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奔月 第六章 文 / 葉兆言
后羿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處在一個極危險的陰謀之中。他過於自信，低估了玄妻母子的能量。在他看來，樂正國已徹底完蛋了，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凱旋班師，摟著心愛的美人回家。對於潛在的危險，后羿沒有一點意識。既然伯封哭鬧著不肯繳出武器，后羿便答應暫不解除他們的武裝。大家只想到這些人是來大營避難的，誰也沒有意識到，伯封帶來的這些隨從，絕不是一般的角色，他們是樂正國最勇敢的十八勇士，個個武藝高強，身懷絕技。
說來說去，后羿還是被玄妻製造出來的假象，給徹底地迷惑住了。在整個交談的過程中，隨同玄妻一起來到大營的那名女僕，一直像木樁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死死地抱著懷裡的那個罈子。女僕的表情始終顯得緊張和驚恐，以至於后羿不止一次地被那不安的表情分心，不止一次地想問清楚那個神秘的罈子裡面，究竟是裝了什麼東西，可每次都是話到了嘴邊，就被別的事情給打擾了。他已被即將到手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事後想起來，玄妻的陰謀詭計原本不難識別，事態的發展也不應該讓大家感到意外。玄妻突然表現出來的過分順從，一看就很做作的柔情蜜意，並沒有引起后羿的絲毫懷疑。后羿早已經忘乎所以，他已沒有任何戒備之心。
看到兒子伯封帶著隨從來到大營，玄妻不由得一陣竊喜，開始更加堅定地實施她的計劃。她在他面前扭動腰肢，裊裊婷婷，做出了千萬種風騷姿態。一時間，后羿有些找不著北了。他隱隱地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不明白玄妻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陛下，陛下知道不知道，其實只要是個女人，都希望能夠一頭紮到陛下的懷抱中去！」玄妻開始給后羿灌迷魂湯，舌頭上流出來的話像蜜一樣，「有哪個女人會不愛上陛下這樣的蓋世大英雄呢？有哪個女人不想成為陛下的俘虜呢？」
后羿從未聽到過這樣恭維自己的話，他覺得這些話很新鮮，很有意思。為了讓后羿徹底放鬆警惕，玄妻提議要先洗個澡，理由是在接納偉大的后羿之前，她必須要先洗淨自己身上的污垢。玄妻提出的要求讓后羿感到為難，因為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大帳篷裡，根本就不具備洗浴的條件。玄妻看著后羿不知所措，哈哈大笑起來，說她早就耳聞有戎國軍隊每次出征，都會帶著一口特製的大鍋。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那個巨大的鐵鍋，看到那個可以供無數將士同時用餐吃飯的大傢伙，立刻就會清楚地意識到，有戎國軍隊為什麼不可戰勝。后羿並不明白此時提到那口大鐵鍋的目的何在，玄妻卻很快地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原來她是要后羿派人將大鐵鍋移到他的帳篷裡來，添上一鍋水，然後加熱，然後便可以用作洗澡的浴缸了。
將大鐵鍋移到帳篷裡，支好，添水，加熱，到正合適用來洗澡，這一切所花費的時間，遠比想像的要少得多。很快，一切已安排就緒了，鍋裡的水開始斷斷續續地冒起了熱氣，忙碌了半天的衛兵，除了兩個充當燒火的伙夫，都悄悄地退了出去。這時候，當著后羿的面，玄妻開始毫無羞澀地脫去衣服，她緩緩地將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解開，將身上白花花的肉一塊接一塊地展現出來，她肆無忌憚地將一個女人應該收好藏好的隱密部位，完全暴露在了后羿眼皮底下。接下來，赤條條的玄妻地跳到了那口大鐵鍋裡，由於鍋底的坡度太陡了，站立不穩的玄妻剛下鍋就滑了一跤，把處在驚訝狀態的后羿嚇一大跳。