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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字鋪 文 / 葉兆言

    第一章

    1

    士新和季雲在一起,難免自卑。季雲眉清目秀,一招一勢,天生的那股瀟灑士新死活學不來。多少年以後,士新仕途上扶搖直上,得意春風,他仍然怕回憶自己和季雲的糾纏。他老是想忘掉當年季雲帶他去見南山先生的情景,尷尬的場面,老想忘,老忘不掉。南山先生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民國已有了十幾個年頭,南山先生以晚清遺老的派頭青樓中長居久安,樂不思蜀。季雲年紀雖輕,舊式文人的一套,應有盡有,樣樣精通。他算是南山先生的關門弟子。是名士自風流,南山先生的聲名彷彿國寶,求詩求書求畫求文章的趨之若鶩,絡繹不絕,南山先生忙不過來,常常讓季雲代筆。士新跟著季雲走進一小院子,劈面是道粉壁,紅紙黑字好大的一斗方「福」字倒貼著,向左拐,便看見院子裡的兩株桃花正盛開。南山先生搬了張竹椅坐樹下,落紅滿地,旁邊一條石凳,放著紫砂壺,紫砂壺的周圍,也撒了幾片桃花瓣。聽見動靜,南山先生慢慢回頭,白了士新一眼,問季雲領了個什麼人來,看上去怎麼不太順眼。士新頓時覺得尷尬。他一隻眼剛生過麥粒腫,就是俗稱偷針眼的那種毛病,眼泡依然還有些腫脹。季雲只當沒聽見,對廂房喊了聲:「雲兒,今兒有客,給弄些好吃的,筍就像上次那麼燒,多燒些。饞死我了。」

    說著,走到石凳邊,撩起紫砂壺,捧在手上轉了轉,抬起一條腿,騎坐在石凳上,笑瞇瞇帶幾分調皮地看著南山先生。南山先生說:「有話快說,是屁快放。」「士新兄是我的朋友,你可得給個面子。」「給屁的面子,」南山先生奪過季雲手上打著轉的紫砂壺,咂了一口苦丁茶,對士新說:「坐就是了,屁股是你自己的,你站著幹什麼?」雲兒已搬了椅子過來。季雲還是那麼騎坐著,喊住了雲兒說笑。南山先生眼睛望天,愛理不理的樣子,好像別人招了他惹了他。士新依然十分尷尬,坐得很受罪,偷眼看了看擺著架式的南山先生,深深後悔自己不該來,不該來受這莫名其妙的窩囊氣。季雲突然打住和雲兒的說笑,提醒說:「士新,別傻坐,找幾句話說說。」士新清了清嗓子,說:「我早就聽說,早聽說南山先生的大名,一直希望能、能親眼目睹一下。」南山先生漠然地望了望季雲,那意思是你怎麼帶了這麼個俗坯來,斜了士新一眼,說:「那你索性好好目睹目睹,既然是見到了,不看白不看。」季雲笑著說:「士新兄說的也是大實話,當今鴻儒碩果僅存,你不讓人家見見,日後說不定真見不到了。」南山先生聽了這話,反倒不生氣,眼睛依然望天,猛回頭,想到什麼地問:「季雲,這幾天你在幹什麼,珠兒對你可是有意見了。」

    季雲做出吃驚的樣子:「有意見,怎麼會,怎麼會呢?」南山先生說:「你小子別跟我滑頭。」很快到了吃飯時候,有新上市的刀魚,蘆蒿,還有筍燒肉。雅士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說。南山先生嗜筍如命,頓頓筍燒肉吃不厭。季雲所謂名師高徒,狼吞虎嚥,和南山先生彷彿有了仇,筷子飛來飛去,玩命吃。南山先生說:「你果然樁樁像我,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餓鬼投胎。我最見不得不能吃不能喝的男人。」季雲吃不停嘴,筷子指了指南山先生,示意士新別客氣。士新早聽季雲說過,南山先生所以能夠在妓院中長住,完全是因為有了雲兒的緣故……雲兒算不了絕色,一張大扁臉,一口煙牙,厚嘴唇撅在那老是像生氣。南山先生對醜女人有種癖好,上妓院,專愛挑沒人要的姑娘。青樓女子只要得到過南山先生的寵幸,立刻花界成名,身價百倍,你也爭我也奪,賓客如市,民國以後,秦淮河畔的遺老日漸稀落,嫖客中最多的是奸商,是得意或失意的軍閥,有錢有勢卻未必會嫖,南山先生理所當然的風流教主,但開風氣不為師,嫖客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專挑他老人家喜歡過的姑娘。當地著名的妓女,也以結識南山先生為榮耀,千方百計地討了他的字畫裝點在香巢裡。南山先生自從迷上了雲兒,心也收了,也懶得尋花問柳,三千寵愛在一身。

    他是大名士,肯屈尊長住妓院,老鴇求之不得,特地調劑了個小院子讓他住。飯還沒吃完,便來了兩位客,遠遠地探頭探腦,不敢過來。隔了一會,丫頭過來收拾。南山先生酒足飯飽,明知道兩位客是找他的,也不招呼,用牙籤剔著牙,眼睛望天。季雲肆無忌憚地和雲兒調笑。兩位客小心翼翼走過來,見這邊的幾位只有士新目中有人,討好地向他點頭招呼。丫頭收拾過了。端上新沏的茶。南山先生出其不意問季雲,請他代作的那篇壽文好了沒有。季雲一怔,眼睛望著士新笑了笑,說:「沒好,沒好我敢來嗎?」南山先生的眼睛從天上轉了下來,盯著季雲,帶幾分不放心地問:「真好了?」季雲起身,在身上前後上下捉蚤子似的摸,摸了一會,掏出一張紙片來,像是郎中先生開的藥方,遞給南山先生。南山先生彷彿怕髒了手,拎著便往來客手上送。來客有些尷尬,說:「老先生是不是過過目?」季雲暗示士新注意南山先生的表情。南山先生眼睛看看天,又看看來客,很嚴肅地一把搶過紙片,匆匆掃了幾眼,煞有介事說:「嗯,不錯。不錯。就這樣。」「麻煩老先生潤潤筆。」「潤屁的筆,若嫌吃虧,我當場就把它撕了。」南山先生勃然大怒,兩位來客慌忙過來勸,像哄孩子一樣,越勸越來勁,「要不是得了你們的臭錢,你們經理什麼東西,我去給他祝壽,屁的壽。季雲,你把這兩個人給我趕出去。讓他們滾!」季雲繼續對士新笑,只當沒聽見南山先生的吩咐。雲兒也無動於衷,做了個手勢,讓士新只管喝茶。「老先生不生氣,不生氣。」來客連連作揖。南山先生說:「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你們經理,那龜兒子的,大約也把我當作婊子了,只當作是花了錢,想怎麼嫖就怎麼嫖是不是?」

    「老先生不生氣不生氣。」南山先生把頭扭向一邊,板了一會臉,回過頭來說:「我不氣你們,你們什麼東西,狗的腿子,不過是拿錢當差。我氣就氣在你們那個經理。我的文章,江左第一,名震海內,豈是你們經理花幾個臭錢就可以買到。他也不想想,配,還是不配!」

    「那是,那是。」兩位來客忙著點頭。有一會大家都不說話。來客中有一位從皮包裡掏出兩疊洋錢,一高一矮碼在石凳上:「這是孝敬雲姑娘的,我們都知道,老先生肯給面子,實在是雲姑娘出了不少力。雲姑娘,這點點小意思,你也給老先生收好吧。」雲兒笑容可掬站起來收錢,嘴裡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錢,既然是委屈了老先生,我可是坐享其成了。」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南山先生說:「你如今是我的藥,我的病,就要你這帖藥,竟然說出這樣混賬的話,我能拿你有什麼辦法?」雲兒說:「你那病,我這帖藥可治不好。」季雲插嘴說:「當然治不好,病好了,雲兒這帖藥還有什麼用。老先生是癮君子,雲兒便是那要人命的鴉片。」南山先生搖頭說:「季雲這例子不好,我一向討厭鴉片煙的。」雲兒收拾起洋錢要走,臨走又說:「老先生一夜要尿幾次,我自然是離不開老先生的,我呀,乾脆就是那夜壺,得小心伺候著老先生才是。」聽者都笑,南山先生樂不可支,說,「這例子也不好,不好。」兩位來客見時機到了,開口向南山先生討字,十分肉麻地捧了一陣。南山先生興致已好,說:「這容易。」讓雲兒拿幾張字來,由他們自己挑。雲兒捧出一廢紙簍,把握成一團團的宣紙攤平,對來客說:「這張不錯,這張也不錯。」

    來客有些失望,互相對視,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突然從皮包裡摸出文房四寶,涎著臉說:「今天拼著惹老先生生氣,百聞不如一見,我們定要眼見為實,請老先生無論如何賞個臉,讓我們見識見識老先生究竟怎麼落筆,究竟怎麼落筆。」說著,一個屁顛顛攤紙,另個捋起袖子磨墨。南山先生說:「你們真蠢,我的廢紙,到了你們手裡,還能不成寶貝,你們怕作假是不是?怕是雲兒寫了蒙你們,是不是,真是蠢材!」墨已研濃,來客中的一位豁出去似的把筆硬往南山先生手中塞。南山先生沒辦法,拎著筆,站起來,走到石凳前,定了定神,問:「篆隸草真行,你們要什麼?」來客說:「老先生擅什麼,就寫什麼。」南山先生把筆往石凳上一頓,氣呼呼說:「我?老朽也老糊塗了,實在不知自己擅寫什麼。」來客慌忙賠罪,說:「老先生隨意,隨意。」南山先生不情願地重新拎起筆,讓雲兒牽紙,筆在空中站了會,一氣呵成寫下去。又換了張紙,筆意略改,刷刷寫滿。然後由雲兒胡亂打圖章。南山先生回到竹椅坐下,看了看士新,意猶未盡,忽然想到地問:「你是不是也要來一張?」士新有些心動,季雲打斷說:「士新兄大學剛畢業,窮得叮噹響,他可買不起你的字,買不起。」兩位來客如獲至寶,又在南山先生的廢紙簍裡挑了兩張字,興沖沖千謝萬謝走了。雲兒捧著廢紙簍回房間。季雲說:「士新兄今日特地來看你,不管你怎麼說,得好好寫張字,馬馬虎虎敷衍可不行。」

    南山先生說:「他這樣新派的,也要我這般老了朽了的字。」季雲說:「你看,又搭架子了。士新兄臉嫩,不好意思當面求你,人家背後都和我說過幾次了。」南山先生白了士新一眼,士新頓時信心全無,想說些什麼,也不敢說。南山先生看著季雲說:「青出於藍,你如今的字,也不得了,其實不比老師差了。你給寫一張不成?」季雲說:「我是我,你是你,兩碼子的事。要的就是你南山先生的名。好了,不說了,士新,你不用急的,這事就算定了。」南山先生嘀咕著還不肯認賬,季雲又說:「都是家鄉弟子,都是樅陽來的,老同鄉,日後麻煩之事,恐怕還要多呢。人家在南京,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你不照應——」「這位方先生也是樅陽人?」這是一天裡南山先生第一次沒對士新擺臉,極有興趣地問道,「樅陽方家,祖上誰是有功名的?」南山先生做出思考的模樣,接連報了當地幾位姓方的名人。士新連連搖頭,南山先生不免有些失望。家譜和門第對老派的人來說,一向很重要,士新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犯了什麼錯誤,頭不由自主地越低越下。

    2

    士新做夢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一切盡如人意,他不僅娶了南山先生的女公子,而且仕途飛黃騰達。南山先生的傲慢給他留下極惡劣的印象。印象中飽含著強烈的屈辱。也許恰恰就是屈辱促成了一場姻緣。那時候,士新才是個小職員,大學剛畢業,偌大的一個南京城舉目無親。他是在北方念的大學,畢業以後到南京謀職,總以為有了一紙文憑,不愁找不到合適差事。偏偏走投無路,除非他願意放下身份去打雜。當時的心清自然不會太好,所帶盤纏已用得差不多,房東又再三提醒房租不可賒欠。那是個初秋的黃昏,太陽已見紅,落在夫子廟前的秦淮河上,明明暗暗的有些燒眼。沒有風,沒有雲,人站在秦淮河邊,只感到一陣陣暴熱。人像開閘似的突然多起來,有聽戲散場的,有吃完了風味小吃的,有準備去聽戲去風味小吃的,前呼後擁。士新走進奇芳閣。這是夫子廟最大的一家茶樓,熱鬧非凡。士新怏怏地往裡走,到後樓的欄杆邊,揀個空位子坐下。要了一壺茶,一碗大湯乾絲,幾個菜包子當晚飯。

    鄰桌有笑聲傳過來,四五個男人,夾雜一青年女子,圍著一張方桌調情。青年女子長長的頭髮,後腦勺上燙著飛機式的卷,額頂心梳得溜光,臉上濃妝,紅是紅,白是白。士新漠然地盯那女子望,那女子偶然也回過頭來,瞟他一眼,淡淡地笑,露出滿口細米粒一般的牙齒。一直到季雲要的茶送上來,士新才開始意識到身邊剛坐了個人。大家都是不經意地對望,都怔了怔,都覺得眼熟。士新首先想起對方是誰,有幾分拘謹地打了招呼。季雲也想通了怎麼回事,說:「他鄉遇故知,這也是難得的事。方先生如今在哪兒供職?」士新正憋一肚子苦悶,於是有了發洩機會,慷慨陳詞將社會攻擊一通。他們過去曾在同一所中學唸書,季雲低一屆,是學校裡有名的才子,繪畫,刻印,彈琴,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士新說了一會自己的事,見季雲老不開口,便問他如何也來了南京。季雲笑著說,他正在南京念大學,快畢業了。季雲成了士新在南京結識的惟一朋友,兩人一見如故。這是個闊朋友,在南京租了很寬敞的房子,樂而好施捨,很好客地邀請士新同吃同住。士新陡然從天上掉下好運氣,不僅吃住有了著落,而且由季雲出面托了熟人,為他在教育廳裡謀了個差。北洋時的南京,皖人有很強的勢力,結黨營私,季雲和南山先生的家都是樅陽大戶,認識不少南京的頭面人物,找個職位謀個差易如反掌。士新在季雲的帶領下,開始進出上流社會。拜訪南山先生,只是一系列周遊活動的第一步。那年頭軍閥連年混戰,,南京這地方由北洋的人馬專政。

    凡撈得著錢的衙門,都由那些吃蔥蒜喝老白幹的將爺們盤踞把持。一時期風氣都隨著改變,官場上說話敷衍,以滿嘴的京津鄉談為時髦。老南京人也侉著嗓子捲起舌頭把我說成俺。士新在極短的時間裡大長見識,他在北方念過幾年大學,最善於說話時南腔北調。那是個大談教育救國的年代,失意的軍閥和發財的闊佬,常常花幾個錢借辦學校成名。士新最初的差事,便是負責考察那些新辦學校是否名副其實。所謂考察,說穿了只能是官樣文章。學生和教師的實際水準程度最容易作假。士新不斷地下去四處巡視,地方上也吃不準他的來頭,光是聽他說話的口氣便肅然起敬,大魚大肉地款待,點頭哈腰看他臉色行事。他雖然職位低卑,卻像是微服私訪時被人家看出破綻的欽差大臣,越是想表現得平易近人,越不搭架子,別人越覺得他不同一般,越要小心侍候不敢怠慢。和姬小姐最初相識,是在士新第一次下鄉考察歸來。那次是去漂水,正下著雨,一路奔波,到家時,很有幾分疲勞。剛剛坐定,和季雲說了沒幾句話,忽聽到專管照顧季雲起居生活的男傭老李進來說,南山先生的女公子正在門口等他。季雲詫異地說:「她怎麼來了,在外面等著幹什麼,請她進來呀。」說著,季雲起身出去迎接。不一會,就聽見季雲一路笑進來,笑聲到了天井裡生了根,士新站起來,看見季雲正和一個女子站在房間外面說話。那女子只能看見側影,整個地女大學生打扮,除了沒戴眼鏡,一舉手一投足,那腔調和士新在學校裡見慣的現代女性沒任何兩樣。「士新正好在房間裡,你不好去見見他?」

