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隋唐夢(下) 文 / 楊千紫
一.{我們都一樣}
「好吧,我答應你。」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那樣看著楊廣的眼睛,最後竟沒有開口說拒絕。——我也以為自己一定會拒絕。
契丹蠻夷,風土氣候都與中原不同。縱使是契丹王室,吃住條件也與大隋皇族不可同日而語。
我這樣一個從現代穿越來的嬌弱少女,如何能過得慣那種塞外生活?更何況我是多麼難纏的一個人啊,那麼驕傲,從來不肯退讓,又怎麼會對楊廣的話聽之任之呢?
但是我居然答應了,心頭一陣霧樣的迷濛過後,心底竟是清明如鏡。其實也正是這個決定讓我意識到,原來自己對楊廣,竟真是有些不同的。
或許我需要遠遠地躲開他,這樣才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怕看他的眼睛,怕他手掌冰涼而灼熱的溫度,怕他抱我時錦衣貼在臉頰時柔軟的觸感。可是,我不是比誰都清楚他的命運嗎?隋朝最後一任皇帝,歷史上的暴君,陰險狡詐,弒父奪母,少年得志之後的盡頭就是淒涼。
「雲佩瑤,你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本王倒沒想到你會這樣順從。」我沉浸在自己無人可知的糾結裡,坐在一旁的楊廣悠悠地開口,嘴角勾起一抹探究而篤定的淺笑,淡淡地說:「十年之後,我會讓你回到我身邊的。」
我側身坐著,看一眼還昏迷著的契丹七皇子耶律齊,他還在沉睡,一臉孩子氣的迷茫。未來的十年,我就要與這個人一起度過嗎?我看了看楊廣,又說:「那你可不可以也答應我一件事呢?」這樣柔順的態度讓楊廣微微一愣。
「放開雲司青吧。遵從她的選擇。如果她留在楊勇身邊能更快樂,就不要去打擾她,好嗎?」想起在甘露寺他們二人同進同出舉案齊眉的樣子,轉念又想起那時喬裝成小兵的楊勇也曾在午夜的森林裡對我說過那麼深情的句子,我頓了頓,說:「如果十年後你還能記得我,就來接我回去吧。」
楊廣一時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側頭看著我,一縷劉海斜搭在額前,眸子裡彷彿瞬間閃過某種異樣的東西。窗外天色漸漸亮了,一扇側窗開著,清晨涼澈的空氣湧進來,帶著一絲淺淡的花香。
他就坐在我身邊,以那樣的姿態深深看我,一襲白色錦衣,高貴而冰冷。很多很多年以後,當我忘記了與他之間一切一切過往的時候,卻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清晨裡獨特的味道。那麼遠,又那麼近。
「你好些了嗎?」華麗的馬車上,耶律齊睜開眼睛,看到四周陌生的場景,不由一愣。掙扎著想要坐起身,馬車一陣顛簸,他險些栽倒,我急忙扶住他,「晉王已經找大夫看過你的傷了,還好並未傷到筋骨,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耶律齊看我一眼,不落痕跡地甩開我的手,揭開車簾看一眼外面,說:「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去晉王府的路上。」我想我應該顯得溫柔賢淑些,於是輕輕替他把滑落的毯子搭回到身上,柔聲道,「晉王今晚在府中設宴款待我們。」
意料之外的,耶律齊倒是沒怎麼驚訝,只是抬頭看著我,似乎是在等待下文。
「晉王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只好整套地解釋下去,「也知道在契丹流傳的有關他的傳言其實是一場誤會。那不過是個簡單的離間計,相信以七皇子你的聰明才智,一定能明白的。」這番說辭下來,我自己都覺得虛偽,如何用得著這樣幫著楊廣呢?嘴上卻又說,「晉王也是一片好意,等到晚宴的時候他會親自跟你解釋……」
耶律齊輕輕哼了一聲:「滿口晉王晉王的,叫得倒親熱。」我一時靜默,他眸光一閃,抬頭問道,「你是他的女人?」
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車身忽然一震,車窗外傳來一陣打鬥聲,耶律齊眼中劃過冰冷而鋒利的目光,哼了一聲道:「你看,這就是楊廣的『一片好意』。」
護送我們的侍衛並不多,打鬥聲漸漸弱了下去。車外寂靜下來,有沙沙的腳步聲朝我們逼來。我看一眼耶律齊,心中也不由懷疑,莫非這些人真是楊廣派來的?
