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肆拾章 文 / 情書
徐婉入太子府,是在中秋前夕。
徐婉與其姐徐惠一樣,自幼采過人,善辭藻,早有人誇為漢代班氏。
在阿姐徐惠因才名入宮侍奉聖人後,父親大人就更加對他們兄妹等人嚴加管教。果然,不久之後,阿姐就從才人升至婕妤,直到如今的充容的位分,顯然頗得聖人眷寵。
徐婉從幼年起就擅長辭藻,被授以名師,長攻於此。所以,徐婉自認,才華尚可,知書達理。
在李世民下旨封她為太子良媛後,她就時時想起七夕節那夜,在酒肆坊,驚鴻一瞥,當時只以為哪家的郎君,還不及細細探訪,就已得知竟是皇族貴胄。
說不失望,是騙人的……儘管看到他身邊有了極為親密的美貌娘子,只當是妾室,奈何,他這般年紀,定是早已有了妻室的。
本朝代世風開放,女子打聽哪家郎君,本就並不稀奇,何況是七夕佳節,娘子們行為稍微出格一些都是沒有妨礙的,只是沒想到,拿郎君竟會是太子殿下。
徐婉帶著憧憬和期盼,和對未知的懼意和羞怯,入了太子府……
距離中秋還有兩日光景,徐婉被送入太子府的第一日,夜裡月明星稀,正逢中秋未至圓先到。
徐婉坐在房中,袖子被揉在手裡,緊張地幾乎汗濕了手心。兩旁侍婢垂首而立,靜靜侍立在一旁,極為規矩。
她坐在床沿,心焦等候,等了又等,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夜闌更深,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跫然足音——徐婉立時起身,只當太子蒞臨,瞬間雙手交握,望著門口。
未多久,那人屋子外駐足,輕輕一邁,躬著身,從容道:「殿下已就寢,請良媛自行休憩。」
她認得,這人是太子跟前的的紅人,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太監王福來。王福來跑來這一遭,傳了這樣一句話,還躬著身等她答應。
心漸漸沉了下去,苦澀溢於胸中,指了侍婢送王福來出去。
「娘娘,可要洗漱一番?」貼身婢女不忍,等了等,不見徐婉吭聲,就上前詢問。
揮了揮手,將人都叫了下去……
這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會後悔。太子殿下不來,只是還沒有見過她。所以無論如何,她都會走下去……
……
孫茗是知道有個徐氏良媛被接入太子府的,還是她與太子妃稟報了這件事。
太子妃並無二話,很快就遣人歸整出一個院落來,距離孫茗很遠,距太子妃很近……
當日,天還沒暗落下來,太子一回府,一如往常地去尋孫茗。
徐良媛的事,王福來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太子回府的時候,王福來就想提醒太子殿下,但苦於沒找到時機說出口,就見太子習慣性地往沁香明景行去,這時候,卻是不敢吭聲了。
孫茗是知道李治回府就往她這邊來,叫花蕊去吩咐膳食的事情,又叫花枝備湯準備先讓李治沐浴。
李治前腳邁進來,孫茗已經起身迎了上去。
等李治先行沐浴,兩人同坐月下時,膳食已備上,此外,還多了一壺酒。
孫茗先為他斟酒,自己也備上一杯,卻是不喝的。
李治飲下一杯,笑道:「富平石凍春,好酒……只是你不擅飲酒,實在是浪費了。」
孫茗不答,忽然想到中秋節宴,李治應該要去宮中參宴的。只是如今,李世民仍在芙蓉園待著,看樣子,今年怕是要在芙蓉園過了,就問他:「再有兩日就是中秋,聖人可還在芙蓉園?」
李治回道:「正是。屆時百官赴宴,卻不能夠帶上你。你待在府裡,早些休息。」說著,安撫地拍了拍她置在案几上的手。
孫茗又提起酒壺,為他斟酒,一邊又開起玩笑來:「反正你自有美人相伴,又何須有我呢?你自去就是了。」
李治擋了酒,就這樣看著孫茗,忽然道:「阿吟是否想將我灌醉?」
其實,李治早就察覺孫茗的不自在,這種感覺迥異於往日兩人親暱間的氣氛。從他落座起,雖然幾次都想問,卻總是等著她自己說出口。
一愣,將酒壺放下,垂著頭,歎道:「九郎總是這麼敏銳,只是……」她又抬頭看向他,盈盈的目光裡,透著一絲堅決:「九郎明知道徐良媛在等著你,只是,你怎麼可以想要親耳聽到我大度地讓你去臨幸她?」
李治一回來,就來尋孫茗,無外乎對她日漸信重,除了因為顧慮她的面子,還因為他實在無心去享那美人恩,畢竟那並不是他自己的意願……
現在他在孫茗這裡,無非是等著孫茗自己提及,好叫他從善如流地去徐良媛處,那孫茗的面子也有了,也同時給他下了台階。
孫茗一手握住他的手背,看著他:「如果殿下自己情願,也不會坐在這裡,喝上那幾杯酒,那我自然就不會捨得你去……」
孫茗的話,如冰中的火,雪中的炭……
他是一直都知道,這個便宜太子,不過是撿來的。
在李承乾與李泰反目,相互攀咬的時候,另李世民想起玄武門事變中兄弟倪牆的慘狀,所以事情一發生,其實在李世民心中,這兩個兒子已與皇位無緣了。
其實李世民一直以來,還是很喜歡李治的。在李治剛學《孝經》的時候,就考教過他,他答「孝,開始於事奉雙親,發
展為事奉君主」,李世民當場極為滿意。但這種滿意,是建立在,他並非培養李治為自己的繼承人上,而是希望他做一個賢臣,且是個忠心的臣子……
所以恐怕連李世民自己,早先的時候也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把皇位傳位於李治。
李治知道的,無非是他因舅舅長孫無忌力推上位,但他不知道的是,初心堅定的李世民,又怎麼會聽一家之言?
