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5 夢境之夜宴 文 / 徐茉量
更新時間:2013-04-29
范蠡走後,越夫人在書房裡小憩了一會,她的兩個貼身侍女已慢慢醒轉,發現各自靠坐在門後的木牆上,兩人不及細想,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向房門裡望去!
只見君夫人正神色安然地半躺在竹榻上,微微含笑地盯著她們,隨即放了大半心。
兩人都聞到房間裡的未來得及消散的腥膩氣息,想到之前隱約看到范大人向這邊走近……
她們立刻心知肚明,兩人不由自主地小心地對望了一眼,向前幾步在越君夫人面前跪下,「夫人恕罪!奴婢們昨晚正好值夜……方才居然站著就睡著了,奴婢們該死,請君夫人重重責罰!」
越夫人拈指撫過紅潤的櫻唇,懶懶地打了個呵欠,「無妨,我也小睡了一會;你們兩個跟本夫人這麼久了,如同我的親妹子一般;如無大錯,我不會責罰你們的,起來吧。」
侍女們同時鬆了口氣,站起身又回到門外的廊柱下守候。
越夫人看看窗外天色漸暗,估計越王勾踐也快到前堂了;她站起身來走出房門,感覺到雙腿尚有酸軟之意,心頭湧起一絲甜蜜:表哥對她的深切渴望與五前年並無不同。
「拜見夫人!」身材瘦小的豎人磯躬著身子迎上前來,「主君命小人稟報夫人:主君前宮有事,請夫人主持青鸞園的晚宴。」
磯也極厭惡豎人特有的尖細嗓音,說話的時候一般都竭力啞著嗓子,特別是面對他最敬慕的君夫人。
雅夫人皺起眉頭,額間現出三條細細的豎紋,「噢?已到酉時,前宮能有何事?主君現在何處?」
「主君剛出園門。」磯豎就把才纔越王看到少姬施夷光之後,忽然返身出園的事告訴了越夫人。
越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和警覺:這個施夷光不簡單啊,表哥和夫君都對她另眼相看……也是,此女生就一副勾引男人心魄的狐媚長相,連生為女人的她初次見之都覺得七分驚艷、三分我見猶憐,何況好色遠遠勝過好德的王公貴族男子?
不若即刻下手將她除掉?
嗯……反正她明早就離開越國了,這樣的紅顏禍水送到吳王夫差那裡,定能掀起後宮的軒然大波;她那種嬌弱樣貌的女子,到了吳王宮,能在吳王的妻妾手中存活幾天還一定呢!
如果她能得到姬夫差的青睞,成為吳宮最受寵的妃姬,那麼表哥和文種大夫擬定的謀略也就成功了大半;等到越王復國大計成功之後再除掉她也不遲啊!
越夫人拿定主意,扶著侍女的手指,意態高潔地走向前園明堂。
「君夫人到——」
堂前的寺人高呼一聲,美姬和她們的父母都伏在地上行著大禮。
越夫人坐到明堂正中的榻上,向下面跪伏的眾人略揮衣袖,「都免禮吧,你們都是越國的有功臣民,該是本夫人向你們行禮才對。」
眾人諾諾地跪坐原處,越夫人對上幾位上大夫詢問的眼神,微笑道,「主君在前宮尚有要事,今晚的送別宴,就請各位上大夫代主君祝酒了。」
「微臣等不敢,請夫人領禮祭酒。」文種大夫拱手道。
越夫人示意宮人獻上酒食。
眾人隨她舉酒先敬四方神靈和越國列位先君,將酒彈到空中及地上。
「這一杯,本夫人要敬在座的各位長者,感謝你們將明珠一樣珍貴的好女奉獻出來,遠嫁吳國,成為吳越兩國和平友好的牢固紐帶!」
鄭旦的父親是會稽城郊的一個小縣的縣正,他也是這些姬人家眷中身份最高的一位;聽完君夫人的酒辭,立刻感恩戴德地直立上身,雙手捧起銅酒樽:「微臣等謝君夫人賜酒!為國分憂乃是臣等子民的本份!微臣家中上下百人,永記不忘主君和夫人對微臣父女的提攜大恩!」
鄭旦望著激動得面色紫紅的父親,嚥下將要湧上來的淚水;她想要告訴父母,她們到吳王宮的真正使命是什麼,越王宮人在她們身上加諸了何等陰毒的桎梏!
