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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葉兆言

    1

    老李駕駛著摩托車,奔馳在盤山公路上。楊群端坐在車斗裡,兩手緊緊抓住扶手,屏住了呼吸,不敢往路邊的深溝看。她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暈車的嬌氣女人,然而老李的摩托開得也太快了,路邊不時出現提醒司機注意危險的路標,摩托車風馳電掣,像射出去的箭一樣。

    「老李,還是慢點好了,」楊群等摩托車駛過一個急轉彎,深深地出了口氣,拉了拉老李的袖子,「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在蜜月裡,我可不想有點什麼事。喂,你能不能開慢一點,聽見沒有。」

    老李放慢了油門,楊群側過頭來,看路邊的風景。

    「這地方是不錯,你過去真沒來過?」

    「沒來過。」

    摩托車繼續往前開。

    楊群說:「我們幹嗎不歇下來,好好地欣賞一番呢。就在前面,就那,對,就那棵樹底下。」

    摩托車停了下來,楊群跳下車,像個女學生似的驚歎了一聲:「哇,這兒真漂亮。想不到你這個幹警察的,在玩兒方面,竟然很有情調。」她的聲音有些做作,她的年齡似乎不應該這麼說話了。

    老李仍然騎在摩托車上,發動機還在噗噗噗響,他紅光滿面地看著楊群,流露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後的老李顯得神氣十足,年齡一下子退回去了幾十年,他老是情不自禁暗暗發笑。山坡上開著一種叫不出名的野花,楊群也年輕了一大截,奮不顧身地往山坡上爬,不一會兒便採了一大捧野花。反正沒別的什麼人看見她,她現在想怎麼年輕就怎麼年輕。

    老李和楊群的婚事辦得很倉促,事先,楊群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儘管結婚早是預料中的事,但是事到臨頭,還是太快了一些,太突然了一些。那天下午,老李沮喪地突然出現在楊群的房門口,這不是一個法定去探望她的日子,楊群感到十分意外。對於做什麼事都很刻板的老李來說,他的突然來訪一定意味著出了什麼事,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你怎麼了?」老李已經走進屋子,楊群很多餘地問道,「又不是星期天,想不到會是你來了。」

    老李說:「為什麼不能來?我要是想你呢?」

    這句玩笑話也完全不像是老李的風格,儘管他在楊群面前有時候也會變得年輕,楊群頓時感到臉上有種灼熱:「我看你今天神經有些不太正常。」

    「是有些不太正常。」

    「你到底怎麼了?」

    老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算了,我們結婚吧!」

    楊群笑著說:「見鬼了,怎麼突然又急著想到了結婚?」

    「我們用不著再這麼耗下去,再耗下去,大家都半截子入土了。」

    楊群摸不著頭腦,仍然要笑:「半截子入土,就半截子入土好了。」

    「我覺得自己並不像想像得那麼老,」老李的情緒明顯地有些低落。他的退休問題已經正式提出來,今天局裡面找他談了話,先表揚了他一番,然後讓他填了一份表,再繳幾張二寸的照片。他嘴上自然沒說什麼反對的意見,心裡可實在有些不自在,退休是預料中的事,老李遲早要面對這一事實。「不過歲數到了,就得退下來,這是制度。也好,退就退,許多事,也該年輕人去幹了。」

    「真找你談過話了?」楊群已聽老李幾次談起退休,安慰說,「我說怎麼了,就這事,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退下來也好,」老李做出不在乎的樣子,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一肚子不痛快地說:「我們就結婚,然後出去玩玩兒。」

    「玩兒,到哪去玩兒,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難道還像年輕人一樣去度蜜月?」

    老李說:「像年輕人一樣度蜜月又怎麼了?」

    楊群說:「好,我們就年輕一回。」

    老李心煩意亂吃了晚飯,又磨蹭了許久,還不告辭。

    外面黑咕隆咚,平常這時候老李早就走了。楊群意識到有些異樣,不安地說:「今天玲玲不會回來了。」

    老李聽了,隨口說:「玲玲不回來,那好,那我就不走了,我就住這。」

    「住這?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

    「不幹什麼?」

    「當然不幹什麼。」

    楊群說:「住這,你睡哪?」

    「就跟你睡。」

    楊群一下子啞住了,太突然了,立刻有點扭扭捏捏。她這一猶豫,老李也有些慌了陣腳。他們畢竟還是純潔的,他們之間以往的關係仍然像一張白紙那樣清白。這是兩個已經步入黃昏的人,特定環境裡,心臟也會像年輕人那樣激動地亂跳。老李不好意思地說:「你別慌,我不過跟你說著玩玩兒,你別慌,我再待一會就走的。」

    「到底是誰慌了?」楊群紅著臉說。

    老李光笑不吭聲。

    「你住這就住這好了,你嚇唬誰呀!」楊群見他要往後縮,笑起來。

    「我嚇唬誰,我能嚇唬誰,嚇唬我自己,」老李也笑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會再走了。今天這日子,他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楊群怔了怔,說:「我不管你嚇唬誰。」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要想幹壞事,你幹好了。」

    2

    白雲山莊其實只是建築在一個小山坡上,面對著浩瀚的白雲水庫的一幢式樣很難看的樓房。白顏色的小樓房建在綠樹叢中,看上去感覺很好,有一道圍牆,一個圓形的拱門,門楣上請了當地的一位書法家題了個水泥匾,寫著「水邊白雲」四個字。

