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樂爭渡 文 / 靡寶
自雨亭這一帶花團錦簇,灌木繁茂,將亭子遮擋了大半。還未見到人,只聞裡面有絲竹之聲,和年輕女孩的笑聲陣陣傳來。
宮婢前去通報,就聽一個倨傲的聲音道:「進來吧。」
劉玉錦低著頭進了亭子。丹菲則留在了亭外。
亭子裡坐著好幾位華服女子。唯一一名年長者,是上官婉兒。另外一個少婦是安樂公主。其餘幾個都是未婚的少女。
安樂打量了劉玉錦兩眼,淡淡道:「李碧苒乃我阿姊,劉女郎既然是郭駙馬的外甥女,算起來就是我的表外甥女了,自家人無需客氣。」
劉玉錦轉眼就又多了一個比自己年紀大不了多少嬸娘,頓時啼笑皆非。
宮婢引著劉玉錦入座。丹菲這才進了亭子,在劉玉錦身後坐下,暫時充作她的婢女。
太子妃笑道:「不知道劉娘子的詩做得如何?」
「小女不才,不擅詩詞。」劉玉錦連打油詩都寫不順溜,哪裡敢獻醜。
安樂譏笑,「你念過書麼?」
劉玉錦臉頰漲紅,道:「小女上過女學,略讀過幾本書。」
「如今女子,能識斷字,看得懂賬冊,就已很好了。」上官婉兒道,「若人人都做了才女,才女可就不值錢了。」
安樂笑,「像婕妤這般才華驚艷的女子,全大唐也出不了幾個。就是不知道婕妤和珍娘之才,哪個更高一籌?」
席中一個穿著撒銀青羅裙、藕絲白紗衫兒的少女微微欠身,道:「小女才疏學淺,不過略讀過幾本書,會做幾首韻律不對的雜詩,哪裡敢同婕妤相提並論?如今天下女子,無人才華能出婕妤其右。」
上官婉兒笑道:「孔娘子也太謙虛了。我讀過你的詩,字裡行間,頗有磅礡大氣。假以時日,定能成一位大家。」
「小女愧不敢當。」那少女又再拜。
那個女孩正是二八年華,一張小圓臉,五官清秀標緻,皮膚尤其白皙如玉,透著一股嫻溫婉。她發間別著一朵粉白芍葯,一身素,只有披著的秋香色撒金帔子顏色鮮亮些。
「她是誰?」劉玉錦悄聲問丹菲。
丹菲道:「這位是衍聖公府的孔娘子,先前進宮來給皇后請過安的。」
劉玉錦還是不明白。
安樂公主冷聲道:「孔娘子同秘書丞崔景鈺有婚約的,你該聽說過。」
劉玉錦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崔景鈺的未婚妻孔氏!
孔華珍一直住在山東老家,前陣子出了母孝,才隨伯父一家來長安。
安樂一聽崔景鈺的未婚妻來了,哪裡還坐得住,當即就下了帖子將她招進宮來,想好生打量一番,一較高下。
哪裡想到,孔華珍雖然不美艷絕色,卻也是個清秀俏麗的佳人。而且她端方嫻、莊重自持,談吐有物,一派睿智溫婉的千年士族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縱使端坐不語,也渾身散發著一股優溫和的光芒,頓時就將驕奢跋扈的安樂襯托的自慚形穢。
安樂醋海生波,偏偏又不敢為難孔家的人,還得對孔華珍尊敬三分,真是憋氣不已。
劉玉錦不禁扭頭朝丹菲低聲道:「這崔景鈺運氣倒好。未婚妻家世尊貴不說,又這般氣質脫俗。」
丹菲笑了笑。孔華珍貞靜祥和,那種一望即知出身名門望族、自幼受著最好的家學教導才培養而出的清貴氣質,讓她有些自慚形穢了。
孔家是千年名門。在孔氏面前,連皇族李氏也不過是才綿延了幾代的家族罷了。朝代更替,幾百年後,誰又知道皇位上坐著的是哪個姓氏?而唯有孔氏,會與整個民族同壽,繼續繁衍興旺下去。
比起這些望族,曹家更加卑微到不值得一提。
匠人出身,普通鄉紳,子弟多為小吏罷了。
曹家若真的論發家,其實只能從丹菲的父親算起。可才富貴不到幾年,就又惹上了抄家之禍。曹家舉家返回鄉間,至今仍舊守著祖業度日。丹菲知道叔伯家都有幾個男孩,早年聽說大伯的兒子讀書還不錯,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丹菲淪落掖庭的時候,哪怕不冒名段寧江,也在心裡將自己視作有身份的官家女郎的。可是如今拿來同孔華珍一比,也有如雲泥。
丹菲想到此,不禁苦笑著搖頭。
她這是怎麼了?竟然攀比起出身來了。
她一向不在乎家世高低的,更鄙夷這種虛浮的行徑的。孔華珍與她的生活不會有絲毫干係,她算計這個做什麼?