但是她的嘴動了動,對著兩鬢都已花白的父母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午時范大人對她們嚴苛的告誡還迴盪在耳邊,她不敢、也不忍把殘酷的真相告訴心性質樸的雙親。
越夫人眼波流轉,視線從范蠡面上劃過,落在施家父女的身上,「各位妹子在宮中學了不少才藝,不若此時就在各自的家人面前展示一番,如此可好?」
跪在越夫人身後的女御聽到君夫人的提議,立刻命宮人去請樂師來。
年齡最小的美姬燕魚,最先走到堂中行了一禮,「奴婢燕魚拋磚引玉,獻上民曲《凱風》。」
越夫人頷首,示意剛剛抱著桐木琴走進來的樂師為她伴音。
燕魚身穿翡翠色上衫,荔枝紅的羅裙,黑幽幽的長髮用一根碧色的絲帶鬆鬆繫在肩後;耳下垂著十幾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碧璽,隨著她腰身的輕動,彩石輕撞有聲。
她尚未完全長開的圓臉上一派肅穆,隨著樂師靜雲叮咚的琴聲響起,燕魚羅袖一展、螓首微沉,跳的居然是大周最端正、優雅的文舞『南龠』。
一段序曲之後,燕魚輕旋兩圈曲膝在地定住身形,同時口中吟唱出聲: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和風煦煦的從南方吹來,吹在棗樹的嫩芽上;棗樹芽心長得又嫩又壯,我的母親每天都為養育兒女辛苦忙碌!)
燕魚的母親約有四十歲,面容白皙略有額紋,可見年少時也甚是美麗;想來她家境尚還富足,腦後的髮髻上插著兩枝明晃晃的鑲翠金釵。
她聽到女兒唱出這首曲子,又忍不住落下淚來,面容敦厚的燕父握緊妻子的手,眼圈也紅了。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無令人!」
(和風暖暖地從南方吹來,吹到長成柴木的棗樹上;我的母親明理又善良,女兒不成材不能埋怨娘親!)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寒泉之水透骨涼,源頭就在浚縣在旁邊;母親養育了七個兒女,兒女們已長大成人,卻累壞了我們的娘親!)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黃雀在婉轉地唱著歌,歌聲是多麼悅耳動聽啊。母親養育了七個兒女,我卻不能在身邊服侍、安慰母心!)
燕魚還未唱完,她的母親已經苦忍不住泣出聲來,燕父小聲地安慰著她;燕魚最後幾句已是抖得不成音調,但還是堅持著唱完整曲才退到母親邊,燕母一把將她攬緊在懷中。
夷光看到父親也心有慼慼,於是款款地站起身來,對堂上的越夫人行了個端正的宮禮,「施女不才,想手撫一曲『桃夭』。」
越夫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施夷著穿著一件天青色的羅衫,走路的時候,身形款款,有不刻意的風流妖嬈;她說話的聲音更是恬靜如歌,既使是用這種恭順的口氣也顯得十分動聽。
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比自己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燕支輕粉的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好顏色。
君夫人竭力對夷光綻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靜雲,把木琴給施家妹子。」
越宮琴師靜雲將自己面前的桐木琴遞到夷光面前,夷光對樂師頷首行禮,雙手接過琴來;她跪坐在堂中屏息片刻,手指輕輕撫過焦尾琴的細弦,琴音潺潺、如溪水流至青石,叮咚之聲悅耳輕快。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的聲音如此之歡悅!
夷光對著深深凝視她的父親嫣然一笑,「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待嫁女一般,面色喜氣洋洋,顯露出滿懷期待!
施淳也笑了:聰明賢順如女兒,定會得吳王的寵愛,安然度過她的一生。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樹長得多麼茂盛啊,果實纍纍結滿枝頭;這位賢良的女子出嫁後,定能使家庭幸福美滿!)
夷光只學了一年彈琴的技藝,卻是深得其中韻味;她在樂舞方面極有天分,樂師靜雲曾說:假以時日,她的琴藝會勝過他這位在周南久負盛名的樂師。
范蠡飲下酒中的殘酒,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夷光方纔那明媚的一笑就是對向他的。
不錯,若非越國遭受戰亂,如夷光這般好女子會嫁給一個穩妥的夫婿,花前月下恩愛度日,像這歌中所唱的『有蕡其實』,再生育幾個聰慧可愛的兒女,享受真正的天倫之樂吧。
他輕聲喟歎。
范蠡不知他的淡淡失落,在越夫人眼中成了另外一種意味;越夫人笑容漸僵,眼神從范蠡俊秀的側臉移開,冷冷地盯著施夷光半垂的清水臉兒,將兩手的指尖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應以大局為重。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樹長得多麼壯盛,綠葉茂盛展示生機;這位賢慧的女子出嫁後,定能使家人和美幸福!)