    季雲臉上笑著,那笑是小孩子自覺有了什麼過錯時常有的表情,「你們還沒見過吧?」「我見他幹什麼?」「珠兒,真的,你別生氣——」「我生什麼氣,我哪敢?」「你看,你看,珠兒,你聽我說。」「我不要聽你說。」這完全是小兩口在慪氣。士新待的地方,實在離他們太近,想塞起耳朵不聽都難。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半天,季雲顯然已經把姬小姐哄好,兩人高高興興走進房間。「嗯,這就是士新,這位——」季雲一笑,「士新,這是珠兒,嗯——」「方先生好。」「你好,姬小姐。」兩人所以如此稱呼,說明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也用不著我多介紹,反正,反正……」「反正什麼?」姬小姐說。「反正反正吧,」季雲呵呵笑出聲來,「大家認識了就好。」老李上來送茶,姬小姐對那略有齷齪的茶碗望望,眉頭不由一擰,說:「你這幾天,又去我爸爸那兒是不是?」「是呀。」「他那兒,你少去。」「少去,當然少去啦。」季雲說完,哈哈笑,「我去也只是看看你爸爸。」姬小姐臉上有些發紅,白了季雲一眼。季雲依然哈哈笑。這兩個人都是大學快畢業,正極其時髦地享受著自由戀愛,你來我往,眉眼中傳遞的表情都落在士新眼裡。姬小姐在大學裡念家政系,很注重儀表,打扮得入時而不過分,身上除了些被寵壞的傲氣之外,一舉一動都有那麼點氣度不凡。人長得漂亮實在有許多便宜可以占,她天生的白皮膚,光滑得像塊玉,一頭秀髮,人動頭發動,一陣陣香味飄出去。士新不好意思多看她,在一旁窘得不知所措,又老是忍不住要偷眼看,匆匆掃一眼,琢磨品味好半天。

    漂亮的女人天生一種自信,姬小姐早在一開始就覺察到了士新的侷促不安,她一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自說自話只顧和季雲說笑,一會又特地放下架子,跟士新找話聊,專找他熟悉的話題聊。等到士新跟著季雲和姬小姐去參加蘇菲亞的婚禮,新郎拔出手槍向雷師長射擊,姬小姐眾目睽睽之下撲倒在士新懷中時,士新與姬小姐已經非常熟悉。因為和季雲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結拜過的兄弟,季雲和姬小姐之間的一切活動都不瞞士新。大家越來越熟悉,很快到了三個人共同出去玩的地步。南京是六朝勝地,風景怡人的地方太多,季雲動不動就拉著士新一起郊遊。利用例假日遊山玩水是樁雅事。季雲多才多藝,出門向來紙筆不離手,到什麼地方不是畫就是寫,一坐便半天。姬小姐的性格自然是坐不住的,跟季雲正好形成一動一靜的對比,於是免不了和士新說笑,要士新為她效勞,爬山時為她開道,開花的季節摘花,划船的時間蕩槳,下雪天裡是搓雪球,一玩也是半天。

    3

    蘇菲亞是姬小姐的表姐,隔得很遠的表姐,一度曾是她崇拜的偶像。蘇菲亞留過學,東洋和西洋都住過一段時候,是現代女性中最現代的女人。她的身世許多人花過大力氣考證,但是毫無結果。大家都相信她出身豪門,並且非常有錢。蘇菲亞的婚姻很長時間內是人們喋喋不休的話題。追求她的男人實在太多,人們永遠也弄不清她究竟會和誰結婚。男人們在她的客廳裡勾心鬥角,幾敗俱傷。蘇菲亞陶醉於男人們為她的明爭暗鬥,高高在上,向每一個失敗的男人獻慇勤。蘇菲亞的沙龍是南京當年最有名的場所,士新正是在這個沙龍裡,見到了許多早已聞名的達官貴人。客廳裡老是有人高談闊論。蘇菲亞是客廳裡的女王,深受臣民的愛戴。士新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男人都喜歡蘇菲亞。蘇菲亞的婚禮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新聞。在士新隨著姬小姐和季雲進出蘇菲亞客廳的半年之後,蘇菲亞讓所有的追求者大吃一驚。她領著一位跛腳的青年走到客廳中間,請人們安靜下來,大聲宣佈她已和這位跛腳青年訂了婚。

    客廳裡頓時鴉雀無聲,緊接著嘰嘰喳喳鬧成一片。跛腳青年站在客廳中最顯眼的地方,臉發白而且疲憊不堪,眼睛毫無神采地對四處張望。很多人都相信這是個玩笑,然而蘇菲亞再一次請大家安靜,鄭重其事地宣佈,婚禮將在十天後隆重舉行。十天以後真是一場盛會,後來的報紙上曾為此大肆渲染。甚至南山先生這樣的大名士也從妓院裡跑來湊熱鬧。他老先生當眾揮毫,寫了副對聯為新婚夫婦祝賀。陽台上有一支小型樂隊反反覆覆地演奏。在南京的安徽籍名人幾乎都被請到場,客廳裡、花園裡,到處都是議論中心。

    一條極長的桌子上放著各色各樣的名酒,幾位衣著筆挺的僕人木樁似的守在旁邊。士新他們趕到時,舞會早已開始。舞場上只見仕女們的裙子飄來飄去,情景之壯觀頓時使他們感到驚歎。姬小姐後悔沒穿她新做的時髦裙子,腳上的玫瑰紫皮高跟鞋雖然不遜色,但配上身上的那件桃紅色銀灰斑點的綢衫,畢竟太淡雅了一點。季雲也有些發呆,目不轉睛地對正在舞場上翩翩的蘇菲亞看,她似乎比以前更年輕了,也更好看。「我們怎麼辦?」季雲心不在焉地問。姬小姐看出了他是在走神,臉上立刻有了幾分不樂意,反問道:「你說呢?」音樂聲正好間歇。因為新郎不便於跳舞,蘇菲亞不拒絕任何一位邀她跳舞的男人。她顯然已感到了有些喘不過氣,看見三個年輕人站那不動,笑著走過來打招呼。姬小姐笑得十分天真地向表姐祝賀,表姐這樣表姐那樣地拉著手不放她走,蘇菲亞把他們往新郎那兒帶,新郎正襟危坐在門廳前面。「你們陪陪亞聲,陪他說會話。噢,亞聲,」蘇菲亞伸手摸了摸新郎蒼白的臉頰,說,「你不介意我老是這麼瘋癲癲跳舞吧?」新郎搖搖頭。「我都累死了,亞聲,你好吧?」新郎搖搖頭,說:「我沒事。」「你怎麼了?」蘇菲亞有些不放心。「他怎麼還不來?」新郎臉上顯出一種不耐煩,往大門口瞪了一眼。蘇菲亞回頭看了看,也有些緊張,說:「會來的,亞聲,你別急,別急。」她說過之後,人似乎有些束手無策。新郎揮揮手,攆她去跳舞。士新當時並不知道新郎是說誰還沒來,他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暗淡下去。蘇菲亞站在那猶豫了一會,一位極有身份的男士過來邀她跳舞,她回頭看了新郎一眼,精神煥發地再次上場。姬小姐一手拉住了季雲的手臂,眼珠子溜溜地發亮,十分好奇地問新郎:「你是怎麼認識我表姐的呢?」新郎說:「她也是我表姐。」

    「她也是你的表姐?」姬小姐將信將疑,帶幾分孩子氣地說,「你騙人,你,肯定騙人?」

    「為什麼你們不去跳舞呢?」新郎臉上沒笑容,看了看姬小姐挽著季雲的手,漠然說道,「有這位先生陪著,就很好了。」他說的這位先生顯然是指士新。姬小姐看出新郎的臉色並不友好,說:「怎麼,不歡迎我們?」又敷衍了幾句,拉著季雲去跳舞,臨走,故意調皮地擠了擠眼睛。新郎坐的地方離舞場還有一段距離,他看著正在起舞的季雲和姬小姐,嘴角邊流過一絲苦笑。士新站一旁想找些話說,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已經感到今天的氣氛有些異常。新郎的內心明擺著很緊張,坐在一張極華麗的靠椅上,東張西望,呼吸聲很重。僕人端了酒走過來,士新和新郎各接過酒杯,做了個碰杯的動作,大家一口乾了。新郎看了看手上的空酒杯,苦笑著問士新:「你覺得不覺得,今天這場面上,你我都有些多餘?」新郎的問話令士新感到為難,他笑了笑,算是回答。遠遠的,南山先生正和一位太太調笑,那太太尖聲的大笑在花園裡迴盪,樂隊還在伴奏,小號手的小號出了故障,吹幾下,便拿在手上擺弄一陣,然後再吹,再停下來擺弄。一曲奏完,提琴手的表情是責怪,小號手搖著手上的小號作解釋。音樂聲又一次響起來,這回是首古老的英格蘭民歌。姬小姐穿過人群,怏怏地往這邊走。蘇菲亞的舞伴這時已經換成了季雲。一位身著黑西裝的年輕紳士想邀請姬小姐跳舞,姬小姐推托有事離開了舞場。「士新,你幹嗎不學跳舞呢?」姬小姐一邊走過來,一邊問。士新說:「我學不會。」

    「學不會?算了吧,還有學不會的東西,」姬小姐忍不住側過頭,又往舞場上看,「不學也好,不學也好。」「你怎麼不跳了?」姬小姐彷彿要掩飾什麼,不正面回答士新的問話,卻說:「你要學,我教你。」新郎突然騰的一下站起來,嚇了士新和姬小姐一跳。正在舞場上翩翩起舞的蘇菲亞快步如飛,跑過來抓住了新郎的手,說:「亞聲,你別慌,別慌,先坐下。」新郎說:「我當然不會慌。」蘇菲亞和新郎都往門口看。士新和姬小姐在一旁莫名其妙。門口站著兩位全身武裝的士兵。蘇菲亞不由一陣哆嗦。新郎緩緩地在豪華的靠椅上坐穩,一向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激動的紅色。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門口,只有士新一個人看清了新郎臉上平靜的微笑。雷師長走進大門時,引起一股小小的騷動。雖然穿著便服,很多人立刻看破了他的身份。有向他鞠躬的,有對他笑的,也有故意別過身子不理他的。雷師長滿臉堆笑四下望望,大踏步向新郎走去。竊竊私語聲頓時小了,雷師長走到新郎面前,抱拳說:「亞聲兄,鳴一今兒遲來一步。恭喜,恭喜!」新郎坐著不動,臉板著。這時候,蘇菲亞已繞到了新郎背後。雷師長臉上有些尷尬,依然賠著笑,再次道喜。「你果然來了。」新郎冷冷地說。「這話說的,亞聲兄,不要說鳴一接到了請帖,就是接不到,兄弟也不能不趕來為亞聲兄和新嫂嫂祝賀。」「你以為我會歡迎你的祝賀?哼!」大家都各站在自己的地方不動,都聽出新郎和雷師長是熟悉的,也聽出他們之間似乎有什麼過節。新郎冷淡的態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作為軍人能像雷師長這樣一忍再忍實在難得,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沉重的歉意:「亞聲兄,兄弟也有兄弟的難處,過去多有得罪,雖事出有因,一時也解釋不清,兄弟實在也是一直感到對不住亞聲兄的。」「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在戰場上,我打不過你,你是勝利的英雄,常勝將軍。」

    「亞聲兄何必說這樣的話,讓兄弟難堪。你我當年情同手足,不得已戰場上兵戎相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何必老是要讓兄弟我感到於心不安呢?」新郎冷笑說:「雷師長如今大兵在握,是北洋的紅人,賣命於軍閥,我身無一兵一卒,有什麼能讓你感到不安的。你用不著放出大度的架子來。」雷師長歎氣說:「這又何苦,這又何苦。北洋的紅人這話從何說起,如今北洋自己人打來打去,我一武夫,能倖免於內戰,便是天大的恩德。亞聲兄何苦老是挖苦兄弟呢?」「你既是甘心做軍閥的走狗,我挖苦挖苦又何妨。」一旁的兩個衛兵做出忍不住的樣子,雷師長喝住他們,運了一會氣,苦笑笑說:「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些事,一時也說不清,反正你我之間的誤會,終有一天會消除的,會消除的。」說著,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打算和新郎握手言歡。蘇菲亞大叫:「鳴一,你別過來,別!」雷師長根本不把蘇菲亞的警告當回事,他堅定不移向前走,微笑著看新郎,又看看蘇菲亞。

    雷師長臉上的微笑成了眾人的注意力所在,大家都注視著他,想不透下一步的結局會是什麼。新郎的眼神突然炯炯發亮。蘇菲亞打擺子似的抖起來。雷師長帶幾分瀟灑地伸出手,嘴動了動,人像觸電一樣猛地向一旁跳開去。新郎的手裡已經有了一支槍,扳機已扣動,清脆的槍聲彷彿炸了一個鞭炮。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人群甚至還未來得及混亂,第二槍已經又響了。在雷師長向一旁跳開之際,新郎用力一撥姬小姐,對著雷師長的方向再次扣動扳機。這一槍顯然打中了,雷師長捂著胸口,就勢在地上打滾。又是「啪啪」兩槍,衛兵撲向了新郎,新郎和衛兵扭打,掙脫開來,最後一次地向地上躺著不動的雷師長補一槍。

    4

    客廳裡大亂,院子裡大亂,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南山先生最早見到姬小姐撲在士新懷中不肯起來這一事實。他最先感到的是吃驚,其次是憤怒,然後才想到用眼神去搜尋季雲。多少年以後,士新夫婦重新回憶,一切都變得模糊。士新對是不是新郎把姬小姐推到他懷裡深表懷疑。姬小姐像一棵被鋸斷的樹重重砸在他懷裡,重重的,推都推不掉,她的手抽筋似的緊箍著他的腰。這是士新一生中第一次這樣接近女人,近得實實在在,近得能從刺鼻的火藥味中辨別出姬小姐臉上的芳香。芳香淡淡的讓人陶醉。就像在以後也不失時機一樣,士新不僅趁亂狠狠地摟了摟她,而且目光有失體統地停留在姬小姐的耳朵上不肯離開。姬小姐的耳朵上有一層細茸茸的寒毛,軟軟的,金黃色,軟軟的金黃色的寒毛癢癢地搔著士新的心。混亂給了士新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一股熱流在他身上竄過來竄過去,彷彿在夢中出現過的情形一樣,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有節奏地顫抖著。在士新的印象中,新郎自始至終都是坐在那開槍的,他非常從容地射擊,以免子彈走火打在別人身上。盛大的婚禮實際上只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公開暗殺。姬小姐堅持認為新郎是先站起來,一邊拔槍,一邊用力把她推向士新。連續多少槍沒有擊中雷師長的要害,惟一的解釋只能是新郎的運氣不太好。蘇菲亞捲入到這場公開的暗殺中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事實是她還未拔出藏在自己身上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小手槍,便已經束手就擒。當衛兵從蘇菲亞身上搜出那支過於精緻的小手槍時,蘇菲亞的臉由紅而白,又由白轉紅,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血淋淋的場面弄得頭腦發脹。根據深知內情的人說,新郎劉亞聲和師長雷鳴一都是行伍出身,是感情極好的軍校同學,畢業後在一支軍隊裡共事,一起參加過討袁。亞聲決心刺殺同生死共患難的鳴一,理由便是他死心塌地投靠北洋。半年前,亞聲拖著一條還未傷癒的腿,孤身一人來南京策反。他承認自己在戰場上遠不是老同學的對手。除了苦口婆心曉以大義,亞聲身上只剩下一張由廣東政府簽發的委任狀。軍閥混戰時期,委任狀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軍事將領都是一紙空文。亞聲該說的話都說了,最後只有破釜沉舟這條路。

    雷師長大難不死,大難不死的雷師長昏迷了好多天,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下命令,據說這道命令是不准殺亞聲和蘇菲亞。可能是出於雷師長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來自南京最高權力機構的指示,亞聲在囚禁一個月後被秘密槍決。槍決的事一直瞞著雷師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雷師長堅信亞聲是因為刺殺失手而羞憤自殺的。一旦真相大白,暴跳如雷的雷師長怒不可遏。據說他大罵執行槍決的人是混蛋,並親自跑到省長公署大鬧,然後再大鬧司法處。司法處那天混亂得彷彿失了火,一位秘書不過嘀咕了幾句,雷師長便執意要槍斃他為亞聲抵命。蘇菲亞很快就無罪釋放。有許多安徽籍名流出來擔保,疏通了各路關節,或奔走於權貴之間,或糾纏於省長公署。既然亞聲已不能死而復活,釋放蘇菲亞便成了讓雷師長息怒的惟一選擇。那是個誰見了帶兵的大爺都害怕的年月。只要雷師長肯息事寧人,釋放一個好出風頭的女流之輩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人們起初想不通的,是雷師長為什麼要這麼做。亞聲的死直接導致了兩個意想不到的後果。一是當北伐軍打過來時,鳴一親率全師人馬反正,他的部隊成了攻打省長公署的急先鋒。意想不到的第二個後果,是鳴一決心替代老同學的位置。

