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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傾城一笑 文 / 78803838

    送走鳳夫人三個月後,冰雪大面積融化,整個北荒森林已然解凍,樹木爭相抽芽,很有種欣欣向榮的意境。由柯爾丹帶領的西面突襲隊,早在兩天前已經悄然潛往鳳朝。三個月趕建,東北部山巒間的堤壩已經收尾,大量雪水儲蓄在內,再有大半個月,一個巨大的堰塞湖將橫空出世。

    我坐在樹頂王宮,大仙鶴停在腳畔,等待都鐸王集結最後一批軍隊。

    我們要前往東北部的雲嶺城,這是一個與鳳朝烏北郡東北部毗鄰的城池,建在綿延的山巒上,終年隱在雲霧山林當中,距離堰塞湖僅一山之隔,非常險要。

    都鐸王效率很高,北荒族士兵也很團結,一看就是平素經常操練的類型。大軍很快集結,士氣異常高漲。我們縱馬在林原馳騁,沿途黑山白雪,溪水潺潺,倒像是在畫中穿行,只是彼此都沒有心情停下來欣賞。騎馬是近三個月我從都鐸王身上學來的技藝,他常誇我聰明,我往往只回報一個笑容,心裡像打翻五味瓶,想起從前鳳雲天也這般誇我。

    軍隊中除了我未帶任何女眷,途中歇息時,都鐸王十分照顧我,吃的喝的一應挑最好的給我,常常親自鋪好柔軟的氈墊供我歇息,而他自己跟將領士兵們吃食相同,甲冑在身雪地而臥,並不十分講究。

    急行軍的第十二天,雲嶺城已然在望。哨探傳來消息,鳳朝已經在附近高地集結軍隊,帶兵的人是鳳月天。如此看來,鳳朝只是邊城得到了消息,朝廷大軍還在趕來的路上。我們還有時間等待堰塞湖的最終形成。

    不久,雲嶺城將領前來迎接大軍,都鐸王下令軍隊急行,該進城的進城,該抵達預定要塞的抵達預定要塞。將領們迅速按最初的計劃各就各位,不到半個時辰,軍隊便四散而去,僅餘下精幹的侍衛隊和滿地有序的馬蹄印兒。侍衛隊統共就十個人,去除柯爾丹只餘九個。九個人騎著馬立在面前,我總感覺他們任何一個都能以一抵百,氣勢非同尋常。

    都鐸王下馬,掀了頭盔,露出明亮的眼睛,然後牽著我座騎的韁繩,不急不徐地朝前走。「此去雲嶺不過十里,時間還很充足。」說罷,他揚了揚手,九個侍衛不敢靠近,遠遠綴在後頭。

    堂堂都鐸王為他人牽馬,這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縱然相處已久,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都鐸王取笑道:「不就為你牽一回馬麼?還不好意思了?」

    我安下心,嘴角微微上揚,又聽他道:「這些日子日夜兼程,一路風光宜人卻無心欣賞。難得有閒,本王帶你四處轉轉,放鬆下心情。」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瘦了一些的臉,內心泛起一絲溫暖。平心而論,我與他相處的時間比與鳳景天相處的時間長得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再愛上一個人,這讓我偶爾生出一種對不住他的感覺。

    他見我不語,無言地牽著韁繩往前走。我的座騎很聽話,它本來就是都鐸王的座騎之一,也是北荒族最好的馬匹。樹林很深,地上鋪著厚厚的針葉,濕漉漉的,尚積著些殘雪。林風掃過,樹梢上的露珠兒便簌簌地往下落,配著極富節奏的馬蹄聲,倒顯得四周更加安靜。

    北荒族的春天來得比鳳朝遲,四月底五月初的天還跟早春時節般帶著些微寒氣。我坐在馬上,望著都鐸王身著戰甲的挺拔背影以及他因風而起的髮絲,心情有些複雜。「有一個問題憋在我心裡很久了,一直沒敢問你。」

