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文 / 兩條魚
陳初蘭的第一反應是:陳昌洋快尿褲子了。
小孩子都是這樣,玩得太投入,根本就不會想到要去上廁所,死憋著,直到快憋不住,才捂著襠部大叫:「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陳初蘭趕快閃到一邊,給鶯兒和陳昌洋讓路。
那出恭之所挺大的,開門便可見裡邊被隔成了四個小間,每個小間各自帶門,地上放著恭桶。陳昌洋進去絕不至於找不到地方撒尿。
卻是那十四歲的鶯兒抱著陳昌洋站在樓梯中央愣住了。原來她一路只顧著猛跑,直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陳初蘭!
陳初蘭站在下方,抬頭看著鶯兒,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鶯兒的臉很白,顯然是因為瞧見了她站在這裡才會變成如此。她的雙眼瞪得老大,嘴唇顫抖著,甚至抱著陳昌洋的雙手也有些不穩。
陳初蘭又把視線轉向那陳昌洋,只見那陳昌洋也並非一副尿急的模樣。他看到陳初蘭也很吃驚,但卻立馬雀躍了起來。只見他把手伸了出來,邀請這個他最喜歡的姐姐,「四姐姐,我們一起去看舞龍,一起去。」不過,他又想到了什麼,急了,轉過頭去,不停地捶打鶯兒的肩膀,嘴裡叫道:「快嘛!你快嘛!舞龍快開始了!」
鶯兒的臉更白了。
舞龍是快開始了!院牆外邊的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鞭炮聲也由遠及近,轟鳴地炸響在不遠的街上。——龍來了!
鶯兒抖著腿走了下來,但在離陳初蘭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又停了下來,她的雙唇一張一翕,聲音卻被越來越響的鞭炮聲給淹沒了。
這兩條三百米長的街道,每家每戶都在燃放著鞭炮!元宵之夜,巨龍游來,一場歡騰的盛宴即將開始!
陳初蘭盯著鶯兒,雖聽不見聲音,但她知道,她是在問她:「舞龍快開始了,四姑娘怎麼會在這裡?」
是的,按常理說,舞龍快開始了,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跑出來,特別是好奇心極盛的孩子!
但是,人有三急,總不至於為了看一場舞龍讓自己當眾出醜吧!
陳初蘭瞥向出恭之處的木門。正因為陪著春桃過來,才湊巧遇見這個可疑的鶯兒!陳初蘭目光一厲,狠狠地朝那鶯兒瞪了過去。
鶯兒接觸到了陳初蘭的目光,雖然陳初蘭僅僅六歲,但那駭人的眼神還是令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陳初蘭大聲喝道:「鶯兒你要帶我弟弟去哪裡?!」
「唆——」恰恰這時,一道白光射上了天空。「彭——」巨響炸起,彩色的禮花像天庭撒出的絢爛禮物,剎那佈滿了整個夜幕。接著,「彭彭彭——」巨響一聲連著一聲,禮花一朵又一朵,天空被染亮了,到處火樹銀花!
舞龍,開始了!
陳初蘭聲音就像被無形的手一指抹去,湮滅在轟鳴的禮炮聲中。
陳昌洋眼淚都掉下來了,他開始抓起鶯兒的頭髮,大哭大叫起來,顯然因為沒趕上這場舞龍表演而大發雷霆。
卻只下一秒,鶯兒神色複雜的面上有了變化。只見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突然幾個大步,抱著陳昌洋就越過了陳初蘭,向她身後跑去。
陳初蘭趕忙轉身。竟見鶯兒已經站在通往那小院子的小門前了。
陳初蘭心中「卡噠」一聲,暗叫了一聲:「不好!」
酒樓的老闆娘說過,為了方便女眷和孩子,他們就把這道連接院子的小門給鎖了。可眼下陳初蘭看到,這道門其實是外鎖內閂,外面若有人把鎖給打開,而裡面又有人把門閂給移開……
陳初蘭冷汗滴下。她完全明白了!
鶯兒是做了什麼人的內應!她跟那人約定好,在這舞龍開始的時刻,帶著陳昌洋來到這裡,把門打開,然後把陳昌洋交給來人……
陳初蘭挪動步子,撲了過去,想阻止鶯兒。
可已經遲了!
