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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章 悠悠和鳴盡了今生(一) 文 / 桃圻

    悠悠和鳴盡了今生(一)

    穆清心頭確有忿,至親手足相爭,無端拿她當劍使,若當真為此丟了性命,豈不枉然。杜如晦亦問過她可要向唐國公辨明此事,也好討要一個道理。她笑著搖頭,李公與李大郎父行事似,只怕是無用,遂將挑唆著李建成與李公生嫌隙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靠在他的胸前,柔聲說:「不必立時就眥睚必報,留待日後,自有因果。」

    她送去蓮藕並非有意譴責嘲弄,一則蓮藕於她的病症確有效,二則想讓竇夫人知曉了好約束著點大郎,豈料英華回來說,竇夫人見了那絹帕,面色當即就變了,再讀了帕上的字,竟一口殷紅的血噴在地下,原還以為惹了大禍,沒想她強撐著說要謝阿姊通傳的方,又說如今既作下了病,這病也非一朝一夕,已然藥石不濟了,要阿姊善自珍重。隨後便躺下了。穆清聽了這些,扶額哀歎了好一陣。

    不論北邊世事紛亂逆盜四起,也不論蒼生是否能得以過活,教她害怕的西北風亙古不變地在這個時節刮起來,白天日光明艷時,尚可在日頭下略坐坐,到了晚間手腳冰涼,被褥裡攏不起熱氣。她想著那醫者講得也對,體內濕冷寒氣集聚得狠了,積重難返,果真就比往年更畏寒,但願未傷了根本。前一陣夜裡頭咳得緊,康郎從相熟的商隊處得了些許貝母,交予阿月拿了燉梨,也不知吃了多少燉梨,總也不見好,及到後來李二郎托付了一位御前得臉的名醫,寫了藥方,煮水拿大浴桶浸洗了幾次,方漸收住了咳,將近十一月終得大好。

    這日陰沉了一晌午,天上的灰色雲層始終凝結不動,濕冷的氣息低低盤旋在半空,穆清披了翻毛斗篷往南市走了一趟,自七夕以來,整四個月未出過家門,難免憋悶。南市的書肆,是杜如晦薦她的,進去了便拔不動腳,逗留了小半日,收了幾卷書冊。逛出書肆,已是正午,在市中得逛半日,阿柳和阿月皆頑逛得高興,攛掇著要在南市裡用了午膳再回去。原不過想去康郎那處,也可隨意點。穆清顧念前陣病著,她們照顧服侍得細緻妥帖,有意要略表心意,便領著往洛東樓去了。

    洛東樓奢華考究,城中富商官眷最喜,阿柳和阿月雖隨著穆清來過幾回,並不曾在此正經吃過甚,穆清入座後,兩人只垂手站在她身後。「你們如何能立著用膳?還不緊著坐下。」穆清回身對她倆道,可是兩人說什麼也不願入座,穆清作勢要起身,「你們若非要站著,我便也只得立著了。」她們這才惴惴入席坐定。穆清雙手各執起她們的一手,輕歎道:「你們知我親人甚少,自我阿爹阿母故去後更是飄零,有的不過是你們這些身邊伴著的,日日賴著你們照拂。我從未將你們看作是僕從,皆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間何必拘謹,你們若真心待我,便不該與我這般生分。」

    兩人心內皆涕零,阿柳自穆清以全部身家贖回她的身契,又當眾焚燒還她良籍那日起,便抱定了主意要終身隨侍,斷不離的。阿月本就心思細膩悟性高,想自己原不過是被賣進舞樂坊的賤身,即便得一身才藝終究不過以色侍人,終了不是為人侍妾便是老無所依,想來也無甚指望。所幸被挑中跟隨穆清,平日裡不打不罵的,還跟著得好些道理世故,阿郎娘善待僕婢,阿柳又是個好相與的,卻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人才坐定不多時,前邊臨著洛水的一間精巧隔間的門被移開,一臉傲氣的鮮於夫人從門內走出,穆清一眼便瞥見她,不由低著頭一皺眉,想來這頓飯是要被她糟蹋了。人在堂內,躲是躲不開了,只得站起身堆起笑臉來迎。鮮於夫人挪步到她跟前,斜眼看看阿柳和阿月,蹙眉道:「七娘待人寬厚,只這規矩仍是少不得的,哪有婢同娘一桌飯食的道理,咱們京中的做派可沒這尊卑不分的事。」