    一個眉毛扯得極細,抹著血一般的口紅的女服務員,操著很濃重的當地口音,問老李和楊群準備要什麼樣的房間:「一起住,還是分開來住。」她問過以後,用一種異樣目光打量著他們。

    「一個房間就行了,要一個兩人問。」老李隨口說道。

    女服務員說:「你們是不是夫妻,有證嗎?」

    楊群正在一旁猶豫著是否應該把結婚證拿出來,一聽見這話,連忙打開隨身帶著的皮包。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個不小的錢包,再從錢包裡抽出那張紅紅的結婚登記證,不太好意思地遞了上去。眉毛扯得極細的女服務員瞥了一眼結婚登記證,不信任地審視著他們,懶洋洋地問:「帶衛生間的?」

    老李說:「帶衛生間的。」

    楊群看了看掛在櫃檯上方的價格表,笑著問:「沒衛生間的條件怎麼樣?」

    女服務員白了她一眼:「條件嗎,當然差一點。不過也差不了許多。怎麼了,你們沒辦法報銷?」

    「我們當然是自己掏腰包,」楊群差點脫口說出他們是來度蜜月的,話到嘴邊剎了車,他們都這麼大年紀了,說出來反而讓別人笑話。剛剛女服務員似乎沒有在意他們結婚登記證上的日期,她似乎沒有在意到他們是一對再婚的夫妻。「條件要是差不多,我們還是住不要衛生間的算了。老李,該省的錢,就得省,你說呢?對不起,小姐,沒衛生間的兩人間,條件到底怎麼樣?」

    女服務員有些不耐煩,斜著眼睛看老李:「喂,到底要什麼樣的房間?」

    老李一錘定音:「就住有衛生間的。」

    女服務員一邊開票,一邊嘀咕說:「既然是出門玩兒,就別省錢,都這麼大年紀了,留著錢有什麼用?」她的話讓楊群感到很不順耳,說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女服務員橫得厲害,酸溜溜地說:「本來吧,我這人說話就這樣,你要是不想聽,就別聽好了,我又沒有請你聽。」

    楊群按捺不注,用當老師的口吻和女服務員理論。她想講道理,對方偏偏不想和她講道理,你一句,我一句,聲音大起來。老李息事寧人地讓楊群別說了,又跑出來另一位女服務員,也跟著勸架,從櫃檯上拿起一大串鑰匙,送老李他們去房問。楊群氣鼓鼓地和新來的服務員,說前頭那位服務員的不是,新來的服務員只好笑著和楊群敷衍,老李讓楊群別說了,楊群悻悻地說:「明明是她沒道理,你還是公安局的,一點用也沒有,為什麼不能出來打抱不平。」

    老李說:「公安局的又怎麼了,我把她抓起來。」老李的話,把楊群和那個女服務員都引笑起來。

    安頓下來以後,楊群洗了把臉,那個送他們進房間的女服務員又送開水來。楊群興沖沖地又向服務員打聽,附近有什麼值得看的風景點。女服務員聽了楊群的話,百思不解地問楊群,既然是花錢出門旅行,好玩兒的地方太多了,幹嗎要選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要是在夏天,你們到這來避避暑,那還有點意思。帶著游泳衣,在水庫裡游游泳什麼的。現在這季節,誰還會想到這兒來。」

    楊群不甘心地說:「我們一路過來,覺得風景非常好。」

    女服務員暗暗好笑,懶得再和楊群說話。

    充滿了好奇心的楊群,終於有機會一起和老李走出房間走一走。她東張西望到處看,見人就打聽,終於弄明白所謂白雲山莊,只是當地農場的一個招待所。這裡確實不是什麼旅遊名勝,也沒什麼人到這來旅遊,楊群不明白老李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

    「服務員小姐說的對,這兒根本沒什麼好玩兒的,」回到房間以後,楊群不想掃老李的興,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老李,我們不該到這來。」

    老李不動聲色,他已經把楊群帶來了,木已成舟。「來了就來了,管它好玩兒不好玩兒。」

    「不過,我也覺得那些名氣很大的風景名勝,並沒什麼意思。」楊群和老李現在已成了正式的夫妻,她仍然沉浸在蜜月的幸福中,充分地享受著黃昏的戀情。雖然她有時還會想到死去多年的丈夫,會產生那種不是太嚴重的內疚。「在城裡實在是待膩了,只要能出來,接近接近大自然就行了。你覺得這不錯,那就算是不錯好了。」

    「我們去哪呢,」老李拿不定主意地說:「開摩托車沿水庫兜兜風?」

    3

    老李和老魏頭談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楊群總算明白老李帶她來這的真正目的。她倒並不在乎老李花自己的錢替公家辦事,感到不滿的是,老李沒必要打著度蜜月的幌子,把她騙了來。她並不反對一個人熱愛自己的工作,但是覺得老李應該實話實說。他應該相信楊群事實上會支持他的工作的,他不應該瞞著她。

    在白雲山莊住下來的第二天,老李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到農場的場部去轉轉。他提議楊群可以一個人在房間裡美美地睡上一覺,要不就像和昨天來時一樣,去山坡上採點好看的野花。他說自己去一會兒工夫,很快就會回來,可事實上,卻到快吃中飯,他才匆匆地趕了回來。