    令人難忘的婚禮過早結束,鳴一決定繼續扮演新郎的角色,出色地完成應盡任務。自從蘇菲亞被釋放,負責監視她的偵緝隊尚未撤走,鳴一便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拜訪。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蘇菲亞客廳的常客。這客廳一度曾經非常蕭條,而且再也沒有恢復過以往的熱鬧。蘇菲亞成了比過去更有名的女人。她的名氣太大,大得令很多人敬而遠之。鳴一在和女人的較量中很有儒將風度,他的決心既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征服蘇菲亞的戰鬥中,他既不像武夫那麼粗魯,也不像書生那樣迂腐。他顯得從容不迫,不慌不忙,恰到好處地獻慇勤,極有心計地鬧彆扭。他身上的魅力顯然超過了別的求婚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所佔有的優勢越來越明顯。蘇菲亞的抵抗完全可以稱得上卓絕。據說早在一開始,她便向鳴一表示了終身不嫁的念頭。她覺得自己應該和鳴一勢不兩立。作為一名滿腦袋無政府主義哲學思想的現代女性,蘇菲亞嫁給一位軍閥絕對不可思議。雖然剛結婚就做了寡婦,但是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增無減。她的客廳依然是沙龍,依然是大批求婚者鬥智鬥勇之地。已經失敗過一次的求婚者死灰復燃,重新披甲上陣,新的求婚者又如雨後春筍,一枝接一枝破土而出。在鳴一征服蘇菲亞的日子裡,參與這並非公平競爭的男子有好幾打。

    蘇菲亞不給任何人機會,正因為不給機會,競爭者都誤認為自己仍然還有可能性。季雲似乎還不能算在蘇菲亞的正式求婚者行列。儘管一度曾經神魂顛倒,但是在蘇菲亞和季雲的友誼交往中,很可能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當鳴一剛流露向蘇菲亞獻媚討好的意思時,季雲不僅感到憤怒,而且萌發了很強烈的保護意識。多少年以後,蘇菲亞終於守不住最後一道防線,放棄抵抗束手就擒,成了新上任的駐英國公使館的武官夫人,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當年的季雲為了保護她,也曾打算像亞聲一樣使用手槍。在蘇菲亞剛被釋放的那幾個月中,季雲和鳴一經常性地在客廳裡碰面,雖然沒有過劍拔弩張的爭執,可是互相間的敵視卻誰也瞞不了。每次回家,仇恨就像火山爆發,季雲免不了對士新大罵鳴一,罵他是軍閥,是狗,是豬,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是喝人民鮮血的豬。「季雲,何苦生這麼大的氣呢?」

    士新每次都全力以赴安慰他,並勸他應該多和姬小姐在一起。事實上,季雲常去蘇菲亞的客廳,已經引起姬小姐的嫉妒。姬小姐不是那種沒教養的人,然而季雲的做法實在有些過分。他自己也許絲毫沒察覺,即使在三位老搭檔出去郊遊的日子裡,也老是那單調的話題,士新不勝其煩,姬小姐撅起了嘴,季雲仍然滔滔不絕大談蘇菲亞。單調的話題不斷重複,季雲永遠興致勃勃:「真的,蘇菲亞就是那樣的人,士新,我真的瞭解她。」當姬小姐將季雲的話題拒之門外時,季雲強迫士新接受他的觀點。士新只好說:「你也未必就真瞭解她。」「我當然瞭解。」士新試圖換話題,隨便說些別的什麼,季雲緊追不放,連氣都不讓他喘。士新告饒說:「好了,好了,有完沒完,老是蘇菲亞!」姬小姐說:「你讓他說,讓他說,他不說,不說要難過的。」士新再告饒:「幹嗎讓他說。我們是出來玩的。」正是大好春光,不遠處一山坡,一片野薔薇全開了。季雲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發怔,士新和姬小姐已站起來,撣著身上的草屑。「看你丟魂失魄的,」姬小姐笑著說,「別人還以為你看中了蘇菲亞呢。喂,你走不走?真看上她啦?」季雲怔了一怔,笑著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這誰知道。」「好了,別瞎說了,」士新活動了一下腰身,說,「我們開始爬山。」姬小姐滿臉是笑:「士新,我們比一比,看誰先上去,怎麼樣?」「好!」結果是姬小姐最先到達山頂。臉憋得通紅,一頭的汗。她穿了那件桃紅色銀灰斑點的綢衫,淡中帶艷,一條長裙在風中搖擺,像面正在召喚的旗幟。季雲慢吞吞沒心思比賽,雖然是第二名到達,人顯得非常疲憊。他身上只是一件青布衣衫,既瘦且長,依然不失名士的風雅瀟灑,緩緩向姬小姐走去,嘴裡脫口而出兩句新得的紀游詩。士新揀了條最難走的路,要穿過那一大片的野薔薇叢,小心翼翼,手上紮了好幾根尖刺,掌跟的一層皮也蹭破,疼得暗暗咂嘴,他那身全白的西裝,配著黑綢領結,因為熱,繃緊在身上很不自在。三個人站在山頂上往下望。遠遠的有白雲正往這邊飄,山下風景如畫,麥田青翠,菜花金黃,小河曲曲彎彎,像道徐徐升起的輕煙。看得見農家孩子在放牛,那牛悠閒地走著,小得彷彿是甲蟲。姬小姐無心聽季雲吟詩,掏出潔白的繡花絹,為士新包紮手上的傷口,關懷地問他疼不疼。季雲不滿地說:「好好的路不走,幹嗎非要從那穿過來!」

    第二章

    1

    關家世代書香,祖上每一輩中好歹都有人做官,做不小的官,在樅陽算得上第一大戶。城西一大片一大片房子都是季雲家族的房產。到了季雲爺爺那一輩,開始有人出來經商。樅陽靠長江,最好的生意便是搞運輸。發展到季雲五叔手裡,創辦了壟斷樅陽船運許多年的益生輪船公司。益生輪船公司在安徽境內的長江流域聲名赫赫。季雲每次去南京,或是從南京回到老家,都是坐祖上留下來的那艘特製的大拖船。大拖船早在季雲祖父做官時就做好了,那實際上是一座水上活動的房屋,有好幾個艙房,到時候掛在任何一艘益生輪船公司的拖輪後面就行。蘇菲亞的一封加急電報打亂了原訂計劃。原訂的那船正在裝貨,有一批貨還在路上,最快也得明天晚上才能正式開船。開船後,經過蕪湖,有一批貨得卸,還得裝。蘇菲亞的加急電報攪得季雲手足無措,心煩意亂找士新商量。士新說:「你和姬小姐,時吵時好,好不容易這次回到樅陽,風調雨順,你這麼急急地趕回南京,那不是找架吵嗎?」「既然是加急電報,一定是什麼要緊的事了?」「是要緊事,等你趕得去,也來不及。」「真正糟糕,真正糟糕。」季雲急得在房間裡來回走方步。士新看他急成這腔調,暗暗好笑。士新在季雲家已住了兩天。這次是他有了工作以後第一次回鄉探親。

    以往回鄉,他只是個窮學生,空手來,空手去。家有老母,父親早死了,弟妹也不敢多讀書,攢下來的錢都投資在士新一人身上。這次不同了,首先是服飾煥然一新,鄰居見了他,人雖然還認識,卻不敢再喚他的小名。士新不僅盡孝為老母親買了三兩人參,弟弟妹妹也各送了一段極考究的衣料。老母親打聽了人參的價格,心痛得一晚上不能睡覺,大清早叫醒了兒子,橫關照豎叮嚀,錢要省著用,留著點錢將來好娶媳婦。弟弟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和關家的少爺是朋友,稱兄道弟,來去同行,在南京又是一起住的,羨慕得不得了。妹妹是女孩,只在心裡羨慕,弟弟卻吵著要哥哥帶他去關家見識見識。從關家參觀回來,士新的弟弟戴著一副跟哥哥討來的墨鏡,儼然也成了樅陽的一尊人物。「士新,你說蘇菲亞到底會不會有什麼事?」季雲心裡仍然放不下那封加急電報,屁股剛挨上客房中的紅木椅子,又站起來,「你估計估計看,會,會是什麼事?」「你急成這樣何苦,難怪姬小姐心裡要不高興,也難怪要說你是看上蘇菲亞了。」「我看上蘇菲亞?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季雲不由笑了,「看上蘇菲亞,這也太滑稽了。」「蘇菲亞有什麼好的,也是見了鬼,這麼多男人會喜歡她。聽說,聽說——」士新看看季雲的表情,暗暗一笑,不往下說。季雲若有所思,說:「你別聽人瞎講。」「我聽誰瞎講了?」「那都是胡說八道。」士新忍不住做了個怪表情,正好落在季雲眼裡。季雲說:「真的,真的是胡說八道。」士新臉上的表情並不意味他已經相信季雲的否定語。季雲又說:「不過,這女人,是有些味道。」「有什麼味道?」季雲心裡仍然急,臉上出現的神秘微笑維持不了多少時間,他無心和士新鬥嘴,突然想透地說:「是呀,急也沒用,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明天真走?」「當然走!」

    2

    船是在黃昏時分出發的,關家祖傳的那隻大拖船像個大箱子似的,掛在整個船隊的最後。領先的小火輪汽笛不時拉響,噪聲極大地向東駛去。季雲和士新站在極窄的甲板上,等姬小姐出來欣賞落日。姬小姐遲遲不露面,季雲有些不耐煩,到她艙裡去請,總算請出來了,西邊天上只剩下大塊大塊的紅雲。「叫你快些,快些,」季雲一身西裝,江風中精神抖擻地站著,望著天邊紅雲,不無惋惜歎氣,「唉,這落日,說下去就下去了。」因為提早走了兩天,姬小姐走得太匆忙,心裡一肚子不痛快。季雲主意一定,立即派僕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來問為什麼要提前走,緊接著又親自趕到關家。她是未過門的媳婦,雖然在南京念大學並且算是新派,進了關家也不敢吵不敢鬧。倒是季雲先聲奪人,口口聲聲說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話,隨她以後什麼時間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雲內心藏著秘密,只覺得他的變卦似乎不講理。既然是三人結伴回樅陽,當然也應該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礙著關家長輩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從的樣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裡大發小姐脾氣。姬小姐在樅陽老家只有一位繼母,哥哥已成家立業,繼母和嫂子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寵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說黑就黑,儘管月亮很快就升上來。江面上風大,小火輪的噪聲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艙裡說話。姬小姐的艙是特製拖船中最寬敞的地方。當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這艙房裡住過,因此,關氏家族有許多年坐這船時,輕易都不住這間艙房。民國以後,關氏子孫也顧不上什麼祖訓,誰有錢誰有權勢,誰就敢住。季雲在關氏家族中,屬於長房嫡系,創辦益生輪船公司的五叔是季雲父親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雲實際上只有一個嫡親叔叔。「當年的京官,就在這艙裡,說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張煙榻一般的床上,「我住這又怎麼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給了我多大的面子。」

    「珠兒,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這艙時,自然算不了什麼,關鍵是後來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誰?」姬小姐沒興趣猜。士新連續報了幾個名人,季雲不斷搖頭。猜了半天謎,終於讓士新猜到了。士新說:「那是了不起,這傢伙後來做過兩江總督。」姬小姐說:「兩江總督有什麼稀奇。有一次,一個什麼王爺的,來求我爸爸寫字,人長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士新說:「你看你看,姬小姐這口氣,什麼兩江總督,什麼王爺,都不放在眼裡。」「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嘛。」三個人有說有笑,時間不知不覺在流逝。忽然間船速似乎減緩了,小火輪的噪聲反而增大。「怎麼回事?」季雲看了看黑洞洞的艙外,朝艙門口走去,出了艙,發現船離岸極近,不遠處是個碼頭,亮著幾盞燈。「這是怎麼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將頭再一次探進艙門,說,「幹嗎在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覺得奇怪。「我去問問怎麼回事,」季雲嘀咕了一句,臉上的表情顯而易見地不高興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著走出艙門,上了甲板。季雲立在船頭上大叫。船隊正在靠岸,小火輪的噪聲震耳欲聾。震耳欲聾的機器聲戛然而止,季雲的大叫孤立無援,江面上有風,有月亮留下的痕跡。季雲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隊停穩了,有幾條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彎下腰繫纜繩,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一條黑影子在季雲的叫喊聲中慢慢吞吞走過來。「喂,怎麼了,幹嗎停船?」黑影子跳上季雲他們的那條拖船,一邊回答季雲的詢問,一邊把纜繩往岸上扔,然後縱身跳上岸,把纜繩繫牢。「雲少爺,不要發火,不要發火。」黑影子說了幾句,見季雲勃然大怒,連忙討饒。「阿三,你們搞什麼名堂,說好只是在蕪湖停一下。這倒好,剛開了這一會船,船就停了,而且要過夜,簡直豈有此理。」「雲少爺不發火,不發火。」

    「我發火,我發火,這是你們逼的。」又過來幾個黑影子。七嘴八舌說不停。「雲少爺,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前面的那條水路,深更半夜的,實在不敢走。這滿船的貨,又是少爺又是小姐的,萬一遇上強盜,小的們擔當不起。」「這條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說保險。」

    「小的們性命算不了什麼,畢竟也是有老有小。請雲少爺體諒體諒我們吧。」七嘴八舌攪得季雲心亂,歎氣說:「我也不是要逼你們,實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這過夜呢,索性在樅陽多好。」岸上的黑影子聽出季雲的話有了商量餘地,眾口同聲地說江上強盜如何厲害。益生輪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強盜遭遇過。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強盜窩裡押過三天,說起強盜的所作所為,有聲有色,嚇得姬小姐心驚肉跳。「季雲,何苦那麼急呢,耽誤就耽誤是了,早一天遲一天不是一回事麼。」加急電報是瞞著姬小姐的,她覺得季雲的著急有些過分。季雲恨得直搖頭,事到如今,知道再堅持也沒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將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個人各自回艙裡取了些東西,扶他們上岸進客店過夜。那是家又髒又小的客店,緊靠著江邊,居然燈火通明。阿三將三位帶進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勁,高聲招呼。跑堂的屁顛顛地出來,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間裡迎。過道裡站著兩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雲和士新,又不服氣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們看得有些惱火,狠狠白了一眼,頭一昂,率先進了房間。房間裡的佈置實在簡陋,門口放著個木製臉盆架,臉盆架上的黃銅臉盆東凸一塊西凹一塊。床是一張竹榻,手按上去便嘰嘰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臉的不滿意不高興,猛回頭,看見季雲和士新站門口往過道上張望,一邊望,季雲一邊沖士新不懷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沒察覺,「有什麼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來,喃喃地說:「這兩個是妓女,這兩個是妓女。」季雲大笑,說:「輕一點,輕一點,當心給人家聽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當什麼也沒聽見,正色說:「這怎麼住,髒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蟲。」跑堂的發急了,一跺腳:「這位小姐說的,本店的衛生,本店的衛生,」衛生這詞在當時還是個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這詞,準保嚇三位客人一跳,「臭蟲是沒有的,不信,三位住幾天就知道了。小姐的這間,專住女客,一定衛生,一定衛生。」姬小姐執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發急說:「兩位先生也是的,若你們做主住下了,小姐還能不乖乖地聽你們的話。這世道也是,不過念了幾天洋書,男子漢大丈夫的,讓個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圓就圓。」眼看著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臉來。士新不服氣地要吵架,季雲拉住說:「算了,也不早了,和他鬥什麼氣。」轉身問阿三附近還有沒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喪著臉搖頭,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得意。兩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翩翩過來,和姬小姐互相敵意地對望,然後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罵俏說下流話。那話實在髒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讓聽的人難堪,季雲聽不下去,有些不耐煩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3

    那天晚上最後定下來還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條件並不比客店差。三個人經過一番折騰,瞌睡也嚇跑了,回到船上,又盡情說笑一氣。季雲心裡放不下那封加急電報,照樣說,照樣笑,等到真正躺下來睡覺,翻來覆去,歎不完的氣。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記蘇菲亞,怕隔壁的姬小姐聽見,輕聲說:「季雲,都說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沒用。」季雲說:「我倒不是急,只是覺得老天爺故意要和我作對。蘇菲亞一定是什麼急事,要不然,也用不著拍什麼加急電報。」士新說:「女人的事,難說。」季雲聽了,笑出聲,士新問他幹嗎笑。季雲依然輕聲說:「你怎麼知道女人的事難說?」士新不做聲,季雲又說:「你跟女人打過什麼交道?」在士新面前,季雲一向以情場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許多女人睡過覺。士新一直懷疑季雲和蘇菲亞的關係並不像他自稱的那麼純潔。這一夜,士新也沒睡好,剛合眼,腦子裡便出現客店裡見過的兩位賣笑女子,肆無忌憚地笑著不肯離去。他的確沒什麼和女人打交道的經歷,所積累的經驗,不過是知道新派戀愛小說中的一些細節。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觸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靜靜地躺在那兒,也許是因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緣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較,和蘇菲亞比,和客店裡兩位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比,隱隱約約,他又回到雷鳴一當年被刺的現場,一切都因為模糊反而變得逐漸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鋸斷的樹,被鋸斷的樹重重砸在他懷裡,重重的,不讓人喘氣,柔軟的抽筋的手緊緊箍著他的腰,他乘機摟她,他乘機,姬小姐耳朵上軟軟的金黃色的寒毛一根根都豎在那,豎在那,有節奏地跳動著。士新顯然是睡著了,迷迷糊糊的,帶著點羞愧。季雲低聲把他叫醒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夢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雲說:「士新,我當你沒睡著呢,你人老動,老動。」季雲又說:「我在想,到了蕪湖,索性坐汽車回南京怎麼樣。這樣可以快一點。要不然,我一個人先坐汽車走。老這麼瞞著珠兒也不是事,我想,乾脆告訴她算了。」「告訴她了,還不又要吵,」士新因為是壓低了嗓子說的,彷彿一口痰堵在喉嚨口,沙沙的,聲音有些變,「太平一點算了,別折騰,季雲,聽我一句,別折騰了。」

