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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洗妝初見 文 / 桃圻

    洗妝初見(一)

    瞬息一歲便過。

    酷暑的天剛熄了火,七姐誕便在眼前。餘杭城裡所有的小娘們都攢著勁等這日。備乞巧桌拜織女,捉喜卜巧,穿針乞巧。已為人婦的娘們還多了一個種生求。顧彪膝下幾個未出閣的孫女兒,到了七夕那一晚,按例會到穆清的漪竹院中過節。眾僕婦們自是提了精神的準備著。幾日前阿柳給了一個嵌銀的桃木小盒,銀片上鏨了流雲紋,甚是精美可愛,眼下穆清正握著這小盒,盒裡空空的。

    阿柳提了乞巧桌上要供的水果五走進屋,見了穆清手中空空的桃木小盒,彷彿被雷驚著了一般,放下供果,快步走到她身邊,埋怨起來:「怎這盒裡沒有喜?一條蛛絲都沒有,可是要被大郎家的娘們笑話的呀。七娘每年都不虔誠乞巧,所以針黹女紅都……唉,夫人時常都擔心七娘將來如何嫁人……」

    這些話,幾乎每年七姐誕時阿柳都要重複一次,打心底為穆清著急。她比穆清年長四歲,七歲那年沒了父母,被舅家賣斷入了顧府,便伴著小娘,一處睡,一處吃喝,一處戲耍,跟著伺候筆墨,也斷得些字,照顧著小娘妥妥貼貼。穆清身邊雖有年紀相仿的大娘和二娘,隔了輩分,又素來不親和,故來往不多,同阿柳倒像是親姊妹一般。

    阿柳絮絮叨叨地念著她,可她的魂早飄到了府外。兩日前便想著七夕夜要去錢塘湖看人放河燈,可阿母嫌街上人多,不願出門,阿爹又說若是讓家僕帶了她去那人流擁擠的地方,終是不放心。於是她糾纏了庾立帶她去,左一聲庾師兄,右一聲庾師兄的,足討好了大半日。庾立纏不過她,無奈答應,如此便也得了阿爹阿母的應允。

    是夜晚膳過後,阿柳堅持要穆清洗妝打扮,重新梳了個垂掛髻,髮髻兩邊各插上一朵小巧的碧玉珠花,額前的劉海細細地篦過。小娘本就明眸秀眉,用不著那些燕支素粉,只在耳上垂了一對與珠花同色的小玉墜。換上一身素白的小袖衫,及胸束了一條水色軟綢長裙。在穆清一再的反對下,才沒有讓阿柳在項間掛上那串華麗且妨礙行動的瓔珞。

    誰知這邊剛裝扮妥帖,庾立的書僮急急地跑來,說是他家阿郎晌午應了朋友的邀,多飲了些酒,此時依然未醒透。於是河燈的事只能作罷了。

    漪竹院中擺下了乞巧的桌案,供上桂圓、紅棗、榛、花生、瓜五,並幾樣瓜果,案中的素面銀盤裡擺放了木槿千日紅等鮮花,焚上線香,一應具備。不多時,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娘施施然進了小院。穆清懶懶的,隨意拜過織女後便坐在廊下看院裡飄忽的流螢。自有阿柳帶著兩個小丫鬟招呼著顧家大娘和二娘。

    顧家大娘撇了一下嘴角,緩步挪到穆清面前,把她手中裝著喜的小木盒打開,看了一眼盒內又圓又密的蛛絲網,眉眼帶著譏笑道:「七娘,你的喜盒呢?打開叫侄女們瞧瞧吧,必定是最細密的。」

    阿柳心裡歎息了一聲,卻見穆清直起背,攏了攏耳後的垂鬟,帶了幾分戲謔,「恐怕要叫侄女們失望了,姑母的盒中無一物。將那好好的喜捉了來玩耍,叫人如何忍心呢。何況巧不巧的,究竟不在於一兩隻小小的喜,在各人心罷了。」

    「呸,你算哪兒來的姑母,我怎記得我阿爹和叔父並無姊妹,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在一邊的二娘豎了柳眉,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穆清怒道。

    大娘忙在一邊稱是,「正是呢,我一時倒忘了七娘是吳郡本家一個庶出的女兒,原是我的錯。」

    難為這兩人卻也不厭煩,樂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地上演這樣的戲碼。穆清早已因為庾師兄爽約一事心中不快,沒有心情同她們胡攪蠻纏,便緩緩站起,伸手拂掉二娘的手指頭,輕笑道:「大娘不必自責,到底是長了你們一輩,方才大娘既自稱了是侄女,那我也不好苛責了晚輩。你說是不是?」邊說邊自顧自地向院外走去,「阿柳,替我好好招待二位侄女。」

    出了漪竹院,秋蟲低鳴,兩兩的流螢閃爍,沒了人聲呱噪,此時卻是難得的靜謐。穆清在府中轉了一圈,循著隱隱的桂花香氣,走到一處一半建在水塘上的亭台,斜斜的倚著亭柱,懸空了雙腳在水面上悠蕩。亭台另一邊連著一條小徑,緊靠亭台植了幾棵名貴的桂樹,這時節已有一些桂花黃了。穆清深深地吸了一口甜絲絲濕漉漉的空氣,抬頭癡望閃閃點點的星,不免想起拜織女的事。

    阿母和阿柳總是讓她在心裡向織女祈求將來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小娘**歲的年紀,並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如意郎,此時安靜無人,穆清忽地想起了對織女所祈之事,心中起了般疑惑。阿柳說如意郎要有好容貌,好才,好家世。穆清想了一下,心裡暗暗補充了一句,要像阿爹阿母還有庾師兄那般待我的才好。