不料安樂見不得孔華珍淡定從容,看到丹菲,雙眼一亮,哼笑道:「那不是段氏麼?怎麼不在皇后身邊伺候?」
丹菲只得俯首道:「回公主。劉娘子初次進宮覲見,不熟宮苑。皇后特令奴陪伴服侍劉娘子。」
安樂轉頭對孔華珍道:「珍娘不認得她,但也該聽說過她的事。這段氏是崔景鈺的親表妹。崔景鈺大義滅親,親手將她送進掖庭來呢。」
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孔華珍端坐依舊,面色如水。這份從容鎮定,不得不讓人為她喝彩。
上官婉兒終於開口,道:「天氣這麼好,枯坐在亭子裡也無趣,不如遊湖吧。」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紛紛
附和。
宮人準備好了畫舫,貴女們由各自的婢女扶著,上了船。
***此時已是春末夏初之季,又近晌午,日頭已有些烈。幸而水面上涼風習習吹來,畫舫中倒是清涼一片。又因可望見湖邊兩岸的亭台樓閣,和蓬萊島的郁翠山色,倒令眾人覺得神清氣爽,一時稱讚不已。
上官婉兒怕再閒著,安樂講不定又要刁難孔華珍,便提議投壺做耍。一群女孩沒有不從的,紛紛挽了袖子玩起來。
劉玉錦卻是玩不成——因為她暈船。
她暈船的症狀倒不強烈,只是覺得頭重腳輕站不穩,故不敢亂動,只緊緊抓著丹菲。丹菲她耶當初訓練的是水軍,她也跟著風裡來浪裡去的。到了七歲,她娘覺得她長大了,才不准她再下水。水性不會忘。太液池上這點風吹漣漪的程度,對於丹菲來說根本就沒有感覺。
丹菲見劉玉錦臉色有些不好,便扶著她出了船艙,站在船舷邊透氣。
「娘子,當心外面風大。」
「這點風不算什麼。」
劉玉錦轉過頭,就見孔華珍從另外一側走了過來。
孔華珍朝劉玉錦一笑,道:「我不擅投壺,接連輸了幾局,實在招架不住,只好躲出來了。」
她談吐清溫和,劉玉錦心生好感,也不禁笑道:「陪貴人玩這些沒意思,不論輸贏,都不痛快。」
孔華珍見她這麼直率,也不禁莞爾。她又看向丹菲,朝她點了點頭。以她的身份,這已是極屈尊降貴之舉。丹菲依照身份,立刻屈膝行了個禮。孔華珍見狀,倒有些不自在。
「段娘子……無需多禮。你……我……」
孔華珍一時語塞。
丹菲卻猜得出她未說出口的話。
段寧江是崔景鈺表妹,她又是崔景鈺的未婚妻。兩人將來本該是親戚。只是如今身份尊卑有別,沒法平等來往。而孔華珍必然是憐憫段寧江的,但她只是崔景鈺的未婚妻,許多話也說不出口。
這樣一來,倒顯得孔華珍有著一片赤子之心,實在是個心如明鏡之人。
丹菲不禁一笑,低聲道:「娘子是頭一次入大明宮,若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吩咐奴。」
孔華珍鬆了口氣,「我正想問,從此處望去,許多宮闕樓閣,都不知是何處?」
丹菲便站在孔華珍和劉玉錦之間,伸手指著遠處的宮殿,一一為她們講解。
氣氛一時十分融洽。丹菲口齒伶俐,頭腦清晰,各宮殿的典故歷史倒背如流。孔華珍聽得不住點頭,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欣賞之意。
這時,遠處一艘更大的畫舫從西面駛了過來。那畫舫也華麗至極,船中絲竹聲響,十分熱鬧。
「那是太子的畫舫。」丹菲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太子似乎正在船上待客。」
過了一陣,兩艘船駛近了,對面船中的歌舞樂聲更加清晰。甲板上有幾名錦衣華服的郎君,手執酒杯,喝得半醉,正和教坊藝伎調笑追逐。
孔華珍見對方奢靡放浪,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兩艘船越靠越近,顯然都朝著蓬萊島的碼頭而去。蓬萊島的北面有一大一小兩處碼頭。安樂這邊指使宮人朝大碼頭開去。不料太子他們覺得自己船更大,也想去佔大碼頭。
