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葉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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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四月是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十週年的好日子。市府充分利用這一機會,開始籌備多種多樣的展覽會,議定各項活動的具體辦法。戶口統計處發表了首都人口的精密統計,經過三個月零五日才整理完畢的數字,是九十四萬五千五百四十四人。新生活運動仍然是第一運動,國民政府號召大家繼續學習委員長《新生活運動的意義》。各有關機關研究的結果,得出首都應絕對禁娼的一致結論,並責成警察廳制定取締私娼措施,救濟院研究妓女出路問題。建都紀念是一件大事,滅蠅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全市分成六個區,共組織二十支滅蠅隊,對全市的茅廁進行初步調查。早在一個月前,百忙中的蔣委員長就手諭馬市長,立刻設法整飭南京市容,讓工務局擬定詳細辦法切實執行。市清潔總隊發出禁倒垃圾於大小池溏的緊急通知。首都松毛蟲防除協會正式成立。衛生部門警告南京市民,腦膜炎的前鋒已到達本市,趕快注射防疫針。從四月一日開始,防疫運動如火如荼地全面展開,報紙上用醒目的大標題註明:要免做麻子,快去種牛痘。最近一周的傳染病況也被精確計算出來。在一周內,南京患傷寒者二人,全部死亡。患赤痢者四人,天花二人,死亡一人。患白喉十八人,死亡八人。此外還有腦膜炎四人,腥紅熱四人。
南京的第一家火葬場開放了四個月,僅火化了兩名外籍婦女。首都的市民對殯葬改革的意義顯然認識不足。位於中正路的"中國殯儀館",幾乎天天都在報紙上登著廣告。這廣告引起了許多人的紛紛不平,市府正式做出決定,勒令這類有傷國體的名稱限期修改。一起被勒令改名的還有"國民肉店"和"首都從良委員會"。一九三七年三四月間的南京熱鬧非凡,蔣介石似乎還沒有完全從西安事變的的疲憊和驚慌中恢復過來,過多頻繁的應酬正在侵害著他的健康。醫生根據他的身體狀況,得出他務必節勞的診斷。中央於是專門召開了第四十次常委會,做出議案如下:
蔣委員長中正電請再給假兩月,以資調養案,決議蔣同志久膺國重,備極憂勤,所請再給病假兩月,並以王同志寵惠代理行政院長職務,自應照準,尚望為國攝衛,早復康健。
許多要人都效仿委員長,紛紛出走離京。國府主席林森去視察兩廣,剛從歐洲歸來不久的汪精衛,飛抵綏遠致祭抗日陣亡將士。蔣介石長返回故鄉靜養期內,正逢他的哥哥蔣介卿靈櫬安葬,以馮玉祥為代表的黨國要員均趕去徒步執紼,要員中有宋子文,有陳果夫,有何應欽,還有陳佈雷和張治中。從表面上看,真是一派和平氣象。四個多月以後,淞滬"八·一三"抗戰打響,自此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張治中擔任了上海戰場的總指揮。沒有人會想到,在奉化老家休養的蔣介石,在四月間便和自己的愛將張治中密謀,準備適當的時候在上海和日本兵較量一場,他們研究作戰時的細節問題,分析可能會出現的嚴重後果。上海這場惡戰勢在難免。還是在西安事變以前,中央軍的精銳三十六師,還有八十七師和八十八師就偷偷調往上海附近。根據清政府簽訂的喪權辱國的條約,上海附近不許駐紮中國軍隊,而中國軍隊為了在未來的軍事對抗中,佔據主動,必須在戰爭開始的那一瞬間,在上海狠狠地給租界裡的日軍一個致命打擊。已經啟動了的雙方戰爭機器正在轟隆作響,表面的和平根本掩蓋不了戰爭正在逼近的事實。
南京的市民陶醉在和平的假象中。四月四日是國民政府欽定的兒童節,在首都兒童節國語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是山西路小學的寧北棣,他演講的題目是《非禮勿哭非禮勿笑》。全國的美術展覽在兒童節過後幾天舉行,劇校的學生在國民會堂處女演出兩幕喜劇,上海工部局管弦大樂隊在南京舉辦音樂會,進行時裝表演,並率領市民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各大學中學小學都舉行不同形式慶祝活動,慶祝定都南京十週年,南京的一班文人為金陵王氣的本義展開了熱烈討論。報紙上的日本人仍然在我國各地挑釁,國民政府對待日本政府的態度顯然變硬。
丁問漁所在的大學裡,舉辦了一系列的學術講座。一些名教授紛紛利用這一機會,闡明自己的學術觀點。由於特殊的時事氣氛,大學生對教授們的講演並不熱心。一九三七年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年頭,許多名教授初次嘗到了冷場的滋味。有些講演講到一半便作罷,因為來聽講座的同學實在太少,那些專業性太強的講演不僅枯燥,而且和火熱的現實生活幾乎沒什麼關係。有些教授隨機應變,將講演的題目更名為"國防化學"或"大唐的作戰史",聽講座者依然寥寥無幾,一些激進的學生煽動罷課,號召大家參加全國學生聯合救國會。國家並不承認全國學聯會這一說法,因為所謂學聯無法律上之根據,因此被定為非法組織。既為非法組織,煽動罷課者便被校方領導勒令停學一年,准於第二年春季參加補考。
相形之下,丁問漁的講演獲得了預想不到的成功。他講演的題目是《中外娼妓的傳統之比較》,雖然大學充滿了自由的學術空氣,但是當他的選題被報上去以後,校方領導不能不感到有些猶豫,這顯然也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講演開始前,大教室裡已經人滿為患,讓所有的人都沒想到的,這次講演創下了人數最多的紀錄,走廊裡和窗台上擠滿了人,學生一邊聽一邊哈哈大笑,當講演結束的時候,興高采烈的同學帶著些起哄地鼓起掌。丁問漁在他的講演中,信口開河,對中外娼妓作了精闢的分析比較。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兩者起源之間的根本不同。根據丁問漁的觀點,娼妓的起源都不是源於金錢,最初和罪惡也毫不搭界。西方的娼妓是宗教的產物,而中國的娼妓卻是愛情的產物。西方的娼妓把自己獻身給寺廟,她們毫無羞恥地躺在寺廟的大門口,盡情地滿足那些即將出征的男人們生命的本能。中國的娼妓卻是對傳統包辦婚姻的反動,因為中國的士大夫在法定婚姻中注定沒有愛情,於是他們不得不去妓院。丁問漁講演的最精彩處,是把情和欲用一把斧子從中間劈開,西方的娼妓發之於欲,中國的娼妓止之於情。發之於欲的男人因此凶狠善戰,而止之於情的男人也就越來越溫情柔弱。
丁問漁的講演被激進的同學認為是有傷風化。講演結束以後,學生們分成不同的陣營,為丁問漁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吵得面紅耳赤。持反對意見的同學認為,丁問漁這樣的浪蕩子,根本就應該從大學的殿堂裡轟出去。有了這樣的大學教授,國家不亡反倒怪了。好在丁問漁對同學們的反應也不在乎,他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完了,便回到公寓裡去給雨媛寫情書。講演結束的那天晚上,丁問漁正在伏案寫信,突然被敲玻璃窗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隔著玻璃窗,丁問漁認出了和尚。和尚示意他打開玻璃窗,並且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讓丁問漁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別讓人知道我到你這來過,"和尚十分慌張地拉上窗簾,臉色慘白,眼睛發直,用發抖的聲音說著,"我闖大禍了!"
