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話 文 / 容默
第三十七話
太宗鬆了手,又是一聲歎息。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就是朕心裡覺得不舒服。」
徐慧仰臉望著他,沒有出聲,安靜地等待著下。
等太宗將整件事娓娓道來後,徐慧了然道:「原來是這樣……」
事情的起因,是趕上新年,西域藩國進貢了一匹名馬,喚作獅子驄。
這獅子驄彪悍強壯,難以馴服,太宗一時想不出好辦法,頗有些心氣不順。
武媚娘聽說後,就獻策於陛下,稱自己有辦法。
起初太宗十分歡喜,忙問:「你有什麼法子?」
武才人信心十足地笑道:「先拿鋼鞭狠狠地抽它,不行的話,就用鐵錘打它。」
太宗笑意漸失,寒聲道:「如果這樣還是不能馴服獅子驄呢?」
武才人理所當然地答道:「若是這樣還是馴服不了它,那這劣馬留著也沒用,不如一刀殺掉!」
不知怎的,這樣一番話從武媚娘口中說出來,讓太宗心裡十分的不舒服。他沒有想到,一個妙齡少女心中竟然有著這樣濃重的怨毒之氣。
看那武媚娘表面上千嬌百媚的樣子,想不到她內心竟是這般剛硬如鐵。
小小年紀手段便如此狠辣,此人留在後廷,實在是一個禍端。
太宗就動了把武媚娘趕出後宮的念頭。
不過太宗向來以德服人,不好因為武才人這麼幾句話就降罪於她。他暫時只是讓武才人先退下,然後讓人傳了徐慧過來。
「朕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太宗看著徐慧,很認真地告訴她,「朕沒有任何證據,可這個女人,朕覺得不詳。」
徐慧這時候才明白過來,楊淑妃的用意究竟為何。
藩國進貢名馬,必然是調-教過的。不然不但不能討好他們的天可汗,還有可能觸怒陛下。
所以獅子驄的狂躁,恐怕與楊淑妃脫不了干係。
楊淑妃在這個時候想辦法讓武媚娘近身服侍,給她和太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不是幫她,反而是在害她。
因為楊淑妃太瞭解武媚娘了。她有野心、有抱負,不甘心默默無聞。所以她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吸引陛下的注意力,重獲聖寵。
可惜武才人到底還是太年輕,不夠圓滑,反倒觸了陛下的逆鱗。
楊淑妃就是看透了以武媚娘的性子不會得陛下喜歡,所以才故意在這個時候將她捧了上來。
偏偏出事之後,武媚娘還賴不到楊淑妃頭上。
笑話,人家淑妃娘娘明明是好心,才把武才人送到甘露殿的呀。
想通了一切關節的徐慧,低聲道:「那陛下打算怎麼辦?」
太宗賭氣似的說:「朕不想再看見她。回頭就讓人安排,把她挪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惹得龍顏不悅,這樣的處罰並不算重。
徐慧便道:「這樣的小事,按照陛下的心意來做就好了,如何值得陛下生這樣的氣?」
「可能……是朕老了吧。」太宗的臉上,忽然出現疲態,「朕年輕的時候,殺伐決斷,不下於這個武媚娘。可今時今日,卻又於心不忍,總是希望這世間少些殺戮,多些寧靜平和。」
武媚娘的狠絕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發動玄武門之變,不眨眼地殺兄弒弟,將父皇架空的李世民。
她那樣的人若生為男子,後果不堪設想……
就算是女子,若是手上沾了權力,也定然會鬧得這天下十分不安生。
這絕不是太宗想看到的。
他愛美人,可更愛這辛苦得來的江山。若是美人有一絲可能威脅他的江山,都不能留。
徐慧輕聲勸道:「既然陛下已經有了決斷,就不要多想了,傷了龍體多不值當。」
太宗望著徐慧關切的面容,擠出一個笑來,「若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乖巧懂事,那該多好。」
徐慧淺淺一笑,微微低下頭來,有一種別樣的溫柔。
「朕說錯了,這後宮裡,就只有一個你啊。」太宗摸摸她的頭髮,又順手去揉她白皙柔軟的耳朵,聲音緩和下來,已經與平日裡無異,「哪有人能像你一樣……」
徐慧不好意思地紅了耳根,卻並沒有推辭否認。
武才人想做那個特別之人,她又何嘗不是。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緣,各花入各眼,有些事情強求不來。
傍晚臨用哺食前,晉陽公主過來找她。
徐慧看了太宗一眼,見太宗頷首許可,這才跟著兕子出門。
太宗在後面喊了一聲,「要吃晚飯了,別走太遠。」
兩人齊聲應了,就在門口說話。
「徐姐姐,聽說耶耶讓人把武才人挪到靜閒殿去了。」
徐慧點點頭,「怎麼了?」
晉陽說:「我是想同你說一聲,我不想繼續和武才人學字了。」
「也
也好。」徐慧有些抱歉地說:「當初本就是我多事。」
晉陽連忙搖了搖頭,道:「這事兒怎麼能怪徐姐姐呢?當初是兕子纏著姐姐教我,姐姐不得閒,這才找了武才人。再說讓武才人教我,也是當時我自個兒點了頭的。」
「那你怎麼……」徐慧覺得晉陽不像是這樣見風使舵的人,看武才人失了寵,就不想同她來往。
