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月樓 文 / 葉兆言
第一章
丁老先生整七十,打算好好做做壽。俗話說,做九不做十。丁老先生,不理這一套。追月樓完工,就準備有模有樣慶賀一番。可賀可喜事不是一樁兩樁。這一年特別熱,按相書說法,所謂兵戈之兆主凶之年。好在第一陣秋雨落了,丁老先生向來怕熱,酷暑熬過,彷彿死裡得生。都說六十九是道關口,丁老先生悠然到七十。丁老先生的小千金小妙剛過週歲。
繞膝扶床當年事,老籐古木發新芽,丁老先生沒想到,將近上壽之年,卻還有弄璋添瓦之喜。
這一天明軒到得最早。明軒是丁老先生的大弟子,大女婿,某大學的大教授。
他一到,便把伯祺找來訓話。伯祺是丁老先生的長孫,一副老實面孔,俯首垂耳聽了一會,仰起臉說:「姑老爺,爺爺的脾氣,就你知道,一會舊,一會新,我們也吃不透。凡事姑老爺多關照一下,我們照辦就是了,你看行不行?」
明軒想了一會,笑笑說:「也好。反正今天沒什麼外人。你弟弟呢?關照他今天可別瘋,又惹你爺爺生氣。」伯祺知道弟弟仲祥一早就出門,若是如實說了,姑老爺老一套又是一頓嗦,因此不吭聲。
明軒忽然一看手錶,讓伯祺忙該忙的事去,他自己到大門口去迎客。剛到門口,看見平言先生正站在台階上發怔,忙雙手抱拳打招呼。平言先生笑道:「今兒你老丈人大壽,你小子忙死了。」
明軒也笑著說:「許先生總是說笑話,趕快上樓吧,衍公正等著你呢,有好茶。」平言先生說:「什麼話,今兒來,就讓許先生吃好茶?」
說著一路大笑往裡走,走遠了,又回過頭來,沖明軒嚷道,「今兒的廚子是哪的,別像上次似的,你許先生吃上頭,可是頭等的講究。」丁老先生點過前清的翰林,因此交往好友中,很有幾個遺老遺少。他又是老牌同盟會會員,當今的黨國元老,有幾個都是他的至交。客齊了聚在追月樓上品茶。
丁老先生因為今天請的是六華春名廚,茶興之餘,讓明軒請廚師上樓和大家見面。不一會,那廚師領了個弟子來了,先拱手向丁老先生祝壽,又轉身和其他人一一招呼,然後坐下喫茶。
平言先生見他坐了,站起來說:「我卻是久聞大名,這位先生姓王,號稱廚師王,秦淮河一帶,數先生名聲最響了,也不知廚師王今兒露哪幾手,做幾樣絕活兒讓我們見識見識。」
廚師王身穿簇新的青色長衫大褂,極白淨的一張臉,笑著說:「今天衍公做壽,在下不過助興而已。我祖上也是讀書人,雖不像諸位有過功名,也深知小技不足倚的道理。」丁老先生聽了,拈著鬍子笑道:「妙,妙,這番話,酸腐的讀書人,怎麼說得出。平言,我們讀書一世,何如挾一技之長?」
平言說:「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衍公,今日你好日子,這話不該說。自打沒了皇上,這讀書人三個字,活是句罵人的話。」
眾人都說言重,明軒插嘴道:「許先生說起話來,總是極端。衍公這兒每次雅集,許先生可有一次沒有歪論?」丁老先生笑著說:「歪論倒也不失為高論。只是許兄畢竟兩江總督的後人,忘不了皇帝的恩澤。如今已民國二十有六年,許兄的腦筋,該新一新了。」
平言先生回到坐位上,擺了擺手說:「衍公翁婿沆瀣一氣,焉仁焉義,許先生我今兒也要像報紙上所言,求助於世界輿論的聲援,在座諸位,如何不助一臂之力?」廚師王呷了一口茶在嘴裡,抿了一會,說:「衍公,我插一句嘴。上海的仗,打了已經一個月了,下來的局勢,依衍公之見,會怎麼樣?我們普通百姓,只會幹著急。」
明軒聽了,冷笑一聲:「光著著急倒好了。這仗根本就不該打。
自甲午以後,三天兩頭叫小日本打,也打不怕。我和衍公都在日本待過,別的國家我們不知道,這日本的軍事,無論人家海陸空,哪一樣不比我們強?」廚師王一臉焦急求援似的問衍公:「這麼說,這回我們又要輸了?」丁老先生皺皺眉頭,想說,歎了口氣,終究沒說。倒是平言先生按捺不住,惡聲惡氣說:「管他!今兒私人慶會,莫談國事。」來客中有位姓黃,名計庭,也是老先生,正色道:「許公此言不當,國難當頭,焉能不談國事?」明軒笑著打圓場,黃老先生說:「明軒,我的話,你可能也不喜歡聽。我和衍公一樣,不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亡國之奴不做的。」明軒說:「自古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亡國奴,誰想做?」平言先生反過來也聲援明軒,「什麼奴不奴的?滿人,什麼人?幾百年前,野人似的,一朝得了天下,誰不稱臣。主子奴才,挨到做了,也沒辦法。」黃老先生大怒,拍了拍桌子。丁老先生閉上眼睛,運了一會氣,說:「國事日艱,按說做屁的壽。許兄的高見,我和黃公不想領教。」
說完閉目養神。廚師王連忙站起來,歉意地說:「我怎麼就在這兒坐上了。都是我引的話頭。衍公,我擬了幾樣菜,幾位先生過過目。」說完,掏出一張宣紙寫的菜單,明軒上前接了,要遞給丁老先生,丁老先生擺擺手,菜單便被平言先生接了去。黃老先生還有些憤憤不平。明軒問菜單怎樣,平言先生嘴裡喊著「蠻好,蠻好」,遞給別人看。那菜單轉了一圈,在一片叫喊聲中正要隨廚師王離去,平言先生憋不住地補了一句:「佳餚不在多,每道菜上一半足矣,我們且慢慢品嚐。」廚師王笑著離去,暗暗佩服這位許先生果真吃客。廚師王剛去,仲祥抱著侄兒小林上了樓。
那小林教唆好的,一見了丁老先生,便趴在地上給太公磕頭。臨時教的兩句話大約被磕頭磕忘了,憋了半天,不知對太公說什麼好,臨了大悟地說:「給太公拜年。」引得一片笑聲。丁老先生笑容可掬,嘴裡喊著:「好,好,太公最喜歡你了,去和小妙玩吧。」一邊抬起頭來問仲祥有什麼事。仲祥說:「我想來跟爺爺說一聲,我們學校今天有個演講會,回來要晚的。」明軒連忙打斷說:「今天什麼日子,不是存心惹你爺爺生氣?」仲祥白了姑爺一眼,掉頭要下樓。明軒喝道:「不像話,喊伯祺來。」仲祥說:「喊我哥來就是了,你這麼大聲幹什麼?」
丁老先生叫仲祥不要放肆,這哪像與長輩說話,仲祥分辯說:「爺爺,你不知道現在前線多吃緊,國破家亡都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我們年輕人能袖手不管嗎?」明軒說:「管,怎麼管,上街遊行,喊喊口號,就算管了?」仲祥準備吵架,丁老先生擺擺手,說:「你去好了,這種事,爺爺不會攔你。跟長輩說話,得有規矩,去吧,把小林帶走。」仲祥扛起小林就走,走到院子裡,遇上小文抱著小妙,正坐在桂花樹下逗小貓玩,便對肩膀上的小林說,「去和小妙玩吧,叔叔有事呢!」小林吵著要和叔叔一起上街,仲祥把他往小文身邊跺木樁似的一跺,掉頭就跑。小文問他去哪,他做了個呼口號的姿勢,頭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第二章
小文進丁家,丁老先生的續絃戚氏剛死。當時老先生身邊只剩下一個劉氏。劉氏是小戶人家的女兒,丁老先生做京官時娶的妾,胖胖的,矮矮的,大屁股,一直不太得寵。都說矮胖子大屁股最能養兒子,劉氏一口氣養了六個女兒,恨得丁老先生都怕碰她。小妙出生前,丁家已滿了十千金。劉氏的六個不算,元配張夫人兩個,戚氏一個,日本所娶小妾芳子一個,轟轟烈烈,丁家簡直就成了女兒國。小文按說也可能姓丁。她家祖輩幾代都是丁家的僕人。混到小文爺爺輩,算是有了些出息。她爺爺陪主人讀書,好歹識了幾個字,主人陞官發財,水漲船高,他也跟著吃肉喝湯。得機會置了份家業,想做個有名有姓的人。
他自說自話姓了丁,丁家知道了,一定不依。於是添一橫,權當姓于。偏偏小文爸爸不爭氣,吃喝嫖賭,一等的下流,一等的敗家子。他先是把親老子活氣死了,又把那點可憐的家業吃了鴉片,最後逼著老婆賺錢。老婆得了一身髒病死了,女兒小文還太小,便帶著上丁家求口飯吃。
丁老先生對鴉片深惡痛絕,拍了桌子攆他走。倒是劉氏心慈念舊情,借口小文太可憐,要留下他們父女。丁老先生因為續絃戚氏剛死,雖沒有把劉氏扶正的意思,總算給她面子。丁家已沒有過去的威勢,多兩個人吃飯問題還不大。小文爸爸跑腿看院子做點粗活,開頭還好,不久便偷起來,臨了,索性丟下女兒不管,跑到外頭去住。丁老先生有個習慣,日日夜裡要起來喝茶。他喝茶一種老派的講究,茶具要燙,茶水要新燒。那劉氏也是近五十的人,天天夜裡爬上爬下,得了一種哮喘的毛病。小文在丁家待了一年,這差事便由她來做。這時候小文大約十歲,小小的個子,一身骨頭,頭髮少得梳不像個辮子。丁老先生一來因為她是下人,二來是孩子,什麼事也不避她。
