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西行出塞(一) 文 / 桃圻
西行出塞(一)
「你猜猜,我今日瞧見了誰?」她見杜如晦未多飲酒,神智清明地斜靠著車壁望著她,頓起了促狹心。
他揚起嘴角,搖了搖頭,雙眼仍黏在她身上。穆清微瞇了眼,整個人靠過去,下巴抵在手背上,緊盯著他臉上的神情道:「高家的大娘,你可曾忘了?」
杜如晦面上的笑僵了僵,轉而卻開懷起來,「我若未忘,你可是要起妒意了?」穆清笑睨了他一眼,遠遠地離了他,「她如今過得安逸,再聘予了平南將軍,聽聞只從六品的品階,但見她的面色神氣皆潤和,想是如意安康的。」
他點點頭,淡然道:「安康便好,這是我欠著她的,現今幸得了補,我也能無愧了。」穆清怏怏地坐回原處,撇了撇嘴,覺著這一番逗弄甚是無趣,便不再往下搭話。忽又想起了竇夫人給的書信,從布包裹內抽出那只扁木匣,遞與他看了。他只略翻看了兩眼,小心地將書信重又封回匣內,喃喃道:「她終還是偏向二郎多些。」
不出幾日,上元節便至了,杜宅內任憑誰都無心過節,開拔在即,杜如晦倒似平常,穆清心裡卻不大爽快,家僕們連月來提著小心,備辦著各色出行的物什,惴惴地捱到二月十七,次日阿郎娘子俱出遠門,才得略鬆了口氣兒。杜如晦隨軍一走,穆清亦不願在空落落的床榻上多睡一晚,故商定了同日出發,只等唐國公的隊伍自東門出了城,她便往西城門離京。
臨行前夜,重重幔帳內,自是少不得一番纏綿,待她好容易平復了呼吸,疲累地蜷在他胸膛前。頭枕著他的肩臂,卻毫無睡意。他撫了撫著她手臂上柔軟細滑的肌膚,下巴蹭著那皎月似的額頭。吹彈欲破的面頰還透著一抹緋色,柔嫩如花瓣。他低頭凝視著,實是無法想像這晶瑩玉石一般的人如何能抵擋沙石風刀的摧折。
穆清,你仔細聽我說。」他忽然正色道:「你本就是個謹慎的,謹慎之上,再慎重三思,無十分的把握萬不能輕舉妄動,凡事皆與賀遂兆商議了再行。事能成便成。若不能成便丟開手去,切莫逞強,保得性命才是首要。」頓了片刻,他長歎一聲,「須知,世間再無人可替代你,要好好的歸來。」她的臉埋伏在他胸前,拖著鼻音悶重地嗯了一聲,眼眶內澀澀的。濡濕了睫毛。
未幾便已是四更天,穆清輕手輕腳地起身摸到後廚,打發了廚娘生火,她自淨手揉面制湯餅。火光暖融融地躍動著。她低頭專注地揉面,後廚明明有兩個人卻寂靜到任何聲響都教人心頭一跳。廚娘受不住這怪異的靜,試探著挑起話題,「上一趟阿郎要出遠門。也是娘子親手制的湯餅,也是這個點呢,外邊擦黑的。」穆清扯了扯唇角。鼻子裡發出一絲輕笑,是呢,此景如此相似,不忍不捨猶在,心境卻不復當初。
她還未想到差在何處,廚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自門縫向裡探出一個腦袋,頂著一個男子的髮髻,僅以一根素樸無紋的桃木簪子束髮。任是穆清心中有再多的離愁,有再多的忐忑,見了英華那總是笑嘻嘻的臉,多半臉上也能舒開些。到底小孩子心性,對那兩情之事還懵懂著,前幾日還為著唐國公府的那場婚儀難過了一回,這兩日又因開拔在即振奮了。
「我自己扎的髻,阿姊看可還像樣?」她從門外跳進,已然是兒郎的裝束,一身墨綠的褲褶,及膝長,肩上和衣角上黑絲織就的流雲紋,後背碗口大的一個唐字。同是黑色的寬邊皮質束腰,懸著劍扣和一烏黑的小物件,穆清俯身拈起,原是她自己親手刻就的白蹄烏烏木符。她輕輕摸了摸烏木符說:「烏木確是擋邪的好東西,好好隨身收著,凡事三思,莫要逞強,要緊的是保得齊全。」話出了口,她自己都不禁暗暗失笑,這話昨兒夜裡才聽了一遍,到了眼前現學著念叨了。想想也是如此,再多的言語,終究不過是心底那同樣的一片殷切罷了。英華衝她笑笑,斜飛的眉毛,英挺的鼻樑,配上精巧的嘴唇和下巴,煞是好看,看得穆清的心隱約抽動。
只覺湯餅熟得太快,杜如晦與英華吃罷她親手制的湯餅,便穿戴齊整跨上馬往唐國公府匯合。穆清同他們一道出了門,此時還未到開坊門的時辰,因他們懷中揣著應徵的木牌,得以順暢出坊。
今日東門當值的恰是那位相識的劉大,故而穆清得討了個方便,悄悄地登上城門樓,五鼓時分,坊市的鼓槌大作,震醒了整個洛陽城,天仍未亮。她站在高處,緊裹著斗篷,遙遙地俯望城中,坊間一幢幢的房屋,節次鱗比的山牆房頂,縱橫交錯的道路,漸漸地從黑暗中顯出了輪廓,萬物好似皆攏在深青色的紗帳中。
