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文 / 兩條魚
這時候的天很藍,陽光很刺眼,風也很大。
章媽媽和李媽媽的聲音不斷自風中從對牆擠進陳初蘭和柳芽的耳朵裡,忽大忽小的,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李媽媽突然說了一句夏媽媽所不知道的事情,章媽媽情急之下咋咋呼呼亂叫起來。
柳芽呆愣愣的,好半晌才轉過頭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向陳初蘭。
陳初蘭則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聽著牆角,等到那牆那邊的二人都沒什麼好說的了,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扯起皮來的時候,她冷哼了一聲,提起裙角,大步跨過了那月洞門。
章媽媽和李媽媽就站在月洞門右邊的五米遠處。
與那章媽媽不同,大少爺陳昌浩的奶娘李媽媽,是個身材矮小,胖墩墩的人,她的眉眼彎彎,天生一副喜氣模樣。當然了,與她的面相相符,她為人也不錯,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上到主子,下到奴僕,無人不喜歡她。——也只有這樣,她才會被二夫人選上,成為大少爺的奶娘。她是家生子,家中幾代在陳家做事。二夫人對她是知根知底,頗為信任!
陳初蘭一出了月洞門,就斂起銳利的眼神,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向那章媽媽和李媽媽走去。
柳芽低著頭跟在她後邊。
「媽媽,李媽媽,你們怎麼在這啊?」陳初蘭露出甜甜的笑容。
本是為了二十兩銀子互相扯皮的章媽媽和李媽媽陡然一驚,雙雙慘白著一張臉看向陳初蘭。
不過,也僅是初時被驚嚇到了而已,她們很快就從臉上擠出了笑容:「姑娘。」「四姑娘。」
是了,陳初蘭只是個五歲的孩子罷了。
章媽媽和李媽媽互相看了一眼。
章媽媽先問了,她彎下身子,笑容可掬:「姑娘,你怎麼到這兒來啦?」
陳初蘭回道:「我來找大哥說話啊!」卻是說著,她瞥向那李媽媽,又添了一句,「有件事情我想問問大哥。」
李媽媽一震,有點難以置信,然後略帶緊張地細細端詳起陳初蘭。
可是陳初蘭早就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依舊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樣,甜甜地看著她的奶娘。李媽媽哪裡能從她的身上瞧出什麼。卻是她自己方纔的那個樣子,已經被陳初蘭給看得一清二楚。
陳初蘭心中暗道:「看來杏子的事,是跟李媽媽有關了!」
章媽媽問陳初蘭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顯然想旁敲側擊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見她和李媽媽方纔的談話。
陳初蘭當然說她才到,卻一進這門,就瞧見章媽媽和李媽媽站在牆角。
陳初蘭笑道:「二位媽媽站在這做什麼,難不成這兒有蛐蛐兒?是要給我和大哥捉蛐蛐嗎?」小孩子說的就是小孩子的話。
章媽媽一愣,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這同時,就放鬆了許多,顯然她很自信,對自家姑娘她是極為瞭解的,覺得陳初蘭既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就定然什麼都沒聽見了。
卻是那李媽媽,眉頭都糾在了一起,認真地盯著陳初蘭,想要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可有找到蛐蛐兒?」陳初蘭抿嘴笑嘻嘻地看著她的奶娘。
章媽媽搖頭:「沒哪!沒哪!哪就那麼好找啊!」
「既是這樣,我就去找大哥了。」陳初蘭滿眼的諷刺,只是她那奶娘渾然不覺。
章媽媽囑咐柳芽好生伺候著姑娘,自己則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她和李媽媽,一個欠債,一個討債,事情還沒說完呢!