    呵欠接二連三地打,黑暗中季雲儘管看不真切,有些過意不去,抱歉說:「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雲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艙門口叫他們出去看日出。季雲賴在被窩裡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喚,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霧大風大,東方已經紅成一片,鴨蛋黃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張臉,大半張臉,騰地一跳,圓圓的太陽懸在茫茫的江面上,猶如一幅凝聚的畫。姬小姐臉被映紅了,人冷得縮緊了脖子。士新問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頭昂了昂,又繼續縮在那。士新說:「我給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讓他去,說日出看一會就行了。到處都有風,士新找不到一處可以避風的場所。姬小姐說:「你別煩神了,走,我們去把季雲趕起來,這懶鬼。」太陽越升越高,季雲爬起來,最關心的就是船為什麼還不開。走上甲板,大聲喚阿三過來問話。阿三垂頭喪氣地回答,說開小火輪的還沒回來。季雲忍不住又大怒,問開小火輪的哪兒去了。阿三認倒霉地勸季雲不要發火,跳上岸,向昨日去過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會,把人帶了出來,慢吞吞地往這邊走。那開小火輪的依依不捨回頭,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雲和士新幾乎同時想起了客店裡那兩位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兩人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望望,會心一笑,搖搖頭。船又開了,開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煩。一艘武裝的大木船橫在江中,鳴槍,要他們把船停下來。大家只當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陣恐慌。船駛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說,命令船跟他們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簡易碼頭上。

    季雲和全船人員一同到了司令部,司令部就一位副官,見了季雲,敬了個禮,然後莊嚴宣佈,要徵用他們的船。「我們,我們這是商船,」季雲連忙爭辯,「你們不能不講理。」副官說:「對不起,軍令如山倒,兄弟的任務,是將這批軍用物資運往南京。」「你們最大的官兒在哪兒,我得見他,」季雲心裡一陣煩,想發火,克制住了。那副官看見季雲有些來頭,也不敢得罪他,不軟不硬地說:「這兒暫時由我做主,軍命在身,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季雲忍了一會,待心情平靜下來,突然掏出蘇菲亞拍給他的加急電報:「你看,我們實在是有急事。」季雲的舉動使士新和姬小姐大出意外,士新首先想到的是姬小姐肯定生氣,姬小姐怔了怔,明白了那電報是怎麼回事以後,嘴角邊流過一絲苦笑,頭一擰,牙齒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唉,實在對不起,對不起了,」副官研究了一會電報,「不過,我看問題不大,到了蕪湖,我負責安排汽車,送你們去南京。如今兵荒馬亂,你們的船,由我們護送,實在是見了土匪也不怕了。」這邊在談話,那邊船上的貨已被卸下,開始裝軍用物資。軍用物資是大包大包的服裝和整匹的布料。事情明擺著沒什麼商量餘地,季雲緊皺眉頭,姬小姐一臉不高興,士新和副官不動聲色地互相打量對方,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副官的手下忽然跑進來回話,說船已裝得差不多了。副官說:「那好哇,走,去看看。」一行人都往江邊去。季雲走到姬小姐身邊,姬小姐冷笑說:「難怪你這麼急,難怪!」季雲想解釋,姬小姐快步向前走,將季雲甩在後面,硬忍著不讓眼淚淌下來,忍了一會,故意和士新大聲說話。

    4

    船到蕪湖,副官果然說話算話,找了輛汽車,要送季雲三人回南京。季雲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不禁有些撥開愁雲見太陽的歡喜。姬小姐冷笑著看在眼裡,突然變卦不肯坐汽車走。季雲頓時急得說不出話來,臉上又出現大塊的愁雲,眼神向士新求援。士新白費氣力地勸了一陣姬小姐,姬小姐笑著說:「我又不急著回南京的。跟你說,汽車太顛,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雲一起坐車就是了,我有黃小姐陪著,好得很。」黃小姐是隨著大兵一起搭船的,說是一位副師長的千金,其實誰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黃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艙裡,兩人敵對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黃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機關裡做事。季雲說:「珠兒,你何苦跟我作對呢,你聽我說,我所以瞞——」「我幹嗎要和你作對,才沒有那份閒心呢。」姬小姐懶得再看季雲一眼,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笑,「黃小姐,跟你說,我最怕坐汽車了,真的。」黃小姐打扮得也頗時髦,算不上絕色的漂亮,她因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學裡是學家政的,羨慕得不得了,接著姬小姐的話說:「唉呀,關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兩天,這麼捨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著不讓黃小姐往下說。季雲更加愁眉苦臉,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歎氣說:「那算了,還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幾時到。」

    「姬小姐,何必讓季雲為難呢,還是一起坐汽車好。」士新仍然是勸。季雲早不耐煩,對士新說:「算,算,她就是那脾氣,越勸越來勁。」姬小姐白了季雲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兒,自顧自地和黃小姐說笑。說笑了幾句,正色說:「季雲,你真的坐車去,表姐既然是加急電報,就一定有事。本來坐船是沒辦法,現在有了車你不坐,說不過去。」季雲說:「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誰來勁,你當真像黃小姐說的那樣,連和我分開兩天都捨不得呀!」「那——」「那什麼?」季雲抱著一線希望,說:「那讓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車去。到時候,到時候我去碼頭接你們,怎麼樣?」士新連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臉一沉說:「有黃小姐陪,就足夠了,士新還是陪著你吧。季雲,大男人一個,你今天怎麼黏糊糊的?」季雲說:「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隨你們的便。哎,黃小姐,你剛剛說什麼了?」姬小姐拉著黃小姐大聲說話,興致勃勃的樣子,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一邊說,一邊笑。黃小姐本來也是位瘋瘋癲癲的女人,「咯咯咯」笑個不停。季雲最後一個人坐汽車走了。沒人知道多少年以後,季雲回首往事,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錯誤選擇。因果關係往往也是樁讓人尷尬的事情。事實是,季雲最後做了這麼個選擇。他做了選擇,並且不可迴避地接受選擇的後果。一切因此發生變化,在後來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結局出現之前,季雲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煩。車開出不久是拋錨,修好了車,又碰上了軍閥之間的一場小混戰。車近南京,戰爭的氣息越強。廣東政府已經開始著手北伐,奉直兩系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歡,會師北京,一場大戰即將爆發。南京雖然仍由北洋勢力控制,直皖奉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有倒戈的事情發生。季雲所搭坐的軍車,一路不停被盤查。等到他風塵僕僕趕到,蘇菲亞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樓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旱路不稱心,水路同樣不是一帆風順。原計劃在蕪湖只等兩小時的船,兩天以後,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雲,便接到了司令部的電報,說是目前形勢複雜,軍用物資的運送必須慎重,以防落入叛亂分子手中。副官是處理這類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電報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這一帶的部隊目前都歸孫傳芳管轄,安徽的大軍對孫傳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於是胡編了個借口,說前面江面上發生了軍事衝突,航路不通。那黃小姐在蕪湖念的中學,既然船不開了,一定要拉姬小姐舊地重遊。副官也不管士新願意不願意,叫了幾部黃包車遊覽蕪湖城。蕪湖城裡並沒有什麼可看,轉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館吃飯。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黃小姐說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親自陪同,說好了去去就回,結果卻是第二天太陽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話裡有話地問姬小姐:「昨天晚上,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們幹什麼了?」「幹什麼?」姬小姐因為她一夜沒回,對她的行為已作了種種猜想,「我們等了你一夜,還問我們幹什麼呢?」「等了我一夜,這麼說,你們沒睡覺呀?」「當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黃小姐語調中的含義,臉不由紅了,說:「我一個人躺在那,睡都睡不著。」「幹嗎睡不著呀?」「等你嘛。」「等我,哼!」黃小姐從口袋裡摸出幾塊糖,扔了一塊給姬小姐,自己剝了一塊,慢吞吞地往嘴裡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舔了舔,「方先生就那麼老實?」姬小姐原打算和黃小姐開玩笑的,沒想到反被她將了一軍,真是惡人先告狀,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黃小姐眼角里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綻,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姬小姐,你當自己是關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別瞎講。」「算我瞎講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東西?」黃小姐怔了怔,笑著說:「當然不是好東西了。都一樣!」

    5

    季雲乘車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氣筒。很難說士新當時留下來有什麼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個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兩個人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多奢想。船隊像一條龍一樣靜臥,江水嘩嘩作響。船隊的秩序已作了調整,大拖船從最後變成了倒數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們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槍的士兵把守。他們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時候,不知道黃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又重新回艙。「士新,我就不饒你,你記住就是了,你,你和季雲串起來騙我。」這話姬小姐已經說了許多遍,士新越是表現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於懷。「我真傻,真傻,就那麼老老實實地讓你們,心甘情願地讓你們蒙在鼓裡。」「季雲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氣嗎?」「生氣,我才不生氣呢。季雲要真是讓那,讓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說,我表姐,表姐才不會把那事當回事呢,你以為她真會喜歡季雲?」「季雲跟她真的沒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這種帶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還得聽無數遍,姬小姐悻悻地說,「你幹嗎老幫著他!你既然是向著他,留下來幹什麼?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早在蕪湖城裡的那家小酒館,姬小姐就發過類似狠話。當時的情景是,黃小姐一個勁地勸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會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氣,走了位未婚夫,一樣有個保護人嘛,」黃小姐一邊喝酒,一邊拿士新開心,「方先生,中國的男人,都喜歡一妻一妾,我請問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兩個男人,男人願意不願意?」士新不冷不熱回了句:「這種問題,恐怕還得請教唐副官。」唐副官說:「這還用問,這還用問。」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臉色。幾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臉紅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為她擔心,反過來安慰他:「士新,你別為我緊張,我能喝著呢!」「季雲將你交給我,我得負責任的,不許喝了。真的,別喝了。」姬小姐不想再聽見季雲這詞,賭氣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經喝醉過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後的難受,忍不住有些發急。「方先生這麼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們變成存心灌姬小姐。」

    唐副官向黃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這人,真是老好人一個。人生難得幾回醉,方先生,給我個面子,我們滿上一杯。」姬小姐並不領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雲正在奔向蘇菲亞。士新留下來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讓她想起不願想的情景,從小酒館出來,她抓住士新說錯的一句話,喋喋不休反反覆覆發脾氣。士新說:「季雲走了,我就是留下來給你出氣的,你有火,只管發出來,省得憋著難過。」艙外月色朦朧,士新不停地掏出懷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覺得黃小姐說回來就回來,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說:「士新,你應該站在我一邊。」「我當然站在你一邊了。」「算了吧。」「真的。」

    「真的,哼,電報的事,還不是瞞著我!」「瞞著你,還不是為你好。」「為我好,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都是為我好。你看,我現在多好呀,多稱心。你為什麼老幫著他。難怪他對你這麼放心,自己急著去會、去相會了,把我就交給你,他對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麼耿耿於懷。」

    「我當然耿耿於懷。士新,你說,你說我表姐究竟有什麼好的?」「這叫我怎麼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這個,這個嗎,反正各人喜歡。」「一點不錯,就是各人喜歡。季雲那人,就喜歡表姐那樣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實說,季雲是最喜歡你的。」

    「我才不要他喜歡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時間。那時間似乎已到了必須告辭的極限。「這黃小姐也是,怎麼還不回來?」一陣風吹過,燈影搖晃,兩人都往艙外看,士新接著說:「我得走了,她怎麼還不回來?」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點睡,我們也不能老是等她。」

    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調,笑著讓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麼幾分依依不捨,猶豫了片刻,告辭說:「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個好覺。」姬小姐因為黃小姐遲遲不歸,內心也有點虛,士新一走,艙裡就她一個人,然而她心裡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雲竟然棄她而去。即將來臨的孤單,引起她心中一陣煩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氣地說:「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麼不如我表姐的。」

    「你別瞎想了,你當然比她強。」姬小姐苦笑,站起來送士新,「你別安慰我了。」「真的。「什麼真的,我當然比她強。季雲這筆賬,哼,我非得記他一輩子。」士新沒像姬小姐那樣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他們的船繼續啟程,中途遇見了強盜,強盜要留下姬小姐做押寨夫人,姬小姐毫不含糊答應了,悠悠地站在江邊吃瓜子,目送強盜們大呼小叫地送他們的船離去。這夢平靜得彷彿是在看一場無聲電影。夢醒了,士新躺在那閉目養神,假設著這夢境如果是真的怎麼辦,又琢磨要不要把這夢說給姬小姐聽。他不知道姬小姐一夜裡也被同樣的夢騷擾。黃小姐回到船上,說了沒幾句話,便倒頭呼呼大睡。姬小姐沒辦法,只好去士新船艙,兩人又一起去找唐副官。唐副官也在睡覺,叫醒以後,哈欠連天地保證,無論如何,船明天一定開。「明天明天,」姬小姐聽了發急,「那今天怎麼辦,今天,怎麼辦?」唐副官做深呼吸,硬忍住哈欠:「姬小姐,實在是情況複雜。我難道不和你一樣急著去南京。昨天你們如果和關先生一同回南京多好,這刻,這刻關先生在南京多自在。」姬小姐一賭氣,拉著士新便上岸,找地方吃早飯。士新說:「我們既是落在這幫丘八手裡,也只好聽其擺佈。想不到黃小姐竟然一夜沒歸。」「鬼知道她跑哪兒去了。」

    「你信不信,唐副官準保也是一夜沒歸?」「那還用問。」兩人臉上顯出用不著往下說的會心一笑。士新說:「你想,昨天晚上,船上就你和我兩個人。」姬小姐笑而不答,士新又問她睡沒睡好。姬小姐想了想,說睡得很好,反過來問士新,士新隨口答道:「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姬小姐笑得帶幾分調皮,「為什麼?是不是想到隔壁艙裡,就我一個人,你說老實話?」士新頓時臉紅,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一個人?」

    「知道我一個人,你又能怎麼樣?」「是呀,我又能怎麼樣。」士新臉上一種不甘心的苦笑。姬小姐和士新一向開慣玩笑的,說話極隨便。每當士新感到尷尬或者臉紅,她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常使她忍不住地捉弄士新。她知道士新打內心深處喜歡她。「士新,你想,要是季雲知道船上就我們兩個人,他會怎麼想?」這問題很難回答,士新怔了一怔,不做聲。兩人吃罷早飯,就在碼頭附近的街上溜躂,向小販買了張本地的報紙,回船上。姬小姐解嘲說:「不開船也好,讓季雲急急。噢,真是,他才不會急呢。」上了船,黃小姐翻了個身,不像樂意起來的樣子,姬小姐嘀咕了一句,說笑話:「不得了,快起來,失火了,黃小姐。」黃小姐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嬌聲嬌氣說:「哎呀,讓人家睡一會嘛。」姬小姐說:「現在睡覺,昨天晚上幹什麼啦!」黃小姐依然嬌聲嬌氣,說:「你饒了我吧,姬小姐,人家好困呀。」姬小姐只好去士新船艙,兩人說起黃小姐的貪睡,吃吃笑了一通。又議論小報上見到的一則消息。消息是強盜在江面橫行,殺人搶劫,一船婦被劫往強盜大本營,飽受折磨,最後被放回,回家後,又羞又憤終於自殺。士新和姬小姐為船婦為什麼自殺爭論了一番。時間很快過去,到了中午,黃小姐起床梳妝打扮完畢,唐副官也屁顛顛地來了,說是已派人去買菜買酒,中飯就在船上吃。兩位小姐都為船又要耽誤一天大發牢騷,唐副官笑著道歉。士新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敷衍,那黃小姐顯然不在乎路上多耽擱,僅僅是憑直覺,士新就敢斷定黃小姐今晚還是不會在船上住。黃小姐和唐副官之間的關係已到了什麼程度,實在是瞞不了什麼人,今天晚上這兩人不找地方共度良宵才怪呢。唐副官興致勃勃地喝酒,因為姬小姐引起了話題,他大談剿匪。