    他沒回頭,只道:「你說,本王聽著。」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募地,他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看著我,一副嚴謹的神情。「你真想知道?」

    「對。」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走回幾步,朝我伸右手,左手抓著馬蹬道:「你下來,和本王一起走。」

    我順從地翻身下馬,與他比肩而行,皮靴踩在地面厚厚的針葉上,浸出些微水漬。

    他舒展了一下手臂,慵懶地道:「你出生的時候,天上有一道彩虹,本王親眼所見。」

    我有些震驚,停步看他。「你到過鳳朝?」

    「對。」

    「本王還見過你在襁褓中的樣子。」

    「姨娘知道嗎?」

    「她不知道。」

    「你還記得你第一天到王都時本王對你說的話嗎?本王是真有點喜歡你。本王的確因為素心的關係對你特別優待,但本王還沒有糊塗到把你與素心混為一談。」說到這裡,他駐足不前,忽地伸出手,撫了撫我的臉,暖暖地笑道:「在本王眼裡,你就是你,不是聖阿赫拉,也不是鳳景天的皇后,而是你自己。」

    我咂了咂嘴,剛想說話,他忽然先聲奪人,表情卻異常柔和。「如果你只是想報復鳳朝,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若再過幾日,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麼,只是無言。

    「在你做出決定前,本王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就在新歷節前,鳳朝內亂,岳家謀反,京師血流成河。聽說鳳景天受傷差點丟了命,所幸最後蕩平逆臣,也肅清了朝政。岳長河被處極刑——五馬分屍。你父親的事,也許是鳳景天被逼無奈。」

    我聽得膽坦心驚,知曉鳳景天沒事,暗暗舒了口氣,但聽到最後一句,內心猛然湧出對他的負疚。「你本可以不告訴我這些。」

    「北荒族人沒有鳳朝人陰狠,我們更習慣光明磊落。」他爽朗地笑,側身摟了摟我的肩膀,這是他少有的對我的親暱舉動。「鳳景天已經知道你活著,必然會趕來。有時候,做敵人比愛人還要難。你要有心理準備。如果

    你後悔了,記得告訴本王。本王對鳳朝未必真有你想的這麼急切。」

    「嗯。」我輕輕踮起腳尖,頭靠在他肩膀上,前所未有地安心。

    他沒有伸手抱我,只是任我這麼靠著,良久無言。

    而後,我們爬上了雲嶺山。其實說是爬,不如說是他拽我上去,因為山坡實在太陡。從山巒上俯瞰,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針葉林,霧靄繚繞,美不勝收。待到山巔,他指著北面遼闊的大片森林,眸子裡儘是動人光彩。「從腳下到極致的北面都是北荒族領地,是本王的責任。」

    我望向他,像看見了氣勢如虹的王者,胸懷博大而深遠,卻近得我一伸手就能夠得著。

    他像知道我看著他,忽然收回視線,改而瞇起雙眸看我,很仔細很認真地看我。「你從來沒問過本王的名字,但本王很想把名字告訴你。」

    我怔了怔。的確,我從未問過他的名字!

    他不管我有否有認真聽,只一味講下去。「你聽好,本王名為阿什那澤雲。」

    「阿什那澤雲?」我望著山巒間變化萬千的流嵐,重複著從他嘴裡蹦出來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名字。名字裡居然和我一樣也有一個雲字。不知道這算不算命運的巧合?

    「雲安安,本王對你別無所求,但只一點,希望你一直記得本王的名字,永遠別忘記。」他如是說。

    「我以自然神母的名義發誓,我會一直記得。」

    他沒有料到我會以此起誓,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旋即很開懷地笑道:「當年見到初生的你時,本王正好與現在的你年紀相若。也許,這就是一種緣份。」

    「我那時長什麼樣子?」我問,其實我知道那時的我並不是現在的我,但我還是非常好奇。好奇他會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我,畢竟他以為他所見的就是我。

    「皮膚皺巴巴的,太醜了。」他誇張地道。

    「都說小時候長得醜,長大後會漂亮。」

    「對。你就是例證。」

    我臭美地爆發出一陣笑聲。

    雲頂山巔,世界彷彿靜止在他看我的這一刻。我不知道他眼裡的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但他似乎怎麼看也看不夠。我很想問他是否願意就這麼純粹地看我一輩子,但我不敢。人們都說恨由愛起,我怕自己在不遠的將來無法面對住在我心靈深處的那個人。鳳景天,為什麼你沒有守住你的承諾!