可李媽媽,卻大步走到陳初蘭身邊,牽起她的手,和藹可親地說道:「四姑娘,我帶你過去吧!反正我也沒什麼事。」這說著,就回頭看了看章媽媽,笑道:「把四姑娘交給我,你可放心了?」
章媽媽愣了又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本急著要在她這裡討回那二十兩銀子的李媽媽,怎的就突然放棄與她糾纏,反而要去照顧她家姑娘了?但她樂得如此,很快就眉開眼笑地點起頭來:「放心,放心,這可真叫我省心了。」接下來她便往自家的院子走去,嘴裡說著,「那我可去忙了,姑娘可要乖呀!莫在大少爺那亂吃東西。」
陳初蘭嘴角含著笑:「媽媽放心吧!我不亂吃的。」十足一個聽從大人話的乖乖女。
李媽媽盯著她,似乎要將她盯穿。
深沉而寧靜的天,有灰白色的雲彩從看不見的天際緩緩聚湧而來,彷彿想要填了這頭頂上四方的一塊明藍。但在風的吹動下,漸漸地逐去,消失在另一處的遠方。
陳初蘭很安靜,任由李媽媽牽著她的手,慢慢地朝陳昌浩屋中走去。
期間李媽媽不時和陳初蘭扯動扯西,無非想要問出一件事:陳初蘭究竟想找大少爺問什麼?
陳初蘭言顧其他,就是不順著李媽媽的話往下說去,直叫這李媽媽急得干冒火。
李媽媽從陳初蘭這裡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陳初蘭卻越發了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這麼些天來,一直在細想杏子這事,原以為杏子是遭人陷害,可後來認真一想,杏子有什麼好叫人陷害的?故意去陷害她,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頂多……就是叫林姨娘被二夫人打了一巴掌,然後關了近一個月的禁閉而已。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了,杏子是做了某個人的替罪羊!
陳初蘭時不時地偷偷瞥那李媽媽,只見她強作鎮定的面目下,有著一絲絲的緊張與擔憂。
這個李媽媽!陳初蘭暗了暗神。應當就是她胡亂說了那張姨娘的事,結果被陳昌浩聽了去,陳昌浩到二夫人面前確認,惹惱了二夫人,李媽媽急了,搶先一步把杏子給拉出了來當了替罪羊!
李媽媽是個嘴碎的人!這從剛才她跟章媽媽亂講主子們的事就可以知道。再瞧她這副緊張擔憂的樣子,定是她害怕她去找陳昌浩質問,而那陳昌浩把事實告訴她!
許是李媽媽原先根本就想不到陳初蘭會去找陳昌浩對質。畢竟這事都過去快一個月了。若是正常的五歲孩子,基本上都是大人講什麼,就是什麼,哪會去質疑。因此,初聽陳初蘭要去問陳昌浩一件事,李媽媽才那般驚訝,但她並不確定陳初蘭是否就是為了杏子之事,這一路上才不停地試探。
杏子之事可跟她剛才講的那些話不一樣。剛才講的那些,就算陳初蘭聽了去,告訴了二夫人,她也可以反咬一口,說是林姨娘講的,來個打死不承認。可杏子那件事,二夫人把陳昌浩叫過來,多質問幾遍,若陳昌浩經不住把事實給講出來,那她可就完了。
陳初蘭沉默。她覺得自己是猜的八*九不離十了。否則無法解釋為何陳昌浩會眼睜睜地看著杏子被打被賣掉。因為他若不那麼狠心,他的奶娘就要被趕掉了。而他,之所以不敢面對她,是覺得對不起她吧!
陳初蘭心情極差。這般看來,若要為杏子翻案,就只有讓陳昌浩主動去二夫人那裡說了,但,這可能嗎?
或者,她從陳昌浩口中逼問出真相,然後自己找上二夫人,讓二夫人把陳昌浩叫來對質。但若陳昌浩為了保住他的奶娘,打死都不承認呢?
陳初蘭一下子對這李媽媽怨恨極了。看來這李媽媽絕非善類,那天生的彌勒佛模樣全是白長的,大概年齡未到,「相由心生」暫時在她身上體現不出來吧!也是個很能偽裝自己的人!雖面慈卻心不善,倒騙了許多人,包括她那才六歲的大哥!
