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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年少有志(二) 文 / 桃圻

    年少有志(二)

    晚膳過後,穆清推說連日法事疲累,要早些回房歇息。顧黎忙點頭稱是,母嫂們又是噓寒問暖了一陣,萬氏因英華被罰的事,一直鬱鬱不歡,亦不敢多言,怕引得顧黎惱怒。此時穆清說要回房,她忙起身道:「眼下正是黃梅季,七娘那間房原本就是濕重氣悶的,這兩日雨也歇住了,我去看看有什麼要洗曬過的。」

    穆清微微一怔,她在此時說這話,聽著合情合理,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只得先推辭,「不敢勞煩庶母了。」

    「七娘身邊的阿柳姑娘是個細緻的,有她伺候著,阿母都放心,又何必庶母再多此一舉?倒顯得阿母思慮不周似的。」王氏翻翻眼皮,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前幾日她心心念想要的粉色冰紋玉鐲被穆清贈與了英華,自己則只得了同妾室一般的禮,一直耿耿於懷。今日正逢英華犯了錯在祠堂跪著,好容易拿住了萬氏的錯處,還不得緊著冷嘲熱諷幾句,洩洩憤也是好的。

    「說什麼呢。」顧黎口中喝止王氏,眼睛卻看向兒六郎。六郎很是不耐煩地轉向王氏,「吃完了嗎?話這樣多,想是已經吃完了,既吃完了趕緊去忙你的,不必在這裡聒噪。」王氏只得悻悻地離開。

    顧黎又向萬氏道:「那你便隨七娘去罷,看看若是還缺些什麼,只管來要。」萬氏起身頷隨穆清往東廂房去了。一上也並不與穆清搭話,自顧低頭在前走。穆清在後頭跟著,不覺抬眼細打量了她一番,論身姿顏色,萬氏皆是平平,是個怎麼都不起眼的婦人,很難看出她與英華之間的相似之處。論氣韻,卻是比王氏超脫得多,這幾日裡,看她一副寵辱不驚平淡如水的態,瞧著倒也令人舒服。穆清猜她若非有話要對自己講,定是不會跳脫出來的。

    進了屋,阿柳已歸來,正在屋中收拾,萬氏似乎有些忌憚,躊躇著,還顯出些手足無措的樣。於是穆清打發了阿柳去燒些水來,待阿柳出門,她回身掩上門,直直說道:「此間已無人,庶母有話不妨直說。」

    再看那萬氏,突然向穆清行了個禮,懇切地望進穆清眼中,「七娘年紀輕,但卻是個明白的,當著明白人,我就把話說開了罷。」

    穆清不受她的禮,偏過身去,順勢請她坐了細說。萬氏默了片刻,吸了口氣,慢慢說到:「我身雖下賤,卻也受過禮教。父親原是北周的一員武將,效力老唐國公上柱國大將軍李昺麾下,北周亡後,家中遭逢突變,改名換姓流離失所了兩年,被賣作奴婢,後又輾轉賣到了顧府為婢,繼而被征西候賞予了你父親。因識得幾個字,能幫襯上幾分,還算受阿郎娘的寬待。」她無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突然停頓了下來。穆清也不多問,也不催促,只在昏暗的燈燭下,靜靜地看著她平淡的側影。

    「我本打定了主意,此生不會讓我的孩兒降生到這世上。我已身為下賤,所出的孩,也是低賤,雖不能頂天立地於世,但也絕不能活得如草芥虻蠅。」沉寂了一陣後,穆清伸手取過一隻小瓷碗,倒了一碗水遞給她,水中浮了一朵白菊,是去歲秋季採擷了曬乾,留存到夏日,日常飲用的。萬氏定定地看著水中漂浮的舒展的白菊,重新開口說起來,「頭兩年,我確實做到了,那兩年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好,無有牽掛,每日都過得安穩。可是後來突然就有了身孕,依著我的原意,是不該生下她的,可我……可我終是沒能狠下這個心,這才有了英華。」

    穆清略感意外,此時才隱隱看到了萬氏同英華的相似之處,但不知萬氏為何要向她一個不相干的人說起這些。「庶母同我說這些,不是光為了閒聊幾句吧?」

    萬氏又沉默了良久,握緊拳頭,下定決心道:「待七娘出嫁時,可否帶了英華一同去?」這話一出,穆清著實被唬了一跳。萬氏也不容她推辭,「英華這般受罰今日也不是頭一遭,這孩性要強,她阿爹在侯府又是個不得臉的,我就更沒臉了,她待在這裡,將來豈不同我一樣,白白可惜了她這份傲氣。不若帶了她出去,外面天地廣闊,她若有本事,就隨她自己去爭罷。況且我偶見了七娘帶來的那位車伕,指點著英華拳腳,看他身手只怕也不是一般車伕,想來許是杜家二郎放心不下,特指派了他跟隨七娘來的罷。我私下胡亂猜,杜二郎必不是那池中物,英華若能隨你去了,也能獲個好機緣。」

    「父親可應許?」穆清怎麼也沒想到,萬氏竟存了這樣的念想,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答應。

    「自是不許的,他若是應許,我也不必避開旁人來托付於你。這原是我的錯,我萬不該將她帶到這世上受辱,還盼七娘能垂憐幾分。」說到此時,萬氏已是淚眼婆娑,起身又要向穆清行禮,穆清攔她不住,只得半屈膝伸手相扶,「庶母且莫要說這話,此事再容我細想想。即便是要走,也少不得一個由頭,也好向父親稟明了呀。」

