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文 / 東盡歡
三年後。
六月仲夏，正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知了在樹枝頭固執鳴叫，沒有一絲風，空氣似乎凝滯不動。室內更寧靜，只有空調運行的細微聲響，柳絮躡手躡腳地進入宿舍，把背包擱在書桌上，動作很輕——中午兩點，正是午睡好時節，她怕把舍友吵醒。
換鞋，洗漱，柳絮剛爬上自己的床鋪，忽聽到室友朗聲問：「柳絮，大中午的這麼熱，你幹什麼去了？」
細細一看，三個室友全躺在床上，但一個、兩個、三個都沒睡覺——全抱著手機玩得不亦樂乎，柳絮的輕手輕腳成了白費功夫。
她抖開床上薄被，回道：「去了趟九和影城。」
九和影城是個影視拍攝基地，位於c市北部新區，而柳絮所在的大學正好在城南，一南一北相距甚遠，地鐵都要轉兩趟。
「保安讓你進去？」室友問。
「不讓，我在門口自拍了兩張照片，準備附在簡歷後面，好歹也讓他們知道我是誠心誠意想參加節目。」
「切！」對面床鋪傳來不屑的嗤笑聲，是蕭妙，「一個荒野生存節目，到時候弄得渾身是泥傷痕纍纍，狼狽不堪地展示在觀眾面前，絕對是自毀形象！而形象一旦毀了，這輩子都別想翻身！」
蕭妙的目光一直沒挪開手機屏幕，嘴卻不停：「而且，我那個在九和傳媒上班的二表哥跟我透露了點□□消息，這個節目是男女同台競技，最後留一名優勝者。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荒野生存，女人怎麼贏得了男人！吃力不討好！」
柳絮在床上躺下，悶聲回她三個字：「不管了！」
不管了！只要能上電視就行！
不管了！誰讓她的專業是表演學！
三年前柳絮高考沒發揮好，根本上不了c大，極度沮喪。但c大的藝術系當時正補招，分數要低許多。柳絮死馬當作活馬醫，參加了藝術補考，她小時候跟著姥爺學過一陣子唱戲，對表演略知一二，陰差陽錯地進了c大藝術系。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柳絮媽揚眉吐氣，四處得瑟：「我家柳絮學的是表演，以後是要演電影的，說不定就成大明星了……」
大明星？如果柳絮上的是中戲，或者北影，還有那麼一星希望，可她上的是c大的表演系。
c大，是全國有名的綜合性學府，是柳絮整個高中的奮鬥目標，可是，c大聲名在外的專業是——建築學，材料學，電氣工程及自動化，機械製造，計算機及軟件……
說白了，它其實是一所以理工科為主的高校。而藝術系，是c大在政府的牽頭下，合併了當地破落的戲劇培訓學校，開設的新學院，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幾年前……是的，幾年前。
一流大學，三流專業，不尷不尬。
悲傷不限於此，去年教育部公佈近些年十大最難就業專業，表演學榜上有名。
畢業就等於失業，前輩們用事實印證著這句話，改行的有之，自主創業的有之，譬如學校大門對面有家包子店，老闆是個二十幾歲的美女，面容嬌俏，身段婀娜，人稱「包子西施」——她是柳絮的上上上上屆學姐。
有次柳絮和她聊天，她說：「我剛畢業時也演過幾個話劇，微電影……但是當明星啊？算了吧，連中戲、北影畢業的都只是險中求勝，多少人被淘洗成渣渣，我們的話，連娛樂圈一隻腳都踩不進去，有點名氣的經紀公司根本不要我們，只能跑跑龍套。」
說話時學姐唇邊帶著一絲淡笑，說不清是嘲諷、安慰，抑或解脫後的淡然，她數著收銀台的錢，頭也不抬：「壓力大，工作又沒規律，賺得還不如我賣包子多。」
當年凌雲壯志，終被現實磨滅消盡，只剩下徘徊在店中的婀娜身影，渴望生意興隆，世事安好。也許某天，柳絮會和學姐一樣安於世事，水波不興，但在那之前，柳絮得去拼一把。
她準備去參加九和傳媒最新籌備的電視節目——「進擊者」真人實境秀，據說包含了荒野求生、競技比賽等內容，因為是新節目，具體內容柳絮還不得而知。可宣傳廣告已經鋪天蓋地，上面明晃晃地寫著：最終優勝者將獲得五百萬獎金，九和藝人經紀公司的簽約合同，《進擊者》電影參演機會及片酬……
一舉成名！平步青雲。
柳絮豁出去了。
前些天在網上投遞過簡歷，柳絮接到了海選面試通知，對方要求將網上格式統一的簡歷下載打印，隨身攜帶參加面試。柳絮準備在簡歷後面附上她在九和影城大門的自拍照，僧多粥少，不推陳出新怎麼行？
海選面試在週六進行，定在一家五星級酒店，柳絮早早出門，結果到了現場，呵，全是人頭，隊伍已經排了酒店大門幾十米。這也不怪，周圍幾個省市的選拔面試全集中在c市進行，年輕人誰不渴望成名？
人挨著人，接踵摩肩，旁邊掛著三米多高的宣傳海報，用風騷的楷體寫著：五百萬獎金，九和藝人經紀公司的簽約合同，《進擊者》電影參演機會及片酬……豐厚獎勵像一劑強心劑，讓久等不耐的人摩拳擦掌精神抖擻。
十點鐘面試正式開始時，隊伍已經排到兩三百米長，柳絮估摸著輪到自己大概快到中午，哪知隊伍行進得極快，十幾分鐘後就輪到她。
