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奔月 第五章 文 / 葉兆言
嫦娥要知道末嬉那天晚上留下來的最終後果，絕對不會貿然這麼做。她絕對不會想到，為了自己的這個愚蠢任性，日後將付出最為慘重的代價。事情一旦到了要後悔的地步，什麼都來不及，就算是把腸子悔青了也沒有用。那天晚上發生的故事，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就在嫦娥的眼皮底下，后羿和末嬉毫不含糊沒有懸念地做成了那件事。他們按照嫦娥的意願，半推半就，簡捷而又流暢，乾淨利索又恰到好處地完成了這場戰鬥。既然是嫦娥自己有心促成，她內心深處雖然酸溜溜的，時不時地感到有蠍子在那裡蜇一下，卻實在沒什麼話可說。她將自己的嫉妒深深地藏了起來，沒有顯出一絲痕跡。平心而論，或許是有了太多的心理準備，嫦娥對這件事，也談不上太在意，起碼在表面上她顯得一點都不在乎。后羿作為一個國家領袖，作為一個蓋世的大英雄，有多少個女人都不過分。嫦娥當時只時略略地感到有些失落。過去她一向認為，后羿只會對她一個人有興趣；現在，后羿平生不二色的紀錄，終於在不經意之間被打破了。她覺得自己根本不會在乎，事實卻是，她還是有一些在乎。
這件事沒有影響嫦娥與末嬉的關係。和嫦娥一樣，末嬉日後也是懊惱不已。她並不是覺得自己這麼做，對不住促成這件美事的嫦娥，也不是因為后羿幾乎立刻就把她給忘記了。末嬉感到懊惱，是因為她在不經意間，打開了一道閘門，把藏在一個男人身上的惡魔，一古腦地都放了出來。后羿突然之間開了竅，他身上的某根神經被觸動了，潛伏的慾念開始復活，立刻變成一個好色的男人。如果說，嫦娥為后羿打開的第一道門，只是讓他從神變成一個人，讓他第一次面對活生生的異性世界，讓他洞悉了男女私情，讓他變成一個遵循一夫一妻規則的男子漢；末嬉則是打開了第二道門，這道門一開，后羿身上殘存的那些神的光環，從此不復存在。后羿開始墮落了，墮落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墮落成一個好色和喜歡淫亂的男人。
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后羿便到達樂正國。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對他的精神面貌顯然有著巨大影響，他的臉色紅潤，兩個眼睛炯炯有神，遇到什麼事都是興致勃勃。聽說他們來到，樂正國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出來迎接了。夔的兒子伯封一見后羿，立刻行跪拜之禮。該有的儀式結束以後，后羿和嫦娥作為貴賓，被迎往樂正國的宮殿。與有戎國巍峨的宮殿相比，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十分寒酸。入坐以後，伯封的母親玄妻從後面出來晉見，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止是生得美麗動人，而且很有幾分媚態，平時輕易不肯用眼睛看人，一看人就會勾魂。玄妻像一陣輕風吹過似的出現在大堂裡，婀娜多姿地走到后羿面前，緩緩行了一個禮，然後慢慢地抬起了頭來，含情脈脈，兩個眼睛像鋒利的刀子，狠狠地看了后羿一眼。
這一眼足以讓人靈魂出竅，這一眼電閃，雷鳴，地動，山搖。玄妻是個極其有心計的人，她是樂正國真正的女首領，掌控著這個小國家的一切。她的兒子伯封不過是個對玄妻唯命是從的傀儡。玄妻從沒忘記自己的丈夫夔是怎麼死的，她從沒忘記過復仇這兩個字。現在，樂正國的力量太單薄了，伯封也太年輕，玄妻知道自己要想成功地復仇，必須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雖然看上去好像並不經意，其實是按部就班有備而來。她知道自己在今天應該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知道自己應該給后羿留下一個什麼樣的第一印象。玄妻清楚地知道她今天的第一眼非同尋常，這一眼一定要出奇不意，一定要讓后羿過目不忘，一定要讓他刻骨銘心。她的出色表演顯然達到了目的，坐后羿身邊的嫦娥最先看到了事情的端倪，她注意到在玄妻咄咄逼人的注視下，后羿的眼睛突然亮了，他一下子就被她迷惑住了。接下來，后羿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玄妻。
玄妻柔聲細語地請安：「奴婢不知陛下前來，未做任何準備，還望陛下恕罪。」