丁問漁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坐和尚的車。前一陣,和尚參加市民訓練,歇了生意。丁問漁曾在操場上見過和尚受訓的情景,只見他穿著灰色壯丁制服,束裝裹腿,帶著軍帽,持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對著草扎的靶子練習刺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幾年來,市府堅持為市民進行軍事訓練,那些商店中持籌碼算盤的夥計,那些街頭肩挑背扛的苦力小販,那些游手好閒的無業遊民,一個個都被輪流集中起來受訓。丁問漁公寓附近的大操場幾乎天天都有壯丁在訓練,剛住進這所公寓的時候,他常常被壯丁喊口令的聲音驚醒。現在,有一段時候不見面的和尚,神色驚慌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丁間漁感到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大概殺了人了,丁先生。"和尚沮喪地說著,眼睛抬起來,求援地看著丁問漁。
丁問漁又嚇了一大跳。殺人不是隨便說著玩玩的事,從和尚的驚恐表情來看,也絕對不像是在開玩笑。丁問漁絕非那種有幽默感的人,和尚和他雖然很熟悉,畢竟還是一種僱傭關係,他始終對丁問漁保持著一份敬重,有時說幾句笑話,卻是從來不出格的。在和尚的心目中,丁問漁只是一個有錢同時又有身份和學問的教授,有一點好色的小毛病,喜歡把很多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他所以跑來找丁問漁,是因為在情急之中,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麼人可以找。他在學校的附近已經稀里糊塗地徘徊不少時間,走投無路之際,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丁問漁家的燈亮著,便不顧一切地敲起了玻璃窗。丁問漁不知所措地看著和尚,希望他能夠把話說說清楚,和尚看著丁問漁的眼睛,結巴著說:"我這次是真的殺了人了。"
"你殺了誰?"丁問漁比和尚更慌張。
"我將小月殺了,用羊角錘,在她腦袋上敲了好幾下"和尚慘白的臉上開始有些發紅,他嚥了一口唾沫,說不下去。
丁問漁不知道小月是誰,更不知道和尚為什麼會下殺手。既然是殺了人,再跑來找丁問漁,這事從法律上來說,就是件很尷尬的事情。丁問漁立刻想到這事會有些麻煩,因為窩藏殺人兇犯,這是違反法律的,因此他幾乎毫不猶豫地讓和尚立刻去投案。和尚說,他還不知道他殺的那個人,究竟死沒死,如果已經死了,他就得抵命,去投案就等於去送死。丁問漁讓他這麼一說,更有些摸不著頭腦。和尚連聲說當時他心慌意亂,用羊角錘在小月的頭上敲了幾下,她就昏了過去,他一慌就逃跑了,也沒有顧得上細看。丁問漁頓時從和尚的敘述中,發現了有很大的漏洞,顯然和尚只是一時失手,而且後果也許根本就不像他所講的那麼嚴重。
和尚在丁問漁的安慰下,對自己是否將人殺死也充滿了僥倖心理。為了證實這種可能性,丁問漁換上衣服,立刻出發去小月家。這時候,丁問漁已經弄清楚小月是誰,他想起自己去和尚住處要車子的時候,見過這位剛剛十六歲的大眼睛姑娘。臨走時,丁問漁關照和尚不必過於緊張,他去探聽一下消息,馬上回來。好在去和尚的住處並不遠,丁問漁剛踏進那條小巷子,就看見仍然有許多人圍在那,走近時,聽見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在議論。他裝著只是偶爾路過的樣子,非常好奇地問出了什麼事。沒人願意回答丁問漁的提問,大家自顧自眉飛色舞他說著。丁問漁一眼瞥見有兩名警察正在和尚的屋子裡搜查,他鬆弛的心情頓時又緊張起來。看來問題很嚴重,在另一個門洞裡,丁問漁聽見有一個女人正在大聲嚎喪,他走到那個門洞前,看見嚎喪的女人是自己曾經見過的俏女人。俏女人一邊哭,一邊痛罵和尚。一看房間裡的氣氛,丁問漁知道事情很嚴重。
2
雨媛在武裝賽跑的前一天,決定搬到陸軍司令部去住。早在這之前,她已經動了好幾次念頭。住在余克俠的公館裡,雨媛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沒有辦法忍受余克潤嫂子的嘮叨。她向余克潤發出了最後通牒,要麼自己找房子住,要麼她搬到宿舍去。她實在不想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為了不把問題弄得過僵,雨媛沒有在大家不高興的時候,賭氣搬出去住。她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說陸軍司令部這段時間要加強機要員的學習,因此住在宿舍裡方便一些。
她的這個借口,一眼就能看出站不住腳。余克潤的嫂子既高興弟媳婦總算搬出去住了,又害怕承擔不容人的罪名,一口咬定雨媛搬出去其實別有用心。余克潤明知道她是不想在這個家裡住,不忍心說嫂子的不是,反而怪雨媛缺乏忍讓的耐心。余克潤說,我嫂子是沒受多少教育的女人,你和她慪什麼氣。余克潤又說,你搬出去,正好給我嫂子有話說。
小兩口子都在有意避免吵架,大家都是一肚子不痛快。雨媛知道余克潤不想得罪自己的哥哥嫂子,他除了移情遷怒,沒別的忍耐。他想說她搬出去住接丁問漁的來信就更方便了,想說她搬出去只是想給丁問漁提供機會。然而,正是因為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雨媛處處都能感覺到他的那種壓抑著的窩火。她發現他們之間的冷戰,有時候要比面紅耳赤的爭吵更傷感情。余克潤常常表現出一種不在乎的樣子,這種不在乎正好說明他很在乎。當雨媛決定要搬出去住的時候,他開著汽車去送她,一路上,他故意不說話,故意把速度開得飛快。
"你當心撞著人。"雨媛冷冷地警告著他。
余克潤將油門踩得更大,雨媛注意到路上的行人,正做出吃驚的樣子,看他們的車子呼嘯著飛馳而過。余克潤的駕駛技術很嫻熟,不過他現在並不想賣弄他的車技,前面有一個老人正在慢騰騰地過馬路,余克潤不得不踩剎車。吉普車尖叫著突然停住,雨媛整個身子衝了出去,腦袋差一點撞在玻璃窗上,幸好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抓住把手。她回過頭看了看余克潤,只見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受的驚嚇。雨媛本來想責怪他幾句,看他那表情,不願意再說了。余克潤在等待著雨媛的怪罪,雨媛不吭聲,他感到有些無趣。
外面春光明媚,街面上走著色彩艷麗的女孩子。花壇裡的薔薇如火如荼地盛開著。雨媛和余克潤都感到他們之間固有的距離,並沒有因為結婚變得越來越近,恰恰相反,他們似乎越來越陌生了。他們都意識到了在他們之間有一道裂痕,這道裂痕也許早就存在。他們是一對傲氣十足的年輕人,都希望對方能夠讓步,都希望對方給自己一個台階下。當汽車在一九三七年南京的柏油馬路上飛奔的時候,他們彷彿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就是他們的結合是否真的太草率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脆弱,婚姻把他們拴在了一起,但是任何一些細小的事件,都可能使得他們懷疑自己的結合是否值得。有些事情是存心的,就像余克潤故意誇大丁問漁的離間作用一樣,雨媛也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不愉快,都歸結為是他的嫂子在搗鬼。
"我既然已經搬出來了,那麼實話告訴你,除了住自己的房子,我絕對不會再住到你哥哥那裡去。"雨媛像一隻掙脫牢籠的小烏,向余克潤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態度,"難道我不該有一個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嗎?"
余克潤說:"我並不覺得住在自己哥哥那裡,是寄人籬下。"
雨媛說:"可是我覺得。"
雨媛的態度得到她的同伴的一致支持。她們當初就反對雨媛住到余克潤的哥哥家去。同伴們認為,像余克潤這樣年輕有為的飛行員,就算是暫時買不起房子,也應該在外面去租一套房子。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是必須的。余克潤是一隻在外面飛來飛去的小鳥,倦鳥歸林,馬馬虎虎有個歇腳的地方就行。雨媛和他不一樣,她不能像個東西似的寄存在別人那裡。余克潤把雨媛送到宿舍時,雨媛的女同伴和他進行了開誠佈公的談話,她們說,把雨媛存放在她們那裡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她們會很好地照顧她。
"這種存放是免費的,但是你得盡快地替雨媛找到房子。"雨媛的女伴和余克潤都熟悉,她們七嘴八舌地教訓著他,一邊聲色俱厲,一邊不時地和他說著笑話。陸軍司令部的女孩子一個個見多識廣,都野得狠。余克潤做出誠懇聽話的樣子,他給人的感覺是馬上就會去租房子,可事實上他並沒有這麼做。余克潤是航校的教官,這種教官和學校的一般教師不一樣,因為他的教室不是在房間裡,而是在一往無際的藍天上。隨著中日衝突越來越升級,培養能夠作戰的飛行員已經迫在眉睫。中國的空軍很薄弱,蔣介石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僅自兼航空委員會的主任,還讓其夫人宋美齡兼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航校的教官實際上都兼著雙重身份,這就是一方面教學,一方面隨時做好迎接日本空軍可能發起攻擊的準備。
余克潤找到了一個讓自己和雨媛都滿意的辦法。他們一有機會,就去開旅館。這想法剛開始聽起來有些荒唐,然而很快被證明極有創意。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旅館業興旺發達的年代,那時候有許多來首都找差事的人,一時沒有合適的房子住,便在旅館裡包房間。因為旅館多,一般的旅館價格並不貴。既然雨媛拒絕再回到余克潤哥哥的公館裡,余克潤也不願意和雨媛一起回娘家,旅館便成了他們幽會的好地方。他們常去的旅館在大行宮附近,緊靠著大街,離雨媛的宿舍並不遠,走十分鐘路就能到達。