門閂被鶯兒移開,「彭」,門隨即就被踹開。幸而鶯兒及時抱著陳昌洋閃到了一邊。
陳初蘭雙目瞪大,摀住了嘴。
眼前,兩個三十來歲的彪形大漢穿著暗灰色的皮襖,像惡狼一樣闖了進來。
陳昌洋先是驚呆了,完全傻眼,小小年紀的他根本不明白怎麼會有兩個陌生人突然從這道門外走來。
鶯兒抖著身子,看來也很害怕,但她還是把陳昌洋抱了過去。陳昌洋怔怔地看著鶯兒,滿臉不解,而待到其中一個留著絡腮鬍,凶神惡煞的男子抱住他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大哭大叫了起來,激烈掙扎著。卻是無濟於事。那哭叫聲,在煙火鞭炮的轟鳴中,完全被掩蓋了過去。
男子一手禁錮住陳昌洋,一手從身上掏出一塊浸濕的灰布,摀住他的口鼻,不過片刻,陳昌洋就昏了過去。
眼前的一切,不過短短一會兒工夫而已。陳初蘭的身子無法抑制地抖了起來。她站在離他們才三步遠的地方,近距離地看著,驚恐地想喊,想逃,但是,雙腿竟如嵌進了地步,動也動彈不得。
兩個男人看向陳初蘭,四隻眼睛對上了陳初蘭的。然後,雙手空空的那個男人一個大步上前,抓住了陳初蘭。
鶯兒大叫了起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大概是在制止那個男人,說陳初蘭並非是他們說好的目標。
但是,鶯兒的反對一點效果都沒有。抓住陳初蘭的那個男
男人,一把將陳初蘭扛到了肩上,接著,大步向門外走去。
卻是他走到門邊的時候,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刺向了站在門邊的鶯兒。
匕首直直地從鶯兒的腦門插了進去,好像解牛肉的小刀釘在待解的小牛頭上一樣。鮮血如蚯蚓一般從鶯兒的額上蜿蜒流下,爬過鼻樑,滾過嘴唇,最後滴落在地上。
鶯兒的眼睛瞪得老大,顯然沒有料到眼前之人居然會如此毫不留情地突下殺手,她根本就沒想到自己會死!那沒有了生氣的雙瞳,空洞無光,好似破娃娃被挖掉的雙眼,那般令人生懼。
陳初蘭被倒掛在那個男子肩上,只一抬頭,就正對上那還沒倒下的鶯兒的雙眼。這是她兩輩子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死人,而且這個死人還死得如此恐怖!陳初蘭渾身抖著,她把一隻手塞到了嘴裡,死死地咬著,不讓恐懼將自己湮滅。
男人地將匕首從鶯兒腦門上拔出,好似隨手回收他的道具一樣。鶯兒的屍體砸在地上。
兩個男人,一個扛著陳初蘭,一個扛著陳昌洋,就這麼大步出了那道小門。
算起來,發生了這樣的事,從陳初蘭陪同春桃下了樓梯開始,到現在也不過短短一小會兒而已。
此刻,樓上所有人都站在窗口觀看著翻雲覆雨般的舞龍表演,沒有一個人會想到,樓梯下邊竟然發生了如此可怖的事!
