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文 / 湜沚
林一白覺得奇怪,孟黎對他的態度陡然變得冷淡。幾次問起,她卻只說太忙,很累。可是隱隱約約的,他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一樣。
那天,處理完所有事情,就迫不及待定了回帝都的機票。他在一個小縣城。距離最近的機場開車也得三個小時。上高速之前有一段特別破的路,坑坑窪窪,一路顛簸。終於到機場,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
好不容易登機之後,按時起飛,他盤算著再兩個小時到帝都。算上打車時間,應該六點半能到市區,還能趕上和孟黎一起吃晚飯。
大概是這幾天在醫院照顧病人實在勞心勞力,一上飛機就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瞥了眼手錶,竟然已經六點半!飛機怎麼還在半空?!
問了旁邊人一句,才知道大概跑道不夠,下不去,飛機還在盤旋。此刻更加歸心似箭,叫了空姐過來,問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下降。
不想,剛問出口,就感覺到了飛機降落。因為氣壓變化,耳朵裡傳來一陣尖銳的疼。
一下飛機,他迫不及待給孟黎打電話。
「喂,我剛到。這一路累得夠嗆。在飛機上也沒吃東西,餓死了。我現在回家放行李。你過來找我,好不好?」
他跟孟黎一周多沒見,想得撓心撓肺,恨不能立刻見著,膩在一起說說話。可又沒力氣再穿過大半個帝都去看孟黎,於是希望她能過來看自己。
然而,孟黎的語氣裡卻一點也聽不出興奮和期待:「我下班剛回家,還有點材料要弄,不想出門了。」她一方面很想問清楚林一白到底是去做什麼,為什麼要撒謊;一方面又想從這一切事情中逃避出去。
林一白本來滿心期待,卻遇上孟黎這樣冷淡的態度,不由得也心中有氣。忍了半天,克制著沒發作。掛電話之後,賭氣回他自己家。放了東西,洗把臉,越想越不對勁。一把抄起車鑰匙,風風火火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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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黎聽見門鈴響,湊在貓眼上朝外看了看——是林一白。
她打開門。臉上笑容有點牽強:「你怎麼過來了?」
林一白一眼掃到餐桌上放了一個還沒扔掉的泡麵盒,便問:「你寧願吃泡麵也不和我出去吃飯?!」
孟黎無話可說,低頭進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林一白跟進來:「到底怎麼了?!這幾天我就覺得你怪怪的,有什麼你直接告訴我!」
孟黎雙眼盯著並未打開的電視屏幕,一手按在沙發扶手上。纖長的手指在雪亮的燈光下泛著白。半晌她才說:「我在你家接到你媽的電話。她說打你手機打不通,叫你回來了給她回個電話。」
她側過臉,認真地盯著林一白的眼睛。
「你去哪兒了?」
「見的又是誰?」
為了問出這幾句話,孟黎已經設想好千萬個可能。此刻就像等待宣判一樣,等林一白說出最終答案。
林一白一震。原來是這樣。他長長歎了口氣,在孟黎身邊坐下。很認真地說:「我沒有騙你。確實是我媽病了,我去看她。只是不是我親生的那個,是我前女朋友的媽。」
孟黎不禁譏誚一笑,說:「還順帶和前女友見個面,敘敘舊,是吧?」
……
沒想到,林一白卻沉默了很久,才說:「見不到了。她去世了。」
「肺癌。」
……
孟黎愣了幾秒。本能地道歉:「對不起……我……」
心裡卻像有冰涼的水蔓延開。如果說林一白有幾個前女友,她一點都不吃驚。誰還沒有點過去?她只是沒想到,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前女友。而且他願意將她的父母視作自己雙親,想來感情是十分好的。
突然間心亂如麻。
林一白低聲說:「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其實以前也想過要跟你說,但總是不知道怎麼開口。今天,索性都說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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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蘇沅。我們是大學同學。軍訓完就在一起了。你也知道我家條件不好,生活費都得靠自己掙。她家在縣城,父母做點小生意,條件也不好,但總算比我好強。那時候我們談戀愛,最奢侈的就是去食堂吃個小炒。她還老搶著刷卡。
後來我開始打工,漸漸的去社會上做生意。一路全是她陪著。大學畢業,開了兩年酒吧,我想來帝都闖蕩。她二話沒說,就陪著我來了。
我在外面談業務,闖市場。她負責財務。生意很快有起色。條件越來越好,我卻越來越忙。幾乎每天都在外面有應酬。那時候,覺得回家吃頓飯都是對她的賞賜。
有一天,她跟我說腰疼。我也沒放在心上,甚至沒送過她去一次醫院檢查。她喊疼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們都以為是腰間盤突出。我因為忙,叫司機陪著她去醫院看了幾次。
大概治了一年多,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到後來,她疼得走不了路。我才終於覺得不對勁。帶她到醫院做了個ct。
林一白的聲音突然有點哽咽。眼睛裡像罩上濃霧。聲音空落落的。
我拿到片子。不用醫生說,你一眼就能看出來,腰上的骨頭全都黑了。人在那個時候,因為太害怕,反而麻木,什麼都不敢想。我跑到醫生辦公室。醫生說,這個怕是
要去專門的腫瘤醫院看看。
腫瘤!