    「阿柳是自由身,並非賤籍,亦非我的侍婢,何來的尊卑。」穆清笑著拉過阿柳說:「打小一處長大,同親姊妹是一樣的。竟不知京中做派是要這般作踐姊妹情分。」她本就厭煩這鮮於夫人,自那日竇夫人在她前面特意表白了一番後,更是有意避開,不想鮮於夫人蠢鈍愚笨過,每遇著必要明嘲暗諷幾句,以示她的精明才幹。穆清今日安心要狠磨她一回,好一勞永逸不教她再冒犯。「顧姊姊多擔待,舅母方才多飲了幾杯,說話便不羈了些。」一直抿唇淺笑不多言辭的長孫娘忽搶在鮮於夫人之前發聲,這是穆清所不料的,見鮮於夫人還要開口,長孫娘忙向後面兩個婢女凌厲地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將夫人攙扶了回府。」兩個侍女上前左右相扶著,將鮮於夫人帶往樓下。長孫娘規規矩矩地禮了一禮道:「擾著顧姊姊了。姊姊也早些歸家了罷,唐國公不日便要領軍往懷遠鎮守糧草,想來杜先生亦要隨軍的,姊姊該是要忙一陣了。」說著掩唇一笑,屈了屈膝,向樓下去了。

    這頓飯食終究還是毀了,未毀在鮮於夫人手中,卻叫長孫娘輕巧巧地給毀了。穆清急匆匆地趕回家,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下午,至傍晚時分,陰惻惻的雲堆裡終於是落下冷雨,還夾雜著細密的冰珠,打在屋頂上啪啪作響,濕冷之氣貼著脊背往上竄,像了江南冬天的陰雨,只是更冷。阿月進屋置下熏籠,英華一囔著冷跑過曲橋,整個人裹在一件鴉青色毛大氅篷裡頭,躥進屋就著熏籠取暖。晨間杜如晦出門時囑咐過了晚膳的點才回,不必等他。穆清親動手,將捂在隔了小熏籠的銅食盒裡的飯菜一一取出,打發她吃了,又喚人將康郎酒肆中新購得的喚作「阿日裡」的乳酒取了一壺來,在熏籠裡溫熱了,催她飲下好驅散寒氣。

    英華暖過手腳,脫下大氅,穆清看著這大氅篷皺起眉頭,「哪來的大氅?」「今日下午陰冷,二郎說恐要下雪,便給了這大氅,說是狐狸的皮。」英華滿不在乎地說。

    穆清啜飲著乳酒,猶豫了良久問道:「李家二郎,他對你很好麼?」英華面上微微一紅,低頭點了幾下,穆清的心愈發低沉,看那模樣,竇夫人說的兩情相悅是不錯的了。一直以來只當英華天真浪漫,少不更事,原來她已悄無聲息地成長了,是她這個阿姊疏忽,未能及早干涉,以往覺得她阿母萬氏心氣高,不想英華的心氣眼力更高,非少年英豪許還入不得她的眼。想來她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又何嘗不是

    情竇初開,那人直撞入心窩自此便磐石無轉移了。英華的倔強較之與她又更甚,往後只怕是難以更移,嘗盡情傷苦痛也未可說。一時之間她也說不出那些大道理來。

    待她用過晚膳,阿雲來說已在她屋內烘上了炭,捂熱了床褥,英華便抱上鴉青色的大毛氅,向穆清明媚一笑,自回屋去了。阿月收拾了吃食,在熏籠裡添上了前陣將養著荒悶時所制的和香,放下厚重的帷幔,屋外冰雨霏霏,屋內暖意融融,想著午間長孫娘所言隨軍的事,穆清心緒仍是不得安定,撫了一回琴,日久未習練,手指笨拙,藝技生疏了,加之心浮氣躁,自覺無趣便棄了。悶悶地獨斟著乳酒,此酒雖不烈性,後勁卻足,飲至微醺頭腦亦會發暈。

    閉坊前半個時辰,杜如晦方才回宅,甫一進屋大毛氅上沾著的無數小冰珠便化成了細密的水滴,阿柳上前接過他的大氅,在熏籠上略烘了幾下。他撩開帷幔,穆清正靠著錦靠坐著,見他進來坐下,便端起酒壺,斟了一盞溫熱的乳酒遞與他,「康郎自關外收得的乳酒,可是少見,快飲些驅驅濕冷。」杜如晦接過一口飲下,笑問:「阿日裡?多年不見了,他倒肯給了你。」