    老魏頭是在他們還沒吃完飯的時候趕到的,他站在飯廳的門口等著,害得老李和楊群連吃飯都沒心思。

    楊群客氣地說:「你既然吃過了,到裡面來坐好了,幹嗎要站外面。」

    老魏頭說:「不礙事,不礙事,你們慢慢用。」

    吃完飯,老魏頭跟在老李後面,去了他們的房問。老魏頭一邊走,一邊不解地說:「馬文這傢伙失蹤都五年了,那時候好像也沒人來問過他的事,怎麼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們現在又對他有了興趣?」

    老李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楊群,楊群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想做出生氣的樣子,但是她的心情現在很好。她覺得自己嫁給了一個警察,就應該迅速地適應他的工作方式。

    「我也不過是隨便問問,聽說你和戴燕燕是親戚?」

    「是親戚,她是我姨的女兒,我媽是她的二姨。」老魏頭隨口回答著,不明白老李為什麼要問他這些,想了一會兒,冷不了問道:「這些年,也沒什麼來往,她現在怎麼樣了?」

    「誰?」

    「我那表妹戴燕燕。」

    老李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楊群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插不上嘴。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親眼目睹老李怎樣辦案。當年別人介紹她和老李認識時,就說過老李是最好的警察。介紹人把老李狠狠地誇了一頓,說得神乎其神,一下子就讓楊群動了心。

    「你們是不是又有了馬文的什麼消息?當年馬文失蹤以後,我就想,馬文這傢伙準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老實說,他這人一直是神經兮兮的,說不準就是跑哪去躲起來了,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你知道,有時候好端端的一個人,一退休,一沒事可幹,什麼怪事都能做出來的。」老魏頭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牙也掉得差不多,卻是出奇的健談。他被老李請到了白雲山莊問事,用不著老李提問,便口若懸河說個不歇。「馬文當年在農場,就是個有名的怪人了,他那脾氣你們不曉得有多怪。我舉個例子給你們聽,那一次,那一次放電影,那時候是在露天放電影,人家都在這邊看,他呢,非要到銀幕的那一邊去看,你們說怪不怪,在那邊能看到什麼?」

    老魏頭說完,哈哈一陣大笑,笑了以後,他注意到老李和楊群的臉上並沒什麼被他打動的地方,覺得有點尷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你說好了,有什麼,你儘管說,」老李的臉上露出了鼓勵的笑意。

    「反正馬文是個活寶,他這人有個特點,就是怪。」老魏頭的熱情受到了一些遏制,他繼續說著,「真是有點怪,要說也是個秀才,他連穿件衣服都穿不像樣的,老是面裡一件長,外面的那件短。我跟你們說,這也是搞運動搞的,好端端的一個人,一下子打成了什麼右派,以後又是文化大革命,又是批,又是鬥,也難怪他成不了個正常人。」

    「馬文失蹤之前,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表現呢?」老李從口袋裡慢吞吞地摸出了香煙,遞了一支給老魏頭,又慢吞吞摸出火柴,劃著了火,「這麼說吧,他退休前,有沒有什麼不正常?」

    老魏頭把手中的香煙轉了個向,看了看香煙的牌子,使足力氣抽了一口,「不正常的表現,什麼叫正常,什麼叫不正常?馬文那人,他的那點表現,如果正常了,那就是不正常。你們懂不懂我的意思?」

    楊群不太懂老魏頭的意思,她盡量想認真地聽,可是越聽越糊塗。她意識以這些和她毫不相干的話題,很難真正地吸引她,便在床上躺了下來,眼睛仍然盯著老李看,老李一本正經的嚴肅樣子,使她感到好笑。

    老魏頭瞥了一眼躺在那的楊群,他把楊群也當成了一起來辦案的警察。房間裡的佈置,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老李和楊群的關係非同一般。他舊話重提地又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有了什麼馬文的新消息?」老魏頭心裡在想,這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會不會睡在一個房間裡,嘴裡卻隨口問道,「要不然,你們跑這來幹什麼?」

    老李說:「我們的確對馬文產生了新的興趣。」

    老魏頭不明不白,看著老李。

    「據我們所知,馬文和你表妹戴燕燕的婚事,當年是你做的媒。」老李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想找你,打聽一下他們婚後的感情怎麼樣,我是說,他們是不是經常吵架?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們。」

    「經常吵架也談不上,夫妻嗎,哪有不鬥嘴的,不過他們才結婚那陣子,可真是一對恩愛的好夫妻。」老魏頭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

    「他們才結婚那陣子?」老李聽出這話裡似乎還藏著些別的什麼。

    4

    老李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就是不應該帶著楊群一起來。最初他只是想順便打聽一下關於馬文的消息,可事實上,他很快就掉入了陷阱,再也逃脫不出來。他形跡可疑地出現在農場的各個角落裡,像訓練有素的獵犬一樣,到處捕捉著任何一個可能有用的信息。一旦他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去,如何安排和他一起來農場的楊群,便成了非常嚴肅的問題,雖然楊群一再表示對自己所遭受的冷落無所謂,然而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在新婚的蜜月裡,老李充分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了。

    「這也許是我退休前經手的最後一個案子,」老李覺得有必要讓楊群瞭解他手頭這個案子的重要性,「我不想一無所獲,就乖乖地退出歷史舞台,我想我還不至於像人們想的那麼老,那麼沒用。」