他老人家養心居氣,冬夏兩季從不幹那樁事,只有在春秋,才到劉氏房裡去睡覺。劉氏未老先衰,加上胖的緣故,一睡著就打鼾,鼾得震天動地。漸漸小文長成了人,胸口高高鼓起來,見了丁老先生光著的身子也知道臉紅,也許是吃得好,小文身上有了肉,小屁股繃得緊緊的,甚至頭髮也比過去黑得多。兩眼睛水汪汪,就是樣子還有些傻,一碰就生氣,咕嘟著小嘴。劉氏因為小文幹的是她的活,小文不干就得自己干,因此凡事都讓著她。這一天,丁老先生睡在劉氏房裡。半夜裡起來喝茶,劉氏急巴巴地要親自動手。她披了件裌襖,手腳也不利索,一壺茶整個地潑在床上。小文賭氣說:「我說我來我來,非要搶,看你笨的。」劉氏臉不由得變了色,又知道小文說不起,越說越來勁,反引了丁老先生生氣,所以不但忍了,還用笑來敷衍。
丁老先生看不過,說:「你也是太好說話了,主子善,奴才欺。」又轉過臉來,對小文說:「她好歹是你的主子,你這脾氣,幾十年前,要叫打死的,你信不信?」小文頭一昂,只說了三個字,「本來嘛!」三個字字正腔圓,說不出的有氣勢,丁老先生和劉氏忍不住都笑,小文也笑。丁老先生拈著鬍子說:「我活了快七十的人了,你這樣的奴才沒見過。」小文說:「什麼奴才不奴才的。我們是傭人,傭人也是人。」
丁老先生一時語塞,笑著對劉氏說:「這就叫新派,八成是仲祥那學來的。」又對小文說:「你又不識字,什麼人不人的。」小文一怔,還是那句「本來嘛」,說了自己先笑。丁老先生見她只披了件空落落的小紅襖,胸前敞開,擔心她凍著,問她冷不冷,讓她先睡。第二天,丁老先生在書房裡看了一整天的書。靠晚把伯祺找了來,讓他派人去找小文爸,小文已是大閨女,老擱在丁老先生屋裡,不成個體統。小文爸爸找來了,聽說要把小文接走,心裡老大地不樂意。小文對老子從來就沒個好印象,心裡也不樂意。
小文爸爸便去找劉氏探口風,問是不是小文得罪了老太爺。劉氏也摸不著頭腦,小文若走,天天夜裡爬上爬下又是她的事,正愁得不行。於是兩人聯合起來又去找伯祺,伯祺說:「爺爺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他說領走就得領走。有什麼好說的。」劉氏知道伯祺打內心裡不可能同情她,因此也不多說,直接領了小文爸爸去見丁老先生。丁家大院裡有一眼下水管堵了,汪著一攤污水,陽光直直地射下來,一股異味,源源不斷散開。劉氏和小文爸爸一路閒談。丁老先生見了小文爸爸,問他那口鴉片是不是真戒了。小文爸爸吸了吸鼻子,訕笑著說:「老先生笑話,民國都那麼多年了,那玩意,能不戒,如今抽大煙,要坐牢的。」丁老先生不相信地點了點頭,抿一口茶,在嘴裡漱著。
小文爸爸說:「我想小文這孩子不懂事,惹老先生生了氣。」丁老先生骨子裡討厭小文爸爸,憋了一會,斜眼看著他說:「生什麼氣,小文這孩子,比你好得多。」小文爸爸十分尷尬地笑。劉氏說:「是呀,好幾年了,難為小文這孩子,也不容易。」一眼瞥見丁老先生不高興的表情,不往下說。
小文爸爸不肯停口,這一陣他正姘著一個小有錢的寡婦,一門心思地害怕小文跟他回去。「不管怎麼說,也是伺候老先生這麼多年了,老先生哪會虧待她呢。」丁老先生說:「我還不知道你的意思,無非多要幾個錢,丁家什麼時候讓人空著手走過?」小文爸爸受委屈似的叫了聲「該死」,又是跺腳,又是賭咒發誓,「老先生還不知道我,小文這丫頭,不都是老爺太太關照,要錢,什麼話。老先生什麼時候虧待過我。不要說小文這丫頭伺候得老先生還算稱心,就是沒有小文,我哪一次來空過手的。是呀,怪都怪我沒出息,好好的一個媳婦糟踏死了。老先生你也知道,我一個人活著,好歹也能湊合,這小文在你這金枝玉葉慣了,我哪能養得活她?」丁老先生閉著的眼睛一睜,說:「你若是把小文賣了,我不饒你!」小文爸爸突然向前走一步,哈著腰,「老先生,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小文這丫頭,你就收了吧。不是我做她爸爸的說沒臉的話,你臉色要多好有多好。你信不信,你命裡還能有兒子。」劉氏一旁聽了,老臉一陣紅,心頭一陣酸。丁老先生臉上沒有表情。3仲祥是學校的籃球明星。個子不高,籃投得很準。這一陣因為淞滬戰事,所有的學生都動員了。仲祥學生會裡有個頭銜,上街遊行,歡送援兵去上海,到醫院慰問傷員,整日忙得不像人。他是丁家大院裡的新派人物,丁老先生寵著,誰也管不了他。丁家的院子有兩道門,包著鐵皮,漆得墨黑。仲祥整天在外頭瘋,丁家的人都從他那打聽消息。仲樣笑著說:「我們在陸上,小日本在海裡,我們准贏。再說,這次參戰的儘是委員長的嫡系,國軍的主力。」
大家聽了,都跟著笑。到後來,仲祥歎口氣說:「真糟糕,我們的人,倒叫日本鬼子圍在上海了。你們若是到醫院看看,就知道前線傷亡有多大,多慘。我們的將士,死得太多了,唉,太多了。」說完止不住地歎氣,大家默默無言,跟著歎氣。終於有一天仲祥孩子般地哭回來,大喊「完了完了」,奔前走後地讓大家給他收拾東西,「蘇州丟了,無錫也肯定保不住,這一次,真跟小日本拼了,我們跟他拼了!」第二天,幾個不約而同的熱血青年去報名參軍。熱血青年中,有一位是仲祥的女同學。仲祥單相思,女同學卻無動於衷,搭足了架子,似乎總在考驗仲祥。這伙熱血青年一氣跑了幾個地方,想不到報國無門,竟沒人願意接受他們。仲祥相思的姑娘是位將軍的千金,一怒之下犯了小姐脾氣,領著一幫人,氣勢洶洶去找當將軍的老子。將軍說:「保家衛國,軍人的天職,你們學生起什麼哄?」
將軍的千金哭鬧了一番,也沒用。於是又回過頭來,去找各自的老師。仲祥的老師接到通知,高三同學,可以向內地轉移。又過幾天,仲祥上了追月樓,和爺爺告別。這時候南京城內,已聽得到遠處的炮聲。丁老先生感慨萬千,明亡之遺恨,彷彿又在眼前,老眼昏花,說話也有些顫抖:「都說金陵龍蟠虎踞,一派胡言。爺爺可惜老了,不能像你一樣做義民。放心去好了,古人言,勝敗兵家常事。青山猶在,何患沒有柴燒。爺爺雖老,亡國之奴不做的,南京城破之日,就是爺爺殉義之時。你去吧。」仲祥轉身要走,又被丁老先生叫住,只見爺爺手上不知怎麼地冒出兩本線裝的石印本書,「你出遠門,爺爺給你兩本書。我知道你平日裡讀書就不甚用功,這不好。
丁家世代讀書人,書要讀的!」仲祥接過書,一邊下樓,一邊隨意翻那兩本書。上頭的一本是丁老先生所著的《春秋三傳正義》,另一本是《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正翻著,一張信箋掉下來,上頭一首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字是丁老先生的,仲祥也吃不準誰的詩,依舊夾在書裡,往自己房裡走。小文在路上碰到他,給了他一個手繡的書包。仲祥心裡嫌那樣式太舊,笑著收了謝了,回到房裡,想到這次去內地,和他心目中相思的姑娘同行,說不出的喜悅。仲祥走,伯祺一直把他送到學校。
街上亂得不成樣子,到處都是兵。炮聲越來越緊。看著弟弟的心情十分輕鬆,伯祺真恨自己不能像仲祥那樣一走了之。他是丁家的長孫,這個舊式家庭的一切事,都堆在他一個人身上。巴金先生的《家》當時正流行,伯祺也讀過這本書,他覺得自己就是小說中的覺新,或者反過來說,小說中的覺新就是他。不免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從仲祥的學校出來,伯祺又到姑老爺明軒家彎了彎,姑老爺家在文德橋附近,門對著一所小學堂。明軒也是剛從外頭回來,正和姑媽婕一起收拾細軟,準備搬到難民區去住,一見伯祺,讓他也趕快回去準備。婕和伯祺父親是一母所出,伯祺的父親死得早,因此她格外心疼兩個侄兒,一邊讓伯祺坐下來,一邊吩咐傭人做些點心。「市面上亂哄哄的,我也不讓吳媽上街給你買你愛吃的包餃了,就家裡的東西,隨便吃點好了。」伯祺直說自己不餓。
婕又問家裡的事,知道仲祥要去內地,一陣不放心。明軒在一旁不耐煩地說:「都什麼時候了,還聊天。伯祺,我跟你說,南京守不了幾天的,我們今天就搬到難民區去。你回去跟爺爺說,我熟悉的人認識一個德國人,我們就搬到那德國人的公司裡去住。安全是沒間題的,日本人來了,不會找德國人麻煩。你趕緊回去準備,我們在那裡住定了,我來接你們。」婕說:「爸那個脾氣,也不知肯搬不肯搬。」明軒說:「不肯搬,也得搬,你知道什麼叫難民區,難民區就是中立區,不得開火的,要不然,要不然,唉呀,伯祺,趕快回去準備吧!聽我的話,能錯?」伯祺疲倦不堪地回了家,把姑老爺的意思告訴大家。丁家頓時一片混亂。兩位老的首先執意不肯搬。