我沒敢告訴她實情,只說以防萬一去看看。腫瘤醫院的醫生看了片子,說,骨頭上的癌細胞不像源發的,像轉移的。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醫生的每一句話,都像斷頭台上的刀。每說一句,刀離脖子就近一寸。
後來做了全身ct。查出來,肺癌晚期。轉移到骨頭。
那一年,她才二十六歲。
我知道她早兩年就想結婚的。可我一直覺得生意還不夠穩定,掙得還不夠多,總覺得有無窮無盡的時間等著我似的。等我覺得一切都合適,給她最好的婚禮。可是其實,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那時候,我想,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治好她。
可是醫生說,做手術已經沒有意義,就算放化療,也只是拖時間。三個月、五個月,不好說。
公司再也顧不上了。天天耗在醫院裡,給她用最好的藥。你知道,現在有種進口的藥,不會掉頭髮。我想讓她看上去好一點。
可是放化療太損身體。她吃什麼都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因為腰部以下完全不能動——坐都坐不起來。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她能坐起來。這樣我就能推著輪椅,帶她去曬曬太陽。後來因為不能動,小腿上的肌肉全部萎縮。
她還笑著跟說我:「你說我怎麼跟韓劇女主角一樣?」
從查出病因,到去世,三個月。
到最後,我們也沒結成婚。我買了件婚紗,和她一起下葬。
她是獨生女。這輩子,我總歸要替她盡孝。她的爸媽也就是我的爸媽,我要給他們養老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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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林一白的後背不禁有點僵。雙手一直放在腿上,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未動。直到現在,於他而言,那仍是傷筋動骨的一段回憶。是他的隱形殘疾。
他的人生軌跡,完全因為蘇沅而改變。
蘇沅去世之後,公司維持了一年多,他就沒有心思再做下去。那時候,如果不是總以為忙,就不會忽視蘇沅的健康;不會到晚期,甚至轉移才去醫院!如果他能夠對蘇沅再多一點關心,也許不會是這個結局。
這是他不會好的傷。
於是賣了公司,做點投資,聊以度日而已。感情上,卻始終再無法接受第二個女人。
「只有這些。蘇沅之前,之後,我都再沒有其他女人。直到你出現。」
孟黎能接受林一白有過去。她只是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刻骨銘心的過去!一輩子的念想,無法磨滅的記憶。
那甚至都不是過去與回憶,而是一段將永遠存在於林一白生活裡的現實。那些經歷成就了現在的林一白。
因為孟黎一直沒說話,林一白不禁黯然:「你是不是不能接受?」
怎麼接受?接受他心裡始終給另一個女人留著位置?
又怎麼不接受?畢竟那是已經去世的女人。
孟黎好像被趕緊一條死胡同。理智告訴她不需要計較。林一白也沒在意過自己的過去。說計較,太小氣,太不識大體。可是心裡卻無法做到完全坦然。像有一根刺,一個芥蒂。
她沒有不自量力到想去問自己在林一白心中有多少份量。活著的,總是沒辦法同死去的作比較。
然而她也並不懷疑林一白對她的感情。如果他不夠認真,沒必要向自己一五一十如此坦白。
只是,人的感情,總歸有限。想起他不能全心全意,總是心有不甘。
孟黎站起來,說:「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林一白諒解,他不可能要求孟黎當即接受。也起身說到:「那我先回去。」眼睛沒看孟黎,睫毛微微下垂。章他們都告誡過他,這事千萬不要跟孟黎說。哪個女人能接受你心裡有顆硃砂痣?!
可是,說了,他一點不覺得後悔。他因為愛過蘇沅而驕傲,也因為沒能陪伴到老而遺憾。蘇沅,是他的璀璨華光,不是不能見人的污點。他想,坦承,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孟黎負責。
「你不是沒吃晚飯嗎?我還有一碗方便麵,吃了再回去吧。」孟黎說完,轉身去廚房。
林一白站在沙發邊,雙手突然微微顫抖。心裡騰起希望的暖意。他也想身邊有個伴,有人相陪。他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女人,接受並理解他對蘇沅的一切。也許他永遠都忘不了蘇沅,可是這並不妨礙他照顧孟黎的心,以及被照顧的渴望。
孟黎拿出一個鋁制小鍋,倒了燒開的水進去。然後放入麵餅。拿一雙筷子攪啊攪的。鍋中咕咚咕咚冒著水花。麵條很快變軟。她用筷子撈住面,將鍋裡的水倒掉,過一遍冷水之後,重新加入熱水。再放入調料,還磕了一個雞蛋。
方便面濃烈的香氣立刻盈滿室內。
林一白循著香氣過來。孟黎恰好端著小鍋出來。她把面放在桌上,說:「你吃,我看會兒電視。」
兩人交錯而過。手跟手之間相距不過五厘米。
林一白突然說:「我對你是認真的。我真的想照顧你。」
孟黎的鼻子突然一酸。她相信。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