    老李帶著楊群一起去了農場的衛生所,馬文退休前,一直在這個小小的衛生所工作。楊群覺得自己與其被孤零零地扔在招待所裡,還不如跟著老李東走西逛來得有趣。在去衛生所的路上,楊群聽了老李的無力的解釋以後,反過來安慰他說:「你別一個勁地胡思亂想好不好,我早知道你是局裡面最好的警察。」

    「誰說我是最好的警察?」

    「他們都這麼說,真的,我不是騙你,他們說你像福爾摩斯,就像電視上的德裡克警長一樣,說你破了很多很難破的案子,他們說——」

    「他們是誰?」

    「是誰?你的同事,老李,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同事對你的評價,很不錯。」

    老李和楊群一起走進衛生所。衛生所的髒和亂讓楊群感到非常吃驚。這樣的衛生所如今在城市裡已很難見到,蒼蠅飛過來飛過去,隨處可以見到垃圾。一面已經泛黃的牆上,畫著好幾道血污,其中有兩道留下了明顯的手指印,顯然是有人手上沾了血以後,故意按上去的。

    衛生所的負責人笑著把他們引進一間空房問。沒什麼人來看病,毫無疑問,這樣的衛生所在農場裡,差不多就是個用處不大的擺設。

    「歡迎歡迎,兩位警察同志,坐,請坐。」衛生所的負責人長得面很善的樣子,官不大,卻難免有些神氣十足,「兩位警察同志,有何貴幹?」

    楊群笑著說:「對不起,我不是警察。」

    衛生所負責人臉上的笑有點僵,他看看楊群,又看看老李,不知說什麼好。

    「噢,她是我愛人。」老李掏出自己的證件,給他看了看,介紹著自己的來意:「我們正好路過這,想順便打聽一下有關馬文的消息。」

    「好好好,」衛生所的負責人一口氣說了許多個好,他找到了可以敷衍下去的話題,「馬文不是在好幾年前就神秘地失蹤了嗎,你們想知道什麼呢?」

    「你是這裡的領導,許多事應該知道,我想瞭解一下,馬文他當年在這工作的情況。據我瞭解,馬文原來是學畜牧專業的,後來怎麼又到衛生所當了醫生?」

    「這事,現在要說起來,就有些滑稽了。哎,來,抽我的,」衛生所的負責人掏出自己的煙盒,「抽我的,我這煙不嗆人。你們知道,我們這農場,是個很小的農場,不瞞你說,就是現在,你們也看見了,說是衛生所,其實也就是個大一點的醫務室罷了。當年醫務室剛搞起來的時候,農場雖然有好幾百號人,可到哪去找一個像樣的醫生來呢。馬文是學畜牧的,他能替畜生看病,人當然和畜生不一樣,可馬文畢竟是有些基礎,對不對,而且他看書能看得進去,因此就讓他來當醫生了。」

    「他的醫術怎麼樣?」老李不在意地問。

    「什麼醫術不醫術,反正也只是發發藥,哪能當真指望醫務室治什麼病。老實說,有時候沒病也能治出病來。有那麼個醫務室,發發藥,發發避孕套什麼的,除了這些,還能幹什麼?」

    「聽說馬文是個很怪的人。」

    「你們也聽說了,馬文這人是怪,」衛生所負責人笑著說,「怎麼說他好呢,譬如那時候發避孕套,你們知道,那時候不講什麼獨生子女,生幾個都無所謂,生多生少,全看你高興。農場的職工,就拿那麼幾個錢,小孩一個接著一個出來,經濟上誰受得了,想多生幾個也不敢,因此動不動就找他去領避孕套。他呢,每次給,就是一個,最多,你死求活求,才給兩個。這又不是什麼稀奇的寶貝,可他就是這麼小氣。要一次給一個,搞得人哭笑不得。結果就變成每次跟自己老婆睡覺,好像都要經過他的同意似的。」

    老李和楊群聽到這,忍不住笑起來。

    衛生所的負責人笑著繼續說:「所以我們這有句笑話,那就是馬文這傢伙,他必須對農場的人口增加,負直接的責任。你們想,誰高興一次次地去麻煩他,結果一不小心,就懷上了。」

    談話談到這,大家都笑。衛生所的負責人十分欣賞自己的說話效果,他頓了片刻,接著說下去:「小孩子一個個地接著出來,也真不得了,你們知道,農場的職工,本來就跟農民沒什麼區別,小孩子生多了,沒辦法,只好想一些莫名其妙的點子。也不曉得誰想起來的,說報紙上也這麼說,只要吃了活的蝌蚪,就能不懷孕,這下子好,都到河溝裡捉蝌蚪了,其實一點用也沒有。」

    衛生所負責人意識到他的話,已經很好地吸引住了那位正在聽他說話的女同志,他的興致更好,趁興繼續往下說,他相信接下來要說的會更有趣。

    「人就是這麼怪,不能生孩子的,你想盡了辦法,可就是沒辦法。不想要呢,偏偏接二連三地來。那時候什麼結紮不結紮的,大家還不曉得。譬如李根林,一生就是八個,什麼辦法都試過,就是沒用。一點用也沒有,告訴你們都不相信,他甚至用了避孕套也都會懷孕,真正是出鬼。最後便求馬文,讓他像騸畜生一樣,把自己的睪丸給騸掉。李根林實在是讓小孩子太多吃足了苦頭,真是恨透了,他老婆就是人家說的那種老豬婆轉的胎,萬萬碰不得,一碰就懷上,一碰就出紕漏。」