開門，進屋，屋內坐著四五個面試官，柳絮朝他們道一聲：「各位老師好！」他們自然沒回復「你好」，只有其中一個年輕男人指著面前桌子喊她：「把簡歷交到這裡來。」
柳絮把簡歷交到桌子上，微笑：「我叫柳絮，對九
九和傳媒仰慕已久，希望能成為……」那年輕男人打斷她：「行，現在請穿過那扇門。」
他手指著另一扇門的方向。
柳絮走過去，開門，邁進……而後傻眼，她出來了！
面試結束了？沒有自我介紹，沒有任何問題，柳絮反應過來時，下一名面試者已經出來，和她一樣，幾秒鐘結束面試！
面面相覷，茫然以對。
門口保安在催促：「面試完了快點離開，別堵在門口。」
果真是一面（第一次面試），真真只打了個照面而已，五秒鐘。
五秒鐘已經夠了，主面試官是資深導演方亮，幾十年來閱人無數，什麼樣的臉適合上螢幕，什麼樣的臉不適合，他看一眼就知道。五秒鐘，再過五秒，他還能記住的臉就視為通過，不能記住的……
一張不容易被人記住的臉，長成天仙也會遭螢幕嫌棄。
柳絮在外面徘徊，長長的面試隊伍約有幾百人，但冠軍僅有一名，她和他們一樣，焦慮而燥熱。目光掃過他們的臉，柳絮忽然發現了新大陸：前面那個穿著紅色裙子的，不是蕭妙嗎？
把「進擊者」貶得一不值，她居然不聲不響地報了名！
柳絮沒喊她，回頭又看了一眼宣傳海報。
晚上做了個美夢，五百萬獎金堆在面前，眾人在歡呼她的名字：「柳絮，柳絮……」聲如浪潮，一個人首蛇身的男人從人群中穿行而來，萬丈紅塵褪了顏色，只剩他長長的尾巴泛著冷艷白光，看不清他的臉，帽簷遮住他的眉眼，可他嘴角微勾，唇邊笑意泛泛。
柳絮亦朝他笑：「我就知道，等我紅了你會來找我。」
早已參透，了悟於心，若她不紅，他又如何能找得到她？
夢忽然就醒了，柳絮再無睡意，拉開一條窗簾小縫，只見校園路燈清寂，幾隻飛蛾撲稜稜地扇翅，義無反顧往燈上撞去。
那五秒鐘的面試居然通過了，之後是表演技能考核，綜合能力測試……六月的日頭越來越熱，期末考試也在暑熱中拉開序幕，柳絮考完期末最後一門考試時，接到了九和傳媒的電話。
九和傳媒前身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傳媒公司，十多年前被收購，更名為九和傳媒集團，主要業務為影視製作發行、藝人經紀兩大塊，雖然公司發展歷史不長，但九和傳媒擁有世界上最頂尖的視覺特效團隊，將好萊塢大片模式引入電影製作，加入中國傳統的玄幻元素，去年國內上映的電影，票房前十位，九和傳媒佔據了六席。
在藝人經紀方面，九和傳媒近幾年捧紅了不少明星，譬如葉舟，楊姿，程歸錦……此次「進擊者」真人秀節目的獲勝者，也將簽約九和藝人經紀，所以，「進擊者」同時是一場選秀節目。
柳絮踏入九和傳媒總部時，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心頭多有忐忑，接待她的是個二十出頭的美女，笑容甜美，溫有禮地在前面帶路，左轉右拐之後，帶她進入一個寬敞房間。
那屋子真大，帶著個二三十平米的室內花園，茵茵綠草遮住寸寸泥土，正中植有一棵日本紅楓，樹姿優美。屋內有桌子數張，沙發幾條，椅子若干，是個開派對的好地方。
此時，屋內已經有幾十個人，或站或坐，或攀談，或沉默。
「你可以先認識你的夥伴們，或休息片刻，待會兒丁導會過來。」美女助理跟她說過，轉身出門繼續去忙。
柳絮邁入宴會廳，款步而行，她在打量他們，他們也在打量她。
「進擊者」雖是野外真人秀，但作為一款綜藝節目，主打仍是帥哥美女——這是觀眾不滅的真愛，男人愛美女千妖百魅，女人愛帥哥丰神俊秀，老人愛年輕人的活力四射，少年愛青年的魅力無窮……年華正好的帥哥美女，乃收視率永恆不敗的真諦。
站在這裡的競賽者，經過層層篩選，自然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屋子算是俊男美女的基地。
也是俊男美女的墳墓，他們站在一起，失去了襯托，美麗變得索然無味。
但有人例外。
沙發上坐著個極好看的男人，眉飛入鬢，鼻挺唇薄，大概他有混血血統，五官帶有兩分西方人的深邃立體，分寸掌控得極好，多一分則濃，少一分則淡，結合著東方人的俊秀，只一眼就抓住了柳絮的目光。
因有他在，屋中所有的俊男美女都成了陪襯，他靠坐在沙發上，略慵懶，無甚興趣地看著屋中男男女女，眸光淺淡，不，不是淺淡，是輕蔑與倨傲，到了極致方才演變為淺淡，似乎一切都入不了眼。
但他配得上這樣的眼神，鳳表龍姿，玉質金相……柳絮搜腸刮肚地找最合適的詞語形容他，卻只覺蒼白貧乏，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是人。
長得如此天怒人怨，他可以是一座雕像，一幅畫，甚至是一隻妖怪……就不該是人。不然，豈不是男人嫉恨，女人羨慕？
察覺到她在看他，他稍稍抬起眼眸，瞥了柳絮一眼，目光像燕子從水面掠過，時間很短，含義亦匱乏。
兩三秒後，他又看過來，這回，認真地打量柳絮一番，神色晦暗不明。
「你好。」柳絮跟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