這時卻聽門外傳來熟悉的男聲,彷彿就站在門前,聽起來卻有些飄忽。他冷冷地說:「雲佩瑤,你出來。」
我一怔。楊勇,他怎麼會來?
是為了我嗎?他是不是還記得給我的承諾?記得他曾在漆黑的夜裡很認真地說要給我幸福?
他的尾音有些細微的顫抖,許是因為憤怒,抑或是莫可名狀的期待。與我一樣。
這一刻,想必我們的心情該是一樣的。
想見到對方。可是又害怕相見。
因為已經物是人非了。
二.{盛夏的果實}
我用毯子將耶律齊蓋好,示意他不要出聲,轉身緩緩地走下馬車。
斜陽未盡,滿城的天色都被染成一層金黃,山坡上風有些大,吹得劉海絲絲縷縷,遮在眼前看不清方向。我與他面對面站著,終究也是無言,半晌俯身道了一聲:「民女雲佩瑤,參見太子殿下。」
風聲簌簌,吹得半人高的野草左右搖擺,夕陽餘暉中,就像一片蕭瑟的海洋。楊勇沒有說話,我抬頭看他,他的臉在陰影裡,神色有些冰冷,彷彿又有些曖昧不明。他漆黑的眸子對上我的目光,倏忽一震,忽然上前猛地扼住我的腕。
「為什麼?」他狠狠地盯著我,「為什麼你說要等我,最後卻去了晉王府,還打算要為他嫁到契丹?」他手上一加力,我的手腕幾乎就要斷掉,他說:「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快?楊廣究竟又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對他?」
晉王楊廣與太子楊勇的奪嫡之爭已經日漸激烈,皇帝傾向於太子,而把皇帝治得死死的獨孤皇后卻更傾向於楊廣,這個格局不僅讓朝中大臣分成兩隊,也讓兩座府第的鬥爭日漸明顯。他必是在楊廣身邊安插了眼線的,所以才會知道這些事。
我強忍著痛,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解釋什麼了。甘露寺外你與雲司青彼此攜手,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既然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再來找我呢?」他眼神一頓,手上又一加力,我的手腕幾乎要斷掉,忍不住痛呼出聲,緊接著咬起牙不肯再說什麼。
也許是有些心疼我的痛楚,楊勇的手掌微微鬆開了些。我的腕上已經浮現出一圈淤青,他眼中似有憐惜,可是很快被憤恨取代,他說:「當日你不知我的身份,都肯等著我回來,如今你知我是太子,卻打定主意要站到楊廣那邊了嗎?」
我低垂下頭,腦海中浮現出楊廣星子一樣閃爍的黑眸,第一次覺得這樣迷茫,低聲地說:「佩瑤並不想站到哪邊,只希望可以全身而退。真的,你相信我。」
楊勇微微一頓,伸手捏著我的下巴,彷彿想透過我的眼睛看到我心裡去。就在這時,我身後忽然有幾支羽箭簌簌而來,在旁邊的樹幹上釘成一排,楊勇將我扯到身後,回過頭正對上另一支箭迎面而來,眼看就要射中他的額頭,我本能地伸手去擋……箭尖刺破了我的手臂,血汩汩地流出來,楊勇眼中有驚異,其後是些許感動,剛要伸手來扶我,身後卻有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掌將我拉入懷中,那道熟悉的目光冰涼得就像初春未化的冰雪。
我側過頭,整個人都陷在那人的肩膀裡,楊廣的側臉稜角分明,英俊得有些邪異。他看著楊勇,像是在跟他示威一般,手上一加力,將我更緊地環入懷中,說:「好久不見啊,兄長。」說著他低頭看我,就像在看一隻被他掌控的寵物,柔聲道:「不是說來晉王府的嗎?怎麼倒在這兒耽擱了?」
楊勇目光一沉,唇邊反而揚起一絲笑意,說:「賢弟向來國務繁忙,怎麼有空來此等候本宮?」
我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忽然發覺這兩兄弟的側臉如此相像,都那麼稜角分明,唇紅且細。分明是一副薄情面,卻也都曾為我露過深情的表情。可是究竟是從何時起,我開始在乎身後的這個人?開始為了他,忘記了對另一個人的諾言?