    老李看了一眼在一旁認真聽著的楊群,希望他能說得簡短一些,不得不打斷說:「馬文給他做了手術沒有?」

    「做了,他這人怪就怪在這,你說他膽子大吧,平時做人,向來是縮著頭的,什麼事都不跟人爭。說他膽子小吧,這種人命關天的事,他卻又敢幹。你們知道,他騸起畜生來,確實是個好手,小刀片輕輕一旋,手指這麼一擠,兩個蛋就給他割掉了。李根林那小子,實在也是讓小孩子太多害苦了,馬文說,根林你想好了,我騸豬,騸狗騸貓,從來不用麻藥的,你吃得消?李根林說,你給我用點麻藥就是了。馬文說,用是可以,不過我從來沒用過麻藥,到底有用沒用,我也說不準,你還是去正經的醫院。李根林說,不就是把卵子割掉,用不著那麼多廢話,我死了,用不著你抵命。李根林是有名的倔脾氣,他犯起傻來,誰也說不聽的。這兩個活寶,一個怪,一個犯傻,碰到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當真就動起手術來。」

    衛生所的負責人狠狠地嚥了口唾沫,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豐富。「這馬文也是膽子太大了,手術做到一半,李根林再也熬不住,殺豬似的大叫起來。馬文就說,你不要叫,再熬一熬,我剛給你割了一個睪丸。李根林聽了大罵,說你他媽磨蹭什麼,這點工夫,幾十頭豬都騸好了,這不拿老子耍著玩兒嗎,你平時的本事都到哪裡去了,唉喲,狗日的你是想疼死老子。馬文說,我也想快一點,人又不是豬,你急我比你更急。李根林疼得實在吃不消了,對馬文日娘日爹地一頓痛罵。馬文呢,手也軟了,方寸也亂了,於是這手術做到一半,草草做罷。」

    「手術只做到一半?」楊群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插嘴說。

    「結果李根林只割了一個卵子,就是只割了一個睪丸,當時要是咬咬牙,手術做下去也就好了。不過李根林實在有點吃不消了,那麻藥打得大約也不是地方,再拖下去,弄出人命來也說不定。而且手術後來也感染了,雖然當時是消了毒的,傷口說發炎就發炎了,說給你們聽都不相信,我當時是親眼看見的,那卵子腫得好大的,有這麼大,都發了霉。過了一年多,做了手術大約快兩年的時候,李根林的老婆又生了個女兒,為了這事,李根林一家把馬文恨得死去活來。馬文事後想想也嚇得不輕,你們想想看,人命關天,這種事哪是鬧著玩兒的。」

    5

    老李一聽說有他的電話,便想到一定是自己當年的老搭檔小張打來的。只有小張才知道他現在在哪,他和楊群在白雲山莊已住了三天,日子過得還算愉快。楊群有時候雖然也有些怨言,但是總的來說,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並不太在乎老李利用寶貴的蜜月,來辦縈繞在他心頭的案子。她非常地愛老李,多年的守寡,她對沒有男人的日子已經厭倦透頂,和老李沒有早一些結婚,真是大錯特錯,像這樣和老李一步不離地廝守在一起,她感到由衷地心滿意足。

    「喂,你在那怎麼樣,」電話的另一頭,小張大聲說著,「局裡面到處找你,都說你倒好,一結婚,把BP機也關了,怎麼呼你也沒用。」

    「找我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大事,公安局嘛,哪天不遇到點煩人的事,你說是不是。怎麼樣,蜜月度得愉快吧,都說老房子失起火來,沒得救,老李,說句笑話,你可得當心身體。」

    小張在電話的那一頭放聲大笑,老李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楊群,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老李,前列腺怎麼樣了?」

    「前列腺很好,」老李說這話的時候,楊群向他走了過來,他連忙對她說明,「是小張,沒什麼事,順便打個電話過來聊聊。」

    楊群接過電話,說:「你好,小張!」

    「你好,楊老師,蜜月愉快!哎,楊老師,你可要管好老李,你跟他說,現在是度蜜月,認認真真地度蜜月,工作的事,千萬不要去想了。」

    楊群笑著說,「我可管不了他,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哪是在這度蜜月,他根本就是在這辦案子。我能說他什麼,他要聽我的才怪呢!」說著把電話還給老李,最後又湊在話筒上補充了一句,「喂,小張,要勸你勸勸他。」

    「喂,小張,局裡面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已經給你回掉了,你就開開心心地度你的蜜月吧。我跟你說,你可別一開始就冷落了嫂子。喂,聽見沒有?」

    「局裡面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跟你說沒事,沒什麼大事,有一家研究所被盜了,被偷走了一個什麼探頭,說是有放射性,人在一百米之內,都會受影響。說是人受了輻射以後,就會得白血病。研究所急得不得了,這玩意兒到了社會上,你想,大家又不知道它的厲害,不知不覺,便受到了輻射。這家研究所也是太大意了,這麼危險的東西,也不放好。」