第一次去旅館非常偶然,雨媛住到宿舍去的第三天,余克潤去看她,他們離開陸軍司令部的大門,像一對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一直往南走。不遠處是勵志社,是他們四個多月前結婚的地方,望著勵志社宮殿似的大屋頂建築,他們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拐了個彎,向西面的大行宮散步過去。一路上,春風拂面,己成規模的法國梧桐樹,正開始長出一片片的嫩芽。原來只是計劃在外面吃一頓飯,然而當他們經過一家旅館的時候,余克潤忽發奇想,他邀請雨媛和他一起進去參觀一下。余克潤最初的想法,是在旅館裡包一個長住的房間,他進去的目的,不過是想打聽一下價格。旅館的老闆熱情地接待他們,為了做好這筆生意,老闆許諾用最優惠的價格,讓他們先住一晚上,他把他們帶到二樓最東面的房間,打開沿街的窗戶,讓他們欣賞街面上的景色。
"這是最好的房間了,"老闆指著樓下一家生意紅火的小館子,"二位想吃什麼,隔街招招手,馬上就給你們送過來。"
那天晚上,他們果然就在那間房間裡住了下來,而且根據老闆教他們的辦法,招手叫街對麵館子裡的夥計送飯菜過來。在旅館的房間裡吃飯別有風味,一邊吃,一邊看街景,吃完了,夥計又過來收拾碗筷。雨媛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她突然想到這是余克潤事先安排好的,看他和老闆說話的樣子,對住旅館開房間顯然已經是老手。她立刻想到他很可能和別的女人來過這裡,不是這一家旅館,也可能是別的旅館,因此笑著要余克潤回答。余克潤十分尷尬,而且有些惱火,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拒絕回答這種無聊的假設。
雨媛笑起來,她並不想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無論是哪一種答案都不會讓她感到滿意。余克潤怎麼肯說老實話呢。不回答是一種最聰明的回答,她覺得自己最愚蠢的是,竟然會在這種應該高興的時候,突然引出這樣掃興的話題來。今天晚上這樣的氣氛是不應該破壞的,她想到自己才走進旅館時,旅館老闆偷眼打看她的表情,那眼神顯然是把他們看成了一對野鴛鴦。這根本沒什麼可奇怪的,旅館的老闆怎麼會相信他們是合法的夫妻呢。余克潤不知道雨媛為什麼總是笑,她的笑不像是有什麼惡意,但是她的笑畢竟讓他感到不自在,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余克潤索性也笑起來。
"你笑什麼,"雨媛笑著問他。
余克潤反問她為什麼要笑。這同樣是無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自從結為夫妻,他們難得有這麼一個溫馨的夜晚。樓下人行道上,一位賣花的小姑娘用細細的喉嚨吆喝著賣花,余克潤把小姑娘喊了上來,為雨媛買了好幾枝玫瑰花。花買好了,沒地方插,雨媛便在一個喝水的杯子裡倒了些自來水,然後把玫瑰花插在裡面,擱在床頭櫃上。剩下來的時間真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現在就上床睡覺似乎早了一些,於是兩人就坐在窗前看街景。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已經開始減少,街對麵館子裡的生意依然紅火,有幾個人正在大聲划拳,館子門口,有人在買花生米瓜子,那個賣花的小姑娘也到那去兜生意了。一個衣著時髦的女郎在旅館門口徘徊,不遠處的電線桿下,還有一個穿著旗袍的時髦女郎,這些女孩子是幹什麼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房間裡充滿了玫瑰花香。接下來該幹什麼,雨媛和余克潤心裡都有數,他們心不在焉地說著什麼。雨媛注意到有人從館子裡東倒西歪地走出來,掏出錢包向賣花的小姑娘買花,這時候,余克潤突然拉滅了房間裡的電燈,從背後摟住了雨媛。準備的時間彷彿過長了一些,雨媛早就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結果當她感覺到余克潤迫不及待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的時候,她也迫不及待地把余克潤推倒在他身後的床上。她的動作野蠻得讓自己也覺得滑稽,她想表現得主動一些,但是主動得過了頭,以至於使余克潤產生了誤會。余克潤以為她迫切地想著那件事,情緒立刻受了些干擾,他的反應也有些過頭。
床頭櫃上的玫瑰花被他們碰翻了,杯子裡的自來水淌了一地。雨媛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茫然,余克潤顯然是出色的,但是她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來。她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幹什麼才好。她的激動很有些做作的味道,為了不讓余克潤失望,也為了不讓他感到她的失望,她不得不非常機械地摟緊余克潤。兩人要是好好他說一晚上話多好,或者就是坐在那慢慢地欣賞窗外的景色多好,為什麼男女之間的事情,一上床便一切都結束了。雨媛又一次想到余克潤完全可能和別的女孩子到旅館裡去開房間。這念頭剛出現,她便警告自己此時此刻不應該想這事。她應該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譬如他們剛見面的愉快時光,余克潤帶著她第一次坐吉普車,他們坐著吉普車一直往郊區開,翻山越嶺,有一次竟然把吉普車開到了田里去。
余克潤曾許諾要帶她坐一次飛機,帶她坐飛機是他們婚前經常要提到的話題,可惜自從結婚以後,這個話題再也沒有被提起過。坐著飛機在天空上翱翔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情,雨媛曾經許多次夢到自己坐飛機時的情景。她夢見自己在藍天白雲之間穿梭,星星和月亮近得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夢見自己坐的飛機在天空上打著滾,從高處對著地面急速俯衝。在這個特殊的夜晚,雨媛全無睏意,余克潤早就睡著了,他不打呼嚕。但是雨媛熟悉他睡著時均勻的呼吸聲。有好幾次,雨媛想把他喊醒,對他重提帶她坐飛機的話題,然而她不忍心喊醒他。雨媛知道就算是喊醒了他也沒有用,他會譏笑她又在胡思亂想,每當雨媛提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時,余克潤就會不懷好意地暗笑半天,一直笑到雨媛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為止。
"不坐飛機也沒什麼了不起!"雨媛躺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地說著。
半夜裡下起了小雨,響起了春天的第一聲雷。天快亮時,雨媛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被窗外熙熙攘攘的人聲吵醒了。她伏在窗台上往下看,只見外面大街上的兩側都擠滿了人,有幾名警察在維持著秩序。人們都踮著腳往東面看,不時有人溜到街中間,伸長了脖子張望。
警察揮舞著手中的棍棒,讓跑到街中間的人,立刻回到旁邊的隊伍裡去。突然有人大聲地喊著"真的來了"。人群頓時激動起來,一個個把脖子伸得更長。余克潤也被聲音吵醒,他來到窗台上和雨媛一起往下看。雨過天晴,太陽剛剛升起來,地上還是濕漉漉的。從東面遠遠地正有人跑過來,越跑越近,終於能看清楚了,是幾個荷槍實彈的戰士。原來市府為了紀念南京建都十週年,和軍事機關聯合舉辦武裝賽跑。跑在前幾名的都是軍校的學生,領先的幾名和後面的大隊人馬相差不少距離,等他們過去了好一會,浩浩蕩蕩的人馬才趕到,在參加武裝賽跑的人中,除了軍人,還有受訓的壯丁和學校的學生。雨媛終於從人群中認出了陸軍司令部的人,只見他們大汗淋漓,一邊小跑,一邊擦著頭上的汗。參加武裝賽跑的人很多,大家情緒昂揚精神飽滿,一個個身上好像都有著用不完的力量。兩名記者不時地跑到路中間的去拍照。有一個戰士的鞋跑掉了,就穿著一隻鞋跑過來,一名記者追在後面,想拍下這鏡頭,但是那戰士跑得飛快,不時地又有別人的從後面插上來,結果也不知道那記者的照片到底是拍還是沒拍。
3
丁問漁在一開始,並沒有想到和尚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他完全是出於好奇心,才去和尚的住處打聽消息。謀殺對於旁觀者來說,總有一種特殊的誘惑力。當他聽說小月確切死亡的消息,返回家告訴和尚的時候,和尚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他木然地看著丁問漁,好像這事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丁問漁告訴和尚,兩名警察正在他家裡抄家,那個俏女人在家裡悲傷地哭泣,和尚聽了依然無動於衷。丁問漁被他古怪的表情弄得也有些莫名其妙,和尚應該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人死了,這紕漏也就闖得太大了一些。警察也許一時不會想到他躲在這裡,但是,他還能往哪跑呢。丁問漁勸和尚天亮時就去自首,既然他只是一時失手,主動投案或許還能寬大處理。
丁問漁不知道和尚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事實上,這時候的和尚腦子裡一片空白。自從他決心給小月一個教訓以後,他就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今天中午,他懷裡揣著那把羊角錘,徘徊在俏女人張氏的家門口,一個勁地自言自語,說今天肯定要出事。他意識到自己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和尚出世不久,他的爹就死了,還沒成年,娘又生病死了。成了孤兒的和尚脾氣一直不太好,遇事愛鑽牛角尖。自從張氏許諾要把小月嫁給他之後,他一直就把小月看作自己的媳婦。張氏說這話的時候,小月還是一個九歲的小黃毛丫頭,但是和尚一直把這枕頭邊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除了小月,別的女孩子難道不行?"張氏後來想反悔,可是已經有些來不及了,和尚認定了這個死理。他像狩獵的獵人一樣,多少年來,總是在偷偷地監視著小月。他留神著小月身上任何細微的變化,看著她的兩個小奶子漸漸地鼓出來,有一次甚至還偷偷看她洗澡。
張氏為他這種吃著碗裡的還看著鍋裡的用心有些看不慣,然而她拿和尚毫無辦法。
"你說話要算話!"和尚執著地說著。
張氏說:"你總不能指望我們母女倆個,都同時陪你睡覺吧?"