好在玄妻立刻就在水裡控制住了自己，她近乎淘氣地蹲在水裡，慢悠悠地洗了起來，兩個細長柔軟的手臂，舉起來又放下去，纖細的手指全身上下漫無目的地滑來滑去。面對這樣的誘惑，后羿有些看不下去，他開始有些把持不住自己，心口咚咚狂跳，彷彿有一大群老鼠要從他身上逃出來一樣。時過境遷，今日之后羿，早已不是昔日之后羿。他現在再也不可能像在裸身國那樣，面對眾多袒裸的女子，可以不動凡心。慾望之火已在后羿的內心深處熊熊燃燒，他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是一個讓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是一個為了能得到她不惜發動一場戰爭的女人。現在，這個女人即將到手了；現在，這個女人其實已經到手了。后羿心潮澎湃，后羿熱血沸騰。突然，玄妻笑容可掬地對他招手，讓他也下到鍋裡去，和自己一起洗鴛鴦浴。
直到與玄妻共浴了一段時間，后羿才想到要問女僕一直抱著的那個罈子。他早就想問了，這件事早就應該有個答案，可是一直拖到現在，才又一次地想起來。玄妻一怔，笑著說幸好是他提起這件事，要不然她都快把這件好事給忘了。她眉飛色舞地告訴后羿，罈子裡裝的是自己特地為他釀製的美酒，一旦吃了這讓人銷魂的美酒，他將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說著，玄妻招呼女僕走過去，讓她倒一大碗酒呈上。女僕來到了他們身邊，將罈子放在地上，拿起蓋在罈子上的一個碗，倒了淺淺的一碗酒過來。
雖然鐵鍋裡霧汽瀰漫，后羿立刻聞到了撲鼻而來的濃郁酒香。女僕將碗遞給了后羿，他接過來就想喝，卻被玄妻一把搶了過去。
玄妻說：「這第一碗酒，陛下不能喝，應該是奴婢來喝。」
后羿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奴婢喝過了，陛下才會知道這酒裡，是不是下了毒。」
玄妻仰著脖子，一口氣把那碗酒給喝了下去。喝了這碗酒，她的臉色變得更加紅潤。接下來是第二碗和第三碗，滿滿的兩大碗酒在轉眼之間，都落到了后羿的肚子裡。后羿根本沒有想到玄妻會在這酒裡做手腳，兩碗酒喝下去，玄妻做出很吃驚的樣子：
「想不到陛下這麼好的酒量！這樣吧，奴婢雖然不能喝，也要捨命陪陛下喝，陛下喝三碗，奴婢喝一碗。」
幾個回合下來，因為女僕暗中相助，玄妻每次只是喝淺淺的一小碗，后羿每次都是滿滿的三大碗，她卻已經感到支持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后羿的懷裡，手上也開始不安分起來，竟然情不自禁要去抓后羿的那個東西。這酒裡下的是一種叫五魂散的春藥，人服了以後，渾身血液循環會急速加快，思維立刻混亂，男人只知道想女人，女人一門心思要男人。一旦多喝了以後，藥力到達人的神經末端，手腳會完全失去力量。后羿的酒性還沒有完全發作，他惦記著這是好酒，越喝越上癮，越喝越痛快，越喝越想再喝幾碗。
后羿與玄妻赤條條地泡在鐵鍋裡，沉浸在夢一般的奇妙感覺中，伯封帶著那十八個勇士，開始在外面悄悄地動起手來。這些勇士都是武功蓋世的高手，很快就把后羿的衛兵一個接一個地收拾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完全控制了后羿的大營。擺平了外面的衛兵，他們又悄悄地掩進了帳篷，先把那兩名正在燒火的伙夫干了，然後舉著手中的兵器，將那口大鐵鍋團團圍住。后羿突然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面對著不邀而至的伯封，面對著眼前晃動的刀光劍影，他試圖站起來，可是藥力已完全控制住他，手腳已完全不聽使喚。他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抵抗，赤條條的后羿此時只能乖乖地躺在水裡，像一個睡在搖籃裡的無助孩子一樣，老老實實在躺著那裡，聽憑伯封他們的擺佈。驚人的藥力不僅讓后羿徹底失去了抵抗能力，也讓玄妻處於一種令人難以啟齒的瘋狂狀態。伯封吩咐手下將依依不捨的玄妻從鐵鍋裡撈了出來，下令在鐵鍋底下增加柴火，打算就此將后羿像煨鴨子那樣煮熟了。