丁老先生說:「什麼中立不中立,不能像仲祥那樣做義民,老臉已經愧煞,這難民是萬萬不做的。」另一位不肯搬的,是丁老先生泰在南京念大學,儲氏是龍潭大族,和丁家世交,而元泰雖貌不揚,為人忠實厚道,丁老先生挑來揀去,臨了還是擇元泰為東床。婭自一開始就不大滿意,她因為兩個姐姐都留了洋,十二分地嫌元泰土氣。嫁到儲家最初的幾年裡,婭總免不了一種屈才心理,直到好多年不生養,那自尊才慢慢轉為自卑。儲家是一個比丁家更舊式的家庭,元泰是獨子,無後這條罪名,婭再驕橫也擔待不起。元泰大學沒畢業就回了龍潭,在地方上找了個不大不小的職務。婭肚子裡不結果,家裡便慫恿他娶妾。他知道婭不會答應,所以不存此念頭。日本人兵臨龍潭,元泰以協助抗日罪被抓。過去辦公的地方,如今成了關押他的場所。儲恆山夫婦急得只差上吊,到處求人托人。最忙的是婭,三天兩頭要去送吃的。好不容易放了出來,卻不曾想到有人放風,說元泰所以能被釋放,是他老婆叫日本人睡過的緣故。元泰起了疑,儘管婭呼天搶地詛咒發誓不承認,還是多了樁心病。同時被抓的三個人,只有他最先放出來。更說不清的地方是婭突然有了身孕,元泰一直害怕自己有什麼病,這一來更落了實。他那兩個上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言語中不知不覺地就流露出難聽的話來。
婭豈是吃得起委屈的人,加上懷孕之後的反應,脾氣比以往更暴躁,上躥下跳,氣頭上把儲家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元泰原還有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這一鬧,方圓十里無人不曉。儲家的氣量再大,也容不下婭。於是婭搬回娘家來住。婭回到丁家,氣勢洶洶地把儲家的人挨個罵一遍。她肚子裡的孩子還小,沒人看得出。丁老先生只當她是賭氣回來住一陣,不管她的事。天長日久,氣候一天天熱出來,身上的衣服一單薄,肚子的輪廓便顯了。婭覺得自己當年下嫁到儲家,主要是劉氏出的餿主意,因此去找大姐婕商量。婕知道事態的嚴重,便和男人明軒及伯祺商量。商量來,商量去,得出的結論是這事瞞不過丁老先生。丁老先生發了頓脾氣。派伯祺立即去龍潭叫女婿來。元泰慢吞吞來了,丁老先生又光火不願見他,只是讓大女婿明軒傳他的話。丁家的人好哄歹說,總算把元泰勸上追月樓見老丈人。丁老先生說:「我不願見你,你來做什麼?」元泰讓他的威勢鎮住了,坐在又硬又冷的紅木圈椅上,不敢吭聲。坐了一會,丁老先生又說:「叫你老子來,我有話問他!」元泰還是不敢吭聲,再坐了一會,由明軒拉著,搭訕著,尷尬地下了樓。
樓下已備好了酒菜。元泰見丁老先生不來,也不敢動筷。直到知道丁老先生丁丑劫後從不下樓,才漸漸有了活氣,輕鬆自然起來。兩杯水酒下肚,開始正眼瞧丁家人。明軒見已到了說話的時候,便說:「元泰,不是我要說你,這事實在是你的不對。你想,別說七姑娘沒這樁事,就是有了,她又是為了誰呀?你一個大男人的,難道就不虧心。更何況如今已是民國多少年了,你也算是個讀新書的人,腦筋倒會這麼舊,是不是?你好好想想。」伯祺因為低了一輩,插不上嘴,一個勁地勸酒。元泰彷彿癟了氣的皮球,在家商量好的一套狠話用不上,只是傻笑,硬做出一副老實人的樣子。明軒老一套的幾句話顛來倒去,「我不多說,你好好想想。」他嘴上說不多說,話不肯停,讓元泰好好想,元泰偏不想。到臨了,明軒問:「你到底怎麼想的?」元泰被問住了,臉一陣紅。這就把婭帶回去不可能。龍潭儲家的工作還得做。元泰臨走,由婕領著,去看婭。婭見了元泰,兩眼一紅說:「你來做什麼?」婕說:「這是什麼話,來看你了,倒搭架子。」
婭哭出聲來說:「我們哪有什麼架子,別人眼裡,豬狗都不如呢。來幹什麼呀,心都叫狗吃了。」說完,嗚嗚地哭。她的臉有一陣不見太陽,比往常更白,哭著哭著,白裡顯出紅來,極嫵媚動人。元泰思起平日過的恩愛日子,也要流出眼淚來,只說:「我回去安排好了,就接你!」元泰一去不返。丁老先生又派伯祺去催,去了兩次,吃兩次閉門羹。婭分娩的日子到了,只好在南京就近送醫院。到醫院第二天,生了個又白又胖的兒子。這事不知怎麼叫龍潭儲家知道了,滿月那天,元泰和他媽來丁家領婭母子。所有的人都意外。丁老先生想生氣罵人,又覺著親家母這樣的婦人不足為訓,一個人獨坐在追月樓上喝茶。丁家歡歡喜喜地準備打發姑奶奶,元泰紅著臉發笑,婭苦盡甘來,心裡也樂意。
第三章
丁老先生過七十一歲,冷冷清清。一年前,請了廚師王來大顯身手,如今回想,恍如隔世。婭回龍潭來信,大報平安。儲家三代單傳,把個小孫子當寶貝似的供著。婕一家也搬回去住,對門小學堂的兵營撤了,聽說不久就要開學。三姑娘和四姑娘在美國沒有信來。八姑娘婉從北京來過封信,說她一家和六姑娘一家在那兒都很好。八姑娘是日妾芳子所出,丁老先生回了封信去,三言兩語。九姑娘孌,十姑娘嫘,按照劉氏的意思,匆匆嫁了出去。亂世家中藏著不嫁的女兒,終究是樁麻煩。孌嫁了一個藥鋪老闆的兒子,嫘的丈夫是個蹩腳小報的記者。冬至過後,追月樓上放了個大火盆。丁老先生靜靜地坐在那,注視著暗紅的木炭,淡青色的死灰,只覺得今冬大勝於昔,自家的身體明顯地比過去好。想來思去,終是養浩然之氣的結果。虎年去了,迎來了兔子年。正月裡狠狠落了幾場雪,便到了早春二月。
丁老先生佈滿銀絲的頭上,從兩耳往上至前額,令人吃驚地生出兩片發黑的頭發來。發黑的頭髮中間,又有一部分烏髮由黑變棕黃,由棕黃轉淡黃,黃而近白。見到的人都說好兆頭。丁老先生翻遍古書,找到了幾處記載,也說不壞。春之為令,所謂天地交歡之際,陰陽肆樂之時。丁老先生蟄居追月樓上,看梅花殘了,月季謝了,樓前幾枝雨後春筍,一個勁地上躥成新竹,心頭眉間,有了些愁和煩悶。小文較以前胖了許多,胸脯還是那麼高。二表姑早走了,她的故事大家都聽膩。倒是小文爸爸在丁家待久了,待出了架子來,三天兩頭吵著要酒喝。丁家人看不慣,沒人理他,他便一個人關在屋子裡罵人。
小文因為他老給自己丟臉,哭了幾次。她爸爸說:「你哭也沒用,哪叫你是我女兒,老子再不掙氣,也得養著。」小文偷偷塞錢給他,塞得越多,越是無底洞。丁家的人怨聲載道,幾個僕人也搭架子,沒人給他好臉色看。他卻索性犯起老脾氣,偷了丁家的東西去換酒喝。丁家再也容不下小文爸爸。這回他很知趣,小文撕破了臉和他吵,他只是一味裝聾作啞。小文說:「你去死吧,我沒你這個爸爸!」吵了半晌,小文一時性起,捧起她爸爸的鋪蓋向外扔。她爸爸一口濃痰啐在地上,笑著說:「人都說小老婆不能當,你瞎起個什麼勁,大不了一個下堂妾,不要說你,就是老頭子來,又怎樣?好歹老子還高他一輩呢,婊子養的東西。我走。受你的氣,真是!」彎腰撿了鋪蓋,卷捲好,胳肢窩裡一夾,大大咧咧地走了。小文在那哭成了個淚人。這一切,丁老先生不知道。他與世絕緣,和丁家的大事小事有間隔。丁家的大院太大,丁老先生的耳朵太背。小文爸爸只敢在前院罵街撒潑,讓他上追月樓,沒這個膽。丁老先生還是不下追月樓。知道的都是壞消息。日本人彷彿戰無不勝,國軍則退了再退,徐州丟了,鄭州丟了,廣州丟了,武漢三鎮又告棄守。惟有南京太平無事,戰線越來越長,越打越遠,虎踞龍蟠的戰略重地,成了日本人的大後方。街面上的秩序已經恢復,強姦婦女和無故殺人的事很難再聽到。丁家在鄉下有一大片田產,這一年因為戰亂,收租眼見著又要落空。城南的兩爿地產,一處燒了大半,一處的房客換成難民,房租收入比過去少得多。物價在陡然地上去。丁家幾輩子沒缺過錢花,伯祺恨最倒霉的日子為什麼偏偏讓他碰到。