「呵呵,兄長,其實這些客套話也不必說了。你喜歡這個女人?」楊廣依舊環著我,一手隨意地擺弄著我的袖帶,說:「雲司青在你手上吧?如果用她來換,你可答應嗎?」
我心中一震,隨即彷彿有一陣涼意隨著血管擴散到全身。上一秒鐘的時候,我怎麼能想到,從這個我萬萬不該喜歡上的人口中,會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來。我愣住片刻,死命掙開楊廣的手,轉身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雙美麗的眼睛依舊黑且晶亮,深邃得近乎無情。楊勇的目光觸到我看他的眼神,瞬間劃過一絲深深的落寞,冷冷說道:「雲司青是世間尤物,本宮已將她獻給父皇,想必很快就會被封為妃了。」
我一怔,心中本就被楊廣的話刺痛了,此刻更是又氣又急,上前一步跑到楊勇面前,揮手就是一個耳光,道:「獨孤後善嫉,天下人皆知!你怎麼能把我姐姐獻給年過半百的皇上?你這是把她往火坑裡推!」
楊勇直直看著我,輕輕撫了撫被我打過的臉龐,眼神裡有種陌生的冷漠,揚了揚唇角道:「你很在乎你姐姐嗎?這很好。」
我看著他古怪的表情,忽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楊勇上前一步,俯身在我耳邊小聲說:「想救雲司青麼?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說著往我手心裡塞了什麼,抬頭若無其事地瞟了一眼楊廣。
「賢弟,告辭了。」楊勇神態自若地走出重圍,儘管此刻半山坡上都是楊廣的人,可是他臉上毫無懼色,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笑著說:「若你還想得到雲司青的話,就跟父皇要去吧。」
楊廣一言不發地看著楊勇離去,雙目沉沉。身後是一片艷麗的石榴花,灼灼如焚。更襯得他一身白衣如雪,俊逸出塵。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痛。石榴是盛夏才會開的花吧,那樣鮮艷,那樣奪目,或許只有這樣張揚的美,才能吸引他的注意。
就像雲司青。
而我,於他,始終只是個走錯了的過客。
三.{如果愛下去}
夜宴照常進行,晉王府裡鶯歌燕舞,白日裡看起來樸素的宅院現在也繁華起來。楊廣素喜節儉,其實是在迎合皇帝楊堅的口味。可是實際上獨孤皇后的話在宮裡是比楊堅更有份量的,一個女人能讓貴為皇帝的丈夫對自己幾十年來專一不二,也真是很有本事了。單就馭人有術這一點來看,大概楊廣是得了獨孤後的遺傳。
耶律齊坐在上座,喝了許多酒,不時用眼睛劃過我的方向。似乎是在看我,可是眼神卻又凝在半空,沒有焦點。我從袖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在桌下將白色粉末倒入杯中,上好的女兒紅翻騰幾下,發出嘶的一聲響。
回想起楊勇在我耳邊所說的話。想救雲司青的話,就幫我殺了耶律齊吧。他的笑容浮現在我腦海中,看起來莫名有些淒涼。或許是我一早就知道答案了吧,無論隋朝最後是不是斷送在楊廣手上,他都注定才是接掌大統的那個人。
其實我明白楊勇的用意的。耶律齊死在晉王府,契丹這股勢力就會繼續與楊廣為敵。以契丹人有仇必報的性格,借刀殺人這件事就會很容易實現了。
只是我……真的可以為救自己的姐姐而害死一個無辜的人麼?
我抬眼望向席間沉默的耶律齊,想起那個夜裡他像著魔一樣喚我「菲亞絲」時的情景。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呢?是他曾經愛過的人嗎?……而他所愛的人,現在還在契丹等著他回去嗎?
而當他死後,我身體裡的斷腸蠱又會怎樣呢?是隨著他的消亡而消失,還是再也無藥可解了呢?
