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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初蒙 文 / 桃圻

    初蒙(一)

    隋開皇十七年,暮春。

    正是月春濃,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吳郡光福鎮的征西候府,自然也在這熱烈的景致中。府院最西邊的小跨院裡,倚牆開了滿滿一樹的梨花,此時已到了梨花荼蘼的時候,一陣微微的風,便叫雪花片一般的花瓣四處飛揚。

    倚著門廊支柱而坐的一位婦人,卻滿心凌亂,如同四散的梨花花瓣,抓不住的慌張。以前只是個小門戶中待字的閨女時,卻還懂得欣賞這暮春的景致,驀地成了征西候府的人,配了征西候的一個庶,顧黎。初婚時,她還覺得丈夫儀容岸然,看著心裡還會暗自欣喜,時日一長,她所得的無非就是一個幽僻平整的小院落,一個侯府庶出又無能建功立業的丈夫,和幾個不得長輩親厚的孩。

    這會兒這陳氏倚坐著,對著飄零的梨花,生出一些憂思傷感,又心亂如麻地盤算著近日煩困著她的事。

    月初,從餘杭來了人,為的是清明的祭掃。許久未有餘杭親戚來往,族中很是熱鬧了一陣。顧家源遠流長,江南鼎盛的門閥世家,開門立府的祖父顧野王又門生眾多,所謂親戚,自然是親疏有別的。可這回來的,竟是祖父的嫡長孫顧彪,早年隨其父安遠侯遷居去了餘杭。陳氏細細算了一回,在這場忙亂中,她那幫襯著打理顧府雜務的丈夫,這回能掙上多少面,得幾許好處。

    陳氏本可以小心翼翼地在僻靜的小跨院裡旁觀這一場熱鬧,一向循規蹈矩,不敢有半點逾越的她,在那一日多出了一回院門。只是帶著自己的女孩兒去擷一朵盛開的花。偏就遇上了餘杭來的陸夫人,偏就她那細巧乖覺的女孩兒錯牽了陸夫人的手。

    顧彪和夫人陸氏膝下有兩位郎君,皆已到了弱冠之年,自成家立室,在府邊開了門,自設了兩府。另養著故友庾信的遺腹庾立,收作入室弟,也有十五六的年紀,卻無一女孩兒。夫人乍見這柔柔糯糯的小女孩兒,也不知怎的就如此的得眼緣,歡喜得跟什麼似的,問過名字,排行,反覆捏著軟軟的小手不肯放,臨了竟還褪下臂上一隻掐著金絲蔓草紋的玉鐲來,遞到陳氏手中,說是給小娘的一份見面禮。

    陳氏回屋暗自竊喜了一回。自這小女孩兒甫降生起,就未見得有人如此的歡喜。因她身份低微,此次所出又非男丁,丈夫本就心有不悅。在向祖父討要名字的時候,祖父僅抬了下眉說,「按家中女孩兒排行喚罷了」。因行七,便喚七娘。如今平白得了陸夫人如此的厚愛,陳氏不禁心下偷偷得意。

    這份小小的得意還未及散去,顧黎便帶來了晴天驚雷一般的消息。因陸夫人愛,顧彪向祖父提了要將七娘帶回餘杭養育,眾人皆無異議。原是一個庶出的孫女兒,安遠侯的嫡長要了去,並不僭越,更無甚不妥。只是到了陳氏這裡,便是一道霹靂。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許從此便再不得相見了。

    即便是霹靂,也無可奈何。七娘現放著的身份,竟是十分尷尬,士族門閥中的庶出孫女,將來婚配了,必定是一個侯門深府的姨娘,不然便入了那中下門戶。左右都是比不得前院那些正經娘們的。大約這陳氏原是有些見識的,思來想去,自己的七娘若是跟著顧彪去了,雖說只是在跟前養著,並無甚名分,將來如得了顧彪的喜愛,以嫡女之名入了餘杭顧氏的宗籍也未可知。忖再,終是下了狠心。

    轉過五日,顧彪攜夫人辭了各位宗親,拜了叔父,另謝了顧黎夫婦,便要回餘杭。陳氏來回話時,面上猶帶了悲傷之色,征西候自覺虧了庶,在眾人前許下諾,讓他安心在府中幫襯著,日後必提攜他一個好差事。顧黎夫婦一時倒也將七娘的事擱下了。

    依然是暮春的景致,梨樹上雪一般的花瓣已落盡,滿城青翠的綠已經慢慢濃結,微醺的風跟在出城的車後面。車裡,陸夫人逗弄著僕婦懷中的孩,終是不忍地歎了一聲:「到底還是難為了她的親母。」女孩兒亮晶晶的眸,依稀晃出陸夫人心滿意足的臉,淺淺一笑,直笑得陸夫人心裡盛滿了春風。

    餘杭顧府遠不如吳郡的征西候府豪氣。安遠侯早已故去多年,顧彪並不承襲侯府爵位,只守著祖產基業,潛心於古籍著述,博古通今,自有一些不凡的見識,也教授了幾個名人士,一時聲名自江南向北遠播,頗有顧家先祖遺風。幾年來登門求教,欲拜在顧彪門下的名流絡繹不絕。顧彪對生著實是挑剔的,多年來所授不多。