大家族的長孫不好當,落難的長孫更不好當。妻老母都指望他,新嫁出去的兩位小姑媽又老回來要錢。伯祺只好又去鐵路局上班,明知道丁老先生不樂意這麼做。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在辦公室常受同事的氣,回到家,還要瞞著丁老先生。上了一陣班,新來的上司因為知道伯祺是前清翰林的後人,便向他索字畫。這位上司有幾分好古癖,收集字畫的手段有些死皮賴臉。明擺著這位上司得罪不起,伯祺只好硬著頭皮上追月樓,尚未開口,丁老先生問:「這一陣白天找你都不在,去哪兒了?該不是去你的那個衙門上班了吧。」伯祺兩手垂著,洗耳恭聽,不作答。丁老先生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做聲,怎麼了?」伯祺不敢看丁老先生,說:「我怕爺爺知道了生氣。」丁老先生歎了口氣,看了看身邊的紅木圈椅,說:「你坐,爺爺有話和你說。」伯祺坐了下去,等了一會,才聽見丁老先生說:「爺爺從不勸人取義成仁,義者自義,仁者自仁。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大約都覺得爺爺迂而且腐。」說著,歎口氣,做了個手勢不讓伯祺插嘴,「國家是亡了,不過人寰尚有遺民在,大節難隨九鼎淪。爺爺知道,當今之際,像顧炎武之輩如鳳毛麟角,爺爺不會強人所難。你在哪做事,還是在鐵路局?」伯祺點點頭。丁老先生說:「鐵路局做事,畢竟還算不上助桀為虐,況且,尚有涅於渾濁而不緇之說。爺爺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說了半天,不過一個意思: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伯祺不停地點頭,等丁老先生說完了,便問:「爺爺這一向身體可好?」丁老先生說:「日薄西山,有什麼好不好的。你怎麼了?」伯祺又問:「爺爺這一向寫不寫字?」丁老先生朝伯祺看了一下,問:「誰跟你要字?」伯祺臉一紅,說:「我們一個同事,隨便說說的。」丁老先生不相信,搖搖頭,「一定是你的上司,要是同事,你知道爺爺難說話,一定不敢答應。」伯祺的臉更紅,丁老先生說:「好,你磨墨吧,爺爺寫。」伯祺倒了點清水在硯台裡,丁老先生冥思苦想,眉頭皺著,等伯祺磨好墨,潤了潤筆,一氣寫下去。五精掃地凝雲開啾啾赤帝騎龍來崑崙使者無消息秦王騎虎游八極白騎少年今日歸陸郎去矣乘斑騅圓毫促點聲靜新草暖雲昏萬里春西陵下虎為馬麻衣黑肥街北風一泓海水杯中瀉寫完了,伯祺相幫著打印,把圖章在白紙上試了幾下,又沾上印泥,遞給爺爺,看著他在題款處留印。印放好以後,丁老先生抖著手腕,後退了一步,看著自己寫的字說:「爺爺的詩,莫名其妙的人是不送的,這幾句集在一起,卻也是好詩。你知道是誰的?」伯祺肚子裡的唐詩也有三百首,只知道有幾句是李賀的,便指著說:「這句是李賀的,這句也是,這句好像也是。」丁老先生拈著鬍子笑,笑了一會,說:「你去吧!」伯祺心滿意足地走了。兩天後丁老先生寫日記,結尾處寫道:前日伯祺索字,雲同事所托,予有疑。以伯祺之脾性,斷不敢貿然允諾。
又黃計庭來談,言街面市容正恢復舊日繁榮。來往行人,已全無愧色矣。真不知何為亡國滅種之恨。又小文聽說,理髮店燙髮者,價七角,較昔日相差有限。言下之意,欲燙髮。渠又欲買皮大衣。予嘗以為渠趣味高於劉氏。計渠一日裡惟照鏡、梳發、擦鞋、吃零食是注意者,固無高明之志也。予大失所望。小文近屢作嘔,喜酸,蓋有喜之症候。讀《彭注五代史》,萃文書局本。第三章八姑娘婉南歸省親,正趕上辦慕容氏的喪事。慕容氏生前最顯赫之處,便是逢到初一十五,丁老先生必向她請安。她是丁家輩分最長者。丁老先生這麼做,也是為了丁家後人作表率。這習慣一直延續到丁丑浩劫之前,丁老先生不下追月樓,慕容氏也沒有上樓讓他請安的道理。婉回家後,大家都說丁老先生為了不能忠孝兩全,在追月樓上哭了幾回,跺腳聲震得樓板灰塵直落。婉聽了,歎口氣說:「爸爸也是的,人老了,這種事難免,何必。」婉守寡已好幾年。她從一個舊式家庭嫁到另一個舊式家庭,對舊式家庭的一套說不出的厭惡。她從母親那繼承了一身日本女人的好皮膚,如果不是一雙眼睛生得小一些,嘴唇微翹了些,她一點不比大她一個多月的七姑娘婭遜色。大學畢業以後,按照丁老先生的意思,婉遠嫁到北京。嫁過去以後,生了一兒一女,男人死了。婉的婆家舊式而不糊塗,說好了守孝以三年為期。期滿了,天下的男人,隨她嫁。因此八姑娘在男人死後三年回南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丁家多了一位待嫁的姑奶奶。這一天,明軒領了位西裝革履的紳士,笑著往追月樓上走。丁老先生正舉著線裝書在讀,側過頭來,從老花眼鏡片後打量來者。
大約是事先說好的,明軒只是站在一側笑,不作介紹。待丁老先生疑問的眼光轉向明軒,那位紳士笑道:「老先生,真認不出我了。」丁老先生白了他一眼,繼續用眼睛問明軒。明軒說:「衍公,這是少荊。你看,人混闊了,就難認了。」少荊畢恭畢敬地鞠了個日本式的躬,說:「先生,學生給您請安來了。」丁老先生早想起是誰了,淡淡地說了聲「坐」。男僕端上茶來,明軒半個主人似的對少荊笑了笑說:「衍公,當年在日本聽先生講學的弟子中,就數少荊有出息。」少荊笑著謙虛,問老先生這一向可好,見丁老先生臉上有些不快,忙改口把老先生的「老」字去掉。「先生,學生自東京一別,一直不曾通過音訊,實在失禮了。」丁老先生說:「我教過的弟子多呢,都通音訊,忙不過來。」少荊有些尷尬,紅著臉說:「那當然,先生,先生說的是。不過,學生哪有忘了老師的道理呢。」丁老先生臉色和緩了一些。少荊本是得意之徒,雖然一個勁地委屈謙恭,彷彿短大褂罩不住長內衣,不時地要露出得意來。追月樓上坐談了一會,少荊說:「學生這次隨汪先生來南京,」一眼瞥見明軒在搖手,便改口道,「學生來南京,覺得南京是個很不錯的城市。」他的思路叫明軒打斷了,一時無話可說。明軒打岔道:「少荊兄,你看衍公這樓,簡而不陋,樸而不俗,難道不比日本人那矮矮的木房子好。」少荊隨明軒往樓下看。樓下八姑娘婉正在院子裡,抬頭往樓上看。明軒喊道:「八姑娘,你在那做什麼?」婉回答不做什麼,反過來問大姐夫在樓上有什麼事,眼睛盯著他身邊的少荊看,少荊也對她看。明軒作了介紹,樓上樓下點了點頭,算是招呼。少荊離開丁家,向明軒抱怨說:「這老頭子怎麼回事,陰陽怪氣的。」明軒笑著說丁老先生就這脾氣,得哄著他老人家才行。少荊聽了,說做他老先生的女婿也不容易。明軒說:「那是,你要做了,就知道。」兩人無意中談到八姑娘婉。少荊說:「這什麼八姑娘的,人倒不俗。」明軒嬉笑著說:「怎麼,少荊兄也有意做丁家的女婿?」少荊說:「丁家能要我這號人做女婿?」兩人都笑。明軒回家,和婕閒談,談到少荊。婕說:「他那人,我爸爸肯定看不上。」明軒說:「不管怎麼說,八姑娘也是嫁過人的。」婕不以為然地反駁說:「嫁過人怎麼啦,你那師兄不也是風流得很嗎。」明軒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話音剛落,婕光火起來:「怎麼不一樣!」明軒急忙聲辯他不是那意思,婕說:「我不管你什麼意思。什麼男的女的不一樣,我看你們這些死男人才是一樣呢!」明軒既有些懼內,又有些煩,發狠說:「我不跟你說了,你這人強詞奪理,都是你對。」婕回娘家,把她和明軒爭吵的事告訴婉,沒想到婉聽了,一笑,不當一回事地說:「誰嫌誰呀,他要是有那個意思的話,見見面也沒什麼,你說是不是?」在這期間,仲祥突然從內地回了處在淪陷區的南京城。丁老先生老大地不高興。恨仲祥放著好端端的義民不做,回來做偷生的順民。仲祥知道爺爺不贊成自己回來,因此回來了,也懶得上追月樓聽爺爺教訓歎氣,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他早就覺得爺爺老糊塗了,就算是不糊塗,老人家也不會理解他在外頭的苦楚,更不會理解他還有一顆為了失戀而痛苦的心。他所相思的那位姑娘,一腔愛國熱血涼得比他更快,嫁給了一位不大不小的青年軍官做太太。國統區彷彿有許多事都不稱心,工作不好找,大學又很難考上。聽說去延安是個很好的出路,苦於沒有靠得住的人指引。想來想去,還是回家最好。