只有等到春桃解手完,從那出恭的屋子裡出來……
許是因為陳初蘭沒有掙扎,扛著她的男人竟沒有給她捂上蒙汗藥,讓她像陳昌洋一樣昏過去。這般陳初蘭便可在那男人的背上清楚地看見他們是如何出得這酒樓的小院子的。
兩個男人徑直向右前方快步走去,繞過那個小小的池子假山,直接踹開小院子後門,出去了。
路程很短,短得好像才一眨眼功夫似的。
他們始終步子穩健,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就好像他們非常確定,在這小小的後院中,絕對不會有人突然竄出,和他們撞個正著。
「還有一個同夥!」陳初蘭的腦袋是清醒的,她告訴自己不能慌了陣腳,只聽她心中暗暗分析,「這個同夥一定是酒樓的夥計!他弄到了後門的鑰匙,弄到了那扇小門的鑰匙,他還把有可能出現在這後院中的人給事先藥倒了,比如說,廚房裡的人!」
或許陳初蘭的猜測是正確的,但這猜測對現在的她來說,真的沒有任何幫助。
才出了那小院子的後門,陳初蘭就被甩上了一輛停在外頭接應的馬車。接著,陳昌洋也被甩了上來。陳初蘭趕忙抱住他,沒讓他摔在硬邦邦的木頭上。
方才扛著她的,殺了鶯兒的那個男人看了她一眼。
陳初蘭這才注意這個人的長相。四方臉,有模有樣,只是濃眉斜飛,眼皮厚實,瞧上去很是凶狠。她不敢多看,迅速低下了頭。
那個男人「哼」了一聲。
十字路口那裡傳來的聲音依舊震耳欲聾。
突然,那個男人將長著絡腮鬍的那個傢伙一把揪了過來,湊近他的耳朵,張嘴說了幾句。看他的表情,顯然發怒了。
那個絡腮鬍急忙擺手,意思是他不知道。
陳初蘭偷偷抬頭瞥了幾眼,她猜測,那個殺人犯是在問他們的另一個同夥去哪了?因為無論是馬車駕座上,還是馬車車廂裡,都不見有第三個人。
而正是這時,小院子的後門又被踹開了,一個酒樓夥計打扮的男人衝了出來,他的肩上還扛著一個身穿紅底黑邊織錦棉襖的男孩!
另二人瞪大眼睛瞧著他。
陳初蘭抱著陳昌浩縮到了車廂裡邊。
那個夥計打扮的男人,他也是三十來歲,他一邊將肩上的男孩扔進車廂,一邊用大家都可以聽到的聲音大吼道:「快、快走!被發現了!被發現了!」他的嘴裡竟然噴著濃濃的酒氣!
「什麼?!」因為舞龍,漫天煙花亂放,但他們的吼聲還是足以震動大家的耳膜,絡腮鬍子率先驚嚎,「怎麼這麼快!你這混蛋幹了什麼?!」
「我哪有幹了什麼?!」夥計打扮的男人梗著脖子吼道,「應該是你們幹了什麼才對吧?!我才衝進院子,就發現二樓窗口那邊全是女人在尖叫。」
「夠了!」殺人犯大罵,「他奶奶的!你去駕車!」說著狠推了那絡腮鬍一把,又衝著夥計打扮的傢伙一使眼色,「上車!」
於是,另二人閉嘴。
絡腮鬍跳上駕位。
殺人犯扯著那夥計打扮的傢伙迅速跨進了車廂。
才下一秒,車子就動了,如同後部插了火箭,飛似地向前奔去。
元宵佳節,全縣城的人大都湧進了這最繁華的兩條街,要麼擠在十字路口邊上觀看舞龍,要麼圍在燈市那裡賞燈猜謎。
馬車飛速穿行進了人跡罕至的巷道,然後衝出居民區,很快地朝西邊城外而去了。
縣城不大,城門在夜晚根本就沒有關上的必要,何況今晚還是元宵佳節。馬車根本就是通行無阻,順著夜風就奔出了矮小的城門。
陳初蘭始終抱著她的弟弟陳昌洋,窩在角落裡連動都不敢動。馬車顛簸得令她想吐,她都只能咬牙死死忍著。
陳昌洋被蒙汗藥迷暈,瞧著就像進入了夢鄉一樣,睡得很死,嘴巴微張著,