天幕半透時,大道小路上開始有人走動起來,中間的大道並列疾馳來三騎,馬鈴鐺啷啷地帶著回聲,提醒著道上百姓四散讓開。果然不一會兒,遠處傳來更多的馬鈴聲和沉重的踏地聲,幾桿帶著碩大唐字的旌旗從大道的那一頭出現。三千兵夫,浩浩蕩蕩列了長陣。穆清盡力靠著城牆,看到唐國公後頭騎著白蹄烏的李世民,在他身後正是一身戎裝的英華,和著了窄身襴袍的杜如晦。
此時跟前無人,空蕩蕩的城樓上只有風聲嗚咽,她的眼眶裡霎時盈上了一層水光,視線變得模糊不清,趕緊抬手去拭擦,一轉眼,他們已穿過城門。她轉身跑到另一面城牆邊,正瞧見杜如晦於馬上回頭張望,許是已看見站在城樓上的人,他抬起頭,臉上揚起一個和煦的笑。
直到出城的隊伍連同那幾桿高大的旌旗都再望不見,穆清才下城樓,謝過劉大,牽了馬默默地低頭往回走。沒走幾步,迎面三輛唐國公府的車駕向她衝來,她趕緊收了神,往一邊站靠。馬車在她跟前慢慢停了下來,最後那輛車的簾幔被掀起,長孫娘子自車上下來,裊裊的走到她跟前。穆清看著她稚氣的面龐和身形卻頂著一個婦人的傾髻,一時不及反應,怔了一息才猛然覺醒,略欠了欠身稱道:「長孫夫人。」
顯然長孫娘子還不慣這個稱呼,彆扭在臉上一閃而過,旋即又恢復了端莊大方,與穆清對禮了。頭裡第一駕馬車的簾幔打開,有個
婢女招呼著,「顧娘子請往這邊說話。」兩人一同走到馬車邊,婢女向穆清招了招手,示意她湊到近前。「你看我能撐持到懷遠否?」竇夫人的面色愈發蒼白,努力地支撐起身體,毫無血色的嘴唇張合著,費力地說出每一個字。穆清伸手略探了她的脈象,即便不精於此道,她也清楚地探知她已氣若游絲。
也不等她回答,竇夫人兀自說了下去,「一旦嚥了這口氣,大郎必要趕赴懷遠,許能拖他些時日。」說了這句,她便再無力開口,一邊的長孫娘子接著細聲說道:「大家的意思,她若是,若是……一時去了,大郎是嫡長子,必是要往懷遠奔喪,並治喪一月餘,正是牽制住了大郎,給夫人騰挪出時間,還請夫人及早動身,速往西陲,切莫耽誤。」言至此,她頓下話語,帶著真誠凝視著穆清,端端下拜,「觀音婢先謝過夫人。」
穆清並不躲讓,這一拜她受得起,不止為她自己,也替英華和杜如晦受了。她看向車內的竇夫人道:「且不必謝我,二郎幸得夫人成全。」說著她朝竇夫人欠身道:「夫人安心,七娘這就動身了。」竇夫人點了點頭,一邊的婢女揮手放下簾幕,車伕揚起馬鞭,頭裡兩輛馬車一起向城外追著兵夫隊伍而去。因李世民不教跟著,長孫娘子送別了竇夫人後便掉轉車頭,自回了唐國公府。
穆清策馬回到家中,阿柳已將一應物什備妥善,自換上了短褐,見她回來,緊著替她換上一身男子的織錦翻領對襟襴袍,束上革帶,足蹬了長靴,再重束了髮髻,雖身形上偏纖細,大致看著也還像是個富庶人家的小郎君。阿柳退後幾步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穆清又喚來賀遂管事,囑咐了幾句,方帶著阿柳阿達往城西去。
阿柳不能騎馬,便與阿達同騎了,起初她心內扭捏,後想著這一行竟是連性命都搭上一半了,還有甚好矯情的,也便放開了許多。正是清早,街面上和大道上往來的行人不多,三人一路暢行至西城門外,再往前行了一段,就見了驛道。
驛道邊的雨亭裡,康三郎和賀遂兆早已候著了,另有四名護衛模樣的人,肅然立著。康三郎乍一見穆清的裝束楞了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七娘這哪裡是要出關,分明是踏春的行頭。」她抬頭看看這兩人,均是一色的缺胯袍子,粗布夾裡,再看看自己,織錦繡紋的袍子,登時也笑了,「趕路罷,到了那荒亂的地界再換過。」
「無妨,七娘這身裝扮倒別有一番風情。路途遙遠,一路上若滿目瘡痍,莫說人,怕是連馬都無力再跑。有些令人賞心悅目的可看總是好的。」賀遂兆在一邊笑嘻嘻地插科打諢,穆清知他的嘴定是閒不住的,不惱也不搭理,只催促著上路。康三郎領著頭,八匹馬踏上驛道,撒蹄疾行開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