晉陽認真道:「徐姐姐若信我,兕子就和你說句老實話。兕子不想和她接觸,不是因為耶耶惱了她,而是因為九哥。」
徐慧驚訝道:「……晉王?」
晉陽微微噘著嘴,點了點頭,「自打九哥知道武才人教我練字,他就總到我那裡去。我倒不是厭煩九哥,只是怕他惹禍上身。」
徐慧越想越心驚,心中愈發愧疚起來,「兕子,對不起,都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徐姐姐這麼說就太見外了。」晉陽非常明事理地說:「姐姐一心向學,想法單純直接,可這宮裡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
徐慧學著太宗的樣子,摸了摸晉陽的頭髮,柔聲道:「可我該怎麼補償你呢?」
若不是到了晉陽忍受不了的地步,徐慧知道,晉陽是不會在武才人剛剛失寵的時候就提出和她斷絕往來的。
晉陽笑道:「那,徐姐姐就請兕子吃飯吧!」
「啊?」徐慧有些沒反應過來,「就這麼簡單?」
晉陽伸出一根手指,搖晃幾下,「當然沒有這麼簡單!在耶耶這裡吃的不算,要到清寧宮去,徐姐姐親自準備喔。」
「好,都依你。」徐慧莞爾道:「你也有日子沒到我那裡去了。」
晉陽歡喜道:「那姐姐得空,再幫兕子看看我的字吧!」
「得寸進尺。」她在晉陽眉心輕輕一點,滿眼都是寵溺。
好像忽然之間,徐慧就明白了太宗寵愛她的心情。就是怎麼看怎麼喜歡,情不自禁地答應她的全部要求。
可是……又好像哪裡不一樣。
是哪裡不一樣呢?
徐慧暫時還想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太宗前去上朝。徐慧回了清寧宮,就著手準備起晚宴。下午還要當值,她沒有太多時間。
兕子這小姑娘也有趣,指明要吃古董羹。說是宮裡什麼美味佳餚都吃過,唯有這古董羹,一個人吃太沒趣,要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熱熱鬧鬧的才有意思。
徐慧就好脾氣地依了她。
古董羹因投料入沸水時發出的「咕咚」聲而得名,又稱為「暖鍋」。1
時人習慣分桌而食,但徐慧想到兕子想吃暖鍋的初衷,就叫人尋了個鴛鴦鍋來。圍在一起吃,也顯得熱鬧些。
不過滿打滿算,頂多也就她、兕子,加上太宗三個人一起吃了。再多誰來,都不合適。徐慧盤算著,就讓人挪了張大小合適的矮案。
之後她去小廚房,親自調製了桂花飲和江笙飲。
原本吃暖鍋,配上一杯涼哇哇的烏梅汁是再也清爽不過的了。可她念著晉陽到底年紀還小,唯恐她傷了身子,就用桂花曬乾的花瓣做了一大瓶的飲料。
等忙完了這些,徐慧特意囑咐廚房的人,不要備太多羊肉,多準備一些蔬菜。
當時最流行的肉食是羊肉。羊肉的烹飪方法花樣百出,幾乎頓頓可見,的確味道鮮美。
可羊肉最易引發心疾,據說長孫皇后病逝就與心疾有關。是以徐慧特別注意這一點,多次和太宗提過,讓他注意自己和公主的飲食。
她自己更是很少吃肉,從父親的養生之道來看,肉食於身體並無多少益處。
不過徐孝德也不曾要求徐慧必須吃素。他只是給出子女們許多養生的建議,至於實際怎麼做,他非常尊重孩子們的意見。
交待好了這一切之後,徐慧草草用了幾口午膳,就回甘露殿當值。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有心為之,徐慧第一次在甘露殿碰上了晉王。
兩人互相見了禮,徐慧就要離開,卻被晉王叫住,「徐婕妤請留步。」
徐慧回眸看他一眼,就聽晉王問道:「徐婕妤可知曉武才人被安置到靜閒殿之事?」
徐慧輕輕點了點頭,帶動頭上珠玉搖晃,被正午的冬陽映出耀眼的光芒。
晉王忙問:「不知徐婕妤如何看待此事?」
徐慧淺淺笑道:「《招魂》中說,『靜閒安些』。靜閒殿是個清淨的好去處。」
李治皺眉道:「徐姐姐怎麼能這麼說呢?那裡地處偏遠,和冷宮無異,實在是太委屈武姐姐了。」
「這是陛下的決定。」徐慧淡淡地回答。
晉王好像沒聽見一樣,喃喃道:「昨日我聽武姐姐說,她只不過是幫耶耶出了個主意,不知道哪裡惹惱了耶耶。」他抬眼看向徐慧,一雙水潤的眼睛十分清澈,帶著幾分急切地問:「徐姐姐可知道緣故?武姐姐幫耶耶馴馬,應當是立了功的呀,怎麼會被罰呢?徐姐姐,你可有替武姐姐求過情?」
徐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才人宮擁擠,倒不如靜閒殿來的清靜自在。晉王認為這是罰,可遠離是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晉王見
她不肯接話,有幾分惱了。到底是年少意氣,輕哼一聲,冷下一張面孔道:「徐婕妤這話說的輕巧,耶耶對你寵愛有加,處處護著你,不管你住到多麼偏僻的地方去,耶耶都會惦記著你。可武姐姐這麼一搬,就什麼都沒有了。」
徐慧聞言不怒反笑,輕聲道:「哪裡的話,武才人不是還有晉王這樣一位關心她的友人嗎?」
晉王聽她這麼說,起初還沒覺得什麼,隨後才反過味兒來,徐慧這好像是在諷刺他,只會跟她發脾氣,卻不敢為武才人做些什麼,甚至連向陛下求情都不敢。
可是……以他的立場,根本就不能去為武才人求情啊!