和尚說他不管這些。他只知道小月應該成為自己的媳婦,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夏日裡的一天,張氏把住在對門的和尚喊到自己家的小廚房間,借口喊他去幫她倒洗澡水。她剛洗過澡,身上散發著一股肥皂的香味,她讓和尚一個人端著澡盆去倒水,自己一邊梳頭,一邊在旁邊看。情竇初開的和尚屁顛顛地忙著,張氏又把他喊到自己房間裡,掀開了衣服,讓他替她在後背上抹花露水。她把脖子伸長,把領子盡量往兩旁邊拉,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跳。
和尚的手開始有些不老實,他猶豫著從背後繞過去,抓住了張氏膨脹的奶子。張氏突然沉下臉來,說:"我當你還是個小孩子呢,你怎麼可以這樣?"不知所措的和尚舉著長長的花露水瓶,像個塑像似的傻站在那。房間裡很熱,和尚的臉上黑黑的,不是因為皮膚黑,而是因為髒,結果汗水留下了一道道印子。要不是張氏拉住他,他很可能就跑走了,張氏像捉賊一樣撈住了他,毫不含糊地伸手去抓他早就豎起來的男人的玩意。和尚在張氏的肆無忌憚地緊握下更加不知所措,他只覺得喘不過氣來,一隻手依然高高地舉著花露水瓶,另一隻手想去阻攔張氏。他抓住了張氏的手,想讓她別這麼做,可是幾乎立刻就打消了這念頭,他渾身一陣陣抽緊,用力壓著張氏那只不安分的手,終於忍無可忍,把張氏推翻在一張椅子上。
事後,和尚在張氏的房間裡,臉衝著牆,像小孩子一樣哭了一場。無論張氏怎麼安慰他,他都沒辦法忘了自己死去的娘對他警告。有一次,她娘發現他賴在背窩裡不肯起來,便嚇唬他說小孩子玩自己的小鳥會跑馬的,而跑馬是會送命的。今天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不過每次都是在夢中。在那些下流的夢境中,和尚已經和張氏有過一手。他為此嚇得夠嗆,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張氏好不容易才讓他不哭,她告訴他有人在他這歲數,早就做父親了。那天晚上,張氏為和尚做了好吃的,並留他在自己家裡洗了個澡。經過這次不同尋常的接觸,和尚成了張氏的乾兒子,再也用不著自己洗衣服,而且常常在張氏家裡蹭飯吃,他很快真正地成熟起來。
和尚成了一名人力車伕,在等候生意的空閒中,他從那些同行的嘴裡,聽到了許多男人樂意談到的話題。車伕們談論著自己有過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艷遇,他們教年輕的和尚如何學會抓住機會,因為在坐人力車的顧客中,有許多願意倒貼的寂寞女子。車伕的生活邏輯通常這樣,生意做得好的時候,便去妓院裡快活一番。他們不止一次想把和尚也帶到妓院去。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公開的妓院被禁了,為了更好地做生意,幾乎所有的人力車伕,都知道如何把客人送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去。和尚很輕易地就學會了宰那些出手闊綽的嫖客,而且一眼就能識別出來自己拉的是不是正經女人。有一天,和尚送一位妓女去一名退休的警官家裡,說好了下午再去接她時一起付錢。結果那妓女耍起無賴來,理由是那名警官根本就沒有付錢。"老傢伙沒給錢,我拿什麼給你?"那年輕的妓女理直氣壯,坐在車上不肯下來,"你就認倒霉吧!"不給錢還能這麼凶,除了妓女,沒別的女人敢這樣放肆。和尚也不和她多說,拉車就走。妓女見他不是送自己回家,問他要往哪送。和尚回頭說:"我送你個狗屁,老子回家去。"妓女以為他是不懷好意,想從車上跳下來,她穿著緊身旗袍,試了幾次,怎麼也不敢往下跳。到了家門口,和尚惡狠狠地說:"你滾吧,別讓老子再遇到你。"
和尚把這事說給他的乾娘張氏聽,張氏聽了不住冷笑,說怎麼不把她請回來呢,既然都到了家門口,還捨得放過她。和尚說:"我有了乾娘,幹嗎還要把女人帶回來?"張氏聽了,臉紅起來,說:"放你的狗屁,你把我幹娘當什麼人了?"就是在那天晚上,兩人好一番恩愛以後,張氏向和尚許諾,只要他日後不去找別的女人,等小月長大了,就把小月嫁給他做老婆。張氏說,到時候,我就不是乾娘,而是丈母娘了。張氏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當真,當時她眼裡的和尚千好萬好,還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她的丈夫已經離家出走好多年,天知道他跑哪裡去了。有人帶信回來,說他早就客死他鄉,也有人說他還沒死。在和和尚相處的最初日子裡,張氏心裡老想著怎麼才能拴住和尚,她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人老珠黃,因此不惜想到用女兒來籠絡他。
"你為什麼非要讓這個不要臉的和尚上我們家來?"小月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非常憤怒地對張氏說著。她早就知道自己母親和和尚之間的關係,每次和尚來,小月便爬到閣樓上再也不肯下來。張氏以為和尚做了什麼非禮的事情,然而弄明白原來他只是不懷好意地送了一個新書包給小月。小月從針線匾裡取出剪刀,咬牙切齒地把書包絞成了碎布片。張氏在女兒的憤怒面前感到無地自容,她一聲不響地看著女兒,看著她一剪刀一剪刀地剪著,感到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扇著自己的耳光。當女兒發洩完了她的仇恨以後,張氏歎著氣說,女兒這麼做也許是對的,她做娘的應該聽女兒的話,立刻和和尚斷絕往來。她用一連串的認錯自責,來撫摸女兒心靈上受到的傷害,甚至狠狠地扇了自己兩記耳光。
張氏找機會和尚大吵了一番,連續有三個月和他斷絕了來往。在這三個月裡,張氏又成了貞潔的寡婦,她拒絕了和尚幾次準備和好的企圖。一天夜裡,和尚竟然越窗爬到了她的床上,但是張氏依然沒有亂了分寸,他們在床上打來打去,打到後來,和尚急了,壓低了嗓子說:"你他媽的扮什麼假正經,是真不想幹,還是假不想幹?"張氏說:"你不打消娶小月的念頭,我就不會讓你稱心。"和尚惱羞成怒,朝她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又從窗子裡爬了出去。第二天,張氏的臉上青了一大塊,她一邊照鏡子,一邊暗暗垂淚。張氏的婆婆是一個瞎眼老太太,她睡在張氏隔壁的房間裡,對媳婦的不軌行為早有察覺,在張氏一個人對著鏡子偷偷垂淚的時候,她像個幽靈似的掩到張氏旁邊,話裡有話地問媳婦昨夜裡是不是有賊光臨。
"昨天是野男人來找我睡覺的。"張氏氣鼓鼓地說。
瞎眼老太太讓張氏噎得無話可說,她拿這個放肆的不要臉面的媳婦毫無辦法,瞪著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嘴角直哆嗦。有半天大家都不說一句話,臨了,還是做婆婆的先開口,她說這野男人的話題,是張氏自己說的,她並沒有這麼說。"我眼睛瞎,有沒有野男人,反正看不見。"張氏咬牙切齒,冷笑著說:"你好在看不見,要不然還不知怎麼難受呢。你真要難受,我給你找個老頭來好了。"瞎眼老太太氣得差點昏厥過去,她的眼睛在空中打著轉,張氏站起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她隨手撈起一張小板凳,朝張氏猛打過去,這一下,正好打在張氏的腰眼,痛得她半天喘不過氣來。
"我打死你這個臭婊子!"老太太惡狠狠地詛咒著。
張氏像小孩子一樣趁機痛哭起來,她越哭越傷心,哭得比剛聽見傳說她男人死在外面的消息時還要傷心。剛開始是因為腰際間劇烈的疼痛,哭著哭著,便傷心自己的處境了,她恨自己無恥,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對不起女兒小月,也對不起瞎了眼的婆婆。瞎老太太聽兒媳婦沒完沒了地哭著,不知道她傷在那兒,心頭有些虛,畢竟這全家都靠張氏一個人支撐著。
老太太年輕時也有過相好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並不是真生兒媳婦的氣,張氏沒完沒了地哭著,越哭,老太太越覺得該給張氏一個下台的機會。老太太說:"你正正經經找個男人多好,我告訴你,你那個乾兒子不是個東西。"張氏知道老太太眼睛雖然瞎了,可心裡明白。
她與和尚斷斷續續地又偷了幾年情,總是藕斷絲連,時時想到要斷,斷了又連上。和尚也不管張氏是否反悔,自認就是小月的未婚夫,一面對張氏的好處來者不拒,一面卻對小月越來越垂涎。張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偷偷地在外面給小月找了個婆家。那小月也不願待在這個家裡,男方是個剛畢業的中學生,兩人見了一次面,小月便一口答應了。
等到和尚知道了風聲,小月已經正式訂了婚。張氏對他有愧,因此百般溫柔,千騙萬哄。
和尚越想越窩火,總覺得嚥不下這口惡氣。為了表示自己的憤怒,他開始涉足妓院,而且把妓女的種種醜惡表現說給張氏聽。他開始對張氏不理不睬,發誓說有一天會讓她為了食言,痛苦後悔一輩子。有一天,在院子裡,和尚攔住了小月,責問她為什麼興高采烈。他說,你媽真不要臉,把你許給我了,又去許配別人。小月滿臉鄙視地瞪了他一眼,掉頭就走,和尚追在後面說:"神氣什麼,你本來就應該是我老婆。別以為你就能逃脫我的手心!"