    剿匪談到最後,變成了強盜罪行的介紹,大段大段地說細節,說得姬小姐目瞪口呆。副官越說越來勁,臨了惹得黃小姐有了妒意,不讓他再借這話題向姬小姐獻慇勤:「別說了,噁心死了。」「唐副官說得真太可怕了,」姬小姐臉上果然一陣紅一陣白,大口大口喘氣,「真,太可怕了。」「就是你引的話題,」黃小姐說,「現在後悔了吧,跟你說,到晚上你保證嚇得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強盜。你信不信?」太陽還未落山,黃小姐又要下船。姬小姐說:「好哇,你又要把我一個人撂船上。」黃小姐說:「你怎麼是一個人,不是還有方先生嗎?」姬小姐沒辦法,又商量說:「黃小姐,你早點回來,別跟昨天晚上似的。」黃小姐走到艙門口,看著已在岸上等候她的唐副官,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別的什麼目的,回頭對姬小姐說:「你等我幹什麼,實話對你說,我晚上自然不會回來了。你和方先生好好過吧。」「你——」姬小姐提出抗議。黃小姐大笑而去,索性說:「我跟唐副官去旅館過夜,這船艙我可實在過不慣。」姬小姐站在甲板上,望著兩人遠去,想到黃小姐竟然如此坦白,心裡對她的勇氣有些佩服。佩服之餘,忽然有了一種無名的悲哀。這悲哀隨著夜幕降臨,越來越厚重實在。幾個小時以後,姬小姐又一次站在甲板上,這次是由士新陪著,她癡癡地望著岸邊,眼前彷彿正浮過黃小姐和唐副官並肩遠去的背影。月兒緩緩地往上升,越升越高,江面上波光粼粼,萬籟俱寂。除了他們所在的這條拖船,每條船上的哨兵一動不動守在那,像是雕塑。士新最忠誠地陪著姬小姐。美妙的月色可以給人許多美妙的聯想。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心甘情願陪著姬小姐有什麼荒唐。大家都無話可說,各人想著自己不切實際的心思。想著想著,無關痛癢地說幾句廢話點綴點綴。「這月亮真好!」「是好,這月亮好圓。」天上見不到一點雲彩,姬小姐覺得壓抑在心頭的那股悲哀似乎減弱不少。「這是我第一次在船上賞月,第一次,這麼認真。」「我也是。」「士新!」「嗯?」「我問你一句話。」「嗯。」「你是不是真喜歡我?」「我——,當然,當然喜歡。」「我真希望老天爺把我孤苦柔弱的身體,一分兩半,分配得均勻些,一半分給季雲,一半,另一半給你,你對我那麼忠心,那一半是應該給你的。」

    第三章

    1

    姬小姐恨不能把自己孤苦柔弱的身體一分兩半,分配得均勻些,一半給季雲,一半給士新。月色也能醉人,士新的反應有些遲鈍,舉止也接近笨拙,雖然受寵若驚,卻恰到好處地接納了姬小姐的饋贈。關鍵是恰到好處。士新毫不含糊地接納了屬於他的那一半,大膽和果斷遠遠超出姬小姐的設想。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甚至一向頭腦冷靜的士新也不時不知所措。他不斷地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又不斷地擴大戰果得寸進尺。姬小姐很快由主動進攻轉入消極防禦,漸漸大勢已去方寸全亂,陣地一寸接著一寸丟失。江面上依然波光粼粼,黑黑的船隊依然是條臥龍,站崗放哨的士兵依然像木樁一般屹立在船頭。士新擁著姬小姐向船艙走去。他的手像蛇一樣柔軟,像蛇一樣有力,像蛇一樣讓人驚慌。濕潤的江風一次又一次吹過,士新身上的那股男人氣息,彷彿一張網將姬小姐緊緊罩住。姬小姐身不由己,只覺得一陣酸軟,心跳得忽快忽慢,喘不過氣來,她開始後悔和士新一起進船艙的冒險太過分。

    一切都太匆忙,開始太匆忙,結束也太匆忙。姬小姐忽然以十分的厭惡,以最大的厭惡,請士新滾出去。「我——」士新的狼狽難以形容。「你滾,滾!」「我,姬小姐,我……「你稱心了吧,稱心了吧,滾,你滾!」姬小姐的聲音拖著哭腔,飽含著巨大的不甘心,咬牙切齒。士新神情沮喪走上甲板,心神不定地整理衣衫。不一會,姬小姐從他船艙裡奔出來,衝進自己的艙房。士新吃不準自己是否應該跟她一起進艙。船是在第二天中午開航的,姬小姐借口頭暈,斜靠在床上不肯起來。士新忐忑不安地來看過她幾次,她的冷淡態度像一塊冰,瞞不過黃小姐已經生疑的眼睛。「好哇,方先生,」黃小姐注視著士新,笑裡面藏著許多意思,「老實說,是不是趁我們不在,欺負我們的姬小姐了,你老實交待。」士新報以最尷尬的苦笑。姬小姐把頭扭向裡側,用力翻身。一路直達南京,姬小姐再也沒有讓士新看過笑臉。到上岸,副官和黃小姐笑臉相送,姬小姐總算給士新面子,一件行李由他代勞提攜,緩緩地往出口走去,一路走,姬小姐不時回過頭來,揮手向黃小姐告別。「我送你去學校。」士新提著行李走上大街,先歉意一笑,討好說。「你幫我找輛車。」

    姬小姐板著臉,眼睛往大街兩頭張看,「行李就放這,你去找去。」「好,你等著。」士新往馬路的一頭走,走出去很遠,才攔到一輛人力車,等到他領著人力車趕回來,姬小姐正往一輛路過的馬車上跨,行李已經先一步扔了上去,一轉身剛坐穩,她看著匆匆趕來的士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士新臉上的慌張和著急令她暗暗發笑。「等等我。」士新無望地叫了一聲,馬車得得已啟動,由慢而快向前駛去。從士新身邊經過時,姬小姐故意別過頭,不看他。馬路邊孤零零還留著個包,那是士新自己的,人力車伕一臉的不高興,挑釁地望著士新。士新垂頭喪氣地去拎那個包。幾天以後,士新去學校門口等候姬小姐。姬小姐和幾位打扮得同她一樣漂亮的女學生說笑著走過來。遠遠地已看見他了,頭偏偏擰向一邊,仍然說,仍然笑。女學生見過幾次士新,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立刻向姬小姐開玩笑起哄。都知道姬小姐的未婚夫是季雲,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都對三角戀愛有興趣,都帶著異樣的眼光打量士新,都笑。姬小姐作勢要打一位笑得最厲害的女學生,女學生作逃跑狀,姬小姐猛回頭,頓時收起笑臉,緩緩走向士新。「你來幹什麼?」姬小姐走近了,眼睛匆匆掃了他一眼,滿臉的厭惡和嫌棄。只不過是幾天沒見面,士新的精神面貌整個地發生變化,鬍子拉碴,一臉愁容。姬小姐臉上厭惡和嫌棄的表情沒變,內心深處卻在為士新的來意感到奇怪。兩人相對無言站了一會,不約而同轉身,沿校門口那條馬路走下去。馬路邊新種的樹正長出嫩芽。已經走出去一大截了,大家都不開口。姬小姐公主一般高傲地昂著頭,走走,冷冷地賭氣地白士新一眼,士新在她的目光下信心全無,幾次話到嘴邊,舔了舔舌頭,又小心翼翼縮回去。路上沒什麼行人,不遠處一道炊煙冉冉升起。

    士新和姬小姐不約而同地對著那道炊煙望。忽然都停住腳了,兩人互相偷看。都有些尷尬和委屈,都在等對方開口。姬小姐終於說:「你來幹什麼,你來幹什麼?」咄咄逼人的聲音比沉默容易忍受,士新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抱有歉意的苦笑。姬小姐說:「你笑什麼?哼,當然要笑了,你佔著便宜了,稱心了,能不笑嗎?」說著,眼睛紅了,聲調頓時改變,「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士新深深歎口氣,欲說,不敢說。姬小姐眼睛看著別處:「有什麼話,快說。」極不耐煩地一扭脖子,瞅著士新。「我,我要我的一半。」士新說。姬小姐一怔,說:「你的一半?你的一半什麼?」士新不吭聲,用眼睛說話。姬小姐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冷笑,笑了一會,說:「你別做夢!」士新的嘴角不服氣地抽了抽。姬小姐又說:「跟你實說了,不會再讓你稱心的。當我吃了你的虧,稱了你一次心,就會嫁給你,你別做夢!」士新聽她這麼說,絕望地仰起臉,帶著幾分執著:「我就要你嫁給我,就要。」

    「嫁給你?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自然不要士新點破,又是片刻的沉默。傲氣十足的姬小姐一陣委屈,眼淚像脫了線的珠子,嘩啦啦往下落,十分傷心地說:「事到如今,你還想欺負我,還想欺負我。」士新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堆話派不上用場。「我怎麼敢,怎麼敢呢?」他結結巴巴,想笑,也想哭,「我,我,」一連串說了許多「我」,「我喜歡你,我,我怎麼敢呢?珠兒,珠兒,我,我愛你。」愛這樣的字眼一脫口,士新難免不想到讀過的那些新派小說上的戀愛場面,心裡一酸,眼圈也紅了,好像比姬小姐更覺得委屈。姬小姐眼淚還在落,一邊用手絹擦臉,一邊哽咽。士新除了充滿激情地叫:「珠兒,珠兒。」下句話竟不知怎麼說才好。遠遠地過來幾個人,是路過的,生疑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射過來。士新和姬小姐感到極不自在,扭過臉,等那幾個人走遠,走遠。姬小姐帶著哭腔說:「我不會嫁給你,我才不會呢,你休想。」士新說:「我,我只求你,能讓我愛就,就足夠了,我」

    2

    季雲身穿戎裝參加士新和姬小姐的婚禮,誰看了都覺得刺眼覺得彆扭。很多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正是北伐軍攻克南京的日子,街上熱鬧非凡,載歌載舞群情激奮,到處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停泊在長江岸邊的英國美國法國日本意大利的軍艦向南京城開了炮,一場大戰正在醞釀。北洋軍閥的殘餘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扶持下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北伐軍和革命民眾嚴陣以待。婚禮在教堂舉行,儀式到了尾聲,大家叫著笑著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然後是匆匆告別,新婚夫婦在男女儐相的簇擁下,驅車回新房。季雲一身戎裝,坐在汽車後部,一眼望過去像是名保鏢。汽車在中途拋了次錨,司機跳下車,摘去雪白的手套,折騰了半天總算將車修好。季雲下車興致勃勃地看司機忙。士新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季雲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沮喪。雖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書生,戎裝在身的季雲仍然從瀟灑中顯出幾分威武。他顯然是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他議論他,談笑風生,一切照舊一切如故。到喝酒時,季雲不免有些過分豪爽,逢勸必喝,喝了必干,干了,笑著向士新照杯,又向新娘擠眼睛:「珠兒,今天這酒,你無論如何,也得喝幾杯。結婚,大喜,得喝。我季雲一介書生,投筆從戎,獻身革命,這酒,今天這酒,一為你們祝賀,二為我餞行,這酒,得喝。」新娘咬緊嘴唇不說話。季雲只得轉向新郎士新:「士新,咱們得喝,來,喝!」士新已經有了幾分酒意。酒逢知己,又是大喜的日子,他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季雲,捨命陪君子,做好了大醉一場的準備。一來一去,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兩人說話都有些亂分寸,新娘大怒,奪過酒瓶不許喝。

    士新和季雲同時發急,大著舌頭要求再喝最後一杯最後一杯。新娘說:「不許喝,就是不許喝!」季雲拍手說:「這下好了,士新兄老婆是娶了,可珠兒管得如此之緊,以後夠你受的,」說完,大笑,笑了一陣,又說,「珠兒,你幸好不是嫁給我——」大家見他明顯失態,不許他往下說。齊心合力勸住了季雲,士新又因為新娘不許再喝酒聲音高起來,眾人哭笑不得,連忙再勸他。臨了季雲和士新都大醉一場,先是吐,吐了一地,滿房間穢氣。接著是哭,兩人孩子氣地抱頭痛哭一場,眼淚鼻涕都擦在各自的衣服上。新娘一肚子不痛快,看著他們出洋相,礙著眾人在場,想發作也不敢,只好賭氣裝啞巴。季雲在第二天隨北伐軍北上,一行人都去車站送行。大家都知道季雲的從軍和失戀有關,內心難免幾分同情,因此不約而同創造條件,讓季雲和新娘真珠單獨有機會待一會。季雲的神態中依然是殘餘的酒意,樂呵呵傻乎乎盯著真珠不說話。真珠咬了咬嘴唇,說:「以後別喝酒了,」又說,「到了前線,當心一點,別逞能。」季雲笑著說:「我死不了,我這人命大。」真珠從感傷轉為笑,說他當然死不了。季雲說:「那也不一定,說不定就英勇獻身,啪的一下,一顆槍子就打在這,或者在這。」他笑著指指心口,又指指腦袋。真珠做出不願聽的樣子。季雲繼續笑,真珠忍不住也笑。兩人忽然無話可說,怔了一會,都轉過身去看離他們不遠的那群人。那群人也是來送季雲的,自顧自地說笑,故意不看季雲和真珠。車站上人來人往太多,都是送當兵的去前線,一堆一堆地說著話。一列車頭呼嘯著開過之後,站台上走過一支隊伍,隊尾抬著一位傷員,腿已經被截斷,紗布上還在滲血,一路走,一路痛苦不堪地呻吟。真珠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抽緊,十分感傷地說:「季雲,你何苦去當兵!」季雲極度嚴肅的表情,彷彿孩子一樣天真,「珠兒,這是大革命的時代,青年人現在不奮起,還等什麼時候呢?」他身上舊式文人的影子一掃而光,摸出懷表,往鐵路盡頭望。真珠別過頭去,眼睛有些濕。離他們不遠的那群人只顧談笑風生。士新和蘇菲亞許久不曾見面,親熱得略有些過分,天南海北,沒完沒了扯不清的話題。蘇菲亞完全是婦女幹部打扮,新剪的短頭髮,腰間束了根皮帶,精神抖擻,害得來來往往的男人都對她看。

    真珠對蘇菲亞仍然有誤解的敵意,好在她畢竟是學家政的,自有一種大家風範,一樣地喊表姐,一樣地親熱。蘇菲亞知道真珠對她有一肚子意見,她沒有表妹的涵養,有點事都在臉上展覽著,對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車徐徐開過來,一股強烈的蒸氣失去理智地衝向站台,整個大地都在顫動。季雲頓時成了絕對中心,一群人都擁向他。熱烈的握手令季雲有點發暈,暈乎乎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記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勁捏他,用勁,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屬像冰塊。「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季雲跨上車,轉過身來,忍不住問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著季雲,季雲也茫然地望著他。汽笛長鳴,站台上靜了靜,立刻又恢復沸騰。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轉向季雲。這是個誰也預料不到的結局,就像後來的結局更讓人難猜測一樣,只是在車輪滾動之際,季雲才把帶有內涵的目光轉向真珠,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彷彿有一大堆話要說。站台一寸寸退卻,車輪開始有節奏地敲擊鋼軌,季雲的衣襟被風掀起了一塊,他揮揮手再揮揮手又揮揮手。站台上各人做著各人的表情。季雲不樂意在這分別的時刻回首往事,舊夢重溫徒增一段感傷。站台漸漸遠去,人仍然像螞蟻一樣在上面蠕動。當姬小姐十分為難而又十分鄭重其事向季雲宣佈要將自己一分兩半,一半給士新,一半留在他那裡的時候,季雲只當作是個笑話。這只能是個帶些賭氣意味的笑話。北上的列車正轟轟奔馳,季雲有一種跨上戰馬馳騁沙場的感覺,這莊嚴的感覺使他懶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話最終怎麼變成現實。現實遙遠得像場夢像那越來越遠的站台上的世界,滾滾向前的車輪在駛向未來的同時,全不考慮季雲是否樂意,毫無商量餘地地將他帶進去。過去的歲月一張嘴便可以將季雲吞沒。從未婚夫降格為半個戀人,又從半個戀人變為第三者,季雲的遭遇不是小說也是小說。

    3

    多少年後,士新官運亨通身居要位,成了黨國教育界的大紅人時,回憶起季雲的遇難,總免不了一種揪心的內疚。他擺脫不了「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內心痛苦和陰影。季雲的忌日裡,士新常常忍不住唉聲歎氣,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雲的墳頭看看。季雲的墳在高山之上,草草地豎了塊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題字。為季雲造墳在當年確是一樁犯忌的事,這也許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險。事實是,身為大名士身為遺老的南山先生,在題字時都有些顧忌有些猶豫,士新卻心甘情願真正意義地冒了次險。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學校裡學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場。熟悉民國年間南京官場的人,一定在豪華公開的交際場合見過真珠大出風頭。她的衣著打扮時髦又恰到好處,名女人們雅聚時,常常私下議論她的服飾,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們的羨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並不靠譁眾取寵的舉動引人注目。在公開的交際場合,她從不大聲說話。人們的印象中真珠始終在笑,在微笑。