    卻有一個生,自始跟在他左右,得他的歡心。自開皇十七年帶回了幼小的七娘,原不過是為了膝頭能常有嬌憨嬉笑,寬解夫妻倆無女之憾。不想,七娘歲時,顧彪偶然興起,隨口教授了幾句千字,她竟得像模像樣。顧彪心喜之餘,依著女詩經男楚辭的慣例,正經給了她一個名兒,喚穆清。自此開授她一些經典古籍,甚至時事政論。

    平日裡顧彪讀書撰,七娘便在一邊研墨,大大地睜著眼睛,纏著阿爹教授些許。顧彪不用多費力,通常這個小小的女生稍加提點便能通透,所謂蘭心蕙質,便是如此吧。

    這一日,正值炎炎夏日,顧府漪竹院中竹影重重,微風清清。菱花格窗邊,懸這兩條垂掛髻的顧穆清正在婆娑的竹影中倚案而坐,替阿母細細描著一副寶相花花樣。她本不喜這些,陸夫人卻常要她習女紅繡工,日日念著,哪家的小娘不會些針黹,將來怕是要被婆家笑呢。

    此時穆清正描得心煩意亂,喚貼身隨侍的小丫鬟阿柳,喚了幾聲,不知阿柳去向。便起身悶悶的往顧彪書齋中去。走到沿廊窗下,聽見書齋中有談論聲,探頭一望,見阿爹正同一位年逾不惑的長者交談,兩人皆神色凝重,滿面憂慮。剛想離開,忽聽得書齋中阿爹喚了一聲,「七娘。」她只得轉身進了屋。

    「七娘,快來見過虞世伯。」顧彪換了神色,柔聲道。穆清乖順地斂衽行了禮。來客正是自東都回越州探親的秘書郎虞世南。虞世南年少時曾隨了顧彪祖父顧野王十餘年,勤不綴。在朝又曾與顧彪同為秘書士,意氣相投

    ,甚是交好。回鄉途中順道拜訪了老友。

    讓過一回,虞世南細問了她的名字,年歲。穆清向顧彪看了一眼,得了他的頷,才稚聲道:「詩經大蕩之什,烝民篇中有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因此得的名。」

    見顧穆清小小年紀舉止有,吐字清音,天真可憐,又知她是得顧彪親授的,虞世南不禁讚道:「好,好,穆清,清和之氣,可見你阿爹對你是有心的。」

    又問了些日常所念的書,授了些什麼課,得了哪些感悟。穆清一一謙和作了答。虞世南心下頻頻點頭,雖說女讀書並不入流,但若有天資,不得引領,白費了豈不可惜。

    兩人轉頭又議起了時事,留了穆清在一邊隨侍,並不要她迴避,她便似懂非懂地聽著。

    虞世南長吁了一聲,歎道:「仲可知,月間,朝中已集河南、淮北諸郡民,前後余萬,開通濟渠。個中花銷多少錢銀民力,又中飽了多少私囊。只怕所撥款項十之七八都入了那些齷齪的錢袋了。

    「官官相護,層層盤剝,竟是無一清明的了。」顧彪也長歎道。

    兩人憤慨一陣,也不知何時轉了話題,忽然虞世南的話抓住了穆清的耳朵,「義興公之嫡孫,昌州長史杜吒次,杜克明。年幼時即聰穎好,如今剛過弱冠之年。你可知禮部侍郎高孝基?

    「是否專擅慧眼識才,舉賢任能的那位?」

    「正是。他斷言這杜克明他日必定是安邦定國之才。不久前剛官拜滏陽尉,年輕氣盛,不願與污流同渠,見不得官中那些腌臢之事,我看他似有厭棄之意。」

    顧彪奇道,「連有伯樂之譽的高孝基也不能免俗?縱有辨人識才的眼,卻也被那**的污物蒙了。難得那杜克明出自官宦世家,竟是個清廉不染的,又能通達世事。好男兒自當有一番作為,只盼不要被那芝麻大點的官帽羈絆住了才是。」

    又聽虞世南道:「官帽是羈絆不住這樣的世家弟的。只是高孝基的好手段,與杜陵杜家做了親,直將高家大娘嫁於了杜克明。」

    兩人一齊沒了言語,心下都明白,官官相護的連接網繩就是這麼來的。達官顯貴互相攀親,門閥世家處處是牽扯。

    沉默了半晌,虞世南突道:「我曾與那杜克明共事過一回,殺伐決斷,確是個有大才的。他久慕仲你,將來之事未可知,若是有朝一日,他真能脫了那羈絆來投你,敢請仲授教於他,如此高才遠志之人,不叫他走了歧才是。」

    顧彪這裡自是一口應允。穆清在一旁怔怔地聽著,眨巴著眼睛暗自思忖,就要再多位師兄了麼?聽來這杜克明,倒是個高潔的人物,這些年阿爹拒了那麼多的名流官宦弟,還未得見他面,竟已肯他入室。她從未料到,自那一日起,她已懵懵懂懂地闖上那條再回不得頭的,她此一生的愛怨喜怒,絢爛悲烈已站在那口,向她招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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