玄妻的意識開始有了些恢復，但是她仍然有些癲狂，有些不顧羞恥。伯封讓手下找來一大匹白布，這是專為陣亡的將士準備的，將他母親像裹屍體一樣裹緊了，然後親手甩了她兩記耳光。玄妻被一下子打醒了，羞恥感也立刻恢復了，她面紅耳赤地對伯封說：
「兒子，打得好，再給我兩記耳光！」
伯封有些猶豫。
玄妻歇斯底里地對他喊起來：「打呀，兒子，我讓你打就打，打！」
伯封於是又給了玄妻兩記十分響亮的耳光。前面的兩記耳光，是想讓玄妻清醒過來；後面的這兩下子，卻完全是出於一個兒子對母親的畏懼。伯封知道，這一切都是母親玄妻的功勞，都是源於她的精心設計。沒有玄妻的神機妙算，就不會有眼前的這個局面。現在，勝利的天平開始向樂正國傾斜了，形勢顯然變得對伯封他們有利。擒賊先擒王，只要制服了后羿，樂正國就有可能反敗為勝。現在，不可一世的后羿虎落平陽，已經完全在伯封他們的掌控之中。大鐵鍋下面因為剛剛加足了柴火，正在熊熊燃燒，水溫正在急劇上升，鐵鍋裡的氣泡接二連三直往上冒。動彈不了的玄妻讓人將她抬到后羿身邊，看著他在鐵鍋裡掙扎，她幸災樂禍地說：
「陛下，陛下，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吧？」
后羿直到這時候，仍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全身無力。急劇上升的水溫，讓他開始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看著被白布緊緊裹住的玄妻，仍然是執迷不誤地問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陛下難道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后羿有點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想怎麼樣？」
玄妻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怎麼樣？我要為我的男人夔報仇，為我兒子的爹夔償還一筆舊債！」
后羿歎了一口氣，說：「你要報仇，你要清算舊債，這都可以。可朕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朕會一點力量都沒有呢？朕這是怎麼了，你能不能告訴朕？」
「陛下真想知道嗎，好吧，我就告訴你，陛下是喝了我的酒，中了五魂散的毒。」
「五魂散，什麼叫五魂散？」
玄妻笑了，她笑得十分燦爛：「可惜了，太可惜了，死到臨頭，陛下還不知道什麼叫五魂散！」
有兩件事，玄妻和伯封母子絕沒有想到。第一件事，后羿畢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要想殺死他並沒有那麼容易。水溫越來越高，后羿越來越難受，可是他並沒有像伯封所設想的那樣，很快就變成一隻煮熟的鴨子。第二件事，伯封的隨從在挨個殺死帳篷外的衛兵時，漏殺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末嬉的兒子逢蒙。末嬉對兒子的初次出征很不放心，為了安全起見，她讓他在衣服裡面，穿了一件造父留給他的軟金甲，沒想到正是這件刀槍不入的軟金甲，不僅救了兒子的一條命，也讓后羿最後從致命的危機中，被僥倖地解救出來。
帳篷外大部分的衛兵，都是被伯封的隨從用飛刀擊中後心窩送了命。逢蒙是在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的時候，便被突如其來的飛刀擊中。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飛刀高手來說，通常的情況下，這樣的高精度打擊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絕不可能會發生刀下留人的意外。但是因為逢蒙穿著那件特製的軟金甲，結果刀尖突進去以後，遇到了軟金甲的柔韌阻礙，稍稍改變了一點方向，向前的力量化解了，臨了只是把逢蒙擦傷。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逢蒙仆倒在地。他雖然還是個孩子，毫無實戰的經驗，可是卻有著第一等的聰明和機靈，立刻無師自通地咬破了舌頭，口吐鮮血地躺在地上裝死。當伯封和他的隨從進入帳篷以後，逢蒙在地上繼續躺了一會，然後躡手躡腳地跑出大營去搬救兵。