    據說留過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齡女士接見婦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繚亂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風範。例行公事的接見後,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親切會談長達一小時。第一夫人的單獨會見揭開了真珠生涯中最輝煌的一頁。小報的記者又著實渲染了一番,初露鋒芒的真珠頓時身價百倍。雖然士新仕途得意提拔極快,然而在上流社會,更有名的卻是他的夫人。人們在介紹士新時,儘管他已經大名鼎鼎,依然習慣於「真珠女士的先生」,而不像通常那樣稱真珠為方太太。方太太的稱呼只用於傭人之間。方家的傭人一向很奇怪,方太太沒有一官半職,她硬是比方先生更吃香。真珠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她是士新在官場上廝混交際的好幫手。雞鳴寺曾來過一位老道,精於看相,對真珠的幫夫運大發一番議論,讚不絕口。無論是真珠還是士新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若干年以後,士新作為教育考察團團長,遠赴歐洲考察,參觀巴黎聖母院,士新夫婦在莊嚴的殿堂裡徘徊,士新又一次回憶起老道的預言。老道令人興奮的預言幾乎一一得到證實。巴黎聖母院門前的台階附近遊客不斷,真珠正用流利的英語和留學的中國學生說笑,士新佇立在台階的頂端,恍如夢境,恍如隔世。

    他忍不住又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季雲。懷念季雲應該是真珠的專利,她最見不得士新想到季雲時的那種唉聲歎氣。無論何時何地,她都要弄得士新無地自容下不了台。「用不到貓哭耗子,什麼內疚不內疚的,好,說大實話吧,他如果活著,你能安心?」真珠一向習慣於佔上風,什麼話什麼角度說,都振振有辭理直氣壯,「你說呀,說呀。你們是好朋友,親如兄弟,就算是,又怎麼樣?哼!我要不是讓你佔了便宜,會嫁你,別做夢了。告訴你,你休想!」真珠對死去的季雲已剩不下多少好感,她有時不過是借和季雲的一段舊情刺激刺激士新,「你說話呀,又跟死人一樣,一聲不吭了?你這個奪人之妻的傢伙!」士新只能一聲不吭。在真珠面前他永遠抬不起頭來,有理無理都是讓著她。他沒完沒了思念季雲,發自內心的思念,默默無言黯然淚下。他和真珠的婚事確是艱難過分曲折,且不說當年的姬小姐三心二意,不斷地別出心裁變花樣,僅僅南山先生古板的反對,就足以令士新後怕不寒而慄。士新身上永遠缺乏季雲所有的那種瀟灑和自信。

    除了不失時機抓住機會與連續的好運氣,士新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人們都羨慕士新,沒人會想到他的內心苦得很,一肚子窩囊不痛快。「士新,我不相信,你和季雲當真一次沒紅過臉?」有一次,真珠就季雲的話題痛痛快快發洩過一陣之後,帶有和好意味地審問士新。類似這樣的審訊已有過許多次。士新對再一次重複回答感到厭倦,仍然一聲不吭。「又是不說話!」「你要我說什麼呢?」士新苦笑笑。士新沒有和季雲紅過臉,一直是真珠內心深處的遺憾。事實證明,季雲和蘇菲亞之間,並不像真珠設想的那樣親密,但是季雲願意為了蘇菲亞,和身為軍人的雷鳴一決鬥。真珠遺憾的是,自己既然能同時被兩個男人相愛,卻不能像通常那樣,使兩個都愛她的男人相恨。情敵這個詞對士新和季雲不起作用。姬小姐發佈過她的一分兩半宣言以後,士新略帶為難地問季雲怎麼辦時,季雲只是怔了怔,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們一人只能得到半個珠兒,士新,你要左邊還是右邊。」完全是句玩笑,不過是句玩笑。笑話說過了,季雲稍稍正經了一些,說:「這就看你我的本事了,對了,要不然,我們還是聽珠兒的,她樂意嫁給誰就嫁給誰算了。」愛情應該非常地曲折並且充滿傳奇,像真珠這樣出色的女子本來就不該輕易得到。士新不過是先下手為強,打響了發動內戰的第一槍。真珠相信自己顯然屬於勝利者,她原以為兩個男人之間,為了這場勝利有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你死我活刀光劍影,屍首遍地血流成河。想不到兩個男人的表現都太像紳士,溫文爾雅文質彬彬,開始時太客氣,結束時依然太客氣。兩個人都愛真珠這一點,她絕不懷疑,然而兩個人的愛又都太理智太文縐縐了,愛和理智無緣,和文縐縐不搭界,愛必須瘋狂必須野蠻,愛就得不顧一切。

    4

    和士新的一帆風順相比,季雲的運氣糟糕透頂。大革命的時代來得快,去得更快,季雲棄筆從戎,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衣服剛剛沾上水還沒濕透,一起革命的國民黨和共產黨已分了手,反目為仇。清共這詞彙開始不斷在報刊上出現。季雲一賭氣,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奔向武漢。他們決定去的時候,武漢的汪精衛政府尚未開始反共,風塵僕僕趕到,武漢清共的槍聲正好打響。季雲感到幻滅。幻滅這一說法在當時的革命青年中很時髦。季雲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作為一名普通的革命青年,他只是感到前途渺茫無路可走。幾年以後,季雲被槍斃時,佈告上的罪名是組織暴動,並聲稱他是共產黨重要首領。這罪名到底能否成立,從一開始就令人懷疑。毫無疑問,那次聲勢浩大波及許多地區的搶米風潮,和季雲的激烈鼓動有關。一向文質彬彬風流瀟灑的季雲在群眾運動中風頭出足,他表現出來的小資產階級狂熱性讓人吃驚。不難想像,當憤怒的饑民聚集成群之時,季雲強有力的演講,對攻打縣警察局起了直接的煽動作用。縣警察局被砸得稀巴爛,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一架電話機扔進了廁所的糞池。事實上,警察局長沒有讓活活打死,完全因為季雲的搭救。憤怒的饑民不分青紅皂白,只顧打只顧砸,如果不是季雲領著學生從拳頭底下搶出警察局長,十個像他那樣的大胖子也會砸成肉醬。大家都說警察局長忘恩負義,危險剛剛過去,警察局長便派人四處緝拿季雲。季雲在群眾和學生的掩護下東躲西藏。硬要說季雲是共產黨要犯,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些勉強。就沒有人證明過季雲何時何地參加過共產黨。

    後來的中共黨史資料上也未記載過這次饑民暴動。也許,介紹季雲參加黨組織的人在艱苦鬥爭中已經遇難,也許季雲根本就沒有參加什麼黨組織。他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在歷史上將永遠是個懸案。士新夫婦那次去拜訪季雲,並沒有察覺事情的嚴重性。那時候,士新在教育廳剛剛陞遷要職,躊躇滿志,借口視察,搭了輛車子去離樅陽不遠的一個小鎮看望季雲。這是分手三年來的初次見面,自然有了不少變化,士新和季雲老友重逢,十分興奮問這問那。兩個男人的友好態度又一次無形中冷淡了真珠,她一路暈車到達,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想像中重見季雲會有的情景和激動一樣也沒實現,忍不住失望歎氣,一個勁地訴說自己頭昏。季雲在小鎮的中學教書,正是大夏天,學校裡放暑假。小鎮地處交通要道,是通商的必經之地,別有一番繁華。這所中學由當地的一位開明紳士捐錢創辦,開明紳士是民國初年的名人,對於建立民國和再造共和立過汗馬功勞。他不是那種居功自傲的人,厭倦做政客,引退回鄉辦學,自兼校長並且親自上課。很遺憾這樣的校長卻並不能得到尊重,人們相信他之所以不在官場上混,不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便是個無能的大草包。辦學校興教育本來是造福於民的事,然而當地的有識之士對男女學生混雜在一起,對操場上瘋瘋癲癲的跑步做操,對引了一大幫鄉民圍著看的籃球賽,議論紛紛頗有微詞。季雲和並不深受本地人士歡迎的校長成了莫逆之交,雖然年齡相差懸殊,無論新思想或是舊學問,一拍即合互為知己。這所學校選的位置極好,背靠小山,西臨小西湖。季雲長期借住校長家中,飲食起居都由校長家的傭人伺候。

    士新夫婦到達的當天晚上,校長設宴招待,酒斟滿了,舉起杯,大家笑著乾杯。酒再斟,校長舉杯說:「我不管你們是哪來的貴賓,此處天高皇帝遠,老夫聊發少年狂,我只當你們是季雲的朋友說話,來,喝。」士新和季雲站著陪飲,真珠借口不能喝坐那不動,提醒士新少喝一些。季雲聽了,哈哈大笑。真珠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笑。天很熱,好在靠著湖邊,老有陣陣清風吹過來。蚊子極多,點了好幾盤自製的蚊香,煙霧繚繞,嗆得真珠忍不住咳嗽。酒足飯飽,一人拿了把芭蕉扇,揀有清風的地方坐下來,一邊用扇子拍蚊子,一邊聊天。真珠覺得累,聊了一會,說是頭痛得厲害,先去洗澡睡了。剩下的三個,聊了大半夜,談興不減,不斷地說不早了該睡了。「你們哪來的那麼多話?」第二天,真珠醒得早,見士新翻身在動,問道,「說什麼了,真是好精神。」士新咕嚕了一句,繼續睡。「哎,說什麼,那老頭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士新沒辦法,只好醒過來,想了想,說校長當然和他們一起聊天,又繼續睡,「哼,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到底到幾點?」

    真珠儘管繼續在問,並不指望士新一定回答,她懶洋洋地往窗口走去,通過窗口往外看。窗外,是一個不小的院子,有一棵極大的樟樹,樹蔭下有石凳石桌。一隻貓悠悠地走過,樟樹上唧唧鳥叫,貓抬起頭往樹上看。真珠知道季雲就住在西邊的那間房子裡。昨天下午他們剛到,便去季雲的房間參觀過,佈置得極有書卷氣,一隻小竹書櫥,一張畫案,滿壁字畫。此一時彼一時,真珠細心地捕捉著藏在季雲滿不在乎裡的感傷,她相信他遠離塵囂,絕不是尋找世外桃源。根本就沒有世外桃源這一說法。真珠相信季雲越表現得滿不在乎,骨子裡就越舊情難斷。望著窗外空蕩蕩的院子,望著那沒人坐的石凳石桌,望著西邊那間房門開著的房子,大樟樹上鳥唧唧叫著,她發現自己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為難處境。一個女人同時被兩個男人愛或是同時愛上兩個男人,這處境實在讓人為難。她回頭看看正在酣睡的士新,心頭隱隱地流露出一些不甘心和不死心,士新運氣太好太好。當真珠再一次往窗外看時,她只看見一個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背影走進季雲房間。

    那背影一閃而過,真珠不由發怔,心頭怦怦跳起來,臉上火辣辣發熱。院子裡依然空蕩蕩,石凳石桌大樟樹上鳥聲唧唧,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遲遲不出來。真珠聚精會神地等著,似乎聽見季雲房裡有說笑聲,似乎又沒有。等的時間太久,她有些不耐煩,於是和自己賭氣,恨自己多管閒事,想離開窗口,又忍不住搬了張椅子,坐在那,有意無意地老往窗外望。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終於走出來,是一張極甜的臉,站在門口,似乎是在等裡面的季雲。她轉過身子往房間裡看,頭一扭,將背上一條大辮子甩到前面,手抓住了辮梢繞著玩。季雲笑容可掬出現在門口,望了望外面的院子,對真珠的這扇窗戶望。真珠身不由己地避了避,再看出去,季雲和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正向這邊走來。「珠兒,起來啦。」季雲破門而入,對真珠說,他這話有些多餘,接著問:「睡得可好,熱不熱?」真珠不回答,上上下下打量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女孩子笑得十分甜蜜地看著真珠不說話。「噢,珠兒,這是秀秀,」季雲突然想到有必要介紹一下,「這是方太太。」「方太太。」秀秀鄉音極重地叫了一聲。真珠點點頭,報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士新聞聲醒來,伸了個懶腰,連聲問季雲幾點鐘了。「好傢伙,這一覺睡昏了頭。」

    注意到了秀秀的存在,看看季雲,再看看秀秀,最後用眼睛問真珠。真珠仍然在悄悄打量秀秀。到晚上,真珠終於將秀秀的來歷打聽清楚。原來她只不過是校長家的使女。關於秀秀可以寫一個很好的故事,她父親原是船民,後來竟做了強盜,在江上出沒劫貨。再後來落了網,再後來砍頭示眾,腦袋掛在城樓上招蒼蠅。秀秀沒有被賣入娼門,完全是因為遇到了校長。這一帶的人都記得,校長將秀秀帶回家時,她只是十歲左右膽戰心驚的小姑娘,灰撲撲的頭髮,紮著兩個小辮子。校長夫人一向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她的兒女都出去念了大學,便將就著拿秀秀當女兒看。秀秀在這個家的地位有些特殊,既是使喚丫頭,又彷彿是校長老夫妻的養女。她不僅比其他傭人高出一頭,並且有機會讀書。讀書的成績雖然不怎麼樣,然而她的老師季雲喜歡她,她也暗暗地戀著老師季雲。士新夫婦準備在季雲處待三天,因此第二天借了條船遊湖。船由秀秀搖櫓,她一個女孩子,一樣操縱得十分熟練。季雲試著搖了一會,那船東倒西歪不肯往前走,櫓卻也不斷地跳在船板上。秀秀清脆的笑聲傳出去很遠,真珠說:「算了,季雲,別出洋相了。」「這玩意是有點絕,」季雲已經是一頭汗,「士新,你來試試。」士新興致勃勃站起來,船上原有的平衡突然破壞,猛地一晃,嚇大家一跳。真珠頓時發火說:「好了好了,你湊什麼熱鬧!」士新有些尷尬,搖搖頭笑。季雲看在眼裡,以老朋友的口吻說:「好哇,珠兒現在變得這麼凶,士新兄如今是聽得河東獅子一聲吼,丟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珠白了季雲一眼,說:「算了吧,他會聽我的!」季雲說:「什麼算了吧,士新兄敢不聽你的?」士新訕訕地笑著,不接碴。「方先生方太太過去一定和關老師很熟吧?」秀秀在船尾搖櫓,看他們有說有笑,插嘴問道。「那當然。」季雲坦然地說。真珠忽然把臉背過去,望著茫茫的湖面不做聲。秀秀沒注意到她的表情,一邊搖櫓,一邊繼續向士新問這問那。

    士新意識到了真珠的表情,心裡咯登了一下,略有點走神地回答秀秀的提問。秀秀見士新的回答前言不搭後語,以為是自己提的問題太幼稚了,便不再往下問。小船上立刻有一種令人難忍的安靜,櫓聲格格地響著,季雲突然大聲咳嗽,吐了口唾沫在湖裡,回頭望真珠,她依然面對茫茫湖面。「秀秀,讓船靠岸,我們上岸喝點水。士新,我的一個學生家就在這,去歇歇吧,怎麼樣?」季雲也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小心翼翼地改坐為蹲,準備上岸。離岸不遠是戶農家,季雲跳上岸,伸過手來拉真珠,真珠白了他一眼,想自己跨上岸,做了兩次準備動作,心裡有點慌,只好將手交給季雲。一行人都上了岸,沿著彎彎細細的田埂往前走。天氣很悶熱,雖然不是毒太陽,然而因為連日的乾旱,連阡累陌的田禾,已經呈老綠色,矮矮地伏在乾裂的土壤上面,有的總算結了稻穗,灰白的殼子一看就知道今年準是荒年。在農家喝了些水,真珠在秀秀的照應下方便了一次,坐在門前的樹蔭裡休息。農家的主人見兒子的老師來到,盡量地客氣,卻實在拿不出什麼東西來招待,抱歉的話賠了不少。「眼見著飯都沒得吃了,娃兒這書,還有什麼念頭。」農家的主人由抱歉轉為抱怨,「關老師,你是有學問的,反正會有飯吃,我們莊稼人,老是遇上這樣的荒年,怎麼活?」「遇上這樣的荒年,租子總得減吧,」

    季雲說,「要是不讓減租,就退佃。大家抱在一起,日子是人過的,好歹得讓人活。」「關老師說得是,你想,縣政府若是允許報了荒,就好了。縣政府能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中國的農民就是太好說話。不報荒就減租,不減租就報荒,總得有一頭,這理說到哪裡,都行。」季雲說著說著,有了些激動和憤怒,理直氣壯義憤填膺說了一氣,直說得聽的人全發怔。「士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二字又算什麼,莊稼人種田,臨了卻得餓死,你說這世道?」一行人重新上船,彷彿要落雨的架式。季雲上了船,還有些憤憤不平。士新勸解說:「我們都是書獃子,偶爾知道了一些農家的遭遇,就氣得要死,其實你知道,天下本來就是這樣的,從古到今,從今到以後,還得這樣,你信不信?」「我當然信。」「信了就好。」「從民國到今天,不,從晚清開始,你說我們這個國家,除了鳥官越來越多,還有什麼變化。中國為什麼總是鳥官的天下?」船上的兩位女人,聽季雲這樣一個文縐縐的人,說出如此粗俗的話,忍不住笑。真珠笑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該笑,又繃緊了臉。士新說:「珠兒,你聽季雲這口氣,再說下去,真像是共產黨了。」