    穆清又遞上一盞,借了幾分酒力,灼灼地看著他的眼睛。他伸手接過,反握住她冰涼的指尖,皺起眉頭道:「手怎這樣涼?」她置若罔聞,自他掌中抽出手來,掐頭去尾地問了一句,「就要走了麼?」

    杜如晦眉頭緊緊擰起,探究地將她仔細看了一遍,隨後探手揉了揉她的腦門,笑言:「如今愈發利害了,收風甚是快,我今日才得的信,你穩坐家中竟已知曉。」說著他捏起杯盞,一口飲盡,垂目想了片刻,換了正形道:「過了年節,朝中又要用兵高麗,上一次糧草不濟壞了戰事,此番無人領兵鎮守懷遠鎮糧庫。並不上陣征討高麗,只需在亂民叛軍搶糧時稍作鎮壓即可。這是個絕好的機緣,握得一些軍權,也方便收編各方叛亂為己用,若暫無法收編,便結交了日後好連橫合縱一同舉事。早幾日便議著要唐國公自去領了這差事,今日果准了。月裡大軍開拔,糧草月前必要齊備,恐是過了上元節,便要動身。」

    因方才飲得急了些,她自覺有些許眩暈,勉強凝了神聽他說話,他大致說完,停下話語,一時內室靜默了,只聽窗外密密的落雨聲和冰珠彈起的塔塔聲。案上的燭火偶啪地爆開,她捻起銅挑,原想簪挑起燭芯,好讓燈火更亮些,腦袋迷濛昏沉,挑了幾次都笨拙地對不准燭芯。他忍不住彎起唇角,執起她的手對準燭芯輕輕佻了兩下,火光果然跳躍明亮起來。「這次是確准了要隨軍了麼?」默了好半天,穆清才幽然問到。他點頭不語。

    屋內縈繞著和香攜著暖意的氣息,燭火又啪地一聲爆出一個大大的燭花,杜如晦站起身,「晚了,天又濕寒,你早些歇著罷。」說罷轉身就要走,衣袍的下擺卻突然被輕輕拽住,他回身見她垂跪坐在錦靠上,不知是否飲了酒的緣故,面色酡紅,正伸手拽著他的袍服,以低的聲音說:「這般冷,獨我一人更寒,你,便留在這裡罷。」

    他臉上所顯的說不清是吃驚還是歡喜,半蹲下身,扶持著她雙肩,手上不禁加了力道,「穆清,你方才說什麼?」她臉上的那抹酡紅,一直延伸到耳根下,聲若蚊吶,「替阿爹阿母守喪期如今已滿了。」

    「原該給你個體面的婚儀,可我仍不願你受牽累,婚貼和婚儀實給不了你,籍冊上亦不會有你的名字……」他還未說完,她已仰面燦然笑起來,「你知我從不在乎那些。」

    杜如晦深切地望著她,伸手想要撫摸她紅透的面頰,卻不知為何遲遲不得觸及,屋內靜得只聽得見外面淅淅瀝瀝的冰雨輕擊,靜默了許久,他終握著她的手,相攜著向內室的帷幔走去,燭火映得她眸如星,面若桃花,臉上的神情分明是羞澀嬌怯的,眼睛卻明亮堅定。

    見此情景,阿柳快手快腳地在熏籠內加了些炭,帶著阿月悄悄出了屋,掩關好門,屋外寒風冷雨直撲上來,阿柳裹緊裌衣,憂道:「夜間若是渴了怎如何是好,七娘畏寒覺淺,要替她掖實被角。」「阿柳姊姊莫再擔心,我那屋內原就有兩張床榻,自此便安心跟我睡一屋罷。」阿月嬉笑著拉拽住她的手就往後院廂房去,一上阿柳猶是擔慮重重,直到阿月攏在被窩內香沉睡去,她還躺在榻上暗自想著,七娘自幼同她睡,何時會渴,何時會踢被,何時會醒,她瞭如指掌,如今終成了正果她自然是欣喜,卻擔心她夜間無人照拂,翻來覆去直至下半夜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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