回了家,又後悔,又怨,因此便去找舊時的同學好友喝酒。他的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一醉必吐。偏偏他是個好勝的人,越是醉越要喝,喝著喝著沒錢了,便從家裡隨便撈點什麼東西,當鋪裡當了再喝。仲祥墮落成酒鬼的時候,婉和少荊的事有了很大進展。少荊是個尚未娶婦的鰥夫,多年來一直在外交部門供職,對付女人很有一套。這一段時間正是汪精衛醞釀重建南京國民政府之際,作為汪的心腹,少荊代表上海的汪精衛集團留守南京。在和南京的維新政府接洽之餘,少荊便帶著婉乘小車四處兜游。幸好有輛小車,南京本是個多名勝的地方,少荊天天晚上翻《南京指南》,然後按圖索驥,把個司機辛苦煞。婉也算南京土生土長,第一次知道家鄉有這麼許多地方可以去見識。小汽車開來開去,婉的心也跳來跳去。少荊的歲數大得可以做她的父親,除了這點不滿意,婉實在找不出他還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婉發現自己又回到大學時代,那正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季節。也許出自策略上的考慮,婉把丁老先生可能會有的反對意見,上升到誇大的地步,婚事一直沒有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婉不斷扮著舊式家庭孝女的角色。這個角色使她進可攻,退可守。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在以婚姻為目的的前提下逐步進行,倒不如說是在結合不可能的幌子下發展起來。丁老先生是個借口,這個借口在婉和少荊之間築成一個緩衝地帶,這個緩衝地帶在婉看來,有一種特殊的美。少荊買了架相機,出門時帶著個木製的三角架,拍了許多照。婉有時也把小妙帶出去做模特兒,任她隨意在草地上玩耍,然後在少荊的指導下學拍照,從小小的取景框裡,婉注意到小妙的一張嘴與自己的十二分相像。不知怎麼的,婉一想到自己有一位可以做母親的大姐婕,有一個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妹妹妙,便有一種堵在胸口的滑稽之感。這一天的太陽很好,到了看晚霞的時候,西邊一片紅,東望四處發亮。草坪上,白楊樹拖著長長的倒影。小妙在樹蔭中奔跑,掐那草心裡長出的小黃花。婉和少荊就地而坐,同靠在一株大樹下,不遠處是支在三角架上的照相機,再往遠處歇著黑色的小汽車,坐在裡邊打瞌睡的司機。少荊的一件米色呢風衣扔在草坪上,婉斜眼望過去,彷彿一隻忠實的狗臥在那裡。
少荊說了一會話,忽然告訴婉南京的國民政府就要正式成立,屆時南京的維新政府和華北臨時政府都得解散。「汪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在教育部幹事。其實,干個次長也沒什麼意思。」婉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我又不想做次長夫人。」少荊笑著說:「要不是為了讓我喜歡的人做次長夫人,這瘟官我還真不願意屈就呢。難道你沒聽說夫榮妻貴的道理。」婉咬著嘴唇說,「什麼貴不貴的,誰答應嫁給你了?」少荊說:「你看,如今和汪先生一起幹事,弄不好就要吃重慶政府軍統的槍子,人家冒著生命為你干,你倒不領情!」婉把臉側在一邊笑。她不願相信少荊就一定死心塌地迷上她。不過她知道少荊這樣的風流鰥夫,不會喜歡那些急於想嫁給他的女人。她越矜持,越表現得若即若離,少荊才會越覺得離不開她。雖然門第對少荊是個誘惑,但婉深知自己畢竟是嫁過的女人,她得看準時機,她必須看準時機。少荊做了次長,果真忙了許多。他上任第一樁事,就是接待日本的教育代表團。代表團中有一位專攻漢學的專家,當年曾聽丁老先生在東京講過學,這次既然來中國,提出要見丁老先生。這位漢學專家叫籐塚,是個嚴謹而確有學問的學者。他讀過丁老先生的《春秋三傳正義》,覺得是本了不起的書。明軒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事不妙,少荊領著籐塚來約他去見丁老先生,他只好硬著頭皮奉陪,心裡奇怪少荊怎麼一點不懂得老人的心。那位籐塚是位極謙恭多禮的人,見了誰都鞠躬。但是丁老先生連站都沒站起來,冷冷地看著籐塚,像是一尊木雕。籐塚似乎很能理解丁老先生的心情,紅著臉,露著微笑,和明軒交談。明軒十分尷尬,一邊談話,一邊用眼睛看少荊,少荊臉上有些不好看,恨丁老先生太過分。丁老先生始終坐在那裡,像尊木雕。其他三位勉強坐了一會,站起來告辭。籐塚深深鞠了個躬,頭低在那裡足有一分鐘,仰起臉來,極誠懇地說:「先生雖然一語不發,學生對先生的尊敬,有增無減。此時無聲勝有聲,學生告辭了。學生雖是日本人,卻是認為中日不該打仗的。」說完,又是認認真真地鞠躬。丁老先生依然不動,依然是尊木雕。過了幾天,少荊見了婉,直罵丁老先生是塊老僵了的榆木疙瘩。婉說:「你看,到底做了次長了,就這麼說我爸爸。」說著,眼睛有些紅。少荊連忙說:「不是,你知道我多難做人!」婉意味深長地說:「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爸爸,是你的老師。」少荊一笑,說:「那當然,我也不過和你說說,怎麼說,我也不敢得罪未來的老丈人呀。」
見婉笑了,又說:「對了,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一個星期吧,你和我一起去,別忙著說不,你知道上海女人的厲害,沒你在身邊,我可抵不住誘惑。別拒絕,求你了,再說一遍,求——」南京一家由中央黨部出錢辦的小報,報道了籐塚先生和丁老先生會面的消息。消息上說,中日一流的學者握手言歡,共談中日親善。這條消息讓明軒看到了,嚇出一身冷汗。幸好丁老先生從不下樓,這事瞞著他也不難。因此上上下下地都關照,說這事若讓丁老先生知道,非把他活氣死不可。丁老先生曾在日記上大記特記和籐塚會面之事。和黃老先生閒談時,黃老先生也誇他大義凜然,不失國節,士可殺不可辱,為中國人爭了口氣。明軒一直害怕那該死的報道讓黃老先生看到。這些漢奸辦的小報從來沒什麼人看,明軒空擔了一些天的心。明軒在老派人眼裡是新派,他懂外文,課堂上能穿插講幾段辯證法。在新派人眼裡他又算老派,他追隨丁老先生反對過白話文,把新文學罵得一錢不值。新老派之間,他力爭兩頭逢迎,但是效果上一頭都不討好。要不是少荊的關係,他也許要到下輩子才能做教務長。事實上,自從日本人來以後,他一直處在半失業狀態。每週幾節課的收入,已經足以使婕輕視他,而兩個兒子也比過去更不服管。教務長並不好當。和漢書院的院長內定丁老先生。書院的前身就是明軒家對門的那家小學堂。少荊的意思,是丁老先生擔虛名,明軒掌實權,辦一所遺老遺少風格的漢學學堂。體制上相當於研究生院,因此學生的人數不在多。明軒為了這事很難長久瞞住丁老先生,越想心裡越覺得不踏實。丁老先生因為這一向明軒常上追月樓,有時也間到他外面的時局。明軒總是籠統地說「蠻好,蠻好」。丁老先生生氣地說:「當然是蠻好,順民都做順了,怎麼能不蠻好。」明軒十分尷尬,只好和他打岔。丁老先生又問:「我聽說少荊常來,還說婉和他一起出去過,怎麼回事?」明軒說:「少荊一直沒娶過太太,他時髦什麼單身,不過自打認識了婉,倒真有點迷上她了。他幾次失魂落魄地對我說,他喜歡八姑娘。」丁老先生便問:「那婉的態度呢?」明軒故作嚴肅地說:「八姑娘的脾氣,衍公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家的子女,沒你一句話,八姑娘會許諾別人?」