    「那探頭找到沒有?」

    「到哪兒去找?局裡面立刻組成了專案小組。人手不夠把我也借調去了,到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都懷疑是那個綽號叫『飛天大盜』的賊偷的。這事很難說,也說不定就是個一般的小偷。那探頭放在一個非常考究的小箱子裡,這箱子一般人打不開的,小偷肯定以為是什麼寶貝,順手牽羊帶走了。好像聽說不打開箱子也沒什麼事,要是打開箱子,那小偷自己,還有那周圍的人,就不得了,就他媽慘了。一個個就等著得白血病吧,你想想,這就等於拎著顆小型的原子彈到處亂竄,你說可怕不可怕?」

    「這麼嚴重!」

    「你反正不在,不關你什麼事。我跟你說,這幾天,光這一件案子,局裡面就焦頭爛額,喂,你那邊怎麼樣?我是說周家老宅那案子引起的那個什麼失蹤者,找到什麼線索了沒有。我說你是何苦,陳年老帳,值得你去花那麼大的氣力嗎?你反正是要退休的人了,你何苦?局裡面重大的案件多的是,像你那種什麼失蹤不失蹤的小案子,就是破了,局裡面也不會當回事。噢,對了,我已經正兒八經地跟王局長談過了,我說像你這樣難得的人才,不能一刀切,不能什麼到歲數就下,像你這樣有經驗的老公安如今實在是太少了,應該繼續留用。」

    「你跟王局長談這些幹什麼,人老了遲早都是下來,再說,我也的確想歇歇了。」

    「想歇個屁,你不是連蜜月裡都在忙嗎?老李,你聽我的話,不會錯。我跟你說,我現在和王局長還說得上話,真的,我所說的事,王局長會有所考慮的。你呢,就不要管你手上的那個什麼失蹤的馬什麼的,這種案子,就是破了,也是白破。局裡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忙什麼,你這是在白白地浪費時問。你也知道如今的警力是多緊張,我們不得不把精力用在最關鍵的地方,你說是不是?聽我的話,痛痛快快玩兒幾天,然後回來,我們在一起好好地幹一陣,怎麼樣?」

    老李回頭看了一眼在一旁聽電話的楊群,楊群以為他想對自己說什麼。

    小張在電話的那一頭又吼了一句:「老李,聽見沒有,別管那失蹤的馬什麼的。」

    6

    衛生所負責人的老婆何小華是農場的勞資科長,她是個熱心腸的女人,很快和老李他們熟悉起來,當她明白老李他們是一對前來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時,一定要老李和楊群去她家做客。「要說馬文,不瞞你們說,我比我男人知道的,少不了多少,」她對警察這個職業有一種偏愛,而且有時間也翻翻偵探小說,她的大兒子目前正在公安學校讀書,是一位未來的警官:「你們要想知道什麼,問我好了,我可以把知道的,通通告訴你們。」

    何小華請老李夫婦吃了一頓便飯,沒什麼菜,卻喝了不少酒。楊群覺得這麼突然闖到別人家去做客,很有意思也很刺激,多少年來,她似乎已經冷清慣了,突如其來的熱鬧使她變得很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和老李以夫妻的身份,在別人的家裡做客。

    「我的兒子將來肯定和你一樣,成天為案子煩不過神來,我知道幹你們這行的,不容易,吃辛吃苦也就算了,有時候恐怕還會有生命危險。」何小華十分能喝酒,她一杯杯地喝,接二連三勸酒,「來,你們這還是在大喜的日子裡,這樣的日子怎麼能錯過喝酒呢,來,再干了。」

    一邊吃酒,一邊談起馬文來。聽多了,楊群對馬文也漸漸有了些印象。閒著無事可做,楊群的興趣開始轉移到了馬文的身上。何小華顯然比她的丈夫更能說會道,她口若懸河地說著,她的丈夫連播嘴的機會都沒有。

    「馬文嗎,這人書獃子一個。在我們這個農場裡,老實說,來個右派,並不像電影電視上講得那樣,對他怎麼壞怎麼壞。老實說,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幾年,沒人虧待過他。文化大革命嘛,這也就沒辦法了。再說,當時吃苦頭的,不只是他一個,像我和我愛人,那時候年紀還輕,都被人貼過大字報,像馬文這種右派,自然是逃不脫了。不過,也沒把他怎麼樣過。」

    何小華的丈夫說:「怎麼沒怎麼,你忘了,那次為了現行反革命的罪名,不是把他弄得夠嗆,要死要活的,差一點把小命給送掉。」

    何小華說:「那次不一樣,那次擱誰身上也要嚇掉半條命,文化大革命中,這現行反革命的大帽子,可不是能戴著玩玩的,那次是把馬文嚇死了。不過他跳崖沒跳成,也把人家嚇得夠嗆。你說我們當時誰不是嚇了一大跳。人呀,就是這樣,一旦不想活了,成了死狗一條,誰拿他也沒辦法。他當時要自殺,實在是一下子鑽了牛角尖。」

    「自殺,」老李立刻做出反應,「馬文自殺過?」

    「那只是個笑話,」何小華夫婦爭著要說,最後是何小華的聲音大,把丈夫壓了下去,「現在想想也不算什麼事。文化大革命一來,馬文自然就成了批鬥對象,斗也就斗了,沒什麼大不了,他呢,又從醫務室出來,再去養豬。養豬就養豬吧,你就太太平平算了,可他也不知從哪搞來了不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畫像,都是大張大張的標準像,一張張全是這麼大的,到處亂貼,貼得豬圈裡外到處都是,是地方就貼,連門上也貼,而且你們知道,我們這的門都是對開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邊貼一張,搞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像門神似的。我們都覺得不太妥,也沒管他,農場裡一幫年輕的小將看出了不是,說他存心是污辱毛主席,於是就批他,鬥他,他還不服氣,就被狠狠地接了一頓。」