    ——

    住進雲嶺城的第五天,鳳朝使官帶來月天兒遞交的書信。書信廖廖數字,大意是問我為何如此。使官是月天兒的親衛心腹,與我有過一面之緣,是個明白人。他陳述了我祭天後鳳朝發生的一些事。鳳月天與查木爾曾私下帶人沿湖搜索,半月未果方才放棄。另一邊,聽聞我未歸鳳月天領地,鳳景天急火攻心,數日未臨朝。後來,王后星消失不見,在鳳雲天主持下,朝廷在皇陵為我立了衣冠塚,用的是龍鳳棺,大意是指將來這也是鳳景天的歸宿。再往後,鳳景天強打精神一手調整烏北郡官員架構,一手加強對京師四營的控制,緊緊將南北營勢力攥進手裡,而後就發生了內亂。

    使官不說這些,我不會多想,但他偏偏說了,還來來去去說了這麼多,卻隻字未提我父親,令我心頭壓著的火瞬間被撩了起來。我當著都鐸王的面,對使官說了一句簡潔的話:「你回報月天兒,我——聖阿赫拉只想要一個公道,一個關於雲家的公道。」

    使官帶著我的話回鳳朝後,再無音訊。我猜鳳朝軍營是在等待朝廷大軍以及鳳景天的到來。

    住進雲嶺城的第十天,將領來報,堰塞湖已經蓄滿水,只等都鐸王一聲令下。同日,哨探來報,鳳朝大軍已至雙溝嶺與鳳月天會合,鳳景天親自到場。

    我聽聞這個信息時,正站在雲嶺城的城牆上,望向鳳朝大片肥沃的土地,沒有表態。

    都鐸王下令大軍從雲嶺推進至雙溝嶺對面的山巒,那是雲嶺城距離鳳朝最近的關口,也是一個安全的不受堰塞湖影響的高地。直到趕到關口,我才知道它名為落鳳關。落鳳?鳳景天?我心裡很有些不是滋味。

    鳳景天像算準了我在,帶著白營侍衛,策馬至關前,立身一馬平川的原野,隔著一箭之地朝關門喊話。關口上的弓箭手個個扣箭滿弦,只要他一進射程,箭矢就將呼嘯而去,隨時可能將他射成馬蜂窩。

    我站在關口上,看著鳳景天風塵僕僕的身影,連鎧甲都未來得及穿,顯得疲憊不堪。帶著寒氣的山風吹得他衣袂翻飛,煞是好看。唔,這是我一心一意待過的男人,我曾經異常排斥的卻無法避免的愛上了的男人!他來了,但我與他成了敵人。

    都鐸王說得對,有時候做敵人比愛人更難。他早就預見我見到鳳景天後的會有的一切心理,那感覺就像他是一位無比英明的先知。此時此刻,在我靜靜觀摩鳳景天的同時,在我來不及哀悼我與鳳景天終將結束的愛情時,都鐸王再次展現了對我的寵溺——輕輕地放下了侍衛遞上來的神弓。

    這把神弓的威力我曾經見識過許多回。就目前鳳景天身處之地,都鐸王一箭過去,完全能一箭穿心。他選擇放棄這一箭已是對我最大的理解。

    見我無語,都鐸王寬容地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修建堰塞湖堤壩的工匠來報,由於工期太急,堤壩並不牢固。大約半個時辰後,堰塞湖不需要人工決堤就會自動崩潰。你既然放不下,就去見見,半個時辰後一定要回來,否則……」