陳初蘭抿著嘴,再也沒同李媽媽說什麼了。李媽媽也不再問什麼,牽著陳初蘭的手捏了捏,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
陳初蘭偏頭瞥了她一眼,便扭過頭來。
那陳昌浩的屋子此時已近在眼前了。
屋子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廊下掛著一排串的紅燈籠,是為了慶祝昨日陳永義歸家而掛上的。二老爺高中的喜氣彷彿一直滲到每一處角落。只是,在陳初蘭的心裡,這種喜氣已然全無。
跨過門檻進到陳昌浩屋裡的時候,陳昌浩正在喝水。見到陳初蘭和他的奶娘一起進來,陳昌浩的眼睛瞪得有牛眼那麼大,一口水沒吞好,直接嗆到,頓時咳個不停。
李媽媽趕忙小跑過去,輕怕他的背,連聲道:「哎喲,我的爺啊!慢點!慢點!」
陳昌浩一邊咳著,一邊指著陳初蘭,好一會兒:「四、四妹妹,你怎麼來了?」
陳初蘭委屈:「大哥就這麼不歡迎我?」
說起來,陳初蘭和陳昌浩的關係挺好。確切來說,她和這大宅子裡的每一個同齡人關係都很好——之前除去那個陳初雪。
陳昌浩急忙辯解道:「沒有,沒有,我只是……」卻是說到這裡,他扭頭看向了身邊的李媽媽。
李媽媽乾咳一聲,開門見山:「大少爺,四姑娘說過來有事要問你哪!」
陳昌浩的臉一下就白了。
顯然李媽媽想在這裡坐鎮,不叫陳昌浩親口對陳初蘭說出些什麼。
陳初蘭只笑了笑,道:「大哥,我要問的這事呢,是不能叫旁人聽去的。」說到這「旁人」二字,她還特地看了那李媽媽一眼。李媽媽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陳初蘭咬了咬唇繼續道,「若是大哥覺得今日不方便的話,我也沒有關係,反正我跟大哥是兄妹,在這宅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歸有單獨碰面的機會吧!」言外之意,你總不能躲我一輩子。
陳昌浩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時不時地抬頭看他的奶娘。
李媽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等陳初蘭說完,她清了清嗓子,道:「瞧四姑娘這話說的,什麼『外人』,什麼『單獨碰面』,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能有多大的事,大少爺吃我的奶養大,什麼事會瞞著我?四姑娘有話就在這兒直說吧!」她是確定了陳初蘭要問那杏子的事了。相信若陳初蘭堅決不肯在她面前向陳昌浩問起,她事後也會對陳昌浩千叮嚀萬囑咐,哄騙加恐嚇,不讓他把實情向陳初蘭說出。
陳初蘭不經意地皺了下眉,接著,不去搭理那李媽媽,卻把目光轉向了站在邊上伺候陳昌浩的十三歲的丫鬟明月。她的眼裡漸漸地溢出了淚水:「大哥,明月是個好的吧,相信若有一日明月出了什麼事,大哥定是睡不著也吃不下,怕是難過上大半年都不會好呢!」
陳昌浩一聽,整個人慌得不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一臉對不起地瞧著陳初蘭。
陳初蘭不再說什麼了,只是任自己的淚水沖刷著小臉。
柳芽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自家姑娘來這裡想要問的是什麼,她以手摀住臉,也低低抽泣起來。
屋中的氣氛霎時壓抑尷尬。
陳昌浩又是求救似地看向李媽媽。
李媽媽突然一陣猛咳,然後張開嘴又要說些什麼。