和尚只是想給小月一個教訓,讓她出出醜,讓張氏難過一輩子。當他把羊角錘揣在懷裡,在門口又一次攔住小月的時候,他意識到可能會出事,但是絲毫也沒有謀殺的動機。他不過是隨手撈了個傢伙,想嚇唬嚇唬小月。小月對他仍然是不理睬,和尚苦笑著說:"我知道你
因為我和你媽的事,看不起我。可是我所以要跟你媽,還不是為了你?"小月轉身要回自己家,和尚攔住了不讓她走。小月把他用勁一推,往房間裡跑,和尚不顧一切地追了進去。張氏出去了,家裡只有一個瞎眼的老太太,小月看和尚竟然厚著臉皮跟了進來,便往擱摟上爬。
老太太聽見小月的腳步聲,警惕地說:"小月,誰在和你說話?"小月說:"沒人。"老太太說:"我明明聽見有人說話。"
小月說:"那是鬼在和我說話。"
和尚神差鬼使地也爬到了擱樓上,壓低了嗓子說:"你不要假正經,其實也是和你媽一樣的騷貨。"小月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和尚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小月。小月要喊,他便用力卡她的脖子。兩人在擱樓上打成一團,瞎眼老太太在樓下大聲問怎麼了,小月緩過氣來,大聲喊和尚你滾走,和尚你這個臭流氓。和尚有些害怕,從懷裡掏出鐵錘子給小月看了看,然後灰溜溜地沿樓梯下去。這時候,瞎眼老太太惡狠狠地罵開了,她大罵和尚是畜生,是淫棍,是不要臉的臭狗屎。和尚越想越生氣,越聽越怒火中燒,他站在門口聽老太太罵著,真想衝過去給她幾錘子。老太太以為他跑走了,罵了一陣,不罵了。和尚突然惡向膽邊生,掩手掩腳地又回到房間裡,沿著樓梯躡手躡腳爬了上去。
在小月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和尚用錘子在她的後腦勺上連敲了三下。
小月雙手抱頭立刻跌翻在地上,和尚怕她叫出聲音來,又上前摀住了她的嘴。事情到了這一步,和尚也不怕了,他看見小月眼睛似睜非睜,鬆開捂著她嘴的手,也沒什麼聲響,便對她說:"你凶呀,你怎麼不凶了?"小月沒任何反應,和尚覺得還不夠解恨,又自言自語地說:"老子日了你,你又能怎麼樣?"這一幕他已經想了很久,已經在夢中演習了無數遍,他小心翼翼地將小月的褲子脫去一隻褲角管,然後解開自己的褲子,同樣小心翼翼地褪到膝蓋那裡。他發現自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完全力不從心,完全身不由己。他發現自己此時此刻並不是真心想幹這件事。一時間似乎非常的安靜,突然,瞎眼老太太又在樓下試探著喊起來,和尚更加心慌意亂,他想控制住自己,一走神,髒東西便不可阻擋地流了出來,都噴在了地板上,和尚慌忙用手去撈,撈了一點在手指尖上,亡羊補牢地往小月的下身抹。這時候,他突然發現小月的腦袋上已經流了不少血。血正沿著地板往前面淌,像一條紅顏色的蛇一樣往前游著,而且從地板縫裡在往下滴。血滴在樓下的瞎眼老太太的臉上,老太太用手一抹放在鼻子下面聞著,十分恐懼地喊起來。
4
丁問漁對和尚的故事半信半疑。和尚結結巴巴地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已經是半夜了。丁問漁感到有些汗毛直豎,和尚不動聲色的說著,彷彿這事和他沒什麼關係似的。一開始的那種緊張已經消失殆盡,他慢騰騰地說著,害怕丁問漁不相信某些細節,說到這些細節時,都仔細敘述幾遍,他詳細地描繪自己使用過的那把羊角錘,這把錘子是他修車的工具,他向丁問漁比劃著錘子的大小以及重量,然後再一次描述當錘子砸在小月後腦勺上引起的反應。他歎著氣說自己並不想弄死小月,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事情弄到這一步他事先絕對沒有想到,他告訴丁問漁,自己真的非常喜歡小月這丫頭。
"你這種喜歡也太過頭了。"丁問漁小聲地說著。
"有什麼過頭的?"和尚不同意丁問漁的觀點,"再說,她本來就應該是我的媳婦。"
丁問漁找不到更好的話來反駁和尚。他只能告訴和尚,他犯的罪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告訴他這是殺人奸屍,比僅僅殺人還要嚴重。和尚立刻對自己的罪行堅決否認,他很天真地對丁問漁說,自己並沒有真的幹成。"丁先生你說過,死和沒死不一樣,這幹成了和沒幹成,
當然也應該不一樣。"和尚拒絕接受讓他去投案自首的建議,他苦著臉說:"丁先生不是讓我去送死嗎?"禍已經闖下了,和尚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樣,他希望丁問漁在投案自首之外,能給他指出另一條路。丁問漁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應該能指出一條路來。
夜深人靜,丁問漁惦記著給雨媛沒寫完的信,第二天上午還有課,他不想與和尚就他的出路問題繼續糾纏下去。殺人就應該償命,丁問漁覺得和尚既然有膽子敢殺人,就應該面對償命的現實。和尚也看出了他的不耐煩,自言自語地說後悔沒去當兵:"都說馬上就要和小日本打仗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到戰場上去和小日本拚個你死我活。"丁問漁懶得接他的話,坐在檯燈下,繼續完成給雨媛的信,寫了幾個字,他回過頭來,對和尚說,他可以先在沙發上休息一會,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和尚知道他是不想再聽自己嘮叨,於是便靠在沙發上發呆。丁問漁自顧自寫信,一邊寫信,一邊忍不住打哈欠。寫完信,和尚還坐在那發呆,丁問漁悄悄地回臥房睡覺。
第二天一早,丁問漁去學校上課,在校門口將信寄了。上課時,他忽然想到了留在自己公寓裡的和尚,想到他做過的事。一走神,課也講不精彩,有一段時間,他突然不往下講了,害得坐在下面的學生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瞪著他。他想向學生提出這麼一個荒唐的問題,就是一個人會不會為愛情而殺人。話到嘴邊的時候,突然又收住了。這似乎不應該是一個在課堂上討論的問題,而且和尚那樣做,根本不能算是為了愛情殺人。為了愛情怎麼會殺人呢?和尚的殺人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不愛,愛和謀殺根本不應該沾上邊,丁問漁腦子裡亂成一團,於是自作主張地宣佈提前下課休息。
在教師休息室,丁問漁奮筆疾書,他覺得應該很好地和雨媛討論一下和尚的所作所為。
這問題只能和雨媛才能討論,只能和雨媛討論才有意義。給雨媛寫信的時候,丁問漁從來也不曾感到無話可說,恰恰相反,只要是在給雨媛寫信,丁問漁便會感到思如泉湧滔滔不絕。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大事小事,都能勾引起他對雨媛的思戀之情。無論遇到什麼新鮮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告訴雨媛。他想像著雨媛可能會有的反應,想像著她贊成或者反對,想像著她笑了或者稍稍有些生氣的樣子。寫著寫著,丁問漁想到了屍骨未寒的小月,他告訴雨媛,自己曾見過這個女孩,說她是個美麗漂亮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一想到這些,丁問漁就覺得和尚的罪行不可饒恕。
丁問漁給雨媛的信還沒寫完,又去繼續上課。自從他開始給雨媛寫信,這是經常的事情。
寫信已經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雖然雨媛根本就不給他回信,但是陷於單相思之中的丁問漁,並不覺得自己的信是石沉大海。寫信屬於談情說愛的一種最古老又最有趣的方式,丁問漁已經習慣於信寫到一半,又轉身去做別的事情,因為這會給他一種持續置身於愛的氣氛中的感覺。繼續上課的丁問漁開始大談北歐的童話,他引經據典,把學生蒙得一愣一愣。大部分時間裡,他都用英文在上課,聽課的全是高年級的外語系學生,有時候,為了準確地表達北歐童話中的原汁原味,他不得不大段大段地引用瑞典文。
放學的路上,丁問漁沒有直接回家,他去了郵局,伏在郵筒上把沒寫完的信寫完,然後塞進郵筒。信剛丟進去,丁問漁便覺得自己還有話要說。處於戀愛中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因為有了愛,丁問漁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雨媛究竟愛不愛自己已經不是非常重要,丁問漁覺得自己能這樣實實在在地愛一個人,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幸福。丁問漁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愛竟然如此實在,愛竟然如此具體,愛無處不在無所不有,空氣中彷彿都飄著愛的氣息,只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到愛。