    我傻乎乎地點了點頭,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催促道:「傻瓜!快去

    ,沒時間了。」

    我掉頭跑下關口,聽見他在後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記得一定要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在這一刻流淚了。

    我跑到關下,見侍衛早就準備好馬匹候在那裡,猛然明白他用心良苦。他早就知道我會去見鳳景天!我想,如果沒有先遇見鳳景天,我一定會愛上這個叫阿什那澤雲的傢伙。

    時間緊急,我翻身上馬,雙腿輕夾馬腹,馬匹如流星般飛躍出去。猛然間,我想起還有一件未做的事,遂打馬返回。我不經意地抬頭望了望關口上的阿什那澤雲,發現他竟然背對我離開的方向。先前準備馬匹的侍衛見我回來,忙靠上前來。

    我高聲道:「取水袋來!」

    侍衛以為我要喝水,慌忙取了一隻盛滿水的水袋過來。我接過來將水倒掉,丟回給他道:「拿好!」

    侍衛不明所以,規規矩矩地捧著空水袋站在我面前。

    我從靴子裡拔出匕首,對著左手狠狠一劃,血流成線,嘀嘀嗒嗒地滴落在水袋內。直到感覺有小半袋子,我才將左手握著拳,閉了閉眼道:「交給都鐸王飲下,聖阿赫拉的血可以解煞氣。」

    侍衛異常感恩地朝我叩了頭。

    我不再看侍衛,策馬狂奔出關有如離弦之箭。

    我曾一直困惑都鐸王身上究竟有什麼煞氣,更困惑於他為什麼看上去如此年輕,完全讓人覺察不出歲月的痕跡。我好奇過,也問過他緣由,但他不肯說,也許他只是單純地擔心說出來我會怕他。直到抵達雲嶺城當晚,我起夜時遠遠窺見一切,才解開這個謎題。某種程度上講,他是一個中了高深巫術的吸血鬼,如果不吸血便會性情狂暴。所幸,他自制力非常強,從不吸人血,只以新鮮鹿血替代。我並未驚動他,只在事後試驗性地在他飲食裡加入了我的血液,效果不錯。因為不知道自己見了鳳景天後會做什麼樣的抉擇,我必須在出關前把這件事辦好。我不知道侍衛將血袋捧到他面前時他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但我想為他做這麼一件事,哪怕只是被簡單地理解為答謝。

    ——

    「安兒——」

    寒意料峭的原野,鳳景天的音容笑貌漸行漸近。我伏在馬背上,聽見他呼喚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歡喜,卻又理智地有所牴觸。

    我勒緊韁繩,馬匹昂首嘶鳴一聲,原地踢踏數步,停在離鳳景天五丈遠的地方。

    涼風習習,旌旗獵獵,諾大的原野,我橫眉挺身,緊緊地盯著白衣飄飄的鳳景天,彷彿從他眼睛裡看見了世界的倒影。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都鐸王發出的嘯聲,不禁回眸一笑,見他目光切切地站上關口上,一手握著盛血的水袋,一手扶著岩石壘砌而成的城牆,髮絲飛舞,氣勢如虹。

    「安兒,為什麼?」鳳景天探究的提問將我的注意力成功地從都鐸王身上拽了回來,他急切地想弄清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

    我從他的神情裡看出諸多問號,皺眉反問道:「父親大人是怎麼死的?」

    面對我的質問是,他猛然間連人帶馬猛退一步,啞口無言。

    「我用我自己的命換父親大人平安,可你沒有履行承諾。任何人都有底限。我想問問你,問問鳳朝所有人,我雲家哪裡對不起你們?娘親死了,姨娘死了,我要祭天生死不論,憑什麼連父親大人也要為鳳朝江山陪葬?」這一刻的我,將滿腔的憤怒與滿腹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厲聲責問出來。「你說呀!憑什麼?」

