桌宴客了,待大家緩過兩日來再請也不遲。」
她的頭髮在葉納手中,被柔柔地掖干,有暖烘烘的灶火在側,又聽到她說要家人同聚的話,一顆心好似被融開了一般,鼻尖忍不住酸澀起來,眼淚就這麼不受控地啪嗒啪嗒滴落到地下。餘杭顧府的大門隨著阿爹阿母的離去已被封鎖,吳郡從不是她的故地,更何況宗族散落,一度她認為自己再無母家可投的,竟從未想到,雖出生於江南秀水間,可她的母家竟會在三千里之外的西北。
「七娘如何哭了?」葉納見她落淚,慌忙停下手,切問到。
「無他,只是想著若阿爹阿母還在世,見著阿嫂,必定也是極歡喜的。」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向葉納笑笑,「一時又想念阿爹阿母失了態,教阿嫂笑話了。再不哭了,一會兒教阿兄見著,又該不自在了。」
葉納安撫了兩句,剛惹笑了她,庾立便推門而入。廚內有桌子條凳,又比外間暖和,他在桌前坐下,搓著手說:「便在此吃著罷,可嫌棄阿兄這兒簡陋?」
穆清搖搖頭,幫著葉納將胡餅飯食和酒具一一擺上桌,興高采烈地如同普通貧戶家的小女孩兒見著了久不上桌的肉食一般。葉納端上一口扁扁的帶蓋的大盤子,「這是粟特族人喜愛的鏵鑼,你阿兄說你愛些新奇的,便做了這個予你嘗嘗。」她邊說邊拿起大盤子上的蓋,一股熱霧夾著羊肉的膻氣冒出來,穆清突然覺得胃裡泛酸,勉強抑制下,看看這鏵鑼中也無甚濃烈的大料,只是羊肉,大米,拌著胡麻油蒸煮出的,怎就這般難聞。
她不好拂了葉納的美意,取過筷子挑起一些送入口中,甫一嚥下,一股噁心自腹腔升起,湧上喉嚨。慌忙丟開筷子,急跑到門口推門而出,扶著牆壁一陣猛烈的乾嘔,卻吐不出甚麼來,讓清冷的空氣一激,倒是平順了不少。庾立和葉納尾隨著出來,一個扶著,一個拍撫著她的後背。
過了片刻,她直起身子,平復了氣息,被攙扶著進了屋子,葉納急忙將那盤鏵鑼重新蓋上,撤下桌去。穆清滿心歉意,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左右皆不是。庾立曾伴著她一同研讀過醫籍,此刻見她面色慘白冷汗沁出,便抓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脈搏。探了良久,他抬眼擰著眉頭看著她,猶猶豫豫地問:「七娘,你,你可知……你已是雙身子?」
她抽去手腕,點點頭,淡然一笑,「只是並不十分穩,大約是前陣子騎馬趕路顛得狠了,前幾日覺著下腹隱痛,才換了馬車坐,幸無大礙的。正要勞煩阿兄替我尋個可靠高明的醫家,開幾副好藥。」
庾立肅著臉,面色甚是難看,沉聲問道:「你好生於我講來,何故懷著身孕獨自一人赴金城郡來,還帶著一眾精兵?杜克明身在何處?你來此地的消息又如何從校尉府傳來?今日在城門口我屢次問你,你又何故閃爍其詞?還有,隨你而來的那位賀遂,是否曾在餘杭見過?」
一連串的問題如山石壓下,能感受到他一觸即發的怒意
,三人皆默然,就連庾立自己,也覺著口氣過重了,怕是駭著她了,不免生了悔意。未料,她一息的愣神之後,面上仍舊掛著淺笑,若無其事地嬌嗔道:「這許多問題,教我從哪一個答起,方才胸口難受得慌,眼下才緩過一些來,阿兄不賞盞茶吃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