正在走神的時候,楊廣忽然高高在上地叫我:「佩瑤,你過來。」
我端著酒杯走過去,腳步輕得像是踏在雲朵上。我究竟該怎麼做呢?放著雲司青不管,還是狠下心來做到楊勇要挾我做的事?可是耶律齊……觸到他看我時深情的眼神,我想我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楊廣笑著看我,說:「明日本王會上報父皇,封你為晉陽公主,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到契丹。」
我俯身福了一福,說:「謝晉王。」心中卻在想,這個男人,何以無情到這個地步呢?我們的十年之約他還記得嗎?或者從一開始他就是說說而已吧。我沒有雲司青的傾城美貌,也許我始終不曾入過他的眼睛。
我的手一鬆,撒了毒的酒掉在地上,無聲地滲透到地毯裡。我佯裝無意,後退一步說:「奴婢笨手笨腳,真是失禮。」
楊廣笑意漸濃,遞給我一隻新的酒杯,說:「來,佩瑤,敬七皇子一杯。」
耶律齊直直地看著我,眼神深深的,含義未名,有些陌生,又有些淒涼的意味。我只好依言上前,遞上那杯酒,場面話還是會說幾句的,道:「一直以來,感謝七皇子的厚愛。佩瑤祝您從今以後,萬事如意。」
耶律齊接過我的酒,唇邊劃過一絲苦笑,說:「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豈能世事如我所願?」仰頭一飲而盡,說:「雲佩瑤,你真的肯跟我回契丹?」
我抬起頭,只見他黝黑英俊的臉上彷彿佈滿了哀傷,心中忽然不忍,剛要回答,卻聽他呻吟一聲,忽然吐出一大口鮮血,眼中的痛苦攢在了一起,眼珠彷彿疼痛欲裂,我嚇得後退一步,卻見楊廣依然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彷彿在看一場好戲。
我驚慌失措,自言自語道:「不可能的,那杯酒被我倒掉了,並沒有拿給他喝啊……」
楊廣見我這樣,哈哈大笑,說:「楊勇給了你一包砒霜吧?你還真是沒用啊,總是做不成人家交代你的差事。」
我一愣,豎起眉道:「你早就知道楊勇讓我下毒的事?」
楊廣面露得色,印象中他很少露出這樣張揚的表情,說:「楊勇與我從小一起長大,他能算計到什麼程度,我很清楚。總是與我棋差一招就是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想在他美麗的眼睛裡看到那麼殘忍的眼神,轉頭耶律齊正在地上掙扎,雙手在半空虛弱地揮舞著,眼神卻是平靜的,他輕聲喚我:「菲亞絲……」
我想起與他之間的一切過往,想到這個男人是我親手所害,鼻子一酸,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對不起……耶律齊,對不起。」
他的眼神凝在半空中,沒有焦點,霧氣一般擴散開去,說:「佩瑤,你知道嗎,菲亞絲是古書裡最美的花神,傳說中她有最溫柔的雙手和最清澈的眼神……我以為我找到了,我以為你就是,可是當我在馬車裡看到你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你不會真心想跟我回契丹的……」他的眼神悲涼起來,「我也知道我們之間不會有結局的……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啊……」說著,他看一眼楊廣,那目光裡有怨恨,不甘,艷羨抑或絕望,漸漸就如風中的燭火,就要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我的淚水更甚,心中的愧疚和痛苦一起湧了出來,卻只能握著他的手重複著說:「耶律齊,對不起……對不起……」這時腹中忽然一陣劇痛,我倒在地上,只覺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了一起,被什麼翻騰著,苦不堪言。
斷腸蠱。真不愧這「斷腸」二字。這時耶律齊已經奄奄一息,奮力從脖頸上扯下一條項鏈,說:「解藥在這裡,只要你帶著它,斷腸蠱就不會再發作……」他的目光漸漸迷離,「佩瑤,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忘記我……從今以後,你一看到它,就會想起我……」
耶律齊的聲音低了下去,最後彷彿被風吹散了,再也聽不清楚。這項鏈是銀質的,墜子上刻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雄鷹,看起來自由而堅強,那是我一直想得到卻一直缺乏的東西……眼淚一滴滴砸在這只鷹上,彷彿它也流了淚。我低下頭,雙肩劇烈地顫抖著,忽然間泣不成聲。
這時,卻有一雙冰涼的手從我掌中接過那條項鏈,不由分說地繫在我脖頸上,說:「還好他把解藥帶在身上。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他伸手撫摸我的長髮,像在安撫一隻受傷的狗,說:「其實我也不捨得你犧牲你的。」
是啊,楊廣知道我中了蠱,也就應該知道,一旦耶律齊死了,我能活下來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可是他明知道是這樣,也還是要設計讓我親手毒死耶律齊嗎?這個男人,真是冷血得令人害怕。我站起身,死命甩開他的手,咬牙道:「楊廣,你不是人!」
楊廣只是含笑看我,一副逗弄寵物的模樣。