他雖年少,但卻不傻,他現在跑去向太宗求情,反倒會害了武才人,也會牽連自己。
所以他才想從徐慧這裡尋找突破口,卻沒想到徐慧和他那個人精一樣的妹妹一樣,拎得太清,完全就沒有插手的打算。
徐慧不想站在這裡和他說太久的話,見晉王沉默,就要離去,卻被他一把拉住。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被扯住的袖口。視線順著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一路向上,落在晉王的臉上。
晉王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他飛快地收回了手,身子無意識地向後退後一步,吭吭哧哧地說:「對、對不起,徐婕妤,我,我不是故意的。」
徐慧溫和地答道:「晉王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
她這樣寬和,反倒讓晉王更加心生難堪。
他頗有幾分愧疚地說:「不不不,徐姐姐,都是雉奴不好。這件事本來就與徐姐姐無關,是雉奴無禮了。」
他們兩個明明只差一歲,身量也差不多高,可不知為什麼,晉王忽然有一種小孩子做錯了事被大人發現的無地自容。
徐慧對他這樣寬容,好像在說「沒關係雉奴,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
真真切切地像他的長輩一般。
這讓李治想起了他的師父,藏書閣的那位薛婕妤。
好可怕……
徐慧當然不知道晉王此時在想什麼,見他尷尬,就轉移了個話題,「聽說晉王十分疼愛晉陽公主,近日時常去看望她。」
誰知不說還好,她這一說,晉王的臉更紅了。
因為羞愧。
他根本就不是去看妹妹的呀……
晉王打了個哈哈,「兕子聽話嘛,宮裡頭誰不喜歡她。」
徐慧笑笑,「晉王若沒有旁的事,徐慧就先進去了。」
李治忙道:「徐婕妤請。」
他一會兒叫她徐婕妤,一會兒又跟著兕子叫她徐姐姐,恐怕自己都錯亂了。
徐慧也沒有在意此等小事,她在想,難怪晉陽這樣渴望親情。
就算是親生的兄弟姐妹又怎麼樣,在這宮裡,真情太可貴了。
好在晉王年少,還知道臉紅。他心裡應當還是有晉陽這個妹妹的。
徐慧才進大殿,就聽太宗問她,「怎麼才來?」
好像等了她很久的樣子。
徐慧和聲細語地答道:「路上遇到晉王,耽擱了。」
太宗沉默了一下,招手喚她過來。
等徐慧走近他身邊,太宗方道:「朕對這武媚娘動怒,也有雉奴的原因在。雉奴還小,朕可不許她帶壞了朕的兒子。你素來穩重,若有機會,多教雉奴一些。」
徐慧聞言暗暗心驚,想不到武才人和晉王費力掩飾的秘密,在太宗眼前就跟透明的一樣。這宮裡,還真是沒有能瞞過陛下的事情。
她不動聲色地說:「宮中有多位娘娘,德高望重,徐慧不敢造次。」
太宗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恰恰是因為她們德高望重,雉奴反倒不好接近。」
晉王是長孫皇后的兒子,宮中四妃又都有各自的子嗣。若是他們走的近了,必然會引太宗忌憚。
晉王就這麼成了沒人疼的小草。
徐慧品了一品,也就明白了太宗話中的意思。
「朕喜歡這孩子,心思純淨,心裡想什麼從來都藏不住。」太宗慈愛地笑道:「晚上兕子不是要到你那裡吃暖鍋嗎?朕把雉奴也叫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