鼻子裡還發出輕輕的呼嚕聲。
而那個被夥計打扮的傢伙扔進來的男孩,側身躺著,背部朝著陳初蘭。陳初蘭雖瞧不見他的臉,但從他那身材,她可以推斷出,這孩子大概有十二三歲,說起來,該算是個小小少年了。
馬車穿過燈籠密佈的居民區後,車廂內就完全暗了下來。到了城外,車廂裡更是一團黑,唯有車門外懸掛著的油燈放出的一些微光,透過門隙,影影綽綽地映了進來。
那兩個壞蛋始終沒有說話,分別靠在車廂的兩側。其中那個夥計打扮的傢伙,身上儘是濃濃的酒氣,溢滿了整個車廂。
出城之後,也不知馬車行進了多久,終於,殺人犯開口了:「你去哪了?不是叫你守著車嗎?」他的口吻中帶著一股危險氣息。
但是那個喝了酒的傢伙根本就聽不出那股危險的氣息,他笑了起來,聲音帶著酒鬼那種令人厭惡的囂張。「我去喝酒了,」他得意地道,「幹他娘的!不讓老子喝他的好酒,老子偏喝,喝了還不夠,老子還全砸了,看他拿什麼東西出去賣錢!」
殺人犯壓著怒氣:「那這小子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是怎麼回事?」喝了酒的傢伙無所謂道,「進去藏酒的地方,就見那小子靠坐在牆角發呆,我就乾脆將他迷暈,然後自己喝個夠。」說著,他又笑了。
「我是說,你怎麼把他扛出來了?!」可以聽出殺人犯正在咬牙切齒。
喝了酒的傢伙道:「瞧他穿的,定是二樓那些公子哥兒中的一個,反正都是要贖金的,多他一個豈不多了一筆進賬?」這傢伙越發得意起來。
聽見殺人犯的十指骨頭捏得格格響,但可能他又一想這喝了酒的傢伙講得沒錯,便再沒有聽見他有什麼動靜了。
不久後,馬車就停了下來。是在荒山野嶺,車廂外樹木沙沙聲不斷。
「下車吧!」絡腮鬍取下那掛在車沿上的油燈,將門打開,探進頭來。
整個車廂瞬間被赤黃的燈光照亮。
殺人犯點了點頭,道:「把那兩個小子弄醒。」卻是說著,他斜眼看向陳初蘭。
陳初蘭對上他的眼,心上一跳,抱緊陳昌浩,又往角落縮了縮。
便聽那殺人犯笑了:「這丫頭好生奇怪,居然不哭不鬧的,倒給我們省了麻煩。」
「是嚇傻了吧!」絡腮鬍道。
殺人犯瞥了他一眼:「去,把外頭的水袋拿進來。」
絡腮鬍轉身出去,在外邊駕座下方摸索了一番,很快提著一個水袋回來了。
絡腮鬍把油燈交給殺人犯,然後咬開水袋的木塞子,將水向躺在地上的那個小子臉上潑去。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冰水,潑在人臉上,那可真是夠難受的。
那小子很快就悠悠醒來。他呻*吟著,慢慢地轉過身來,正對著那般惡人,然後,像是赫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唰地一下坐了起來,眼睛瞪得老大。
「哈哈哈——」三個惡人全笑了。
接著,絡腮鬍拿著水袋向陳初蘭走來。
陳初蘭慌忙擺手:「別,別,不要,我自己把我弟弟叫醒。」
「原來是你弟弟啊!」殺人犯開口說道,他的嘴角彎起,笑得頗令人膽戰心驚,「怪道你這般護著他!」
「叫得醒麼?」喝了酒的傢伙摸了摸自己紅紅的鼻子,自吹道,「我那蒙汗藥可是一流的。」
陳初蘭緊緊抱著陳昌洋,盯著那絡腮鬍,唯恐他真將水潑到陳昌洋身上,這種天氣,水潑到身上,沒有可換的衣服,陳昌洋才四歲,肯定生病!