丁老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找著機會便和婉說起了這件事。婉紅著臉說:「爸爸,你別信這事,女兒怎麼會嫁給他呢。我不過看少荊是爸爸的學生,才和他敷衍敷衍。我才不想嫁人呢。」丁老先生說:「爸爸不是那種死腦筋,你男人既死了,斷沒有死守的道理。不過少荊這人總不是太踏實,他若要做丁家的女婿,脾氣得好好改改。」婉臉更紅,說:「爸爸的意思,倒好像女兒真要嫁給他似的。」明軒做了幾個月的教務長,慚愧得有些良心不安。和漢書院只是個領乾薪的地方。不到發鈔票的日子,甚至學生也懶得來。那些學生都有些來頭,書院按月送津貼,畢業時再送張文憑。老師的數目幾乎超過了學生,水平和脾氣一樣壞,動不動就罵人。比起來還算明軒干了點實事,堅持著天天去彎彎。書院凡是帶長的人都介紹親朋好友來供職,明軒便給仲祥謀了個比跑腿高,比教書低的差事。仲祥有了份工作,並不好好幹,只當多了份酒錢。八姑娘婉和少荊的婚事終於提上了議事日程。少荊作為情場老手,經歷了不知多少姑娘,最後栽在婉手裡,他買了幢花園洋房,只等著娶親的日子到來。丁家上上下下都把少荊當新姑爺看,丁老先生對他也較過去客氣。婉臉上不知不覺就流出笑來。九姑娘孌和十姑娘嫘回娘家,看著八姑娘小汽車進進出出,都怨自己嫁人嫁得太匆忙。劉氏平白無故地受了好幾回氣。丁老先生不知怎麼知道少荊做了次長。丁老先生突然知道未來的女婿是大漢奸。丁老先生大發雷霆。丁老先生差一點氣死過去。丁老先生把明軒臭罵一通。丁老先生想勒死婉。丁老先生看著丁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順眼。又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季,連綿不斷的大雨小雨澆得人心頭說不出的煩。空氣太潮濕了,彷彿用勁一捏,就能擠出水來。丁老先生在追月樓上踱來踱去,打著腹稿,表情十分嚴肅。
他要寫一篇書信體的《與弟子少荊書》。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和章太炎的《謝本師》,在丁老先生看來,都足以不朽。但是嵇康與平輩絕交,章太炎與長輩,只有加上丁老先生的和晚輩的斷絕往來的文章,絕交信這一欄才算完全。丁家的大門,從此再也不向少荊敞開。婉臉上不知不覺的笑沒了。終於有一天,婉撐著綢布小綠傘,緩緩地和少荊走在玄武湖的長堤上。少荊穿著一件濕漉漉的帆布雨衣,一路走,一路側過頭來看婉,這個匆匆的告別儀式,蒼涼得就像感傷電影裡的鏡頭。兩個人默默無言地走。婉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低頭看自己慢慢移動的一雙膠鞋,交替地伸出去,踩在水窪裡,從黃黃的樹葉上走過。少荊把婉送到巷口,看著那把小綠傘雨裡慢慢地走,忽地一轉,消逝在丁家大院裡。他感到自己十分窩囊,嗓子眼裡堵得慌,真想很好地找個人罵罵,他是在莫名其妙地受委屈。這一向,官運亨通,春風得意,卻為了一個小寡婦找罪受。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將近五十的人了,和婉在一起,少荊忘了自己的年紀,現在,他忽然懷疑起婉是不喜歡他的歲數。一種對婉的仇恨油然升起。多少年來,少荊一直覺得自己太好說話。和丁家打交道,他真是再厚道也不過。大把的鈔票來去,丁家上上下下誰沒用過他的錢。為了討婉的好,他不惜狠用了一些心計。只要能讓丁家八姑娘喜歡,少荊什麼都樂意去做。他從沒有這麼當回事地喜歡過一個女人,因此越發講究珍惜。他手裡有兩張惲南田的花卉,這兩張畫是仲祥偷出去,三錢不值兩錢地賣了,又從別人那兒落到少荊手裡。這事少荊一直瞞著人,甚至婉也沒告訴。
少荊的想法是有了機會,再把兩張珍品完壁歸趙,重新還給仲祥,然後由仲祥向婉致謝。丁家作為一個世家,敗勢已經到了極端,卻硬擺出一副清白的樣子來。少荊越想越氣,回家喝了半天悶酒,取了那兩張惲南田的畫,紅著眼睛邊看邊喝,看著喝著不住冷笑。雨還在不停地下。其中一張惲南田的畫上,有丁老先生的題記,記載了丁家的先人和惲南田的交往。雨水打在高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落淚似的往下掉。少荊忽然發現他把雨衣掛錯了地方,掛在平常掛出客衣服的衣鉤上,雨水淌了一地,打蠟地板上面,有幾粒水珠子閃閃發亮。他一口喝於了高腳玻璃杯裡的殘酒,把惲南田的畫揣在懷裡,叫了司機,坐著小車衝到明軒家,狠狠地發了頓脾氣。明軒說:「衍公就這脾氣,惹不起,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躲著。」為了證實他對丁老先生的脾氣的評價更有說服力,明軒把丁老先生令他轉交的《與弟子少荊書》,歎著氣遞給少荊。「人老了,都這個味,少荊兄,你若是生氣,沒完。」少荊接過來,草草瀏覽一遍,又回過頭來仔細看,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喉嚨口咕咕嘟嘟一陣怪響,十分難看地笑著說:「就憑這封信,我一句話,一句話,就可以把老東西送到大獄去。」說著,手上的信舉起來,向明軒揚了揚,一邊折好往懷裡放,一邊冷笑說:「我是漢奸,漢奸怎麼了?他們丁家,沾著漢奸的便宜也不算少。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我這個漢奸不信邪,倒偏要去會會他。」明軒急得跳腳,大叫:「少荊兄,你是厚道人,少荊兄,這種玩笑開不得。」少荊索性翻臉說:「有什麼開不得的,要不然,厚道人總遭欺負。」說完,坐上汽車直奔了家。
明軒叫著,「要命,要命」,撈了件衣服,邊穿邊追,哪裡追得上。丁家的人吃一驚,見少荊板著臉直往追月樓上去,攔也攔不住便一起躲在樓下聽。伯祺和仲祥不在家,除了男僕,家裡全是女人。不一會,聽見上面罵開了。那是大家聽慣的丁老先生的叱聲,樓下的這群人聽著,都在那怪少荊不像話,明知道老先生要生氣的,非要上去招他惹他。逐漸樓上的聲音低了,樓下的這一群大眼瞪小眼,示意小文上樓看看,小文故意把樓梯板跺得很響,頭探了上去,瞥見丁老先生一動不動向南坐在那,因此放下心來走上去,看見了攤在他面前的兩張畫。她的臉陡然就紅了,心鼕鼕地跳,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少荊背對著樓梯口,沒在意小文上樓,冷笑了一聲,尖酸刻薄地說:「是呀,怕我玷污了你們丁家。你們了家多乾淨了?」丁老先生揮揮手,下巴亂抖,無力地說:「你走,你走。」少荊說:「我當然要走,不過話要說完,老先生的意思,我任偽職,就是漢奸,你老先生也點過清朝的翰林,拿過滿人的俸祿,難道日本人手下做事不對,清朝韃子手裡討飯吃,卻又對了?」少荊不理會丁老先生的吃不消不想聽受不了的表示,繼續往下說,越說越激動越想說,「再說,你老先生的話撂給我了,我這樣的髒男人,配不上你們丁家。且不說你們丁家還擺得起擺不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也不說我好歹也算有門第的人家出身,你老先生總算老派的人了,你的千金娶不得,上海呀,蘇州杭州的,開旅館包房間卻又使得?」末了一句話,差點讓丁老先生吐血,手在空中抖了抖,想說「你請走吧」,也沒說出來。少荊的汽車在巷口碰到頭髮讓雨澆得透濕的明軒,看著他氣喘吁吁地撲過來,少荊示意司機不理他,逕自把車開走。明軒臉上雨水汗水流成一片,沖少荊的汽車跳跳腳,回頭往丁家奔去。進了大門,裡邊已經亂作一團。明軒歎著氣往裡走,丁家的女眷看見他,爭先恐後地向他說,沒一個說得清楚。
丁老先生一個人在追月樓上發脾氣,不讓別人去。明軒知道和漢書院由丁老先生做院長的事一定拆穿,硬著頭皮上樓,心虛得不敢開口。丁老先生毫無表情地坐在紅木椅子上,毫無表情地看著明軒,看了一會,還是毫無表情。明軒乾咳了一聲,剛想開口,丁老先生忽然站起來,把紅木椅轉了一百八十度,正對著牆,依然毫無表情地坐下去。明軒極尷尬地陪著站著,心裡亂成一團麻,猛地聽見樓下一片聲地叫「伯祺回來了」,深深歎口氣,對丁老先生說;「衍公,我下去一下,就來。」倉皇下了追月樓,見了伯祺,雙手一攤,表示毫無辦法。又是一片聲音,仲祥大大咧咧地回來了,見家裡彷彿有異樣,笑著用眼睛問大家。伯祺見亂哄哄的不是事,就把大家領到西屋說話。下人們識相地走了。劉氏見小文進了西屋,也跟進去。明軒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說:「我還在這磨蹭什麼?」把少荊的威脅向幾位說了,一邊說一邊歎氣,「老先生就圖痛快,我們說老實話,少荊這樣的人,丁家今天得罪得起嗎?」說了,讓伯祺照應這一頭,他火燒火燎地去找少荊。少荊在家略有些後悔,雖然出了口惡氣,想到婉,總覺得自己過了點分。明軒來敲門時,少荊關照女僕出去說他不在家。沒想到明軒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了進來,裡唆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大套。少荊聽著嫌煩。女僕送來茶水,明軒端起杯子正待喝,少荊說:「明軒兄,我頭有些痛,以後再說,怎麼樣?我要休息了。」明軒見少荊竟下了逐客令,心裡忐忑不安,又不好賴著不走,硬賠著笑,和送他出來的女僕搭訕著,離開少荊家的花園洋房。丁家大院裡,婉躲在房裡已經哭了幾回。男僕女僕聚在一起,便偷偷地說些什麼。伯祺在樓上陪爺爺面壁傻坐。劉氏東問西問,搞得大家心都煩。小文偷空把仲祥領到一邊,告訴他偷畫的事已敗露,急得要哭。仲祥先是一驚,心一橫,說:「我去和爺爺說,沒關係。」登登地上了樓,甕聲甕氣對丁老先生說:「爺爺那兩張畫是我拿的,你怪我好了。」丁老先生還是毫無表情坐在那兒,不理睬仲祥。仲祥說:「我知道爺爺生氣了。」伯祺搖著手,叫他不要多話,仲祥翻了個白眼繼續說:「好漢做事好漢當,畫是我拿的,怪我好了。若為別的事,我不管。」說了,自顧自下了樓。伯祺陪爺爺坐了一夜,一夜無話。