李世民說他太過「仁弱」,誰又說的清,他不是因為他自己的經歷,反而覺得李治的這種仁孝更為適合繼承呢?
李治自己因李世民帶給他的壓力,從此變成孤家寡人,甚至母親過逝得早,連一絲親情都再感受不到,這才有他的這番惶恐……
所以,孫茗點出他內心不願意承認的猶豫不決,反而如定海神針一般,一顆搖擺不定的心穩穩的落地。
李治丟了酒杯,擁住眼前的人,一聲輕笑似從胸腔中傳出:「好了,明明是你這愛醋的性子,快些與我飲了酒,好早些就寢。」
然後第二天,太子妃木著臉聽善打探來的消息。
徐良媛等了一夜,殿下竟然沒去,卻在孫良娣的屋子裡就寢了……
太子妃愣著神。她是始終不能相信太子殿下對孫氏是既有寵,又有愛的,無非是她多了幾分顏色,多寵著些罷了。所以她想來想去,卻不明白這徐良媛是哪一點不如人意了。
善垂著首,侯著太子妃示下。沒多久,就聽太子妃道:「你去賞兩柄玉如意給徐良媛,還有庫房備著的紅珊瑚一併拿去。」
善一驚,這紅珊瑚可是貢品,是太子所贈之物,如此珍貴,竟給了徐良媛?!雖然心中驚詫,但她不敢詢問,只得領命而去。
徐氏是個有名的才女,而眾所周知的是,徐充容也因才名被招入宮,深受李世民的喜愛。同是徐府出來的人,徐婉也如她阿姐那般。
太子妃此時方想到阿娘柳氏教授的話來,如果要庶妹進來,不如扶持徐良媛。太子如今不過還沒有深切瞭解她,等到相處後,對於如此才情的娘子,定會見獵心喜。待徐良媛得寵以後,定也不會辜負了她的一番提拔……
所以,她要先拋出橄欖枝,看那徐良媛接是不接。
……
到了中秋佳宴那天,李治解了太子妃王氏的禁。
因李世民將宴設在芙蓉園,且逢中秋之宴,李治就帶著太子妃同去。
兩人共乘馬車,太子妃王氏端坐一邊,看著太子閉目凝神,心中感歎,已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兩人這樣平靜地坐在一處了。
自從蕭氏入東宮後,殿下就未有一日這樣,好好地坐在她身邊……
李治察覺到太子妃的注視,睜了眼,看著太子妃,道:「太子妃想必很久未見令舅了,可有話托付?」
太子妃的舅舅柳奭,因是外戚,在李治被立為太子的時候,擢升為兵部侍郎。
太子妃一怔,隨後想到李治會這樣問,定是要尋借口與舅舅柳奭有事相商,就道:「府裡設宴的時候,舅娘病中,許久未見,也不知病癒沒有。」
李治安然點頭,又看了眼太子妃,讚道:「太子妃賢德。」
聽他讚譽,太子妃卻並無驚喜,她知道殿下不過隨口一句。也不知道何時開始,兩人相對而坐,卻又無言以對。
如今最受殿下寵愛的無非是孫良娣,然因何太子妃卻如此與蕭氏交惡?無非是因為,從蕭氏進了東宮,入了殿下的眼後,太子妃就此完全失了太子的歡心。這還不算,蕭氏可恨在,既挑釁與她,又懷有子嗣……子嗣,實在是懸在太子妃頭上的一把利刃!