我定了定神,道:「耶律齊死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今後整個契丹都會與你為敵!看你如何再去覬覦人家楊勇的太子之位!」
楊廣又一次走近了我,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手攬住我的腰說:「你怎麼跟那楊勇一樣傻呢?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契丹人刺殺本王,本王卻不計前嫌地與其和好,還將我自己喜歡的女人嫁給他和親……」他捏了捏我的下巴,「明日就會有人在太子府的地窖裡找到契丹七皇子耶律齊的屍首,你說,這個黑鍋他是不是背定了呢?」說完,他瞟一眼耶律齊的屍體,微有歎息,「其實他也是個人才。可惜,我不可能讓刺殺過我的人活著離開晉王府。」
我看著他的笑容,一時只覺心寒,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倒真是睚眥必報!還順便冤枉了太子,好一招一石二鳥!」
楊廣低下頭來看我,伸手一下一下地摩挲我的長髮,說:「佩瑤,乖,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我本能地想要躲開他,狠命一掙卻掙不開,楊廣將我雙手扼在背後,微一加力,一雙桃花眼挑了一挑,「你不是很喜歡我的嗎?」
我又驚又怒,搖著頭道:「放開我!誰會喜歡你這種人!」
楊廣眼睛一瞇,佯裝不悅的樣子,也搖了搖頭,說:「言不由衷的女人我可不喜歡。」
我被他這樣看得心慌,奮力掙扎著:「楊廣,你快放開我……」
最後一字的尾音還沒爆破,一雙溫熱的唇已經封住了我的口。楊廣低頭吻住我,舌尖靈活且纏綿,讓我一瞬間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
我用盡理智繼續掙扎,奮力咬破了他的舌尖,楊廣一愣,下意識地鬆開了我,眼睛裡有些怔忡,看起來第一次這樣單純無害。我心中一痛,淚水汩汩地流出來,說:「楊廣,我恨你。」
有些人,明知道是錯的,可是如何才能不再愛下去呢?
有些路,明知道前方是黑暗,可是如何才能不再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為什麼當他吻住我的時候,卻讓我更清楚地認識到,這個男人,我是真的喜歡上了……
可是我怎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呢?卑鄙,冷血,集結了天下間所有不好的品質,卻有一雙奪人心魄的桃花眼……或許在他為了驅逐我體內的寒氣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忘不掉了吧……
我含著淚看他一眼,轉身想要奪門而出。卻被他扼住手臂,反轉過身緊緊地將我抵在門上。他很近地逼視著我,說:「雲佩瑤,你知不知道,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對我。」
我奮力掙扎,楊廣卻再一次狠狠地吻住我,沒有半點憐惜和溫情,就像是懲罰。我的身體漸漸無力,無力掙扎,無力抗衡,只是不斷地流著淚,在他鬆開我那一瞬央求道:「楊廣,別這樣,你放了我……」
楊廣眸中卻猛地湧出一股怒意,緊緊地扼住我的手腕,一把橫抱起我,說:「雲佩瑤,你死了這條心吧。如果我想把你留在身邊,你這輩子也跑不掉。」
四.{肝腸未寸斷}
芙蓉帳暖,卻沒有半點溫情和希冀,只有我的眼淚,只有他的懲罰和涼薄。
窗邊放著一隻景泰藍的花盆,盆裡的蘭花長長地垂落到地上,熹光初露的時候,就像一輪纖細的月牙,彷彿夜還沒有過去,彷彿那種香氣可以將昨夜的荒唐掩蓋。
濛濛亮的天光裡,我揪著被子,望著身邊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除了流淚,似乎再也無事可做。
回想起與他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山坡上風很大,吹得金線大旗獵獵作響。遙遙只見一個錦衣金冠的白衣公子策馬立於山頭,身後簇擁著一隊侍衛。他有張極美的側臉,鼻樑的弧度融合了嫵媚與英挺兩種氣質,眼睛狹長,一縷碎發掠在唇邊。只見那公子揚唇淺笑,聲音低且動聽,卻不是為我。
第二次相見,他與我之間只隔著一層簾布。他的聲音動聽且戲謔,道:「怎麼,不想見見要與你共度一生的男人嗎?」他裝模作樣地念著,「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以你美人之名,名揚四海,多等一會兒也是應該的。」
深夜,在客棧裡,楊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伸手撫向我的髮鬢,說:「我這個表弟出身高貴,自小就很聰明,倒是很少聽他誇獎別人。你是個例外。」在吻過我之後,他若無其事地笑笑,然後俯身在我的耳邊說,「作為我晉王府的親信,嫁去契丹吧。幫我穩住這股勢力。十年之後,我會去接你回來的。」
不過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卻彷彿前塵舊夢一樣遙遠。耶律齊死時那種深情的眼神在我腦海中揮散不去,沒有怨懟,沒有憎恨,他的眼中只有我,只有留戀……
到底什麼才是命運呢?命運就是讓我背棄一個對我有情的男人,而無法控制地去愛著視我為草芥的楊廣嗎?