    「安兒,我……」鳳景天臉上閃過痛楚的神色。

    「你給我閉嘴!」我盛怒地打斷他,聲音四下擴散,像得到了自然的迴響,震盪得悠遠無比。「對,你是愛我。你愛我,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就都得犧牲?你愛我,我就該無怨無悔慷慨赴死?你愛我,父親大人就該在牢獄裡被賜死?你憑什麼主宰我雲家人的生死,憑什麼?」

    我知道我的話傷人,但這首先傷的是我自己。我的眼淚像止不住洪流般肆意流淌,模糊了視線,聲音到最後哽咽得連我自己都無以為繼。「沒錯,我愛你,鳳景天!可你為什麼沒保住我父親?你為什麼……」

    隔著一閃身的距離,我守著無法再牽手的愛人,長時間累積的所有悲慟鋪天蓋地地朝我湧來,只覺淚雨婆娑。

    「我知道我失言了,我向你懺悔,但求你原諒我實在迫不得已。」鳳景天悔悟地朝我伸出手,十指纖長,衣袖翻飛,淡然美好。「我已經平定逆臣肅清朝政,祭天制度將一去不回,鳳朝後宮也已解散,你將是鳳朝唯一的女主人。安兒,你要相信我!忘記罪惡的昨天,回到我身邊。」

    我努力抹開眼角的淚水,看著他深情不渝的樣子,心痛得像要滴血,卻抑制不住物極必反地大笑起來。「你知道嗎?從前是我太天真,如今是你太天真。在我選擇與你做敵人之前,我曾經無數次想像過假如你像現在這樣深情地出現在我面前,我要怎麼面對。我難過得想哭,也荒唐得想笑。可你知道嗎?我們回不去了。西襲的軍隊已經抵達了鳳朝西面的漠城,那片土地將被鮮血染紅,而這裡……」

    我頓住話語,看著他環顧四周後臉上忽然閃現的前所未有的慌張。一種悲愴的心情替代了我對他所有的埋怨。我伸手斜斜地指向東北山巒之巔。「鳳朝總以為有魔湖阻隔,北荒族就施展不開手腳。你們忘了,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也許不到半個時辰,那上邊的堰塞湖就會崩潰決堤,雪水洪流將淹沒你我腳下這片廣闊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都將為雲家陪葬。這是聖阿赫拉的平衡法則,沒有人可以倖免,你也一樣。」

    兩個侍衛臉色大變,慌忙

    勸阻鳳景天。「皇上,娘娘已經瘋了,您必須速速回營。」

    鳳景天定了定神,臉上已無懼意,堅定地搖了搖頭。所有侍衛迅速朝他圍攏,似乎想動手將他劫回去。

    我挺直背,立在馬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緩緩揚起嘴角,綻放出一朵魅人的微笑。

    侍衛們焦急地大聲道:「皇上。」

    鳳景天仍未有行動,只沉下心望著我,欲語還休。良久,他揚起右手,下令道:「白營聽令,所有人迅速回營。」

    然而他身旁的所有侍衛都未移動半分。

    鳳景天見狀,再次下令:「反了嗎?想抗旨?立即回營。」

    侍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一條路走到黑的我,終於不情不願地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緊接著,鳳景天打馬上前,伸出手臂準備攬住我座騎的韁繩。

    「咻——」一支紅翎長箭破空而至,警告似地射進他一尺遠的地面。都鐸王的神弓可不是吃素的!