    說了,哈哈大笑。真珠臉依然板著:「有什麼好笑的?」大家都看出真珠在不高興。天陰沉沉的,因為擔心下雨,秀秀使勁搖櫓,格格的櫓聲反襯出船上非常靜。「秀秀,唱首歌吧,」季雲看看天,不耐煩地說,「慢慢搖,沒關係的,讓它下好了。」秀秀於是放慢手上的節奏,輕聲哼起來。她臉上的表情永遠那麼甜蜜,越哼越響,士新忍不住輕輕擊掌為她打拍子。季雲和真珠都沉著臉。季雲說:「你為什麼不高興?」真珠反問:「你為什麼呢?」季雲一笑,說:「我,我沒有。」真珠說:「我也沒有!」季雲苦笑著搖搖頭,將目光轉向秀秀。秀秀已轉哼為唱,正好一曲終了,季雲便讓她繼續唱:「好好,再唱一個。」真珠的眼光一直盯著季雲,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季雲感覺得到真珠的目光,反倒有些不自然,盡量避免和她眼鋒相接。雨還是下來了,四個人都淋得濕透,一到家,趕快打水抹身換衣服。到吃晚飯時,校長來請士新夫婦赴宴。原來校教務長和幾位教師聽說士新在教育廳任要職,一定請他喝酒,並請在小鎮唱堂會的戲班子來助興。「方先生,這實在是為難,鄙人一向討厭敷衍的,但小侄一再堅持,我也不好太駁他面子。」教務長是校長的親侄兒,一心想結交士新,「入鄉隨俗,方先生就賞個面子算了。」校長怕士新推托,緊追不放,直到士新鬆了口,才放心地喘了口氣,又說:「季雲,今天你得去。」季雲說:「我怎麼可能去,我是不會和他們一起喝酒的。」真珠也說:「我也不去,我又不是教育廳的人。」校長頓時口吃,說:「方——方太太,這季——季雲就這脾氣,他是真正的名士,不管他,你你你,無論如何得去。」

    包括季雲在內的幾個人,都勸真珠。真珠說:「勸也沒用,說不去就不去。要去,季雲你去,要不然,你留下來陪我。士新嗎,他一向官場敷衍慣的,讓他去好了。」大家越發急她越來勁,「你們去好了,秀秀陪我也行。」士新好言勸了幾句,真珠笑著說:「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季雲在一起?」這話有些過分,在每個人心裡都引起不同的凡響。臨了,士新只好單獨赴宴。真珠關照說:「你早點回來,我許是淋了雨,這刻頭又痛了。」校長說:「方太太放心,放心好了,遲不了。」真珠說:「怎麼遲不了,你們不是還要看戲嗎?」匆匆吃了晚飯,真珠提議到季雲房裡坐坐。季雲發現她胃口似乎還好,便問她頭痛不痛。真珠先說不痛了,接著又補充說還有一點點。「這次見到你,怎麼老發現你頭痛。」季雲單獨和真珠在一起,感到有些彆扭,他相信她一定也有同感。隨便扯了些什麼以後,真珠說:「你何苦要躲到這地方來呢!」語氣中頗有感傷。季雲不禁心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知道,」

    真珠的眼睛突然紅了,忍住淚水說,「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即使恨我,也不用躲到這鬼地方來。」季雲依然無話可說,眼睛望著別處。真珠心裡的話憋得已經太長,一下子像火山噴發,「季雲,離開這,離開這鬼地方。」又喃喃地說,「我有時也想,有時也想,士新不是很好嗎,又體貼,又有出息,我知道你也會這麼想,士新是不錯,是——可,唉,我真難死了。」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淚珠滾了下來,柔聲柔氣地叫了幾聲,「季雲,季雲。」季雲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在懷裡。真珠感到一陣陣緊張,她害怕季雲會這麼做,會伸出手來。她已經呼吸到了季雲喘出的她曾經非常熟悉的氣味。這氣味實在太熟悉了,足以使真珠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歲月。她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兩個人默默相對,像兩塊豎在那的僵硬的石碑。時間過去得太慢,時間過去得又太快,正是悶熱的夏季,雖然下過雨,沒有風,潮濕的汗珠從皮膚下滲出來。真珠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冬,冬,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季雲的心跳。毫無疑問,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應該一起跳動。秀秀進來的時候,腳步聲並不輕,季雲和真珠絲毫沒有察覺。他們依然一動不動對峙著像兩塊僵硬的石碑。秀秀進屋以後,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餘,小心翼翼地問道:「關老師,我不會打擾你們吧?」她想盡早地退出去,但是為時已晚,季雲和真珠都向她發出了邀請,歡迎她的到來。

    第四章

    1

    季雲在一個細雪紛飛的清晨被押往刑場。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四個人。因為害怕有人劫法場,荷槍實彈的士兵佈置在山坡周圍,都站在顯眼的位置上,細雪漫天亂飛,持槍的士兵不斷地縮脖子,跺腳,一心盼望執行趕快開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警察局長的到來。局長大人姍姍來遲,害得大家都伸長脖子張望。在要不要槍斃季雲這一點上,警察局長猶豫再三。這位昏庸無能的執法者任上遇到了最棘手的難題。要求處決季雲和持相反態度的說情信和電話源源不斷,雙方都向他施加壓力。甚至上峰的口吻也不一樣,省警備司令部密令就地正法不得有誤,違者將撤職查辦嚴懲不貸。省長的秘書卻赤裸裸地暗示,季雲的案子一定要放一放再說,並明確傳達省長旨意,對於誤入歧途的青年能不殺則不殺。都是頂頭上司,得罪了誰都是吃不了兜著走,警察局長心煩意亂,在局裡拚命訓斥下屬,回家罵傭人,有時也敢和太太回嘴。熟悉局長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懼內。

    季雲是被擔架抬上刑場的。事實上,風流瀟灑才華卓絕的季雲,已經病入膏肓。如果不是病重,病得那樣毫無回春的希望,很難想像他會心甘情願束手就擒。且不說所有他的學生和當地農民會拚死保護他,光憑關家在樅陽的勢力與影響,悄悄地將季雲藏起來易如反掌。問題在於,自從搶米的狂潮過後,大兵壓境,東藏西躲的季雲不幸身染重病。可能是積勞成疾,也可能是憂鬱過分,在這麼個關鍵時刻身患惡疾無疑是一場災難。季雲先是連續地發高燒,很快便轉為大口吐血。當前來清剿的士兵和警察一次次挨家挨戶搜索,試圖緝拿所謂組織暴動的共黨首領之際,季雲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當時的情形實在太讓人心急如焚,季雲老是吐血不止,大口大口地泉水一樣地出來,無論是季雲自己還是他的保護人,都相信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前來清剿的士兵最初是一個團,以後剩下一個連,指揮部就設在中學裡。

    小鎮上的老百姓狠狠地受了些騷擾。到清剿後期,帶兵的連長和帶警察的局長為鎮上的一小寡婦鬧得不可開交,互相不買賬,互相責怪對方無能吃乾飯不像話。小寡婦從床頭弄到了送季雲出封鎖線的通行證,她不僅親自護送季雲出境,在哨卡和胖胖的班長打情罵俏,而且一直把季雲送進醫院,毫不吝惜地捐獻出自己的私房錢。醫院很長時間內成了季雲的避難所。該用的藥都用了,季雲依然吐血不止,清剿已經結束,緊張的氣氛趨向緩和,警察局長重新回到正在裝修的警察局上班。警察局和醫院僅僅隔著幾個門面,局長大人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所要抓的要犯,就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季雲的學生不約而同地都來看望他。漸漸地,季雲藏在一家醫院裡的秘密已經不太成其為絕密。每個人都把這消息傳遞給他認為信得過的親人或者朋友。季雲的情況愈來愈糟,血仍然斷斷續續吐著,體溫忽高忽低。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將不久於人世,醫生毫不懷疑下次發作便可能導致生命結束。一股不滿的情緒在小城裡慢慢徘徊。大家都覺得當局不放過一個垂危的病人實在於理難容。不滿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臨了,除了警察局長大人和他的太太,全城的人幾乎都知道季雲下落。

    一副擔架將離死亡不遠的季雲從醫院抬到警察局。勝利沖昏頭腦的警察局長興沖沖向省城發電。慢慢徘徊的不滿情緒開始轉為憤怒,人們奔走相告罵聲不絕,一場真正的暴動已在醞釀。最先受到發難的是局長大人的日本種狼狗,這畜生吞下了一個插了許多鞋釘的饅頭,上躥下跳見了誰都咬,緊接著輪到局長太太的波斯貓,整個一條尾巴都被砍了,因為失去平衡,走路時東倒西歪,不住地小心翼翼回頭偷看。人們都說,季雲的最終被處決,和惹惱了局長太太有極大關係。在那幾天裡,局長大人的家雞飛狗跳,局長太太的罵聲在馬路上都聽得到。有一天局長大人剛出門,來了位衣著極整潔的小伙子,白面書生的樣子,捧著一精緻的禮品盒,說是專程來為局長太太祝壽的。局長太太很遺憾地告訴小伙子,他不僅記錯了日子,而且少計算了將近十歲。為了不讓張皇失措的小伙子感到尷尬,局長太太親自沏茶親自遞煙笑容可掬。恢復信心的小伙子自稱是誰誰誰的公子,高談闊論揚長而去。局長太太一個人打開盒子,笨手笨腳迫不及待。盒子裡只有一條貓尾巴和一封信。貓尾巴算是物歸原主,信的內容卻充滿威脅,寫信人自稱掌握了局長太太出嫁前就不是處女的真憑實據,如果她不能說服她男人釋放季雲,一向令人尊敬的局長夫婦將成為小城裡大醜聞的主角。事實上,局長大人對季雲絕對客氣。在關押季雲的日子裡,他忍受著太太的無禮挑釁與暴跳如雷。對季雲殺還是不殺,局長大人煞費苦心。他一再宣佈自己並不能操縱生殺大權,即使是主意已定,行刑的時間和地點都已安排停當,他仍然口是心非地保證盡力挽救季雲的性命。「關先生這樣的人才,本局長自然是特別特別地喜歡了。」無論是對醫生還是對自己的屬下,局長大人時時刻刻提醒他們對季雲要特別照顧,「貴重的藥,只管用,只管用。」

    當時,來自省城的報紙,要隔兩天才能到達。季雲的身體似乎有了起色,蒼白的臉開始有些紅。醫生堅信這是迴光返照,對他是否能夠起死回生不抱任何希望。作為囚犯,季雲不僅可以繼續得到治療,並且享受到了看報紙的待遇。局長家的報紙向來由太太最先過目,然後放在床頭,供局長臨睡前閱讀以便起到催眠作用。自從季雲提出了要看報紙,局長每天在班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將疊得方方正正的報紙送去給季雲,風雨無阻絕沒例外。如果非要強調有過例外的話,惟一的一次例外是行刑前。這一次,局長已來不及派人送報紙。雖然事先做了嚴密的安排,事到臨頭仍然纏得局長大人脫不了身。押犯人的車子已經出發,長途電話偏偏一個接一個掛過來。消息顯然洩露了出去,憤怒的群眾正在警察局門口聚集。不服氣的局長大人準備從正門突圍,但是幾個負責保衛他的部下一致認為從後門溜出去最好。局長一行冒雪趕到刑場。季雲從擔架上被抬下來,放在早就準備好的一張籐椅上。一起將處死的另外四個人被安排在季雲的側面。寒風凜冽細雪亂飛,幾乎用不著說什麼話,行刑隊開始扳槍栓,子彈上膛,都等著局長擺擺手下命令。「關先生,本局長也是迫不得已。」局長上前向季雲告別,並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留下。季雲冷笑著白了他一眼,使自己坐坐正。「關先生,說什麼都行,說一句吧。」季雲說:「國家在你們手裡,好得了?」局長擺擺手,深表歉意,忽然間他想到了還沒讓季雲看過的報紙,很大方地掏出來,遞給季雲。關於季雲被處決的消息,三天前出版的省城報紙已用大字標題刊出:樅陽暴動總司令關季雲,已於今晨四時槍決。季雲冷笑著看了一會那大字標題,十分鎮靜地看起報來,看完了一版看另一版。局長在他身邊畢恭畢敬地等著,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慢慢向後退去,對行刑隊擺擺手。稀稀落落的槍聲終於響起,季雲身邊的四個人挨次倒下去,他依然聚精會神看最後一篇文章,看完了,抬起頭來,瞥了一眼行刑隊,將報紙重新疊方正,往旁邊一扔,側過臉,看看已先去的四個人,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示意劊子手們開槍。

    2

    士新為營救季雲竭盡全力,時間實在太倉促,他馬不停蹄,奔走於權貴之間。如果秀秀能早點來報信,結局一定不會這麼糟糕。糟糕的結局首先因為消息閉塞。士新對發生在他家鄉附近的重大事件一無所知。大荒之年,不是旱便是澇,到處都聽得到危言聳聽的搶米抗租新聞。公務纏身的士新做夢也想不到,書獃子兮兮的季雲會和一場所謂的暴動有關。他不會想到季雲不僅捲入得如此之深,而且因此犧牲一條性命。當哭哭啼啼的秀秀坐在士新家的客廳裡,對著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士新夫婦喋喋不休語無倫次的時候,似睡非醒的士新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不住地打呵欠,又不住地捂嘴掩飾:「不激動,秀秀,不激動,你慢慢說。」秀秀找到士新家是個大清早,晨曦中瀰漫著濕漉漉的霧。士新家的新居非常難找,這種專為民國官員設計的公寓棟棟都差不多。在南京街頭流浪了一夜的秀秀疲倦不堪,不停地作嘔想吐。一位去菜市買菜急於找個幫手的廣東保姆,將秀秀誤當作前來找工作的女傭,拉住了她糾纏不休。嘰嘰喳喳說了好半天,誰也不明白對方的真正意思。「方太太,方太太,要是找不到你們,」秀秀見了士新夫婦,眼淚嘩嘩流,激動得差點昏厥過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士新夫婦都讓秀秀不要哭。很顯然,只要她不平靜下來,士新夫婦就不可能明白季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方先生,方太太,快,快,快去救救關老師!」秀秀表現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恨不得立刻將士新夫婦拖走,「快,快呀,求求你們了,方先生,方太太。」讓秀秀平靜下來絕非容易事。秀秀終於明白自己正在使士新夫婦無所適從並且開始不耐煩。她總算接受了真珠讓她去衛生間洗把臉的請求。從衛生間出來,早先蓬頭垢面的秀秀略施修飾,看上去彷彿變了一個人。

    士新糊里糊塗地知道了一個大概,忿忿不平發牢騷說:「縣警察局真是荒唐,搶米的不抓,砸警察局的不抓,卻去抓他一個教書匠。」秀秀又哭起來,絕望地說:「他們說他是共產黨。」「你看你看,就這麼回事,」士新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癥結所在,「動不動就是共產黨,這罪名最好。珠兒,你不知道如今下面這些辦事的,簡直不像話。想說誰是共產黨,誰就是共產黨。季雲居然也是共產黨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簡直不像話。」「方先生,方太太,你們無論如何要救救關老師,」秀秀幾乎在哀求,聲嘶力竭,「關老師會死的,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的。」士新夫婦再次安慰哭成一團的秀秀,再次連哄帶勸地使秀秀安靜下來。「季雲的事,我們怎麼會不管,你別哭,別哭。來,讓我們把事情弄弄清楚,別急,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士新當時最擔心的,不是已經被捕的季雲會被槍斃,會被不經過審判秘密押上刑場,他更擔心的是不斷吐血可能引起的生命危險,「唉,季雲也是,為什麼不想到來南京呢?」士新覺得季雲完全沒必要東躲西藏,「關鍵的問題,得找人把季雲保釋出來,然後找個好醫生給他治病。」在考慮委託什麼人去求情疏通關節的時候,士新不能不煩神究竟該去找位什麼樣的醫生,「老是這麼吐血,就是神仙也吃不消的。

    一定得抓緊,噢,會有辦法的,秀秀,你別急,急也沒用,急也沒用。」「方先生,你說他們會槍斃關老師嗎?」士新從容不迫的態度,多少使秀秀有一點寬心。客廳裡佈置得極雅致,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秀秀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隱隱約約地感到了有些希望。自從搶米狂潮以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都是擔驚受怕。為了心愛的老師的安危,她力所能及地做了她能做該做的一切。現實和噩夢渾然一體難解難分,像搓稻草繩似的全擰在了一起。為什麼沒想到早一些來南京搬救兵呢,秀秀不禁深深陷入後悔之中。形勢幾乎是一下子變得非常嚴重。軍隊正向小鎮開來的消息傳到學校時,早有準備的校長若無其事不慌不忙,這位為創立民國立過汗馬功勞的老英雄成竹在胸,他只讓秀秀一個人知道季雲的下落。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絕對充足,秀秀負責照顧季雲,只要軍隊一天不撤,就一天不許季雲露面。