    何小華的丈夫在一旁插嘴:「揍得不輕,捧得真不輕,這馬文也是牛脾氣,平時看他不聲不響,乖得很,你有時候想叫他認句錯,乖乖,真不容易。他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馬文一時想不開了,就寫了封洋洋萬字的遺書,扔在桌子上,他自己呢,就跑到後山上,站在懸崖邊上,想往下跳。當時驚動了好多的人,都跑去看,大家跑到後山上,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不敢走近。馬文反正是不想活了,把他不喜歡的人,挨個地罵過來。那時候,李根林的大女兒李月英是造反派頭頭,馬文平時見了她最怕,到了這時刻,也無所謂了,把個李月英好一頓痛罵。」何小華說著嚥了口唾沫,「什麼髒話都罵了出來,你們想不到馬文那人,平時文縐縐的,那天他說的話,真是說不出口。」

    「他說,我把你爹的卵子割掉了,你急什麼?」何小華的丈夫在一旁做著提示,他說:「我再給你爹安個豬卵子就是了,保證比原來的都管用……他的意思是李月英和他睡過覺,他就是這意思。」

    何小華說:「李月英那時候二十歲剛出頭,臊得恨不得自己從崖上跳下去。」

    老李不想讓話題扯得太遠:「後來呢?」

    「後來有人從後山上繞了過去,馬文他只顧自己罵得痛快,沒想到還會有這一手,上去的人也不容易被他發現。被他猛地回頭發現了,來一個大家一起死,這怎麼辦?他反正活膩了,正好拉一個人墊背。最後,偷偷上去的那個人,偷偷地向他接近,從他背後猛地一撲,把他按倒在崖邊上,然後在他前面聽他亂罵的人,都湧了上去,然後五花大綁,把他抬下山來。」

    老李說:「馬文根本就沒往下跳?」

    「我們說老實話,他當時是真想跳,」何小華看出老李似乎有些失望,咂了咂嘴說,「我親眼在旁邊看見的,他反正豁出去了,什麼話都敢說,人到了那時候也痛快。反正我不想活了,我還有什麼話不能講,老實說了,他當時說了那些話,那是絕對絕對的反動透頂,我們聽了都害怕,真的,他說的那些話,當時連槍斃都足夠了。」

    7

    老李和楊群在何小華的陪同下,一起來到了後山上。山並不是太高,正對著白雲水庫,在最高點上,有一塊凸出的懸崖。楊群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那塊凸出的大石塊上,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笑著問何小華:「馬文當年就是打算從這跳下去?」已經失蹤多年的馬文,現在不僅吸引了老李的注意力,而且也引起了楊群的極大興趣,「老李,從這下去,肯定完蛋了。」

    「馬文就站在這,是這,」何小華也走到大石塊上,興趣盎然做著示範,「你們知道,他就這麼站著,腳後跟都快到這了,就這。」她注意到楊群完全被她的敘述吸引住了,更加來勁,又說又笑。

    老李遠遠地站在一邊,充滿一種毫無頭緒的失望。

    「這兒下去,當然沒命了,」何小華對著懸崖下看了一會兒,突然帶著感歎說,「所以大家也真給他嚇得不輕。這事以後,人家都見他怕,真見他怕了,就怕把他逼急了,又出現什麼意外來。老實說了,這事也救了他,誰也不想承擔把他逼死的罪名,他反正死狗一條,跟你們躺下來玩兒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楊群非常信服地點點頭。她回頭看了老李一眼,繼續聽何小華講述,老李似乎沒有她那股熱情。

    隨著對馬文的事瞭解的越來越多,老李越來越感覺到他對馬文的印象更雜亂,更沒頭緒。他似乎朝著已逝去的馬文的生活越走越近,然而就彷彿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紗一樣,他始終沒辦法真正接近馬文。他並沒有把握住什麼關鍵性的線索,而且也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他只是在事物的外圍徒勞地兜著圈子。何小華喋喋不休地說著,楊群聽得津津有味,就像聽故事的孩子一樣認真。老李有一種預感,每當辦案子辦到這種僵持不下去的時候,只要他還能再努力一下,只要他能堅持住,就意味著離突破不太遠了。

    掌握住馬文的性格,仍然有重要意義,也許真像何小華說的那樣,因為這次自殺未遂,馬文一直受壓抑的性格,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反正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往往可以讓人絕處逢生,這種例子不勝枚舉。何小華和她那位當衛生所負責人的丈夫,都認為可憐的馬文從此變得很有些無賴。大家過去都覺得他只是個犯了錯誤,然而卻是老實巴交的文化人。事實上,自殺未遂的馬文,已經徹底改變了他在人們印象中原有的形象。

    「有些話,現在也許不應該說了,我實在不想在背後說馬文的壞話,」在下山的時候,何小華苦笑著說,「我告訴你們,馬文這人後來變得非常難說話。你說他是個右派,那時候的右派,我們也沒怎麼對他不好,可不管怎麼說,總要接受一定的勞動改造吧,其實後來那些年,他什麼事也沒幹,真的什麼也沒幹。」

    老李說:「大家是不是後來都不太喜歡馬文?」

    何小華繼續苦笑:「也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反正馬文後來給人的印象,是這個人不講道理。」