    我眨了眨眼睛,不帶情感地道:「我已巫道大成,除非我自願,否則這天下不會有任何人能強行帶走我。再者,就算讓你帶走我,我永遠這麼恨著你,你也不會有多好過。回去吧!」

    他像沒聽進去我的話,蠻橫地扯住我座騎的韁繩,固執地道:「你怨我恨我都應當應份。可我不能讓自己的妻子流落在外……」

    我閉了閉眼,只一個念頭,他的手就像觸電般地撒了手。「我說過,除非我自願,否則沒有人能帶走我。」

    「你——」他氣極語塞,良久下定決心道:「好!你恨我,我讓你恨。你想讓老百姓跟著陪葬,我不攔你,我豁出去留下個臭名昭著的名聲也沒什麼!」

    說罷,他不等我反應,扭頭對遠去的侍衛們道:「白營侍衛傳朕旨意,即刻起,朕引疚退位。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位由鳳月天繼承。爾等切記。」

    「皇上!」白營侍衛齊聲道,不肯再往回走一步。

    鳳景天反手朝他們雲淡風清地揚了揚。「快走!」

    白營侍衛們強行別過頭去,蹄聲漸遠。

    鳳景天忽然輕快地笑道:「不管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今天站在這裡,就站在你面前,第一個為雲家陪葬。」

    我靜默地看著鳳景天,像看著最初秀雲堂裡小耍心機的少年。

    鳳景天伸出手,凌空做出一個扶摸著我整個臉的動作,愛意在他指尖無聲地流淌。然後,他指著我的耳際,道:「你選擇這樣極端的方式葬送我們的愛情,我不怪你。你還佩戴著我還給你的銀質耳環,足以說明你還是你。」

    儘管時間無多,我仍無語。

    「送你出城的時候,我站上城樓上不忍看你,但你對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落下。現在,我想對你說一說我的心裡話。能再見你是緣份天定,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不管是生是死還是別離,我對你從未言棄。」他在敘述這些話時,顯得很平靜。

    我聽完,內心積怨被更多的無奈所代替,張唇輕輕吐出兩個字:「晚了。」

    話音一落,東北部傳來山崩地裂的聲響。

    我幾乎聽到每一個人的心都在這巨大的力量下顫抖,幾乎可以想像雪水瘋狂傾瀉的情景,有如萬馬奔騰,連天空都為之傾斜,連大地都為之震撼。

    「謝謝你讓我遇見你。」他完全沒有皺眉,完全沒有恐懼,只是靜靜地盯著我的臉道:「落鳳關,這名字很好。」

    我沒有動,也沒有後悔,只是為他的選擇感到不解。

    在我背後,關口的士兵們聲音大噪:「聖阿赫拉大人,請速回關口。山崩了!」

    透明清澈的流水迅速漫過馬蹄,緊接著夾雜著冰雪的洪流由遠及近聲勢浩大地呼嘯而來。

    在鳳景天的背後,急促地出現了另一批人,鳳雲天、鳳月天、毛傑、還有另一個熟悉的身影豁然在列。任誰也不會料到,這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親。

    「雲安安,別做傻事,我們用了調包計,雲大人還活著。」毛傑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進我耳朵。他其中一隻衣袖空蕩蕩的,風一吹就揚得老高老高,想必那是他為救出我父親付出的代價。

    再然後,父親的聲音蓋過了像將要淹沒整個世界的洶湧洪流:「安兒,一念惡,一念善。」

    我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很快我就明白,父親沒有死,他活生生地立在不遠的對面。我不禁掃了掃鳳景天莫名其妙的似乎一點兒也不知情的臉,內心深處所有的埋怨與恨意突然瓦解成千萬片。

    一念惡,一念善!

    我猛然想起慧圓大師在我手心寫下的德善二字。德且不說,善呢?我有嗎?一念為惡,一惡亦可向善。

    我緩緩抬起雙掌,掌心中的荊棘花神印如此鮮艷。我想起姨娘……姨娘是多麼善良!而我,難道真要選擇從惡?讓萬千條生命因我走向極端而毀滅?讓近在眼前的父親、毛傑、鳳雲天、鳳月天以及深愛我的鳳景天都魂歸西天?

    「安兒——」是阿什那澤雲溫柔的聲音,就在我身後不足數丈。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暱地叫我的名字!

    難道,我也要讓他為我陪葬?我不敢回頭去看他!我不敢。

    他曾再三問過我會不會後悔,我總說不會,但堰塞湖爆發的這一刻,毀滅前的這一刻,我後

    悔了。

    謝謝你們的愛!謝謝!