第四章
丁老先生大約一年以後死的。自從那次大折騰以後,丁老先生轟轟烈烈病一場。這場病大傷元氣,待身體漸漸復原,一頭花髮的光澤都沒了,乾巴巴的,彷彿舊透了的棉絮。那眼珠子也失了神,眼皮若不是硬撐著,自然而然就往下垂。早到了脫棉襖的季節,追月樓上依然放著大青瓷炭盆,暗紅的木炭堆裡,常常迸出極亮的火星來,一閃又一閃。鐵架子擱著藥缽子,冒熱氣。門窗關緊了,藥味,煙火氣,熏得人頭昏眼睛睜不開。有時候,太陽也射進追月樓。
透過宣紙糊的玻璃窗,陽光失了威。只有在這期間,丁老先生才挪地方,移到太陽底下坐。丁老先生再也不記日記。他成天懶懶地坐在那,懶懶地曬太陽,懶懶地打瞌睡。追月樓靜得就像一幅畫,一幅基調純灰色的畫。黃老先生的來訪,已經增加不了追月樓的生氣。
沒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麼。他好像什麼都不在想,又好像什麼都在想。「滿門抄斬」這個舊式的詞,攪得丁家上上下下確實緊張了一陣。明軒打聽到,少荊不僅是教育部次長,而且身兼肅清委員會的要職。大家都覺得不該招惹少荊。老人家取義成仁,不想活了,別人卻還沒活著不耐煩。緊張了一陣,又緊張了一陣,緊張下來大家忽然發現丁家的經濟狀況早已是糟得不能再糟。伯祺老規矩地每天上追月樓向爺爺請安。丁老先生通常不說一句話。這一天,丁老先生精神略好了些,忽然想到似的問伯祺,上回以他名義領的幾個月乾薪,有沒有讓明軒去還,伯祺遲疑了一下,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去問問姑老爺,興許姑老爺已經還了。」丁老先生從耷著的眼皮下頭審視伯祺,看透地說:「你是個老實人,說不來謊。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爺爺不怪你。」伯祺聽了,臉更發熱,無話可說,看著爺爺本來半睜半閉的眼全閉上了,心頭一陣歉意和難過。丁老先生說:「爺爺知道家裡的狀況。你既當家,自有你的難處。你是長孫,義不容辭。當今居世,也不談什麼守業不守業。祖上創了點家業,也是為了日後之用。到了不得不用之時,爺爺的意思,地產不妨留一留。田地者,立足之本。至於兩處房產,你看著辦吧。賣了一處,為過日子,也在理上。不過,得先把那什麼院長的薪水補還掉。人窮,氣節二字,不能丟。那錢來路不乾淨,要壞爺爺一世名聲的。」伯祺垂首傾聽,丁老先生停了,他依然低著頭,說:「我照爺爺的意思辦就是了。」丁老先生忽然撐開眼睛,一粒老淚從眼角處滾下來,對伯祺看了一會說:「爺爺老了,你們騙我也不難。我只當你們都聽著我的話算了。」說了,眼睛又閉上,揮揮手示意伯祺走。
伯祺慢慢走下樓,心頭說不出的滋味。他在樓梯下面毫無目的站了一會,煩亂得理不出個頭緒。剛進院子,迎頭碰上楊媽,正對他做手勢。伯祺明白那手勢的含義,強笑著說:「今明天就有筆進賬,楊媽的工錢——」楊媽忙說:「看大少爺說的,不急不急。」搭訕著走了。
伯祺臉上的強笑變成苦笑,苦笑留久了,一下子老了許多。丁家上上下下都找他要錢,他那份工資只夠幾天的開銷。仲祥早失業,也不急,照樣喝酒,膽子越偷越大,大明大白做家賊。他媽媽急著想給他娶房媳婦,接連見了好幾個人,仲祥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他。門第相當的家庭,都知道丁家敗了,又是個敗家子,提到了就搖頭。門第太差的,丁家又不甘心。作為大家子弟,作為長房長孫,伯祺充滿了一種疲倦感,除了忍辱負重,還是忍辱負重。
丁家的兩處房產,一處已經賣了,另一處也正在考慮出手。遇到急用,伯祺只好往當鋪跑。這年頭,類似丁家的情形多的是。當鋪裡的生意多了,門檻越來越精。這一天,伯祺從當鋪裡出來,就立在台階上點鈔票,忽然覺得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抬頭看是位穿警服的,再細看,竟是小文爸爸,很吃了一驚。小文爸爸看著伯祺手上的票子,笑著說:「大少爺也是糊塗,怎麼都是舊法幣,掌櫃的不是東西。」
說著,領了伯祺再進當鋪,逼著掌櫃換新法幣。掌櫃一邊不樂意地換了,一邊嘀咕著新幣舊幣不是一樣用。小文爸爸冷笑說:「幹什麼說什麼,既然一樣,掌櫃留著自己用吧。」伯祺和小文爸爸一起出來,不大明白新幣舊幣的價值,聽見小文爸爸說,他如今已干了稅警,又說現在市面上舊幣新幣雖然等價,但目前舊幣正大量地從香港湧進來。不久便要跌得不值錢。伯祺說:「這錢反正沒幾天就要用掉,到跌,怕已經沒了。」小文爸爸說:「好傢伙,倒還是個少爺脾氣。」伯祺只當他變了一個人,聽了沒幾句話,便覺得還是過去的那個人。伯祺寒暄了幾句,小文爸爸說:「大少爺就這麼走了?難得見的,也不說請我喝碗茶吃兩杯酒。」伯祺想推托,被他拉扯著進了旁邊的一家小酒店。一進酒店,還未坐下,一位打扮入時的女招待已經站在面前。小文爸爸極熟練地要了酒,點了幾樣菜,一本正經地對伯祺說:「既然大少爺捨不得請我,我請大少爺還不成?」伯祺只好推說自己實在有事。小文爸爸酒喝得很猛,東扯西拉地亂論一通,忽然問伯祺他爺爺現在怎麼樣,又問到小文。伯祺毫無心思,硬著頭皮敷衍。
小文爸爸越喝臉越紅,從頭到腳都是得意勁兒。伯祺說:「你這一向混得不錯,氣色也好多了。」小文爸爸歎了口氣,說:「那是,我若不離了你們丁家,能他媽有今天?」伯祺聽他話裡有話,也不便多說。小文爸爸覷著伯祺說:「大少爺,老實說,你人不錯。平心而論,你們丁家對我,唉,我不是那號好記仇的人。如今你們丁家敗了,我也不打落水狗。不說別的,就說你爺爺強娶民女,還有重婚罪,就夠他吃不了兜著走。是不是?按如今政府的說法,強佔民女要殺頭的,大少爺,是不是?」伯祺聽他一副敲竹槓的口吻,心裡作嘔,臉上極難看的笑。
喝完酒,伯祺要會鈔,小文爸爸一把攔住他,打著嗝高聲說:「不不不,說我請就我請。當年我用你們丁家的錢,那是你們丁家有錢,該的,今兒個我請。」說了,口袋裡掏出一把亂票子來,有新幣舊幣,大大咧咧地付了錢,拖著伯祺往外走,臨分手,又噴了個酒嗝說:「回去與小文說一聲,她若有什麼不好的,找我好了。她爸爸不比以前。告訴她,怎麼說,我,你,你回去與她說。」在伯祺肩頭上拍拍,一路搖晃自顧自地走了。伯祺趁便街上轉轉,買了幾樣東西,回家付了楊媽工錢,吩咐男僕阿洪去買米買油買煤,又各個房裡去看了看,把買的幾樣東西分頭送了。進他媽李夫人房間,迎頭看見仲祥紅光滿面往外走,便說:「仲祥,你回房裡等我一會,我有話和你說。」仲祥說:「有話這會說了不就行了,幹嗎還得待一會。」伯祺說:「我這會有事。」仲祥不知哥哥有何貴幹,嘴裡哼著歌回自己房間,一眼瞥見小文在那兒。小文說:「我從外頭進來,看見桌子上花花綠綠的一本,就知道又是電影的書。」仲祥笑她說錯了,糾正說那叫電影雜誌。小文白了他一眼說:「少來這套,我們不識字,不過看看畫畫,別咬文嚼字的。」仲祥依然笑,說:「你別不領情,這雜誌是特地帶回來給你看的。」小文說:「算了吧,就不信你當真不看,順水人情罷了。」仲祥聳了聳肩膀,褲子口袋裡摸出一把細長的銅鑰匙,側過頭來扒耳朵。小文看了發笑,頭一扭,摘下一隻髮夾,看不慣地說:「怎麼不找個鋼精調羹來扒耳朵,虧你想得出。來,我給你扒。」仲祥靠窗坐了,耳朵對著亮處,由小文去掏,一邊說:「待會我給你扒。」