有戎國的救兵很快過來將伯封他們層層包圍起來。形勢開始轉變了，隨著援兵的趕到，勝利的天平又開始向另一側傾斜。大鐵鍋底下的火越燒越旺，火苗直竄，辟里啪啦地爆炸著，鍋裡的水溫越來越高，正在接近沸點，但是幸運的后羿並沒有死，命裡注定他不應該完蛋。很快，處境狼狽的后羿被撈了出來，像一個失足落水的孩子那樣，被別人從即將沸騰的熱水裡撈了出來。他的皮膚被熱水燙紅了，紅得彷彿是在身上塗了一層血。屁股和大腿上被燙出了成片的大水泡，或許再晚一步，后羿就真會沒命了。再稍稍晚一點，后羿就真的會變成一隻煮熟的鴨子。但他的命不該絕，命裡注定可以逃過這一劫。接下來，伯封和他的隨從進行了一場殊死的抵抗，失敗的結局卻已不可避免。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儘管他們拚盡了全力，每一個人都顯現出了英雄本色，然而畢竟寡不敵眾，結果十八個勇士不是身負重傷，便是一個接著一個被殺，最後，身上已多處受傷的伯封也被生擒了。
如果不是后羿阻攔，玄妻在一開始就會被扔進大鐵鍋。憤怒的士兵先把伯封扔了進去，然後把他帶來的那十八個非死即傷的隨從，扔著玩似的也扔了進去。隨著一聲聲淒厲的慘叫，伯封與他的隨從在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被活烹了。這是他們設想的后羿應該有的結局，現在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絕望的玄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懇求后羿將她也扔到鐵鍋裡，看著兒子的慘死，她只希望自己能與伯封一起化成一鍋肉湯：
「陛下，陛下！求陛下看在一個悲慘母親的面子上，答應這個心已經碎了的母親的請求吧！陛下，請賜奴婢一死吧！求求陛下了，讓奴婢死吧！」
士兵們將裹著白布的玄妻高高地舉了起來，只等著后羿一聲令下，便把這個惡毒的婦人扔進鐵鍋熬湯。現在，大鐵鍋裡的水已經沸騰了，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咕嘟咕嘟發出了狂響。此前已被扔進去的伯封和他的隨從，正上上下下翻滾，隨著波浪起伏，身上的骨頭開始露了出來，肉體正在一塊塊地化開。
玄妻歇斯底里地喊著：「陛下，讓奴婢死吧，奴婢求求陛下了！」
后羿還沒有從失去力量的狀態下完全恢復，五魂散仍然在他體內起著作用。與玄妻一樣，他那被燙傷的身體現在也用白布給纏了起來，就彷彿是被裹起來的棕子那樣。一時間，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終於緩過來了一點，他歎著氣說：
「好吧，只要你答應與朕一起回去，朕就免你一死。」
「不，陛下，奴婢要死，奴婢只求一死！」
接下來，無論玄妻怎麼哀號，后羿都顯得有些鐵石心腸。他讓士兵高高地舉著玄妻，讓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鐵鍋裡正在發生的一切。他要讓她親眼看見自己的兒子伯封，如何從一個活生生的公子哥，從一個試圖與后羿作對的無知小兒，變成一鍋血肉模糊的肉湯。帳篷裡到處洋溢著從鐵鍋裡冒出來的熱氣，漸漸地，一股奇特的煮熟了肉香味，瀰漫在空氣中，這氣味讓那些正處於飢餓中的士兵，開始產生了食慾，而且情不自禁地流起口水。玄妻一直緊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瞪得大大的，她看著鍋裡正在翻滾的已開始收縮的肉塊，看著那絞在一起依然帶著些肉碴的白骨，開始大口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