    我緩緩地閉上雙眸,手心向上高舉過頭,用畢生意念道出一句,也是我唯一需要用到的一句咒語:「自然神母在上,請賜我扭轉時間與空間的力量!」

    這聲音穿透亙古,穿透空間與時間,穿透所有人的靈魂。

    雪水洪流轟隆隆的聲音近在耳前,世界泱泱,我的身體輕得像羽毛,輕靈地飛昇至高空。「自然神母在上,請賜我扭轉時間與空間的力量!」

    「安兒,不要——」鳳雲天淒厲的聲音直衝雲霄。他明白我要做什麼,他一直都懂得我。

    我將耗費我所有的本源意志去扭轉時間與空間,讓一切回歸到未發生時的可控狀態。這樣做的結果是一切歸零,我將化為自然元素形態,從不存在,卻又無處不在。

    「不要——」阿什那澤雲驚恐地尖叫,青春而又妖孽的臉徹底變形。

    平原四周,群山巍峨,我的咒語在山體間連綿迴盪,我的身體與意志像被神奇的大自然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得到了無限寬廣的延伸,而我的觸覺遍佈所有山、樹、人等一切實體的存在。

    雪水蔓延,淹沒了包括眾人所在地在內的一片又一片原野。

    我的意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它:「回去,回去——」

    它以無以倫比的速度像電影倒帶似地迅速退回,活像被施了魔咒。

    我聽到了無數細碎的人語聲,有來自北荒族的,也有來自鳳朝的。有人驚歎。有人惋惜。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放聲大哭。還有人不由自主地沉默。

    水化雪,雪結冰,形態轉變,華麗回歸。

    一切都重回本原。山還是山,覆蓋著聖潔唯美的冰雪。森林還是森林,親吻著雲川霧靄流嵐。平原還是平原,孕育著勃勃生機。我不再是我,不再是聖阿赫拉,不再是鳳朝皇后,不再是雲安安,我是來自21世紀的一縷香魂,我是穿越時空的代言。

    我聽見鳳景天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

    我聽見父親一遍一遍呢喃我的名字。

    我聽見阿什那澤雲哽咽頓足的嚎叫。

    ……

    我身體裡每一分力量都被耗光,我的生命伴著女巫生涯的自毀而迅速走向終結。

    我不後悔,因為山河仍在,因為親人仍在,因為愛人仍在。

    我不後悔,因為你們在我心裡。

    ——

    尾聲

    2013年7月某夜,五層樓瓦礫終於被扒開。

    有人歡呼道:「她還活著!還活著!」

    有人七手八腳地將我小心翼翼地拉出瓦礫堆,放在擔架上。

    有人抬起了擔架。

    有人第一時間遞上了氧氣罩。

    我的手耷拉在擔架上,下意識地握攏。我握住了一隻溫暖的手,神識頓然清醒,猛地睜開雙眼,但見夜色朦朧,燈影晃動,手的主人一身白大褂,整張大汗淋漓的臉帶著生動的表情放大我面前,吸引我的卻是他那雙魅惑到極點的棕色眼睛。我蠕動雙唇,不由自主地念出一個名字。「阿什那澤雲!」

    棕色眼睛的主人顯然沒聽清楚我說什麼,側著臉朝我湊近了些,關切地問:「你說什麼?」

    這時,一道清脆的男聲忽然插了進來,顯得很緊張:「林醫生,她怎麼樣?要不要緊?」

    這聲音像絲綢一樣滑過我心房,有種說不出的親切。然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眸子亮晶晶地,像兩顆會說話的小星星。他頭髮上滿是灰塵,身上的運動服髒得像抹布,還破了好幾處,看樣子戰鬥在救援第一線。

    我的心猛然漏了一拍。這不是夢!一切都不是夢!

    我所經歷過的一切都真實存在,就像他們現在就在我身邊這樣。

    這不是結局,而是輪迴的另一個開始。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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