照理說都是皇家子弟,哪裡稀罕一個泊船的碼頭。如今這架勢,分明是這兄妹兩人不合,有意爭搶罷了。
船裡的人很快就發覺不對。安樂公主帶著貴女們走了出來,望著對面冷笑,高聲道:「日頭正好,太子怎麼不在中書省裡看公,卻是聚眾飲樂?」
太子摟著一個美貌姬妾出來,朝著安樂亦是冷笑,「裹兒一介女子,管男人的事做甚?」
安樂沒好氣,「太子不思進取,只知遊樂就罷了。怎麼,如今還想和我們一眾女子爭搶碼頭?」
太子傲慢道:「我乃你兄長,你本就該識趣,將位置讓與我才是。」
安樂氣得臉色發青,「凡事有個先來後到!」
太子一語雙關道:「若道理如此,妹子就不該妄想本就不屬於你之物!」
這話明顯譏諷安樂公主想做皇太女一事。一旁的貴女都不免訕訕,不敢吭聲。
安樂本也不隱瞞自己的野心,被太子說中了,不辯解,反而得意一笑,「既然兄長不肯謙讓,那咱們不如就拼比實力,先到者先得吧!」
說罷高聲喝道:「全力前進,若先佔了碼頭,人人有重賞!」
宮人立刻應和,船工奮力划船。
太子將酒杯怒擲在甲板上,大吼道:「搖槳!先到碼頭,每人賞一貫錢!」
扶著他的美妾露出擔憂之色,勸道:「殿下,同安樂公主這般鬥氣,怕不大好吧……」
太子氣沖沖地將她一把推開,「滾!男人的事,女人少多嘴!」
旁的姬妾譏笑,那美妾狼狽退下。
這邊劉玉錦抓著欄杆,瞪大眼睛道:「我沒看錯吧?那個姬妾是衛佳音?她果真跟了太子了。」
「正是她。說來話長。」丹菲一手拉著劉玉錦,一手去扶孔華珍,「兩船爭灘,恐有些顛簸,娘子們還是速速進船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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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一群貴女臉色都不大好,紛紛回了船艙裡。
安樂卻是指使著教坊班子揍起了鼓。急促的鼓聲催促著船工用力搖漿。兩艘畫舫破浪,爭先恐後朝著碼頭駛去。
船果真顛簸搖晃起來。船艙裡一眾貴女驚慌地叫喊起來,花容失色。劉玉錦嚇得抓住丹菲的手,一動不敢動。丹菲看安樂那一副熱血上頭的模樣,不禁暗暗翻了一個白眼。
上官婉兒臉色十分難看,強自鎮定地坐著。她到底不過是個婕妤,不便管教訓斥安樂,只有由她和太子任性胡鬧。
孔華珍本就有些暈船,此時船晃得厲害,她臉色越發發白,隱隱有嘔吐之意。
幸好勝負很快就決了出來。安樂的畫舫勝在輕巧嬌小,比太子大大船行得更快,搶先一步抵達了碼頭。
船砰然靠岸之際,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孔華珍眼看就忍不住了,丹菲急忙將她扶出船艙。孔華珍聞著新鮮空氣,深呼吸數次,才將胸膛中的噁心之意憋了回去。
「多謝。」孔華珍喘著氣,朝丹菲一笑。
「娘子無需客氣。」丹菲道,「待會兒讓宮人給您送點酸梅湯,用了會更好些。」
太子船上一群人歎氣跺腳。安樂喜不自禁地走出來,朝那邊拋了一記得意的眼光,扶著宮婢的手,走上了岸。
太子面如玄壇,扭頭回了船艙中。
安樂大獲全勝,得意不已。倒是上官婉兒跟在她身後上了岸,低聲道:「裹兒還是見好就收。太子的脾氣,激不得呢。」
「婕妤怕他,我可不怕?」安樂不以為然。
劉玉錦挽起孔華珍,同她一起走上舢板,朝岸上走去。
太子那邊忽然想起一陣驚呼。就見一個東西從那頭飛了過來,直直地朝女孩子們砸去。
劉玉錦和孔華珍正走到一半,眼見東西迎面砸來,都嚇得驚叫。兩人下意識躲避,卻是腳下一空,噗通兩聲掉進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