丁問漁回到自己公寓的時候,和尚已不辭而別。房間裡有很明顯的翻過的痕跡,丁問漁沒有想到和尚會竊了自己的錢物潛逃,他一時想不明白怎麼一回事,打開放錢的抽屜,發現放在一個小紙盒子裡的錢全部不翼而飛。他詢問女傭人,女傭人說沒看見家裡來過人。她說自己收拾房間的時候,房間裡根本沒有人。丁問漁苦笑起來,他想和尚一定是在女傭人收拾房間之前,就偷了錢跑了,轉念一想又不對,東西顯然是在房間收拾過以後才被偷走的,因為女傭人收拾房間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房間被翻亂。丁問漁想到了去警局報案,但是立刻打消了主意,這事很複雜,警局明擺著會怪他不應該收留一個殺人犯,因此只能咎由自取。
吃晚飯的時候,丁問漁看到了有關和尚殺人奸屍案的第一篇報道。報道很簡略,就幾句話,大標題很聳人聽聞,說兇手已在逃,警局正在全力以赴緝拿歸案。從這篇報道開始,連續很多天,在南京各報紙上,和尚殺人奸屍一案被連續報道,連篇累牘的小道消息和花邊新聞躍然紙上,結果這案件成了一九三七年春天南京老百姓最熱門的話題。記者通過各種途徑打聽消息,報道上常常出現"經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人士稱"的字樣,話越說越離奇,故事越說越玄。三天以後,警局在碼頭捉到了和尚,和尚先是不肯供認自己身上的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經過連續審問,和尚交待這錢是偷丁問漁的。
丁問漁因此也被牽扯到報紙上去。警局的探員拜訪了丁問漁,要他敘述有關和尚的問題。
丁問漁被質問為什麼要收留一個殺人犯,而且失了竊也不報案。在警探的質問下,丁問漁有些狼狽,他不願意和警探配合,因為他覺得如此彷彿是在出賣和尚。丁問漁不喜歡那個向自己頻頻發問的警探,這是一個太自以為是的傢伙,好像什麼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似的,他總是說話只說半句,而且故意給被詢問的人設下陷阱。他在和尚究竟是偷了丁問漁的錢,還是丁問漁主動給和尚錢上繞著圈子。丁問漁果然大上其當,他傻乎乎地承認錢是他給和尚的,因為他覺得這樣或許能減少一些和尚的罪名。當丁問漁意識到自己陷入陷阱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那位老謀深算的警探立刻抓住不放,要丁問漁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動機。警探的用意突然變得很明顯,他在暗示丁問漁有可能是這場謀殺案的同謀。
無話可說的丁問漁大發雷霆,揮舞著拳頭請道貌岸然的警探立刻滾蛋。他宣佈警探為不受歡迎的人,憤怒地拉開房門,說如果警探在一分鐘內不告辭的話,那麼他只好自己暫時先離開一下。丁問漁的無禮讓這位自以為是的警探十分尷尬,他一肚子窩火,但是卻奈何不了丁問漁。他試圖以妨害公務嚇唬丁問漁,暴怒的丁問漁懶得和他繼續說話,摔了門就要出去。
作為大學的名教授,作為一個性情中人,警探的恐嚇效果只能適得其反,丁問漁怒斥警方人員的消息不脛而走,於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繪聲繪色地報道了這條花邊新聞。不知道記者通過什麼途徑得到這條消息,耐人尋味的是,報道中居然加了這麼一句丁問漁想說其實並沒有說過的話:
"就是讓一個白癡來當偵探,也比這個神氣十足的傢伙強。"
在以後的一個多月裡,丁問漁接受了無數次的調查,甚至不得不被傳訊到了法庭上作證。
和尚殺人奸屍案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報紙上刊登了和尚的照片,刊登了穿著學生裝的小月的照片,以及俏女人張氏的照片。記者從法庭上錄下了和尚的口供,有關一些通姦殺人以及奸屍的具體細節,在報紙上被反覆引用。丁問漁的名字也一次次出現在報紙上,他由和尚載著去尋花問柳的醜聞也被抖了出來。雖然在披露時,只引用了丁問漁的姓,隱去了他的名字,但是任何熟悉丁問漁的人,都明白那位"姓丁的名教授"是指誰。
由於想到雨媛看到這條報道可能會引起的不快,丁問漁在給她的信中,坦然地承認自己過去的錯誤。他深有感慨地說,所以覺得過去會是錯誤,完全是因為現在有了愛情的緣故。
是愛讓丁問漁開始反思自己過去曾經有過的荒唐行為,世界上很多錯誤都是因為沒有愛情造成的,愛會使人淨化,使人變得更單純。愛會使人忘乎所以,無所顧忌。在沒認識雨媛之前,丁問漁只是一個可憐的沒有愛情的孤兒,他在看不見綠洲的沙漠裡迷失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沒有愛的孤兒永遠走投無路,沒有愛的獵艷永遠撫不平心頭的寂寞,愛是人類的起點,也是人類的歸宿。
和尚的案子突然變得錯綜複雜,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張氏,在法庭上出人意外的改變了態度。她開始很冷靜地反省,認識到這場悲劇中,自己擁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一個間接的兇手,既然女兒小月已經不復存在,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乾兒子。只要和尚立下毒誓,答應替她養老送終,她便懇求法庭不處以和尚死刑。她的請求在法庭上引起嘩然,人們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對她的一些同情立刻蕩然無存。第二天的報紙上,記者用顯著的大標題登出這一消息:
淫婦無恥,依然鴛夢想重溫
兇手有望獲釋?!?!
很多善良的人們被激怒了,如果和尚真被釋放,那將是對法律的莊嚴進行褻瀆。法庭幾乎當場就駁回了張氏的請求,她聲淚俱下的一番申訴,充其量只是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出醜。當她把和尚肉麻地稱為乾兒子的時候,在場的聽眾先是一怔,待明白過來所指以後,立刻發出鄙夷的嘖聲。人們為自己的耳朵居然聽到如此恬不知恥的聲音,感到震驚和滑稽。
大家開始竊竊私語,並且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哄笑。徐娘半老的張氏並沒有因為痛失愛女而忘記打扮,她的頭髮梳得很整齊,穿得也乾乾淨淨。當她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時候,人們不僅感覺到她風韻猶存,甚至還覺得她有些楚楚動人。人們從她外貌可以推斷出,已經死去的小月一定也是個出色的美人。可惜她的一番申訴破壞了人們所有的好印象,很多人立刻想到了在她美俏的外貌掩蓋下的不安分。人們立刻想像得出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能幹出一些什麼不要臉的事。
5
一九三七年的春夏之際,丁問漁的名字不僅因為和尚的案子,頻繁出現在報紙上。人們記憶猶新的,是他在南京的各大報紙上刊登的離婚聲明。發生在這一年的離婚大戰,不僅讓丁問漁筋疲力盡,而且還讓他出了不少洋相,由於他沒有按協定回上海履行"種人"義務,他的父親連續給兒子拍了三封加急電報。第三封電報到達丁問漁之手的時候,佩桃已經買好了到南京的車票。丁問漁措手不及,不得不去車站接佩桃。佩桃大大咧咧地從頭等的藍鋼車上走下來,見到丁問漁以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想見見他身邊的那位不要臉的女人。
"我有這個權利,對不對?"這是佩桃和他結婚以後,初次來南京,她喜怒無常的樣子,讓丁問漁對她此行的目的有些摸不著頭腦。列車到達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去教授公寓之前,佩桃要求先驅車看看南京的夜市。黑乎乎的馬路上沒幾個人,當然不能和上海的夜生活的繁華相比。佩桃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挖苦說:"首都的氣派也不過如此,這兒有什麼好的?"走進教授公寓以後,佩桃變得更加挑剔,她試圖在丁問漁的臥室裡,搜出有其他女人的痕跡。丁問漁意識到佩桃這次來南京,顯然經過了精心的準備,她顯然不僅僅是來找不痛快的。