「算了,」殺人犯冷哼一聲,「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小丫頭!」
是的,小丫頭,陳初蘭自己也才不過六歲而已。
殺人犯把油燈塞還給絡腮鬍,出去了。
陳初蘭長鬆了口氣。
喝了酒的傢伙也出去了。
「快點!」絡腮鬍衝著她喝了一聲。
陳初蘭深吸口氣,她可沒辦法一路抱著這個胖嘟嘟的陳昌洋,於是她伸出手去,掀開陳昌洋的衣服,在他嫩嫩的腰上狠狠地那麼一掐,然後重重地揪了一圈……
「哇——」陳昌洋瞬間哭了起來,驚天動地的哭聲響徹整個荒野。
陳初蘭趕忙一把摀住他的嘴,哄道:「三弟,別哭!快別哭!再哭我們都要被殺死了!」
絡腮鬍對陳初蘭這句明白自身處境的話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
這句話真是把陳昌浩給嚇到了,大概昏迷前的記憶也漸漸進入他的腦海,他的哭聲嘎然而止,粉嘟嘟的小臉也瞬間變得煞白,再有睡意也全被打散了。他抖著身子,感覺到有陌生的目光在盯著他,立時就把頭埋進了陳初蘭的懷裡,肩膀一抽一抽的,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好了,走吧!」絡腮鬍示意他們出去。
這個時候,陳初蘭才把目光轉到了那個坐著的小少年身上,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他。而他,也正一直盯著她。
這個小少年,長得很好看,可以說,他是迄今為止,陳初蘭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這裡的迄今為止,指的是陳初蘭兩輩子加起來的時間。當然,前世她是見過不少童星的,但僅局限於網絡電視廣告等媒介
裡,現實中,她可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真人。而她現在的感覺,就像是在與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的童星面對面。
卻是他雖好看,可面色中卻透著一種不健康的慘白,這種慘白,令他的容貌失色了不少,就算他五官再精緻,也無法將這失去的色彩給填補起來。
小小少年盯著陳初蘭。從他的雙眸可見,他竟一如陳初蘭般鎮定,仿若方纔他甦醒時被驚嚇到的一幕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片刻後,他率先轉過頭去,不再看那陳初蘭。只見他站了起來,理了理濕漉漉的頭髮,很快地就從絡腮鬍身邊下了車去。
陳初蘭對懷中的陳昌洋說道:「三弟,我們下去吧。」她復又在他耳邊輕聲打氣,「男子漢,勇敢點!」接著,她才放開他,先前走到門邊,從絡腮鬍身邊下去了。
陳昌洋腿軟得幾乎無法動。
陳初蘭在車門外向他伸出手:「過來。」
然後,才見那陳昌洋狠狠地咬了咬唇,強忍著又要掉下來的眼淚,三步並作兩步,跟見鬼一樣撲到了車門邊。
陳初蘭伸出手去,一把將他抱下。
但這小子太沉,陳初蘭自己也才小不伶仃的,腳上一個趔趄,向後倒去。
一個溫熱的身子擋在了她的後頭,一雙手扶住了她。
陳初蘭回頭向上看。是那個小少年不苟言笑的臉。他衝著她點了點頭,然後放開了手。
「謝謝。」陳初蘭說道。
「哈哈哈——」絡腮鬍下來了,「小傢伙們倒互相幫忙了啊!你們並不認識吧?」
陳初蘭沒有回他,將陳昌洋放在地上,牽緊他的手,轉過身去。
那個小少年也沒理他,雙手負背,站在陳初蘭和陳昌浩前面。
這個時候,他們才看清他們到了哪裡。
他們身處山腳下,四面都是山,一條小溪汩汩地在右後方流過,在他們的眼前,是一座黃土坯壘成的農舍,農舍屋外的房簷下,一盞紅色的燈籠在迎風輕蕩,燈籠的紅光好像黑夜裡的啟明星,鼓舞著他們朝它而去。而在這個農舍後方大概一里地的地方,七零八落的坐落著一個小村,這從那零零散散的燈光就可以看出。今夜是元宵夜,家家戶戶要把那紅色燈籠在屋外掛上一夜。
「小傢伙們,進去吧!」絡腮鬍在他們身後說道。然後他就從車上卸下馬匹,牽著馬,提著油燈,繞到那農舍後面去了。
殺人犯和喝了酒的人站在他們前邊五步遠的地方瞧著他們。
小少年率先邁動步子了。陳初蘭和陳昌洋緊跟其後。
陳昌洋的身子在夜風中不停地顫抖,顯然害怕得厲害。但他也很不錯的,至少,沒有大哭出聲來,而是安安靜靜地由著陳初蘭牽著他的手,領他前進。
陳初蘭的手心都是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不過,她覺得他們暫時是安全的。因為之前在那車內聽到,這三個傢伙是要抓了他們換贖金的,從話語中可知,他們並沒有想去要他們的命。
但是……
陳初蘭想到了鶯兒死去時那張可怖的臉。
手起刀落,那傢伙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動作乾脆利落,一把匕首直接插入一個人的額頭!這般實力,這般做派……能說那傢伙是一般的匪類嗎?