夷光已唱完,堂中諸人還沉浸於繞樑不絕的音律當中;夷光起身施禮,抱起桐琴還給候在一側的樂師靜雲。
其後,鄭旦表演了吳地的『採蓮舞』,長相清麗的紫綃獻上武舞『象簫』,其他的少女也都受夷光的提醒,在即將別離的至親面前唱起歡快動聽的歌曲。
酒宴在子夜之前結束,美姬們的父母被特許在宮外的官驛中住下,可以一早到河邊為眾女送行。
上大夫們和少姬等人向君夫人行了禮便告退了,范蠡和文種大夫走在最後,兩人低聲交談著快步離開明堂。
越夫人氣惱地一拂衣袖,不待侍女上前攙扶就驀地站起來:表哥一整晚都沒有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交會!難道三魂六魄都讓施夷光那個狐精給勾走了?!
雅姬走出青鸞園,吹著涼絲絲的夜風定了定神,她遠遠望見勾踐的寢房裡燈火通明,便緩緩停住了腳步。
「主君可安置了?」
寢宮前的侍衛向夫人拱手道,「回稟夫人,主君正在內書房中閱簡。」
「噢?」越夫人怔了一下,轉頭指使身邊的宮女,「紅雲,去膳房取一壺熱米漿來。」
一刻之後,越夫人親手端著一個銅盤走進書房;當然,她進越王的內書房之前也得經豎人通報一聲。
越王自回國之後就沒再與她親近過,(宮中有的是可以洩.欲的侍姬,越王自然不會再穿被他人試過的舊靴。)所以,雅姬越發熱切與表哥的每一次幽歡。
但是表面上,越王夫婦還是鶼鰈情深、相敬如賓的。
雅姬十五歲時初入越宮,那時勾踐還是一位俊美儒雅的年青世子,穿著一件過膝的白色錦袍,襟上繡著團形蟠龍紋,腰繫銀絲線織就的寬帶,身上隱約散發著一股周南少年鍾愛的蘭香氣。
合巹的那一晚,雅姬望著夫君那一頭青黑色的長髮、長眉鷹目,嘴唇是不可思議飽滿豐潤雅姬承認她是暫時忘記了表哥的。
但是此時的勾踐,卻讓越夫人覺得越來越陌生,經過同在吳王宮養馬為奴這三年,兩人同甘共若經歷九死一生,應該是越來越合契才對,但是雅姬越來越看不懂目光陰鷲的勾踐在想些什麼。
勾踐正坐在書案前翻動一卷竹簡,牛油火燭的煙火氣熏得書房裡熱氣騰騰,靠牆木架上的竹簡散發出暗藏的木香氣。
雅姬深深嗅了一口,這氣息是她喜愛的也許,有一天,坐在這裡閱簡的是表哥,而她則願紅袖添香、閒剪燭花伴他到每一個東方漸明
「小童拜見主君!」
雅姬略一曲膝,勾踐急忙從竹榻上起身虛扶雅姬。
「夫人多禮了!這等事吩咐讓宮人便可,夫人何必親手為之。」
「主君可要為了越地的子民著想,好生愛惜自己的身體才是。」越夫人把銅盤放在書案上,將陶壺裡的米漿倒進一個白碗中,雙手遞到勾踐面前。
「有勞夫人。」勾踐放下手中的一卷竹簡,接過白陶碗啜了一口熱湯又放在木案上,「晚宴可還盡興?」
「尚好,這批美姬是小童精心訓教出來的,定會對主君的興國大業有所輔助。其中……」
她仔細地盯著勾踐的神色,「其中一個叫施夷光少女,姿色才藝絕佳;定能得吳王青眼有加。」
「噢?」越王神色平淡,「夫人莫非說的是寡人午時進園所見的青衣女子?」
「主君下午去過青鸞園?為何不與小童一起入宴?」
「呃,田部史急諫,想求見寡人商議南地的稻田受旱之事;寡人不得不趕去前宮……」
「不過,寡人觀那幾個美姬全無小家碧玉之氣,被夫人教養得甚為出眾;夫人對寡人而言,可謂勞苦功高啊。」
「這是小童份內之事,何功之有?主君早些安歇,小童告退了。」
勾踐含笑目送她出門,容長的面頰上頓時變得幽寒:越夫人的父親手上尚掌有國中三分之一的兵權,而虎符就握在越夫人的表兄范蠡手中。
他回國不足兩年,政務百廢待興;屬地只有百餘里的地方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其餘的國土全都駐有吳兵。
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
勾踐想起在吳王宮那三年不堪的歲月,又找到懸在房樑上的那枚野豚苦膽,伸頭舐了一下,腥苦之氣從舌尖溢滿全身。
夫差……此時最大的敵人是吳王姬夫差!
其他的對手,都可以放置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