熟睡中的他面容純淨,看起來單純無害,白皙如玉的鼻尖上滲著一點點汗珠,晶瑩可愛。我忍不住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如果他不是他,我也不是我,該有多好呢?他不是陰險毒辣的隋煬帝,我也不是自私倔強的雲佩瑤……或許我們,就可以開心許多了吧。
我穿好衣服,從他腰帶上摘下晉王府的令牌,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其實我並不是沒有辦法面對他。我是沒有辦法面對我自己啊。
清晨的小路上幾乎沒什麼人,車轍的聲音一下一下,伴隨著樹梢上唧唧喳喳的鳥鳴,讓我覺得親切而遙遠。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又彷彿是在夢裡。我揭開馬車的窗簾,忽然間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她的一雙美目依舊顧盼生輝,此刻看起來卻有些茫然,對上我的目光,重重一頓。
此時不得不感歎命運的安排真是奇妙,一對錯過許多次的姐妹,會在這樣一個清晨,在方向相反的馬車上擦肩而過。然而在這樣一個瞬間,我們看到了彼此。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因為混雜著太多情感幾乎微不可聞,輕輕喚她一聲:「姐姐……」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會想起那日雲司青跟我說的話。她說佩瑤,你知道嗎,我真的恨過你。我恨你可以留在楊廣的身邊,也恨你得到楊勇太深的愛。可是到頭來,我還是想通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感情的事本來就沒道理可講。
也許也只能絕望地說一句,這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是人的控制力範圍之外的。也有很多東西我們喜歡可是卻不得不放棄。這就是人生。
愛上不該愛的人注定要傷心的吧。因為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兩全其美。
一路上顛沛流離,當我到達太子府的時候,已經是次日的黃昏了。此時正是掌燈時分,眼看著落日餘暉中的府第瞬間明亮起來,真是一件很讓人振奮的事情。忽然想起《失樂園》中彌爾頓的一句名言:「意識本身可以把地獄造成天堂,也能把天堂折騰成地獄。」
我如今所做的,所說的,究竟是不是對的呢?依舊沒有答案。
可是我真的不能眼看著楊勇被冤枉。即使我知道他終究是個落敗的結局,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因為雲司青告訴我,她本來都已經被楊勇送進宮裡,可是在最後關頭,他卻冒著被皇帝厭棄的危險,將她救了出來。
當她問他為什麼的時候,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因為佩瑤捨不得你。」
她說原本這兩個男人都是屬於我的吧,可是到最後與他們牽扯不清的人卻是你。一個把你留在身邊,一個把你放在了心裡。
當我在太子府見到楊勇的時候,他眼中有昭然的喜悅和驚喜,其後是忐忑和難以置信的不確定,他說:「佩瑤,你怎麼會來?」
我低垂下頭,早已經再沒有眼淚可以流,說:「耶律齊死了,楊廣正打算嫁禍給你。」
他卻彷彿沒聽到般,只是看著我,眼中有無限憐惜,扶起我滿是淤青的手臂,說:「你的傷好了嗎?上次你為我擋了一箭,我還說那樣的話去傷害你,真的是我不對。」
我微微一怔,他已經將我環入懷裡,輕撫著我的髮絲,說:「佩瑤,我很想你。」我剛想再說什麼,他卻用手指摀住我的唇,「什麼都別說了,佩瑤,這些都不重要了。我跟自己說,只要你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什麼都不再爭了。這個太子之位,楊廣他想要的話,就讓他拿走吧。我只想要你。」