陳初蘭嚥了嚥口水。不管怎麼說,她要小心翼翼,絕不能惹怒了這幫傢伙,保命最要緊,其餘的,看情況再說。
農舍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陳初蘭停止了自己的思考,她抬起頭來,定睛看去。
「!」陳初蘭霍地瞪大了眼睛。她伸出手去,指著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你……你……」聲音抖得不成調子。震驚過後,她已然被憤怒沖昏了腦袋!
那個站在門口,睜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睛,震駭地看著她的女人,不是那早被趕出陳家的章媽媽,又是誰?!
「姑、姑娘……」章媽媽的聲音也抖得無法自己,顯然她無法理解陳初蘭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章媽媽消瘦了非常多,她臉上的肉都凹了下去,這使得她原本就高的顴骨更為突出,整個人也就越發的尖酸刻薄起來。但眼下,她望向陳初蘭的模樣,卻像是見了鬼一樣,那種尖酸樣,那種刻薄勁,好像瞬間蕩然無存。
陳初蘭因憤怒渾身顫抖不已。她的手不由自主捏了起來,弄痛了陳昌洋都不自知。
「四姐姐……」陳昌洋轉著淚珠的眼睛看著她,但也僅此而已,他知道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是誰,雖然她已經消失了快一年了,但他仍然記得她!陳昌洋雖年幼,但不是傻子,他怎會不知道四姐姐的奶娘出現在這裡意味著什麼。
「你這個壞人!」他不顧自己被陳初蘭抓痛的手,一手指向章媽媽罵了起來。
陳初蘭好像被陳昌洋這句罵聲給打醒,馬上冷靜了下來。她放開了陳昌洋的手,深吸了口氣,然後,大步向前,甚至越過了前頭那個殺人犯和喝了酒的壞蛋,走到了章媽媽面前。
她直視上章媽媽的雙目。
章媽媽吞了吞口水,躲閃開陳初蘭的目光,但片刻後,又漂移了回來。「姑、姑娘……」她結結巴巴地道。
陳初蘭畢竟是章媽媽一手奶大的,陳初蘭會出現在這裡,完全是計劃外的事,但是既已成事實,那也無法改變什麼了。不過章媽媽還是內疚的。她看向陳初蘭
的目光滿是抱歉。
「媽媽,你為何會在這裡?」陳初蘭問道。她的聲音冰冷得就像萬年寒冰。
「我……」章媽媽無法回答。陳初蘭的眼神,陳初蘭的聲音,她瞬間覺得眼前這位四姑娘,彷彿不是她一手奶大的那一個,竟然陌生得叫她無法認識。
「鶯兒被殺了你知道嗎?」竟是陳初蘭下一句話就是這個。
這便是五雷轟頂了。章媽媽瞪大了眼睛,一張臉剎那慘白,她向後倒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鶯兒被殺了……為什麼……」她喃喃道,然後,她「唰」地把目光射向了站在陳初蘭後邊的那兩個惡人身上,接著瞬間想到了什麼,又是害怕又是矛盾地想說服自己,「不、不可能的……」
殺人犯皺了皺眉頭。
「媽媽,你低下頭來,我有話要同你說。」正是章媽媽自語的時候,陳初蘭對她說道。她說這話的口吻全變了,又變成了以前那個糯糯乖乖的陳初蘭。
章媽媽鬼使神差地彎□子,把頭低了下來。
卻是,「啪!」的一聲,章媽媽被陳初蘭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你,是為了你與壞人勾結,好生生地將我們姐弟倆弄到這裡!」陳初蘭咬著牙狠狠地說道。
陳初蘭小小的身子,手勁倒不小。章媽媽的半邊臉立時紅腫了起來。
章媽媽一手捂著她那半邊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陳初蘭。
「啪!」卻是在她還來不及將身子直起來的時候,她的另外半邊臉又挨上了一巴掌。陳初蘭罵道:「這一巴掌打你,則是為了被你害死的那個同夥,鶯兒,雖然她也沒什麼好值得同情的!」
章媽媽這下可是震得連捂臉都忘了。
這是四姑娘?這真是她一手奶大的四姑娘?!