年輕的女傭在佩桃不懷好意的注視下,感到明顯的侷促不安。吃晚飯時,佩桃對女傭做的菜餚評價極低,她問丁問漁為什麼不換一個做菜手藝更好的女傭。"不過,我想你恐怕捨不得她,"她意味深長地說著,剛說完立刻把話題轉移開,"我在想,這次我得在你這長住下去。"丁問漁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佩桃看在眼裡,冷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誰叫我還是你沒離婚的老婆呢?"她對女傭做的菜不滿意,胃口卻極好,慢騰騰地吃著,一邊吃,一邊找出不同的話來向丁問漁挑釁。
學校裡知道丁問漁的太太來了,派代表前來慰問。外文系的系主任太太和佩桃是小學的校友,知道她來了,一定要鄭重其事地請丁問漁夫婦吃一頓。這頓飯有許多教授及夫人坐陪,於是一頓飯,吃出了一連串的飯局。佩桃在南京的那半個月裡,幾乎天天被請或者請別人。在公開場合,佩桃處處表現出一種有教養的大家閨秀的樣子,她給人留下賢惠和大方的印象。人們對丁問漁打算離婚的想法已有耳聞,這次看到丁太太,嘴上不便說什麼,只好變著法子對丁問漁誇獎佩桃,沒完沒了他說著討好女主人的話。他們開玩笑他說丁問漁這人不知好歹,說丁問漁在國外待的年頭太多了,待糊塗了。
"不知好歹的是我,"佩桃不動聲色地說著,"丁先生要和我離婚,我卻厚著臉皮追到南京來了。"
佩桃總是在適當的時機,把丁問漁要和自己離婚的事,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挑明。她揭開了蒙著的那層薄紙,讓丁問漁以及所有在席位上的人都感到很尷尬。她這一招非常厲害,人們聽她的口吻,彷彿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危機已經渡過去了。所有的人對佩桃都有一個良好的印象,這就是她是個很寬容的女人,一次次地忍受著丈夫的風流卻不知道嫉妒。佩桃很輕易把宴請變成了一次次聲勢浩大的社交活動,她如魚得水地周旋在上流社會中,而且積極捐款贊助流亡的東北大學生,贊助在綏遠作戰中負傷的前方將士。丁問漁很快就明白佩桃所有的拋頭露面都是故意的,她是個出色的演員,在公共場合,誰都會覺得她是個難得的好妻子,故意處處顯示出她由婚姻做盾牌的合法性,顯示她的大度和教養,但是和丁問漁單獨相對的時候,就完全成為另一個人,成為一個讓人恐怖的女人。
在晚上,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這時候他們成為真正的敵人。他們同床異夢,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丁問漁曾經想到過自己是否應該繼續履行"種人"的義務,但是佩桃總是在他有些把持不住的關鍵時刻,冷冰冰地警告他,如果他還是個有一點點志氣的男人,請他自重一些,別爬到一個對他深惡痛絕的女人身上去,他不願意尊重自己,但是起碼應該知道怎樣尊重別人。她的話讓丁問漁整個地洩了氣,而且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丁問漁在給雨媛的信中,非常沮喪地承認,自己僅僅是不愛佩桃,並不恨她。佩桃則不一樣,她不僅是不愛,對丁問漁還有一種刻骨的仇恨。
佩桃終於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嗅到了丁問漁瘋狂的愛情所在。她讀到了丁問漁藏著的尚未來得及寫完的情書,並且翻到了雨媛的住址。那天她第一次和女傭失態地大發雷霆,用非常尖刻的話請女傭立刻滾蛋。她咬牙切齒地將客廳裡的花瓶摔在地上,然後又去撕掛在牆上的一幅山水畫。發洩完了一通小姐脾氣以後,佩桃立刻精心化妝打扮,然後要了輛車直奔陸軍司令部。一路上,她盤算著見了雨媛應該說些什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比較著不同方案的優劣。都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佩桃仍然沒有打定主意。她不知道自己是理智地和雨媛談一次話更好,還是索性大打出手,讓雨媛狠狠地出一次丑。
陸軍司令部正在召開高級軍事幹部會議。佩桃被阻擋在了門外,無論她如何解釋,守門的衛兵堅決不為她捎信進去。這一天的高級幹部會議由何應欽親自主持召開,大家都認識到中日之戰不可避免,因此對即將開始的戰鬥形勢進行研究。在這次會議上,抗日必敗的陰影籠罩在許多人的心頭,悲觀主義的論點顯然佔了上風。經過對中日現有軍事力量進行比較,得出的結論是,一旦戰爭打響,局面將不可收拾。國軍調整步兵師和日本步兵師的火力對比,精確計算後製成的表格顯示,日軍水平火力和曲射火力是國軍步兵師的三點零七倍。日軍步兵師中,普遍配有二十公厘戰炮八十九門,三十七公厘速射炮二十六門,擲彈筒四百個,而所有這些火力配備對於國軍來說都是零,國軍唯一能和日軍炮火相媲美的是山炮,每個師配有山炮十二門,日軍則配備山炮三十六門。此外,日軍的重機槍和輕機槍也分別比國軍多一倍。
這種對比,還是拿裝備精良的中央軍和日軍作比較,假如是地方部隊雜牌軍,由於連年內戰的消耗,劣勢將更為嚴重。許多地方部隊使用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舊槍,其槍枝的口徑也不統一,作戰時的彈藥配給會成為非常嚴重的問題。然而,雖然處於絕對的劣勢,雖然悲觀主義的觀點佔著上風,大多數將領仍然贊成與日寇一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夫戰,勇氣也,中國人並不怕打仗,日本人既然已經把中國人逼到了這一步,刀架在了脖子上,打一仗出口惡氣也沒什麼不好。軍事會議對中國軍隊的士氣,作了最充分的分析。何應欽指出,作為高級軍事將領,對於敵方的優勢,必須瞭然於心,但是作為高度軍事機密,我方的劣勢暫時還不能公佈,否則於軍心不利。根據獲得的情報分析,日本軍方未來的作戰目標,主要還不是針對中國,日本陸軍希望和蘇聯進行決戰,而海軍要想在太平洋取得霸主地位,不可迴避地必須和美國爭雄。日本的如意算盤,是用不多的軍事壓力,迫使中國屈從,通過蠶食的辦法,一步步地使中國分化瓦解。而國民政府最擔心的,就是這種沒完沒了的蠶食和瓦解,所謂"不怕鯨吞,只怕蠶食",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日本再強大,也不可能被它一口吞掉。誰要想把中國一口吞下非噎死不可。
一九三七年的國策是,中國已經無路可退。日本人把中國放在了砧板上,中國只有奮起反抗這一條路。打破日本沿著華北逐步"蠶食"的唯一辦法,是在適當的時機,在上海開闢第二戰線,迫使日軍首尾不能相顧。當高級軍事會議正在就這一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時,佩桃在陸軍司令部門口的胡攪蠻纏,竟然發展到想硬闖進去。衛兵打電話進去,喊來了保衛人員,根本不聽佩桃所作的任何解釋,立刻將她視作是試圖混入軍事機關刺探情報的拘留起來。佩桃一直被拘留到天黑,才由憲兵押著送回教授公寓。如果不是因為佩桃大聲報出了某要人的名字,她很可能被拘留幾天,憲兵打電話給某要人,某要人聽了,下令立刻釋放佩桃。
憲兵向丁問漁表示了歉意揚長而去。丁問漁立刻感到事情很嚴重,不是因為佩桃被拘留了一天,也不是因為自己愛著雨媛的秘密已經暴露。當他聽說佩桃並沒能見到雨媛時,頓時有一種石頭落地的感覺,丁問漁首先想到的,是雨媛可能受到的委屈,這是他最擔心的一件事。雨媛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此他一見到佩桃,不是心懷鬼胎地安慰她,也不是向她解釋,而是大聲責怪她根本沒有權利這麼做。她這樣讓人厭惡的女人,根本不配和雨媛說話,根本不配用她骯髒的語言去污染雨媛的耳朵。丁問漁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一個女人,這是他第一次產生了要對一個女人動武的念頭。他才不管她受了什麼委屈,暴跳如雷,讓她立刻滾回上海去。
不甘示弱的佩桃就自己有沒有權利,進行了最簡短最有力的辯護。她在丁問漁尚未動手之際,先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丁問漁被打懵了,他捂著臉站在那,不僅忘了還手,而且也不想還手。他用佩桃所不懂得的外國語言惡狠狠地咒罵著她,輪番使用那些只有在底層社會才流行的俚語髒話。
佩桃說:"我知道你在國外待過,少在我面前賣弄你的鳥語!"