    萬氏哀求了好一陣,穆清惦念著英華,好容易勸住了,送她出了東廂房,已是過了戌正。她趕緊召回阿柳,帶上早就備好吃食的包裹,和下午寫就的歌謠唱詞,便往祠堂去了。

    白日裡阿柳已摸清了祠堂的方向,兩人走到祠堂小院的門口,果然無人看守,穆清接過阿柳手中的包裹,便要獨自進去。阿柳不放心,說了幾次要與她一起進去,她並不應許,硬是打發她回去睡了,阿柳無奈,只得留下燈,獨自悄悄回去。

    祠堂內果然陰森森,地上的青磚泛著潮氣,樹影重重,不知是什麼鳥咕咕的低鳴。大熱天的,這小院竟然也不覺得熱,四處瀰漫著青苔腐爛的氣息,穆清的心有些突突地往上頂,端著燈的手不禁微微抖了幾下。好容易摸到祠堂的門,英華已在門邊候著,見穆清果然來了,心底歡騰不已。

    地上沒有拜墊,兩人只得席地坐了,穆清打開包裹,就這昏黃的燈火,看清裡面是兩個實心大蒸餅,油紙包著的一小包醃醬。英華打開另一個油紙包時低聲驚呼了一聲,「白菱糕!」到底是小孩心性,一塊甜糕就會雀躍。

    看英華在燈下吃著東西,祠堂也不那麼冷寂陰森,穆清心安定了些,取出寫了歌謠的紙,輕聲唱起來。英華聽得入神,一時忘記了吃食,睜著兩隻眼睛認真的看著穆清。唱罷又纏著她趕緊將那歌謠出處細細說來。

    待穆清說完,她又要過紙去,湊在微弱的火光前,一字一字點著看過,著穆清的調,小聲哼唱。「可認得字?」穆清看她手指頭點著字,好像初蒙的幼童。

    「認得一些。阿爹說女孩不必認得那麼多字,所以不曾家裡頭去。阿母閒時教過一些字。」

    「這歌謠中的字都能認得麼?」穆清又問。

    英華指著「西市買鞍韉」中的「韉」字說:「大多認得,只有幾個筆畫多又拗口的不認得,就像這個字。」

    「英華,阿姊且問你,你要認真回答。」她提到萬氏,穆清突地想起萬氏所托,心念一動,「若讓你離了光福鎮,甚至離了吳郡,像歌謠中的木蘭姑娘一樣,四處顛沛,去拼爭自己的將來,你可願意?」

    「自是願意的。英華正是想要這樣的。只是阿爹不允,阿母體弱離不得。」說到將來,英華的眼睛比燈火更亮,又滔滔說起了歌中替父從軍的木蘭,一遍遍地低聲吟唱。一會兒又問穆清燕山在哪裡,有著怎樣的景致,那黃河又是怎樣,流水如何能發出濺濺的鳴聲。直將那神往之色溢於言表。穆清不覺慢慢贊同了萬氏的想法,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又是那樣的出生,沒有自甘底流,更沒有自怨自艾,卻將心思和眼光都投向遠方,原是不簡單。若將她終身都圈禁在圍牆中,將來不是如王氏那樣市儈庸俗,蠅營苟活著,便是同萬氏一般雖不甘心亦無力抗爭,終是絕了生趣,心魂滅寂,如枯木似的數等終了。

    到後半夜,兩個皆支持不住,相依偎靠著睡了。直睡到天光放亮,一陣刺骨的寒意將穆清喚醒,一夜下來,地上的青磚更寒,黎明時分的露氣重,整個祠堂顯得更是霉潮陰冷。穆清忙搖醒英華,囑咐她莫要再睡,仔細濕重傷身。見她清醒過來,起身動彈幾下腿腳,這才收拾了地上的包袱和已燃盡的燈,悄悄出了祠堂小院,回顧黎宅院自己那間廂房去了。

    自那日起,萬氏平日裡見了她,依然如故,不冷不熱,平淡如水,暗地裡卻照顧得格外多些,替穆清擋了王氏的好些煩擾。她並不再提那日晚間所托之事,似是篤定穆清已應了她。穆清自覺與萬氏無甚交情,原不想節外生枝,再生些事端出來。

    轉眼已是盛夏。每日晨間,看英華在院中舞劍習拳腳,汗濕浸透衣衫,小臉紅彤彤的,怎麼也擋不住她的堅毅。有時阿達也會在牆邊看著,看不過眼去的地方,便出手指點一招半式的,哄得英華天兩頭纏著他討教。偏生阿達又是個沉默寡言的,總冷著張臉,英華便央求到穆清這裡,甚是嬌憨可愛。

    穆清心裡,不免多了一份計較,如今這境況下,即便是問顧黎夫婦要一個丫頭,恐怕也難,更不用說要帶走英華,若是沒有一個合情合理的藉口,此事怕是不能成的。到底年紀尚輕,底薄些,擔上了這份責任,日日無人處便滿心愁慮,左思右想,顧了東頭又失了西邊,總不得一個萬全良策。只盼著杜如晦能早日到吳郡,也好替她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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