「哈哈哈——」竟是外邊喝了酒的那個傢伙大笑了起來。「乖乖!好厲害的丫頭!」他說道,「比起來,你這老貨可差得多了!」老貨指的是章媽媽,但是章媽媽才三十來歲,哪裡老了。
她被這喝了酒的傢伙那樣一說,竟然還沒從震驚中緩過勁來。好半天,才連連後退了兩步,睜著那驚懼的雙目,看著陳初蘭,好似她眼前的根本就不是陳初蘭,而是一個套著她的軀殼的惡鬼一樣。
「好了!」殺人犯不耐煩了,他大步走了過來,「都給我進去!」駭人的戾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令人恐懼。
章媽媽迅速退到了屋裡。陳初蘭趕忙低頭走了進去。然後,其餘屋外站著的三個人陸續地進來了。
陳昌洋竟是怯怯弱弱,一手抓住那位小少年的衣角,跟著他進屋的。
陳初蘭一見他進來,立馬小跑了過去,伸出手去,再一次牽住了他的手。
那位漂亮的小少年,先是頓了頓,遲疑了一下,接著狀似不經意地,一步跨到了陳初蘭和陳昌洋身前,將他們籠罩在他的背影之下。
最後,那個拴馬的絡腮鬍回來了。
於是,門「吱呀」一聲,被關上了。
這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屋子。一張破桌,一張爛椅,便再無其它擺設。屋中到處是積灰。顯然這裡已經廢棄多年了。
外頭的紅燈籠定然是為了讓那三個惡人在這夜間能夠找得到此處才掛上的。
風在外邊刮著,由沒了窗紙的破窗灌入,吹得人身上涼颼颼的。
陳初蘭把陳昌洋攏到身邊,摟著他的肩手中緊了緊。而那個小少年,頂著一頭濕髮,站立在他們身前,竟是紋絲不動。幸而那水沒有澆透他的衣服。
他們三人站在邊上。
而那三個惡人,還有那章媽媽,則站在中央。
絡腮鬍站在殺人犯身後,和那殺人犯一起,看著章媽媽。喝了酒的那傢伙卻無聊得拿出刀子磨著自己的指甲。
氣氛有點怪異。
只見章媽媽一臉遲疑,猶豫了好半響。終於,她還是搓著手帶著諂笑,對著那殺人犯小心翼翼地開口了:「邢老大,你看,我這忙也幫了,你是不是該把事先說的好處兌現呢?」
章媽媽幫了什麼忙?想來指的是她為他們找上了鶯兒這個內線吧!可悲的章媽媽,居然忘了陳初蘭方才告訴她的,鶯兒被殺一事!不,她應是沒有忘,只是對金錢的渴望佔了上風。
邢老大聽了,便是一笑,只是笑讓人心驚膽寒。「那倒是!多虧你的幫忙,否則我們也弄不出這些個哥兒姐兒的!」他斜眼瞥向陳初蘭他們。
陳初蘭把陳昌浩的眼睛給捂上了。
只見那邢老大拿出了殺死鶯兒的那柄匕首,一指在刀刃上輕輕地劃過,然後用兩指彈了彈刀尖。
章媽媽的腿腳就有點發軟了。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那、那這樣吧,邢老大你們的贖金還沒拿到,我現在就跟你們要錢好像有點不是時候,我、我可是等你們拿到了贖金再來?」
她的問句得到了邢老大的肯定。邢老大衝著她點了點頭,道:「你這女人果然是個上道的,就是太貪了點,要不是你一心想賺大錢,也不至於讓那江湖騙子給騙光了家當。行了,我知道你現在手頭緊,放心好了,等我拿到贖金,肯定把錢交到你手上,一分不少!」
章媽媽大喜,點頭哈腰的:「謝謝邢老大!謝謝邢老大!那、那我現在可以走了?」
陳初蘭好奇
地看著她。「走?難不成她就住在那不遠處的村子裡?」她心道。
只見邢老大在章媽媽問完這句話後,點了點頭。然後便見章媽媽大喜過望地向他拜別,轉身朝門外匆匆走去了。
卻想不到,竟是她雙手才把門推開,右腳才剛跨過那門檻,邢老大就把手一揮,匕首出了手,如同飛劍一般朝她刺去。「啊!」章媽媽一聲慘叫。那匕首,整個刀沒入她的後背,指餘下刀柄留在外頭。