丁問漁突然感到自己黔驢技窮,明白自己遠不是她的對手。他想像不出用什麼辦法,才能讓佩桃取消和雨媛見面的企圖。他預感到這是一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女人,一想到雨媛可能會受到的羞辱,丁問漁便感到心口隱隱作痛。佩桃這樣的女人,自然是不會相信他對雨媛的精神戀愛,她不可能相信雨媛的無辜。可是丁問漁又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他拿出了自己給雨媛的情書底稿,從中間隨便抽出幾封,把可以證明雨媛從未回信的詞句讀給佩桃聽。他向佩桃起誓,雨媛絕對是一個信得過的清白女人,不僅無辜,而且無懈可擊。他以抒情的句子,對佩桃大唱雨媛的讚美詩,越說越動情,越說越情不自禁。佩桃不動聲色地聽著,有一段時間,彷彿已經被丁問漁的花言巧語所打動。丁問漁忘乎所以地說著。佩桃從他手上拿過情書底稿,假裝要看的樣子,突然把它撕成了碎片。大吃一驚的丁問漁連忙去搶。佩桃又一把搶過放在床頭櫃上的那一大疊情書,拚命地撕,撕不開,用力往空中一拋,散落的信撒得滿房間都是。
6
雨媛知道丁問漁的妻子要找自己興師問罪的時候,她首先的想法是來得正好,她正好可以理直氣壯把話說說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歪,白天沒做虧心事,半夜就不怕鬼敲門,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丁問漁的太大,是她的男人死皮賴臉地盯著別人不放,是丁問漁一封接著一封寫那些肉麻無恥的信,佩桃如果真要找人算賬,還是和自己的男人算吧。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請佩桃管好自己的男人,請她琢磨琢磨為什麼吸引不了自己的丈夫。雨媛已經做好了應戰的準備,雖然這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很可能讓雨媛在大庭廣眾下出醜,但是問心無愧的雨媛並不怕。
丁問漁在給雨媛的信中,誠惶誠恐地致以歉意。他為自己給雨媛帶來的麻煩,感到深深的內疚。在信中,丁問漁沒有對自己的妻子佩桃進行一個字的譴責,他只是不停地自責,那種害怕雨媛受到傷害的心情躍然紙上。佩桃顯然是不肯放棄和雨媛見面,既然躲不過去,丁問漁在信中向雨媛建議,是否可以像上次在玄武湖見面一樣,她帶幾個女伴做保鏢,大家找個館子吃一頓飯,草草地見一面,事情也許就算結束了,這是個十分荒唐的建議,雨媛覺得自己根本不會考慮同意,丁問漁的話似乎有些矛盾,既怕自己凶悍的太太會傷害雨媛,又想出了公開見面的餿主意。在下一封信中,丁問漁自說自話地已經約好了地方,地點是夫子廟的六華春。所以選中這地方,是因為任伯晉老人做壽時,丁問漁為了雨媛喝醉了酒。儘管雨媛從來不給他回信,但是丁問漁堅信她讀到了他的每一封信。他不知道雨媛是否赴宴,說自己將連續三天,都帶著自己的太太在那裡恭候她。
沒辦法形容雨媛的生氣,丁問漁真是豈有此理,她產生的第一個最強烈的衝動,就是能當面狠狠地教訓一下丁問漁。他根本沒有權利作出這樣無禮的邀請。她想告訴他,第一,他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收到了他的信,而且還讀了這些信。第二,她並不害怕去參加這次無聊的會面,她不去的原因,不是不敢去,是不想去。然而,如果她貿然去參加這次宴請,並且向丁問漁提出質問,就等於是說明第一個問題已經不用回答,而她如果不去赴宴,卻又說明她是因為心虛,不敢前去面對丁太太的問話。丁問漁在無形中,把無辜的雨媛置於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雨媛開始產生了一種玩火的念頭,她沒有找同伴做保鏢,保鏢有時候反而會壞事。住宿舍的孤寂使她感到自己需要找些有刺激的事解解悶。雨媛屬於那種敢於迎接挑戰的女子,她並不覺得見見面對方就能把她怎麼樣。也許最合適的陪同對象,是帶著她的丈夫余克潤,雨媛想像著不同的會面場面,想到丁問漁的太太如果見到自己英俊的丈夫,一定會自慚形穢,一定會明白自己吃醋吃錯了地方。丁太太的丈夫並不是什麼人見人愛的寶貝,世界上比他強的男人多的是。丁問漁充其量只是一個在愛情上不顧一切的瘋子。雨媛比較著丁問漁和余克潤,在許多方面,余克潤都佔著絕對的優勢。即使讓自己重新選擇,雨媛想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重新選擇余克潤。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像余克潤這樣出色的飛行員,是許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丁問漁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
雨媛忽視了一個重要的細節,這就是正像丁問漁的太太想見她一樣,她也想看看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從丁問漁的來信中,雨媛對佩桃已有一個大致的瞭解,她知道這位驕縱的鋼鐵大王的女兒,既不是一個絕色的美人兒,也不是一個賢惠的妻子。丁問漁要和她離婚,絕不是嫌她不夠漂亮,也不是像社會上流行地那樣要拋棄糟糠之妻,丁問漁要離婚,僅僅是因為沒有愛情。從理論上來說,結束沒有愛情的婚姻應該是一件好事。正像丁問漁在信中一再強調的那樣,雨媛並不是什麼離婚的罪魁禍首,她只是一種勢在必然的化學反應的催化劑。她沒有對他們的婚姻發表過任何意見,甚至都沒有和丁問漁面對面地談過幾句話。雨媛想自己無非是像個信箱那樣,無動於衷地收到了丁問漁的一大疊信。佩桃根本就沒什麼理由可以指責她,她是完全無辜的,清白的,經得起任何挑剔。
雨媛忽視了一個重要細節,這就是她除了想冒險見見佩桃,也想和丁問漁見上一面。雖然她相信自己始終是無動於衷,但是在收到了丁問漁無數封情真意切的來信以後,雨媛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起著潛移默化的改變。事實上,丁問漁充滿了肉麻字眼的來信,已經成了她現實生活的一部分,雖然不是不可缺乏的一部分,然而起碼是非常有趣的一部分。雨媛談不上被丁問漁的花言巧語所打動,又不能不承認,晚上睡覺前,坐在被窩裡讀他的信卻是一種享受。丁問漁的信彷彿一面鏡子,雨媛從這面鏡子裡欣賞著自己的魅力所在,女人都喜歡聽男人的恭維,女人生來就是被男人所愛的,女人只有活在男人愛慕的眼光裡才有趣,才有意義。
雨媛在丁問漁約定見面的第三天,才單刀赴會為她擺下的鴻門宴。她不是猶豫,而是故意試一試丁問漁夫婦能否在六華春連等她三天。這是一個荒唐的約定,開始就荒唐,結果也荒唐。因為在約定的三天裡,丁問漁正為和尚一案的調查,弄得情緒很壞。報紙上老話重提,再次披露了他由和尚領著四處尋花問柳的舊聞,佩桃因此又和他大吵了一通。丁問漁在約定的最後一天,對雨媛前來赴宴已經不存希望,而佩桃對他的單相思總算明白了一個大概,她陪著他在六華春等雨媛,與其說是在等人,還不如說是在看著丁問漁出洋相。丁問漁焦急地站在大門口,像個花癡一樣注意著每一位經過的年輕女人。
雨媛的突然出現,讓丁問漁和佩桃都大吃一驚。這是一個高度戲劇性的場面,丁問漁癡癡地看著雨媛,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忘了向佩桃作介紹,也忘了和雨媛打個招呼,結果是把等著他發活的兩位女人都晾在那裡,弄得佩桃和雨媛都很尷尬。一時間,兩位女人都不明白自己幹什麼才好,還是佩桃先緩過氣來,她十分高傲地說著:"站著幹什麼,坐下來吃飯吧。"
丁問漁如從夢中驚醒過來,這才想到連連招呼雨媛坐下,他過分的慇勤和膽戰心驚,那種害怕雨媛會受委屈的驚慌模樣,讓佩桃感到很嫉妒,讓雨媛感到非常狼狽。既然丁問漁如此慌張,就根本不應該安排這樣針鋒相對的見面。也許他在約雨媛見面的時候,完全忘記了這次見面可能會有的結局,他只是太想見雨媛了,於是就不顧一切。也許他潛意識中沒料到雨媛真的會來,他根本就沒有雨媛會來的心理準備。了問漁傻呵呵地不開口,像個局外人一樣東張西望,他的樣子十分滑稽,彷彿只是想聽聽兩位女士在今天有什麼話要說。雨媛人來了,想後悔已來不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的冒險有些莫名其妙。
唯一不亂分寸的顯然是佩桃,她從內心承認雨媛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是並不覺得她有什麼其他出色的地方。由於雨媛身著軍裝,佩桃更覺得可笑,天知道丁問漁吃錯了什麼藥,一個大名鼎鼎的教授竟然會看重一個女兵,看重一個乳臭未乾的女機要員。像這樣的女孩子,如果丁問漁想娶作妾的話,佩桃甚至都不會反對,儘管國民政府已經不許娶妾,但是佩桃想到丁問漁為了她,要和自己離婚,實在是昏了頭。
"任小姐對於我和問漁的離婚,有何見教?"佩桃在敬過酒以後,微笑著看著雨媛,直截了當地說。
雨媛臉上的紅尚未退盡,立刻又紅起來。她並不是就他們夫婦的離婚來發表意見的,在沒來之前,她充滿了好奇心,現在卻有些手足無措。佩桃的心情突然好起來,她很冷淡地說:"我這就去醫院檢查,如果我是懷孕的話,這就和問漁離婚。好吧,說句老實話,我很願意成全你們。"丁間漁和雨媛臉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吃驚,丁問漁很意外的看著佩桃。佩桃掃了她一眼,把目光轉向雨媛:"任小姐,我們離了婚,你真準備和問漁結婚嗎?"
丁問漁在一旁結結巴巴地插嘴:"我們從來就沒有談到過要結婚。"
佩桃擺擺手,讓丁問漁別插話。她像個高傲的公主一樣,以不屑一顧的神情,在等待著雨媛的回答。雨媛請佩桃不要誤會,她鄭重地聲明,自己和丁問漁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她告訴佩桃,自己今天前來的目的非常簡單,無非是為了發表此項聲明。佩桃對雨媛的聲明不感興趣,她堅持要雨媛立刻回答是否嫁給丁問漁這一實質性的問題,嫁或者是不嫁。雨媛笑著說這問題根本就不值得回答。佩桃問為什麼,雨媛說:"這太簡單,我有丈夫,而且我還愛他。"
這時候,輪到佩桃感到吃驚,她從來沒聽說過雨媛也有丈夫。丁問漁從未對她說起過這件事。她沒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愛上一個有夫之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