    正胡亂想著,背後突然帶過一陣輕風,好似有人站在身後。驚覺之下,忙收起蕩在水面上的腳,起身回頭望去,果然,一棵緊靠亭台的粗壯桂花樹下,端端地站著一個人。

    雖然時有家僕會來灑掃修剪枝葉,但此時夜黑,不是做活的時侯,那樹下站著的,決計不是家僕。七夕夜只有明晦不定的星,月色稀淡,看不真切是誰,只覺是個高大陌生的身形。穆清乍一驚,心突突跳著,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

    那人似乎也覺察到了穆清受驚,忙跨上前,帶著歉意笑道,「莫怕。某蒙先生不棄,新近才入先生門下。方才驚著了小娘,還請見諒。」

    穆清這才鬆了口氣,規規矩矩地斂衽行了個禮,「無事。請問阿郎是?」

    「在下杜陵杜如晦。」

    杜陵?穆清有些依稀的印象,聽著耳熟。卻不知從何憶起。只打量著他的年紀,脆生生的叫了聲:「杜先生。」不知是道個告辭,從他身邊繞開好,還是怎的是好。一時站在亭中有些不知所措。落在杜如晦的眼中,便是嬌憨扭捏的小女兒態了,這讓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

    ,收了剛才的嚴謹,俯身哄小孩一般說道:「這麼晚了,怎還在院中頑?可要我喚人來送你回去?」

    穆清撇撇了嘴,「今日七夕,我的小院中設案在拜織女斗巧。」

    「原是主辦的,那更該在自己院中守著了。如何跑到了這裡?」杜如晦故作恍然大悟,「哦,定是巧不過姊妹們,偷跑了出來躲羞。」

    本以為小娘會嗔怒,沒想她只是隨意地提起襦裙,從他身邊走過,下到小徑,走到桂樹下時,回頭一笑,「七娘自幼不喜女紅,本就不巧,又何苦鬥巧?設案原不過是為應個景。杜先生七夕夜桂樹下漫步,可是為拜魁星嗎?」說罷回身從小徑快步離去。

    杜如晦不由地對著她小小的水色背影輕聲笑了起來。連月來的種種煩悶苦楚,不知是被這無邪童真還是被縈繞的桂甜香滌去了些許。他對著水塘閒站了一會兒,拜魁星嗎?唇邊止不住的一聲冷哼。

    穆清回到漪竹院中,顧家兩位娘已無趣地散了,桌案也已撤除。阿柳見她回來,忙迎進屋,一邊念叨一邊利地伺候洗漱。穆清一直想著方才塘邊見的人,直到在阿柳放下床上的帷幔,撤了燈燭,她才猛然想起,那人許是去歲盛暑,虞世南來訪時提及的杜克明罷,果真來投了阿爹?彼時自己將他想成那頭六臂的模樣,原來卻是個清俊的弱冠少年,思及此,穆清不禁偷偷伸了下小舌頭。

    翌日,穆清自陸夫人處用過早膳,歡鬧嬉笑了一番,便往書齋去了。顧彪教授她的方式頗有意思,童蒙養正的四書五經之後,並不像其他小娘那般專研讀教導女婦德婦容的《女誡》、《列女傳》等書,也不拘她讀些什麼,她尤喜讀醫籍兵法,藏書中的那些醫籍兵法便仍由她讀。平日與生授課時,她在一邊隨聽,往往是聽得一知半解,課下由得她糾纏其他弟探問究竟,每過半月,顧彪親自查問解惑。

    初秋涼爽,課堂設在了府中東面倚著徑山半腰而建的涼閣中。涼閣因在高處,自上而下望去,青山秀水,水道溝渠,巷陌中的小橋流水人家,歷歷在目。閣四面扇門全開,閣中擺放了幾個低案,兩兩坐了幾名弟,隨意席地而坐。

    穆清進了涼閣,顧彪還未到,她向坐中的庾立歪頭一笑,算是招呼過,自己撿了個低案坐下,抬頭打量了下坐在自己前方左手邊的陌生身形,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位,正癡癡地俯瞰閣外的景致,如今換了一身淺豆綠紵絲紋的常服,不同於昨晚桂樹下初見時的嚴謹尊禮,也不同於亭中的戲謔,有種叫人說不上來的氣韻。

    呆了一會兒,顧彪已然進了涼閣,開始講授《六韜》中《武韜》的伐篇。伐篇並不難懂,講授完,即便是穆清,也沒有覺得有晦澀之處,大家卻只有一個疑問。伐中細細地講述了各種陰險謀略,甚至有禍國殃民的手段,若是都了去,豈不都成了那起奸詐卑鄙的小人了?顧先生這樣的大儒,為何要教授這些?

    正疑惑著,顧彪悠然道:「你們可知,為何要傳授你們這些陰謀手段?」

    幾名弟相顧無語,穆清亦是愣愣地看著上的顧彪。突見左前案邊的杜如晦站起身,向顧彪鞠了一禮,「恩師傳授的,並非陰謀手段,卻是識破陰謀手段和應對的方法。陰謀,雖為奸佞無德之人慣用,卻也可為明君賢臣所用,以至摧枯拉朽,造福天下蒼生。」

    一席話,令顧彪心中慨然,自是欽佩高孝基的眼識,連連為天家失了這樣的才俊可惜,聽他那句摧枯拉朽的言論,又驚到世代官宦的杜陵杜家,到了這一輩,竟有如此反骨,無怪乎惹得義興公大發雷霆,連嫡孫都不認了。

    楞坐於案前的穆清,猛地回過神,睜大眼睛仰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似有些東西不由自主地一動,心口好像被一些灼熱的東西填滿。只短的一瞬間,抓不住這一動,便又消失不見了。自此小女兒家的心裡起了些變化,揣摩不清,拿捏不住,平日裡見到卻不知話該從何說起,心下紛亂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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