「殿下……」太子妃忍不住出聲,又打斷了李治的假寐,剛想提那徐良媛,卻在接觸到李治平靜地目光時,一瞬間,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芙蓉園中秋宴熱鬧不提,太子在回府後,直接回了書房,捧出折子,提筆寫了關於出使高句麗的事情。
太子妃的舅舅柳奭,其父柳則在隋朝時期出任高句麗時病逝,後柳奭親自去高句麗迎回父親靈柩,故而深受高句麗人景仰。
李治多次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無奈時不予他,他也知道現在提,並不是好時機。想到太子妃的舅舅,也不過是偶然,若由他出使高句麗,必能令李世民點頭。
要攻打高句麗和百濟,並不一定要一一逐個擊敗,他須得等到時機成熟方可。
李世民如今只望修生養息,並不想多生事端,這與唐初平定天下後而守業基本利益等同,所以,所有人目下都贊同李世民的舉措。
但到他登位,光是這樣卻是不夠的。他迫切地需要用功績來證明自己,擴大版圖就是其中一個途徑。
所以他需要及早謀劃……
太子妃王氏背後有關隴士族的支持,人才濟濟,現在正是用到他們的時候。讓柳奭出面,實在是太明知不過了……
如此一番忐忑下,備下了奏章,呈遞上去。
只是,現在的李世民因病情,正是天天發愁,早就顧不到李治的勵精圖治了。
早年戎馬一生的皇帝,在激烈的政治及軍事下,已日漸拖垮了他身體。從數十年前起,身體就幾乎每況越下,又得了癰瘡,此後一直調養。
早先,李世民不信神仙妖魔之說,還曾經嘲笑秦始皇用丹藥,未曾想,他自己竟也從某
一日起,服用起丹藥來了。許是服用丹藥緩解了他的病情,自此,更是迷信丹藥學說。
李治將折子一呈上去,李世民滿以為他「走上正途」,哪裡會防到他不過是蟄伏罷了。只能說,李治溫柔的外表實在太具欺騙性了,哪裡會有人預料到,如此弱的太子,竟是滿腦子想著攻克突厥、高句麗、百濟?
李治起初還擔心被李世民看出門道來,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順利……
然後回到太子府後,難得地對太子妃和顏悅色起來,又數次尋機賞賜太子妃,攪地蕭珍兒一陣發酸。
孫茗是知道李治忽然對太子妃「回心轉意」,不過是有利可圖罷了。在李治將李世民的批示攤在她面前的案上的時候,匆匆掃了一眼,就大概看明白了些。
不過這件事,她知道即可,並不很關心,她眼下最關心的是,在中秋前放了孫蓮回去過節,是否現在就將人接回?這樣想著,就扭頭問向花枝。
她並不是真的想看花枝意見,只是不確定真的有必要與李治說得那樣,放個孩子在身邊容易受孕的鬼話罷了。
花枝聽了,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與自家娘娘說了實情:「娘娘,您月信未至,是否招來太醫切脈?」
孫茗自己都算不準自己的日子,只知道每個月都在往後順延個一連天,沒料到花枝說了出來。花枝是她貼身侍婢,自然很多她自己都沒有注意的事情,都不聲不響地為她留意起來了。
「遲了多久?」孫茗問道。
其實花枝一直都知道她小日子的規律,如今事有反常,她幾乎斷定了一件事:「遲了將近兩旬。」
二十天?竟有這樣久了?
孫茗愣了半晌,接著就是一喜,她也與花枝所想一致,若無意外,可能她真是懷孕了!如果懷孕了,自然不能再帶個孩子在身邊耗神……
於是又看向花枝:「此時先別外傳,你速去將太醫喚來。」又看了看日頭,確定李治即刻就要回府了……
花枝忍著歡喜,應聲而退。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李治果然回來了,且一入府,就去尋孫茗。
孫茗只當若無其事,迎著李治進屋子,拉著他說了幾句閒話,心裡一直計算著時間,花枝也該回了。
果然沒多久,花枝就領著太醫來了,先侯在屏風後回稟:「娘娘,太醫已至。」
李治原先還與孫茗說笑,此刻聽到花枝帶著太醫過來,只當孫茗身子有個不好,抓著她雙臂問道:「怎麼剛才沒說,可有哪裡不適?」
孫茗笑著搖頭,推阻了他的手,回道:「哪裡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了,不過最近嗜睡,想問太醫要個調養的良方。」說著,又扭頭朝屏風後喚道:「既然太醫來了,就且先看看脈相。」
太醫姓李。李太醫見到花枝,就知道是孫良娣請脈,遂帶著藥箱馬不停蹄地出使。這個孫娘娘現在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得罪了她,恐他是吃罪不起的。
果然,遠遠就聽到孫娘娘與太子殿下的說話聲。一進入屋子,聽到孫娘娘傳喚,急忙繞過屏風上前。
孫茗笑看著太醫診脈,臉上並無擔心的神色,很快就安撫了李治。此時,見李太醫皺著眉搭脈,半晌竟都是無聲無息地,正當不耐煩之際,李太醫驟然舒展了眉,一臉歡喜地躬身回道:「恭喜殿下,孫娘娘這是喜脈。」
儘管孫茗事前已經有些眉目,但此刻被確診了,仍是又驚又喜,看著仍站一邊呆愣,許久沒有回神地李治,輕聲喚道:「殿下。」
李治確實驚詫,有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之前還歎孫茗沒能懷上子嗣,原本滿懷的期待,逐漸成了空,已是許久沒有想到這一茬,豈料,竟然峰迴路轉,叫她給懷上了!