小文說:「你饒了我吧,我又沒有三隻耳朵。這幾天,倒沒出去喝酒?」仲祥直覺得小文的鼻息,熱乎乎癢絲絲在脖子上,止不住要笑,頭不敢動,兩眼睛溜了一圈說:「我是想喝,你又不幫我弄錢?」小文撥轉他的腦袋,換了一隻耳朵繼續扒,冷笑著說:「算了吧,上回那兩張什麼南田的畫,差點嚇死我。這只乾淨的,不扒了。」伯祺進來說:「姨奶奶在這。」小文笑著作答,撈起桌上的電影雜誌要走,伯祺喊住她,把遇上她爸爸的種種事說了,小文和仲祥聽了嚇一跳。伯祺從不說謊,老實人的話不能不信。小文肚裡擱不住東西。這天,小妙獨自一個在追月樓下的花盆裡玩種樹種花。小文在樓上伺候丁老先生盥洗換內衣,一切都安排完畢,丁老先生依然太陽底下坐著,小文喊女僕上來收拾,她自己走過去,倚窗站著,手指在透著涼氣的玻璃上劃著玩著。丁老先生說:「早到了開窗的季節,開扇窗吧。」小文推出窗去,樓下的小妙聽見響聲,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媽,又繼續玩下去。小文突然轉過身來,把伯祺和她爸爸一起喝酒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丁老先生,一邊說,一邊流出些得意來。丁老先生眼皮依舊耷拉著,無精打采地聽,聽了一會,略帶些教訓的口吻說:「不是我看扁了你老子,他那號的,有出息也長不了。況且如今這個世界,牛鬼蛇神出世,有出息的,都是不義之徒。你不要以為我說了你老子,心裡就不高興。」
小文偷偷做了一個白眼,嗔怒道:「我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他有出息也好,發跡也好,跟我什麼相干。我只當他早死了。」又側過臉來,看丁老先生彷彿精神不錯,為了讓他高興解悶,便把前天上街看見兩個太太吵架差點打起來的笑話說給丁老先生聽。丁老先生不動聲色,小文自己格格笑個不停。丁老先生不想掃小文的興致。小文說了一陣,笑了一陣,腳步輕盈下了追月樓。丁老先生年老耳背眼花。耳背,有耳根清淨的好處。眼花,從追月樓上望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幾處黑房子,黑的樹影,黑黑的彷彿有人在動。黑白之間,是灰色的旋律。這旋律不斷重複發展,吞沒了白,掩蓋了黑。丁老先生無端地一陣冷,寒氣自腳心逼上來,涼颼颼的一條小蛇向上游。太陽令人發昏和心碎,那是只乾癟的橙子。隱隱地有老鼠在叫。女僕做好了飯,只等著小文去取。丁老先生,餓了。2丁老先生死得出人意外。按說不算什麼大病,不過背上長了個瘤。民間的稱謂叫做「搭背」。
甚至丁老先生也沒想到就此便算大限,依然吃,依然喝,就在斷氣那天,還讓小文去看電影。罪足足受了些,那背上長了那麼個東西,睡覺睡不安生。
先還能側著睡,後來爛得太厲害,只能趴在那裡睡。睡著睡著,一會嫌枕頭高,一會嫌枕頭低,小文忙得死去活來。七姑娘婭的老公公儲恆山,大老遠地聽說親家病了,帶著兒子媳婦來探望,婭生兒子生動了頭,第二個兒子尚不會走路,肚子裡已經又有了,因為害喜,一上追月樓便作酸嘔吐起來。元泰也不知老丈人得了什麼病,吃力不討好地拎了兩隻大鵝來,一路嘎嘎地叫得心煩,剛進巷口,碰上伯祺知道丁老先生是「搭背」,急得不敢把鵝拎進大門。南京民間的說法,害「搭背」最忌吃鵝。當年朱洪武欲殺功臣,聽說中山王徐達害「搭背」,便派人送了只燒熟的鵝去,中山王果然第二天就死了。恆山怪兒子不打聽清楚貿然行事,一邊罵兒子,一邊趁便向伯祺解釋。元泰又惱又羞,打算就此把兩隻鵝放掉拉倒。伯祺笑著說:「爺爺不讓他吃就是了,七姑夫大老遠地帶來,也不容易。」上前接了鵝,一路話,回家送到伙房讓僕人收拾。丁老先生的病情,好一天,壞兩天,搞得丁家上上下下怨透。不說久病無孝子,反正大家都不把丁老先生的病當回事。天天上追月樓請個安是免不了的,不過也像刷牙洗臉,算件事,又不算件事,機械得空留一個儀式。最苦的是伯祺和小文。延醫抓藥,彷彿注定是伯祺的事,別人代做也不放心。小文天天夜裡起來無數次,習慣了也不覺得苦。倒是丁老先生過意不去,覺得拖累了小文,常在背後說些她的好話。丁老先生死那天,胸口悶大約便算預兆。清早醒了,不過吃了兩個鴿子蛋,說胃裡堵得慌。那背上新施了藥,依然不是滋味。恰巧前一天少荊送了一大疊電影票來,是日本片子。說好了小文也去看的,因此上上下下也瞞著丁老先生,只說是仲祥過去的同學那裡弄來的,美國好萊塢的片子。
到小文要走的時候,丁老先生正鬧胸口悶,見小文有些猶豫,執意讓她去,又關照伯祺一路上照應她一點。小文跟著丁家的一大幫人去了,除了走不開的僕人,只剩下仲祥獨自在追月樓上陪爺爺。仲祥這一向改邪歸正,找了個小學教師的差事,糊里糊塗地幹著。舊時的同學碰一起,說自己的現狀,談起共同熟悉的同學,憑空多了些感歎。傳聞中他們一個同學在內地大出風頭,戰功顯赫,已經升了空軍的一個什麼隊長。仲祥當年也有報名去當空軍的念頭,因此他的感歎更深。回淪陷區顯然是個大錯誤。日後人家凱旋而歸,他說不定還得更後悔。忽然間,丁老先生又叫起胸悶來。仲祥手忙腳亂了一陣,丁老先生平靜下來,人趴著睡了,頭側在枕頭上,喘了一會氣,吩咐仲祥坐在他面前。仲祥剛坐定,又吩咐他去開窗,說房間太悶。
正是桂花怒放之際,窗子一推出去,那香味撲鼻而來,仲祥回椅子坐了,問爺爺有沒有聞到桂花香。丁老先生說:「你坐好了別動,爺爺和你說會話。」
仲祥知道又得聽大道理,硬著頭皮等下文。丁老先生見他不耐煩在前頭,歎了一口氣,說:「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爺爺老朽,這道理不敢忘。你們這般年輕,唉,爺爺也用不著多說。」說了,閉上眼睛養神,表情似乎很痛苦。仲祥叫了兩聲爺爺,見他不願理自己,便故意呆看天花板,看了一會,低下頭來,丁老先生已經睡著,一滴亮晶晶的淚珠正好停在鼻尖上。不知怎麼的,仲祥覺得那鼻尖上的淚珠,像院子裡桂花的一簇花瓣,丁老先生低低的鼾聲,是那暗暗流動的濃香。醫生的意思,「搭背」雖在背上,卻是挨著後心窩。毒氣抄了後路,直攻心臟,因此死得這麼突然。丁老先生的遺囑早就立好,生既不和暴日共戴天,死了以後,也不樂意與倭寇照面。他一再叮嚀伯祺,萬一有個山高水低,就葬在追月樓下的小院裡。王師一日不平定中原,胡虜一日不滅,他丁老先生便不出丁家大門。靈堂設在追月樓下的大廳裡。黃老先生由兩個孫子陪著,來哭了一場。
兩個孫子架著黃老先生,黃老先生三步一回頭,老淚縱橫,伯祺仲祥陪著送出去,到了門口,四個小輩相顧無言,說不出的感慨,說不出的慚愧。少荊送了副輓聯來,寫在素緞子上。他的書法本來有些造詣,幾個字拙而不俗,極經受得起人看:不遺一老傷心分半子已足千秋回首隔重泉伯祺想丁老先生有知,一定生氣,少荊前腳走,便取下輓聯折起收了。
仲祥依然不管家裡的事,和幾個同學朋友約好,打算去上海,繞道香港,重返內地。丁家的上一輩,以明軒為首,都反對把丁老先生埋在院子裡。理由有許多條。第一條,除伯祺仲祥兄弟之外,丁家大院女人太多,院子裡做個墳有些人。第二條,此事若傳出去,日本人知道了,也不好。伯祺孤軍奮戰,敵不過劉氏李夫人自己太太的車輪進攻,只好讓步照她們的意思辦。那天出殯回來,天忽陰忽晴,轉眼到了掌燈時分,伯祺獨上追月樓,坐在爺爺常坐的紅木椅旁邊,坐著坐著困了恍恍惚惚覺得丁老先生還坐在老地方,黑了些,瘦了些,只是不說話。婉和少荊的事是在出殯前匆匆辦的,俗稱「棺材頭上拔青」。按老法的規矩,父喪三年之內不辦婚事。「棺材頭上拔青」是惟一的急救。沒人知道婉和少荊是怎麼和好的,只知道少荊一直很後悔,只知道婉一直不理他。那段時間,丁家的人若是黃昏時分進出,必定可以看見少荊的車子,遠遠地停在巷子口不敢進來,都當笑話講。婉的堅持態度超出了大家的想像。少荊天天老時刻來,傻傻地等半個鐘頭。丁家上上下下也許會想,婉究竟是嫁過的女人,有男人這麼喜歡她,也不容易。
喜歡少荊的女人有一打,少荊喜歡的女人只是一個。伯祺常常做夢。有天夢到一把火。追月樓木結構,就怕火。這夢只有伯祺做。丁老先生享年七十三歲,南京人。同治時生,光緒年間進士,參加過同盟會,歿於民國二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