    軍隊將小鎮圍得水洩不通,到處雞飛狗跳,偶爾還聽得見稀稀落落的槍聲。學校自然是搜索的重點,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受到審訊。折騰了幾天以後,警察局長領著一隊人馬拜訪校長家。出乎意料之外,身為民國元老的校長沒有大發雷霆,而是放下架子親自率領局長一間接一間房子參觀。他將局長帶進季雲住的房間,請他欣賞季雲貼在牆上的字畫,不無遺憾地指著落滿灰塵的椅子說:「你們既然是要抓他,就應該早點來。你們早幹什麼了?」警察局長有季雲藏在校長家的準確情報。他心不在焉地跟著校長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然後蹺著二郎腿在客廳裡品茶。喝了一會茶,局長盛讚茶葉如何如何優良,話鋒一轉,說:「久聞校長先生是民國的前輩,聽說府上有一個可以藏人的地窖,當年辛亥革命,前輩便在地窖裡躲過清兵的追捕。本局長對前輩一向敬仰得很,如此有紀念意義的地方,不知是否能——給我一個面子。」警察局長按捺不住穩操勝券的得意,他注意著校長的一舉一動。校長閉目沉思,突然茶杯在茶几上一頓,說:「早知局長先生存心和我過不去,我根本犯不著請你喝茶。地窖就在後院,你們去搜吧,搜完了就滾蛋,我不想再看到你。」

    警察局長連忙表示歉意,校長說:「別廢話了。季雲在,最好,算你們福氣。若是不在,趕快給我到別處去抓吧。有機會我倒想問問你們的縣長,他手下的人怎麼儘是飯桶。」地窖裡藏的全是準備越冬的山芋,一股霉爛味令人作嘔。警察局長不顧肥胖身體的笨拙,冒著缺氧的危險親自下窖檢查。季雲就藏在校長家的準確情報看來有些靠不住。警察局長領著手下灰溜溜地離開校長家,「這麼一個鮮蹦活跳的大活人,他究竟能藏在哪兒呢?」他自言自語,不知道差錯出在什麼地方。「難道他能長翅膀飛了不成。」

    季雲就藏在校長家那棟小樓頂部的閣樓上。警察局長做夢也不會想到,當他的人馬將小鎮圍得水洩不通,挨家挨戶仔細搜查,病情已經十分嚴重的季雲,正支撐著虛弱的身子,居高臨下地從隙縫裡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小樓頂部的閣樓是全鎮的制高點。校長年輕時,不僅是個大有作為的職業革命家,而且對自然科學尤其是天文學最有興趣。這閣樓曾經是小鎮的土造天文台,有一個極大的天窗,一架德國造的老式望遠鏡。在被圍困的初期,病歪歪窮極無聊的季雲就像年輕時的校長一樣,用老式望遠鏡沒完沒了地觀察星星,觀察月亮表面上的陰影。有時候,一顆流星在空中劃過一道大弧線,在它後面留下一條火紅的尾巴。有時候,烏雲密佈,滿天尋不到一顆星。有時候星星太多。有的星星極亮,亮得刺眼。季雲第一次注意到,原來星星也有各種顏色,有的發藍,有的發白,有的像銀子,有的像金子,有的發紫,發紅,有的色彩卻不斷地在變。連續的高燒使季雲非常虛弱,更糟糕的是緊接著連續的失眠。季雲獨自一個人在閣樓上度日如年。他很快就到了不能動彈的地步,再也沒有力氣去觀察星星。前來清剿的軍隊彷彿要在小鎮上永遠紮下去,所有的路口都有士兵把守。

    季雲臥床不起心焦如焚,他甚至失去了繼續向秀秀講述自己故事的興趣。外邊世界似乎遠隔了千山萬水,一扇扇窗戶都被關上,只有秀秀這一條途徑勉強可以傳遞消息。特定時期內,忠誠的秀秀是季雲惟一的安慰,然而既不可靠更不準確的消息,除了讓人心煩意亂,還是讓人心煩意亂。季雲的病勢越來越惡化,深沉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緊,死神的陰影扇動著黑翅膀,在小小的撤了梯子的閣樓上徘徊,飛過來飛過去。

    3

    士新和李次長原先就有些認識,兩人眼下都春風得意,仕途上皆遭同事嫉恨眼紅。李次長的妹夫是現任的安徽省長。秀秀哭哭啼啼剛說起季雲的事,士新便相信找李次長一定有辦法。好在李次長就住在附近,士新當晚就備了一桌酒席,邀請李次長赴宴。李次長一口答應,他和士新在前程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在官場上混,正需要互相照應。明知道士新有事求他,李次長樂意效勞。

    秀秀刻意打扮了半天,她在真珠的指點下不知所措。時髦的式樣都不適合她,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怔,因為自己的土氣和沒知識羞愧不安。總算等到客人來了,她待在房間裡不敢出去見客,偷偷地從門縫裡往外看。李次長一路笑著由士新領進客廳,他看上去大約四十歲,穿著深灰色夾袍,外面套著青呢馬褂,馬褂紐扣上掛了一片閃閃發亮的金質徽章。一見真珠,雙手抱拳連聲招呼,招呼過了,爽聲大笑。他鼻子上架著大框眼鏡,鼻子下養了一小撮鬍子,兩顆極對稱的虎牙,天生的一種滑稽相:「方先生真是好福氣,好福氣呀。

    方太太,你知道人家是怎麼說的,人家都說,方先生有了你方太太,那是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客廳裡氣氛融洽,說笑了一陣,真珠到房間里拉秀秀出去見客。「方太太,我怎麼說呢?」秀秀緊張得胸口亂跳,很有幾分猶豫,「我怕我說不好,你,你幫我說吧。」真珠說:「你別慌,別慌,有我和士新在,你慌什麼?」李次長的眼珠像蒼蠅似的叮在秀秀臉上不肯離開,秀秀更加慌張,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差錯。李次長忽然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笑著問:「這位是——」「這就是秀秀。」士新只知道這麼個稱呼。「噢,秀秀小姐,坐坐。」

    李次長反客為主,招呼她坐下。「秀秀,你隨便些好了,李次長是自己人,你有話都跟他說好了,」真珠往士新坐的那張沙發扶手上一靠,眼睛十分明亮地看著李次長,「李次長,這是季雲的學生。」「噢,是女學生,好,好好。」「秀秀,你說呀。」真珠用眼神向她示意。李次長笑瞇瞇地看著秀秀。秀秀不知從哪說起,兩眼突然淚汪汪:「李次長,李次長,你救救關老師。」她這一哭,李次長只好不笑。真珠略有些不耐煩,說:「別哭呀,哭有什麼用。我們請李次長來,不就是為了救季雲嗎。唉,這季雲也是,好好的,摻和到那些事裡去幹什麼?」

    士新連忙安慰秀秀:「秀秀,李次長會有辦法的。」「問題不大,問題不大,」李次長又笑起來,看著真珠,「我聽方先生說過了,你們和那關季雲交情極深。方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這忙,這忙,我自然是要幫的。」李次長胸有成竹的樣子,轉向秀秀,「這位小姐,你不要急的,有方先生和方太太的面子,不就是叫警察局放個人嗎,問題不大,問題不會大的。」士新還有些不放心,請求李次長抓緊一些,李次長笑著說:「這好辦,好辦,明日一早,我便給壽生發個電報,讓他通知警察局放人。他們的省長放個屁,警察局天大的膽子,總得買賬吧。」

    李次長是喝酒的大好佬,幾杯酒下肚,話更多了,天南海北,趾高氣揚。營救季雲之事,談了那麼幾句已經足夠,李次長一杯杯往下喝,口氣越喝越大。「士新老弟,不是為兄的要吹,你想想,我畢竟比你在官場上多混兩年,吃的鹽水比你多,吃的蘿蔔乾飯也比你多,這官場,就這麼回事。」李次長吹完了自己喝酒如何海量,又大談官場內幕,「方太太,說大實話,我不比你們方先生,方先生,那是正經的人才,不像我們混混之輩。有人想不通,說老兄的內弟做省長,還不乘機下去放個肥缺,留在京都,做個窮京官有什麼意思。唉,實不相瞞,內弟也有過這意思。不過,為兄實在閒散慣了,再好的肥缺都免不了干實事。如今這樣多好,日日上班去應個卯,屁事不管,神仙也不過如此。」真珠笑著說:「李次長說得真風趣,你不知道我們士新,窮得兩袖清風,還死忙,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麼。」

    「哪裡哪裡,方太太,方先生不一樣,不一樣,他是憑真才實學。士新老弟,我跟你說,在官場上混,本事是重要的,不過,不過,人和這一點,萬萬小看不得。方太太,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兩位都是皖人,就說去年的導淮計劃吧,這導淮委員長,本來說好是非柏文蔚莫屬的,各報紙,除了《中央日報》,均在頭版上用大字刊登柏出任導淮之職的消息。可結果呢,老蔣親自兼任導淮委員長,副委員長給了陳果夫,硬是把柏文蔚老先生給撇在一邊。熟悉一些內情的人都知道,江蘇的人士,自然是擁護果夫先生的,安徽人呢,自然又傾向這蔚老前輩。

    老蔣兼任,這大權便在副委員長手上。許多內情士新老弟恐怕還不知道,江蘇安徽兩省人士,為這事,真是忙得不亦樂乎。蘇北鹽商為了給果夫先生爭到副委員長一職,可沒少花錢,皖人也備了大筆款子,紛紛找老蔣的親信運動。一般人都以為,這次江蘇安徽之爭,輸在蘇省人士肯花冤枉錢,殊不知皖人自己不和,吃了大虧。我不是江蘇人,也不是安徽人,說句公道話,柏文蔚這樣的老前輩,說資格,自然是老蔣也不能和他比的,然而落水鳳凰不如雞,人老珠黃,方先生方太太好好想想,你們皖人若公推內弟壽生來競爭副委員長,其結局恐怕就不大一樣,不大一樣,你們信不信?」士新好像突然才明白似的,連聲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士新老弟,如今皖人的勢力,可不比幾年以前了,老北洋的人,有的雖然還在做官,大都是有職無權,空空的頭銜而已。老實說,在官場上混,還真有人照應照應才行。今天你既然看得起我,請我喝酒,我們就算是換過蘭譜的兄弟,日後彼此無話不談,無話不談,有福同享,有難同擔,來,干——」「好,士新,你就陪李次長喝了這最後一杯吧。」

    「方太太,這話不行,這話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太太是怕我喝醉了。就沖這最後一杯的借口,我得再喝三杯。我這人就這脾氣,別人灌我,不會上當的,不讓我喝,我,非得喝。你們放心,有人喝酒誤事,我李某人,幹事,非喝酒。明天一早,就給壽生拍電報,你們絕對放心。秀秀小姐,為你那什麼老師放出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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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珠從一開始,就看出秀秀和季雲超出了師生關係。不管士新相信不相信,真珠堅信秀秀肯定懷孕。「你別傻了,」她按捺不住那股太容易讓人看出的醋意,「哼,你們男人都不是東西,秀秀那丫頭要沒有三個月,你找我算賬。」

    自從秀秀上門求援,真珠一直在冷眼觀察,看她哭,看她動不動就作嘔,看她偷偷地不知不覺地老撫摩肚子。「秀秀,你到底想吃什麼呢?」真珠幾次用話試探,悄悄地設下陷阱,「你怎麼老是要吐,跟懷孕似的,我陪你去醫院看看?」秀秀不置可否,臉也不紅,若無其事。「別看這姑娘哭哭啼啼,一副可憐相,厲害著呢!」真珠有時認定她極有心機,並不是一位普通的鄉下妹子。有時,又忍不住暗笑她的土氣缺乏教養,笑她動不動就幫傭人做事,當著客人的面也如此,笑她上了廁所老是忘了放水沖掉,並且不曉得將門銷上。有時真珠和士新的觀點完全一致,那就是季雲的氣質,眼界如此之高,無論如何不會看上秀秀。有時她又無緣無故地堅信,正因為季雲那該死的氣質,吃錯藥似的看上秀秀不足為怪。既然真珠不能把自己公平地一分為二,既然季雲得不到他應得的那一半,真珠沒有理由不認為,因為失戀因此失意,季雲終於在男女問題上自暴自棄。秀秀連續幾天都睡得很好,實在是擔驚受怕夠了,否極泰來,她彷彿已經看見季雲被釋放,看見醫生在為他用最好的藥,看見他臉上一點一點褪去愁苦憂鬱之色。心愛的老師又一次完好如初,時光倒流,一切都像過去一樣,像過去設想的一樣。秀秀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又恢復了那張極甜的臉,一條大辮子或前或後,情不自禁唱起歌來。這歌聲對真珠有一種隱隱的刺激。「士新,我實在懷疑,事情說不定根本不像這丫頭說的那麼嚴重,」

    士新馬不停蹄的奔波,不僅沒有得到真珠的青睞,反而引起她的強烈不滿和反感,「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些天,除了季雲,就沒有了別的話題。既是李次長關照過的,還有什麼不放心,何苦這麼東奔西跑,婆婆媽媽地到處托人。就算你說得有道理,就算是吧,李次長不可靠,好吹牛,再找個把人說說情不就行了,幹嗎一天到晚丟魂似的,難道南京的頭面人物重要人物,你都想去見一見?」竭盡全力這四個字用在士新身上毫不誇張。潛意識中,他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流動,因此不敢半點疏忽和偷懶。今非昔比,皖人在南京的勢力已是明日黃花,既不能和北洋時期相比,更不如晚清和民國初年。在南京設法營救季雲,雖然進展順利神速,士新仍然免不了一種天高皇帝遠的感歎。該找的人全找了,能打的招呼都打過,甚至連高明的醫生也安排妥帖。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一切準備工作的確不容易。士新在短期內創造了難以想像的奇跡,他手頭很快有了一打名人的求情信和介紹信,有一連串可以作為撒手鑭的中央大員的面子。儘管遇到些小小的困難,士新的精心安排策劃,幾乎萬無一失。這是一場官場上的會戰,不見刀光劍影,這次較量是對士新活動能力的檢閱與證實。為了達到營救的目的,士新不惜調動可利用的全部輜重,迂迴包圍處處出擊。

    他不惜放下架子,去對那些比他職位還低的人說好話。他不惜一次次麻煩老丈人南山先生,對於那些附庸風雅的權貴,送一幅南山先生的墨寶能起意想不到的關鍵作用。他不惜這樣,不惜那樣,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真珠始終明白不了,為什麼她那位一向看不起士新的老子,和女婿的關係不斷得到改善,而且屢屢露出讚賞的意味。更為荒唐的是,南山先生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女婿一邊,小兩口偶爾有些口角,他不是哄孩子一般地安慰老處在吃虧地位的士新,便是十分迂腐地教導女兒恪守婦道。南山先生現在一所大學裡做掛名教授,光掛名,從來不上課。真珠完全有理由認為,妓院如不取締,享有風流教主聲名的父親定會帶著女婿出入花叢。婚後已經好幾年了,他們還沒有孩子,南山先生有一次竟然十分嚴肅地問女婿,憑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讓娶妾,憑什麼。對於士新為營救季雲所做的努力,老丈人不但深表讚歎,並且忍不住對女兒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你沒嫁給季雲那混小子,實在也是老天有眼。」

    也許真是老天有眼。當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士新決定親自去一趟樅陽的時候,真珠突然體驗到了許多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東西。她發現自己在剎那間很有些捨不得他離去,捨不得和他短暫地分開。連日來的強烈不滿和反感一掃而盡。士新按捺不住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和秀秀天真的想法差不多,他似乎覺得一場噩夢已經甦醒,長夜從此過去,嚴冬從此結束。真珠開始相信,士新苦心經營的一切,顯然已超出了內疚的桎梏。表現在士新臉部誠摯的喜悅,清晰無比地說明他不僅是為了彌補,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創造。他正在脫離苦海,脫離苦海這個想法足以使真珠不寒而慄。臨別之夜,外面北風呼嘯,真珠和士新坐在各自的被窩裡喋喋不休,話題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出去很遠,他們平淡如水地談緣分,談過去,談未來,一直談到兩人坐到一個被窩裡,還是繼續談繼續談,越談越親熱,越親熱越想談。終於東方發白,他們迫不及待地做起夫妻之間常做的事。這是真珠印象中士新最出色的一次表演。他們輕而易舉又堅定不移,迫使對方無條件舉手投降俯首稱臣。在無與倫比的天倫之樂中,既是勝利者又是失敗者的真珠,第一次感受到了士新的實在,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種作為男人的真正力量。只是在一個短短的瞬間裡,她永遠領悟到了這種真正力量的源泉,沉浸在這種真正力量的汪洋大海之中。

    一九九○年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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