章媽媽僵在原地,一點一點,努力地想要轉過身來,卻連邢老大的面都沒有再次看到,就「撲通」一聲砸在地上,手腳抖了抖,死去了,更勿論去又驚又恨地指著他說上幾個不成句的話:「你……你……」了。
陳初蘭目睹這一切,雖是手腳發抖,但還能撐得住。那小少年,從後邊看不見他的面容,但見他身形未曾一動,且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就可知道,他並沒有被嚇著。
倒是陳昌洋,雖然被陳初蘭摀住了耳朵,但從那聲響中,他如何不能得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啊……啊……」眼見著他是害怕得要哭出聲了。
陳初蘭趕忙蹲下,緊緊抱住他,聲音輕輕的:「三弟不怕,四姐姐在,不怕……」
卻是那個喝了酒的,晃著身子過來了。
陳初蘭心下一緊,護住陳昌洋自己也低下了頭,動都不敢一動。
那個小少年也因此轉過身來,蹲下,兩隻手分別搭在抖得猶如篩栗的陳初蘭和陳昌洋肩上。
「哈哈哈——」喝了酒的笑起,他安慰他們,「莫怕,莫怕,我們不殺你們,還準備拿你們換錢呢!」接著,他一指捅了捅陳初蘭的小腦袋,「哪,小丫頭,我們可是為你報了仇。要不是那個女人,你也不會被抓到這來不是?話說,她叫你『姑娘』,莫非她就是做了你的奶媽子?嘖嘖嘖,你可真是命不好……」
「夠了!黑鍋子!」邢老大一聲怒喝,「跟三個娃兒廢話什麼?!還不快把他們帶進去!」
「哧!」黑鍋子斜了那邢老大一眼。但還是站了起來。「行了,跟我來吧!」他說道,「莫要哭鼻子,誰哭鼻子就把誰剁了下酒!」
陳昌洋狠狠打了一個冷戰。
邢老大所謂的「帶進去」指的是這個爛屋的隔壁間。卻是這一間比那爛屋好了很多:牆角堆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草垛,令人驚喜的是,窗戶居然是好的,風灌不進來。
陳初蘭感動得都快哭了。
「對你們好吧?!」黑鍋子嘿嘿說道,然後他推了那小少年一把,「快躺到垛子那裡睡覺吧!」這說完,他就自個兒找了一處牆角,一屁股坐下,開始搖頭晃腦唱起了「十八摸」。
陳初蘭牽著陳昌洋來到那堆草垛邊上。
她俯□去,拔了幾堆稻草出來,在地上為他們三個鋪個簡易的地鋪,然後又弄了幾堆出來,準備躺下後拿來蓋在身上。
讓陳昌洋躺下後,陳初蘭小心翼翼地對那小少年說道:「恩……你的頭髮就這樣濕濕地紮著,躺下來會不舒服吧?要不,我幫你弄一下?雖然幹不了,但也好過這樣。」
這個小少年迄今為止,在他臉上都看不到有什麼表情,一直淡淡的,好像這被抓做肉票一事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痛不癢。
好半晌,那個小少年都沒有什麼反應。
陳初蘭尷尬了:「對不起,我唐突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清新的,好像春風一樣柔和的聲音響起了:「不……謝謝你。但還是我自己弄吧!」
陳初蘭抬頭。只見油燈微弱的光線中,那個小少年將自己的頭髮給解開了,紅纓髮冠被他扔到了一旁。無需陳初蘭幫忙,他自己弄了起來。可手忙腳亂的,也不過是把半截烏髮的水給擰掉。
屋裡邊很安靜。陳初蘭坐在了草鋪上。好一會,她自我介紹道:「我叫陳初蘭。」
小少年的動作頓了一下。
而就在陳初蘭以為他不會報出姓名的時候,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那樣柔如春風。「蕭玉宸。」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