卻是陳初蘭終於向李媽媽開口了,講的話卻是:「媽媽,說起來大哥和我都是主子呢!主子的事該主子自己做決斷不是?怎的媽媽老要插話?這樣的事,我記得我在母親那可從沒有看過。母親說『規矩便是規矩,怎能叫奴大了欺了主去』?這話,我應當沒記
記錯吧?」
李媽媽瞪大了眼睛。
陳昌浩怔住了。
陳初蘭什麼都不再說了,伸出手來用袖子重重地擦了擦眼淚,然後可憐兮兮地道:「柳芽,我們走吧。」
柳芽抽泣著應了一聲。
卻是在她們即要跨出門檻離去的時候,陳昌浩終於開口了,聲音喃喃的,但足以讓陳初蘭聽個一清二楚:「四妹妹,我對不住你。」
陳初蘭的腳步頓了一下,但僅此而已,還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出了陳昌浩的屋子,柳芽激動了,對著陳初蘭大哭起來:「姑娘,杏子姐姐是冤枉的,對不對?」
卻是陳初蘭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許再哭了,『杏子』可是禁詞,夫人不讓大家再說,你仔細被人聽了去,被夫人扒了皮!」
柳芽嚇住了。陳初蘭繼續道:「還有先前李媽媽和章媽媽說的那番話,你可也得藏死了,絕對不能說出去!」
柳芽被唬得怔了半晌,然後才連連點頭。
卻是陳初蘭,心情惡劣到極點。她那個笨蛋大哥,竟那樣聽李媽媽的話!簡直就是被她牽著鼻子走!原想著,就算這次不能趕走李媽媽,大不了下次有機會與她大哥單獨見面再問個清楚也不遲,卻看她大哥這般依賴李媽媽,不用想便知道,就算有單獨見面的機會,他也定是被李媽媽給哄得什麼話都不肯跟她說了,搞不好,經過李媽媽的「提點」,他連那些內疚感都會消失得毫無影蹤。
「不指望他短期內會將真話講出了,只希望他剛才被我提點了一下,能夠不那麼依賴李媽媽,多少提防著她一點!」陳初蘭頭疼起來,緊接著重重歎了口氣。方才思到可憐的杏子,大哭一場,到現在還心上陣痛。
丫個呸的李媽媽!陳初蘭忍不住心中罵粗話。遲早抓了你的小辮子,讓你也嘗嘗杏子遭到的苦頭!
她咬著牙恨恨想著。這時候這李媽媽定是已經明白她陳初蘭不是那麼老實聽話了。但那又怎麼樣?裝,大家都在裝。她才五歲,變化空間很大,而她,三十多歲的婦女了,一個裝乖,一個裝善,那麼就看看到底誰更怕被揭穿!
因一時間沒辦法為杏子洗白冤屈,陳初蘭接下來的心情都不大好。
離父親去京約莫還有二十日。這陳家連日來都是宴席不斷。請了官老爺,請了鄉紳,接下來還有族人,還有數不清的親朋好友。
而至於究竟由哪個女人陪伴父親前去京城,則莫名地就被放到一邊了。老夫人不再提起。二夫人也一如常態,似乎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去關心的事情。這當然也就更無關林姨娘什麼事了。被李媽媽那樣一提點,便是章媽媽這樣多事的人,都不會再去講這件事,甚至她還時常雙手合掌,祈求莫要讓那二老爺突然同二夫人提起,想將林姨娘給帶去。
陳初蘭估計,正如那李媽媽所說,反正都會由老夫人那邊送一個人過來,二夫人也就暫且不去管它了,不過心中定是在暗暗思量該如何應對吧!而老夫人,大概正在秘密地,思考著該送哪個女人過來。或許,這些日子,老夫人那邊,眾丫鬟紛爭,正是暗流湧動!
接下來,在父親回來的第五日,陳初蘭那遠嫁的大姑姑和二姑姑帶著各自的夫婿和兒女過來了。
而就在這一日,陳初蘭才知道,她那天在她大哥面前說的那些話,流的那些淚是有用的!——他的大哥,居然為了她,和欺負她的大表哥打了起來!並用一塊磚頭砸了大表哥的腦袋,鮮血淋漓!這在從前,可是她連想都沒想過,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