    「怎麼不講道理?」

    「我一下子很難給你舉例子,」何小華想了想,不知從何說起,「要說他的事,我真是知道不少,告訴你們,在農場,他前前後後幹過的事,有好幾樣,老實說,沒一樣幹好的。他後來當然一直是在衛生所裡干,他還除了養豬,也在學校裡教過書,教農業基礎知識,我兒子就上過他的課。他的課上得一塌糊塗。後來,又去培育什麼黑木耳——」

    「黑木耳,就是吃的黑木耳?」楊群打著岔。

    「對,就是吃的那種黑木耳——」

    老李心不在焉地聽著,何小華感覺到了這一點,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說下去。老李見她不說了,又鼓勵她再往下說。何小華只好接著說:「黑木耳是學校裡搞的,那時候就有校辦工廠了,馬文是學畜牧業的,就想到他了,可是你們知道,他一點也不負責任,那黑木耳培育出來,根本不能吃的。就這樣,還沒人能講他,誰要說了,他就說,你來呀,有本事你來弄。」

    這時候,他們已來到了山腳下。老李看著位於不遠處的場部,提出可以不可以去馬文當年住過的木房子看看。早在何小華家喝酒的時候,老李就聽說馬文的舊居還在,他忽然想到應該去看看。

    8

    馬文的木房子裡如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很難想像這樣簡陋的木房子,當年竟然住過人。這種用木料堆起來的房子,現在只能在電影上才能見到,老李無意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這所木房子可以用來拍電影。

    「老李,你所關心的這個馬文,看起來真是個蠻有趣的人物,」楊群看著有些垂頭喪氣的老李,正探頭探腦地往木房子裡窺視,笑著說,「喂,你怎麼了?」

    「馬文會不會後來又因為別的什麼事,自殺呢?」老李離開了木房子,退後幾步,遠遠地看著它,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問何小華,「也許他的失蹤,就是自殺?」

    「那,那很可能吧。」何小華毫無把握地說。

    「他為什麼要自殺呢?」

    「這就難說了,」何小華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來這話應該是她問老李的,「按說我們後來對他是很不錯的,給他平了反,連續加了幾次工資,老實說,『四人幫』粉碎以後,每次加工資都有他的份兒。我是勞資科長,這些事我都經過手,我們對他真不薄,難怪他原來的學校要他回去,他也不肯回去。還有,他還沒到退休年齡,我們就安排了他大女兒在農場頂職。」

    老李有些意外:「馬錦蕾,她也在你們農場幹過?」

    「你也知道小馬,幹過,她在我們這幹過,這丫頭,我們可是看著她長大的,」何小華為找到新的話題又興奮起來,「小馬那時候和農場的小孩在一起玩兒,個子才這麼高,瘦瘦的小小的,一碰就哭。」

    「她後來怎麼又離開農場了?」

    「唉,這事也說不清,小馬呢,中學畢業以後,應該下鄉插隊。馬文就來找我們,說讓小馬到農場來,我們也就答應了。來就來吧,反正農場和插隊也差不多。來了沒幾年,『四人幫』也粉碎了,馬文又找我們,說是要把小馬調到場部來,你們知道,場部是國家幹部編製,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人的。那時候正好可以頂替,於是我們就照顧他,搞了個假頂替。什麼叫假頂替呢,就是馬文提早辦一個退休手續,這樣,馬文實際上並沒有退休,小馬呢,便成了場部的正式幹部編製。不過說老實話,小馬這丫頭也沒什麼意思,我們好不容易給她辦好了,沒多久,她就辭職走了。」

    老李對怎麼頂替沒興趣,他不得不又一次打斷何小華的敘述:「小馬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轉為正式幹部編製後沒多少時候,說走就走,後來她結了婚,沒幾年,又離婚,說是和那丈夫老是鬧。」

    「馬文和他大女兒的關係,怎麼樣?」老李出奇不意地問著,他的腦子有什麼東西活躍了一下。

    「馬文對小馬應該說還不錯吧,這你們恐怕也知道了,小馬雖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父女倆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很好的。你們想,要不然,馬文也不會自己提早退下來,讓小馬頂替。當然,對於他們,也有過些議論,但這都是毫無根據的瞎編亂造。我們這裡房子緊張,小馬來了以後,仍然是跟她父親住一起,她可以說就是在這間木房子裡長大的。本來嗎,既然是父女倆,住一起,有什麼關係,而且馬文的這間房子,中間還用木板隔了一下。」

    「都有些什麼樣的議論呢?」

    「小馬調走前的那幾年,有人說,聽見馬文的房間裡,半夜三更的,常有敲木板的聲音。說是有節奏地敲著,咚,咚咚,有時候非常響,像擂鼓一樣,不知道是在搞什麼鬼名堂。有時候,一敲就是半夜,聲音傳出去很遠很遠,於是就有了些風言風語。」

    老李似乎還是不得要領:「到底是些什麼樣的議論呢?」

    「唉,人言可畏,」何小華好像覺得這話很難說出口,因為它牽涉到一個人的聲譽,弄不好會惹出很多麻煩,便神秘兮兮地兜著圈子,「當然不是什麼好話,人家總覺得他們不是親生的父女,太好了,自然會生出些閒話來,這話要說出來,就難聽了……」

    老李乾脆把話點破了:「是不是說他們亂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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