詫異過後,就是狂喜:「好!有賞!」
孫茗含笑著,將屋子裡的人都趕了出去,就見李治小心翼翼地拉著她坐在床榻上,半摟著她,又看向她腹部……
孫茗自己也並沒有料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懷孕。雖然與李治一塊兒待得時間很久,但長久以來,她並沒有那麼期待,畢竟對她來說,生孩子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沒錯,在看到蕭珍兒生的那麼玉雪可愛的女孩的時候,她有一刻確實想到她未來將生一個怎樣的孩子,但卻僅僅只是那一時的想法。直接現在,忽然被告知,她真的懷孕了,卻覺得又是高興,又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失真感……
孫茗是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但李治明顯很激動,拉著她絮絮說著:「如今你身懷有孕,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騎馬、踢毽球了,更不許出府。對了,該把這件事告訴城陽和新興,省的她們自己胡鬧還要叫上你。還有,該給你娘家知道,一同高興才對。」
孫茗抬頭看著李治,看著他張口不停地說,心念一動,湊上去親了一口,見李治住了嘴,不再說別的什麼,只是看著她笑。
「我沒有想到,就這樣忽然懷孕了。」好神奇哦,孫茗想著。前世今生的首懷,求b超~
李治表示理解,摟著她肩,一手撫上她那片平坦腹間,完全感受不到一點另一個生命的痕跡:「你初為人母,定有許多不能顧忌到的地方。不如將你阿娘叫來?剛才竟是忘了,該叫太醫開個安胎的方子……」
將頭枕在他胸前,點了點頭,孫茗道:「正好,我知道阿娘身邊有經驗的,可為我使用。」
李治低頭看著她,忽然說起:「你瞧,我早就說要養個孩子到你身邊,不過把小丫
頭領來住了這些日子,這就懷上了。」
純粹巧合好不好,孫茗黑線,道:「是是是,九郎深謀遠慮,你說的,自然都是對的。」心裡卻想,封建迷信要不得。
李治看著她,忽然又有些情緒低落下來,問她:「可是,阿香終究是個小娘子,若是累得你生女兒……」
女兒她也愛!孫茗不答,反問他:「若是女兒,九郎就不喜歡了嗎?」
都是自己的孩子,李治又怎麼會不喜歡?!在蕭珍兒生了下玉的時候,他看到襁褓裡白嫩嫩的小娘子,心裡歡喜還來不及。所以聽到孫茗問他,就搖頭說道:「我是怕你不喜。」
確實,無論有多少人喜歡女兒承歡膝下,但更多的人都是迫切地想要生下兒子,尤其類孫茗和蕭氏這樣的,急需有個兒子傍身。
但別說像她們這樣的妾室,就是太子妃,身邊沒有兒子照樣站不穩腳跟。但太子妃有個好處,就是身份上的,即使她沒能產子,但她盡可以抱個身份低微的宮人所生,充作兒子教養。
可是無論正室也好,妾室也罷,這個世俗的立場,最終明確了大部分人的價值觀,就是——要生兒子!且越多越好。
孫茗自己再怎樣融入這個朝代的大環境也好,說到底,她終究只是個普通人。此前沒想設想過生小孩的她,如今懷著她與李治期盼的孩子的,不論男女,她都是疼愛的。
女兒又有什麼不好?如孫蓮那麼可愛的女兒,生得出來就是福氣了……
只是她和李治的腦洞從來就不在一個頻道上。
並非他不喜歡女兒,只是他更希望孫茗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這樣,她才能在這個府中有立足之地,可穩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