五.{答應不愛你}
轉眼已經在驪山住了三個月。果然是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難怪秦始皇會把行宮建在這裡。
我的小腹微微隆起,楊勇每天都會在我肚子上聽一會,像個小孩子,說:「聽,他在跟我說話呢。」
我心頭一震,隨即是綿延不絕的感動,笑著配合道:「那他跟你說什麼了?」
楊勇拿起一塊點心塞到我嘴裡,說:「他說娘親吃得太少了,都把我餓壞了呢。」那是一塊桂花糕,真的很甜。我眼眶卻還是很矯情地苦澀起來。
我究竟有什麼好,能讓這個曾經貴為太子的男人,這樣為我。楊勇後來曾經說,他從小生長在宮裡,爾虞我詐這些事情看多了,自然也就學會了。利用或者傷害一個女人,原本都是很簡單的事,可是真的做了傷害我的事情之後,他才知道,什麼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聽了那番話以後,我長久無言,卻也在心裡打定主意,這一生,我定不會再負他了。
驪山的宮殿並不很奢華,但也清雅幽靜,夜風徐來,珠簾陣陣碰撞,發出叮鈴鈴清脆的聲響。我不知為何睡不著,想去後院看星星,推開門卻見門外火光沖天。
楊勇站在人群中央,傲然直視著肩輿裡那個遙遠而依稀的白色身影,說:「我已經抱病不再上朝,過不了多久,就會跟父皇請辭了。你連這麼短的時間都等不了嗎?」
他的聲音自半空中飄來,依舊那麼動聽,他說:「你沒聽過斬草除根嗎?以前我不急著動你,是因為還沒到時候。現在契丹和朝中原本擁立你的勢力都已經盡歸我麾下,你以為你還有路可以走嗎?」
楊勇頓了頓,聲音低得近乎哀求,我知道他是為我,他說:「你我兄弟一場,真的不能給我一條活路走嗎?」
說著他看一眼我藏身的方向,眼神中是無限的眷戀。
楊廣沉默良久,問:「雲佩瑤在哪裡?你把她還給我,我會考慮繞你一命。」
楊勇唇邊揚起一抹安然的笑意,說:「佩瑤是我的女人。她從來都不屬於你。」
就在這一瞬,白光倏忽閃爍,刺穿了楊勇的小腹,血汩汩地滴在地上,就像是雨聲。楊廣緩緩將劍從他的身體裡拔出,淡淡地說:「藏著她也沒有用。天涯海角,我總是會找到她的。」
我咬著牙,幾乎咬破了嘴唇,轉身揭開床榻,跳入楊勇一早為我準備好的密道裡。
為何我以為可以忘記的人,偏生又要這樣相遇。
只是,我們再也回不去。
尾聲
密道通往驪山腳下,原來也早已被官兵包圍了。當我決定放棄躲藏的時候,一個將領模樣的人突破重圍走了進來,他的臉龐斯文俊秀,微點一下頭,道:「佩瑤姑娘,別來無恙。」
是李淵。我朝他疲憊地笑笑:「奉命來抓人嗎?放心吧,佩瑤不會讓你為難的。」
李淵走上前來,俯下身子,我以為他是要親自將我收押。結果卻是為我披上一襲披風,輕輕扶起我,說:「你還記得那日在晉王府裡你對我說的話嗎?」
我微微一愣。
他說:「你說佩瑤別無所求,只求往後有朝一日,當佩瑤無家可歸的時候,公子能給我一處安身立命之所。」說著,他微微一笑,「我可都還記得呢。」
我愣在原地,沒想到那日順水推舟做的人情有朝一日竟然真會救了我的命。
李淵翻身上馬,朝我伸出手來,說:「佩瑤,走吧。」
我頓了頓,把手伸向他,眼淚卻又一次洶湧地滴落。
再見了,楊勇。我必須要繼續活下去,因為我的生命現在不僅僅屬於我一個人了。肚子裡的小生命也曾享受過你的呵護,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其實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讓你這樣一個古代的男子真心去期待別人的骨肉。可是終究,我還是連累了你……
回頭再望一眼山頂的方向,那個人還在找我嗎?真的沒有忘記嗎?還是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先放棄他……
李淵扶我踏上馬車,我的手撫在小腹上,擦乾眼淚對自己說,我會好好養大這個孩子的。
一夜罪孽的結果,楊廣的血脈。
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