后羿對玄妻的話並沒有往心上去，他癡癡地看著玄妻，讓坐在一旁的嫦娥十分不痛快。玄妻話說完了，等候后羿發話，但是他遲遲不表態，場面立刻有些尷尬。玄妻於是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然後依然是慢慢抬起頭來，兩個眼睛依然像鋒利的刀子似的，又看了一眼后羿。一時間，后羿的魂完全被那雙眼睛鉤去了。他不由自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在嫦娥的印象中，后羿從沒這麼看過別的女人，那怕是對自己最心愛的嫦娥，他也從沒流露過這樣專注的眼神。時間在流逝，嫦娥不願讓后羿一直這樣失態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扯了扯后羿的袖子。后羿依然不知醒悟，依然不顧別人會有何感想，兩個眼珠子像搭在弓弦上的箭，死死盯著玄妻不放。
「陛下幹嗎要這麼看著奴婢？」玄妻笑著說，「奴婢都不好意思了。」
后羿說：「朕喜歡這麼看著，不行嗎？」
「陛下喜歡，哪還能有什麼話可說。」
「既然沒話可說，就讓朕再好好看看，讓我看個夠。」
按照原定計劃，后羿只準備在樂正國待一天，他們只是順路從這裡經過，可是因為看到了玄妻，后羿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要在這裡好好地住上幾天。當天晚上，在樂正國為他們安排的行宮裡，后羿情不自禁，竟然說出了一句讓嫦娥非常震驚的話。當時他匍匐在她身上，十分賣力地幹著活，嫦娥似乎也忘記了白天因為玄妻引起的不快，正沉浸在奇異的快感之中，后羿突然發起了毒誓：
「朕一定要把玄妻這個女人帶回去，一定要！」
第二天，后羿檢閱了樂正國的軍隊。這一次，樂正國再也沒遮遮掩掩，再也沒躲躲藏藏。既然后羿非要親眼看看他們的軍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樂正國乾脆借此機會，好好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經過這些年的精心準備，不斷地招兵賣馬，樂正國確實已擁有了一支很說得過去的軍隊。當軍隊以齊整的方陣，從后羿面前走過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隊伍中的很多老兵都是他過去的部下，這些人一個個久經沙場，跟隨后羿南征北戰。後來，后羿不願意再打仗了，解散了軍隊，讓那些光會打仗的軍人解甲歸田，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都跑到樂正國來了。一時間，后羿有一種錯覺，彷彿又回到當年的戎馬生涯。樂正國的軍隊正在向后羿歡呼，與后羿一樣，這些驍勇善戰的老兵，也彷彿是重新回到了戰無不勝的后羿的麾下。
因為兒子逢蒙要參加比武，末嬉帶著小嬌和小娃一起前來觀看。她們被安排在離主席台不遠的地方，站在那裡，既能看到前面的比賽場地，又可以回頭觀望臨時搭建起來的檢閱台。后羿高高在上，緊挨著他坐的是嫦娥，在后羿的另一邊，坐著花枝招展的玄妻。自從來到樂正國，末嬉第一次有機會看見這個十分妖嬈的女人，而且是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在這之前，她已不止一次聽嫦娥提到她。從嫦娥的敘述中，末嬉知道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同時也知道嫦娥正在隱隱擔心，因為這個叫玄妻的女人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嫦娥不無擔憂地告訴末嬉，后羿現在顯然已被她給迷惑住了，他完全走火入魔，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情，一向清澈如水的后羿，因為遇到了這個玄妻，突然變得深不可測。
檢閱完軍隊，便是伯封與逢蒙的過招時間。伯封使的這把彈弓，是他那位死去的爹夔留下的。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彈弓，用的子彈是一粒粒特製小銅丸，發射出去，殺傷力一點都不比箭鏃差。當年后羿與夔交手，曾經領教過那銅丸四兩撥千斤的厲害，他因為小看了那彈弓，差一點被夔射瞎眼睛。伯封在隨從的簇擁下，英姿颯爽地走了出來。他雖然已經成年，可是臉上仍然脫不了孩子的稚氣，一看就是公子哥出身，一招一式，都改不了貴族派頭，衣著光鮮，穿的是綾羅綢緞，腳上是一雙簇新的鹿皮鞋。他走到比武的空地上，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從隨從的手上拿過彈弓，而是讓隨從先為他整理衣服，讓隨從將自己的袖口與領子紮好，然後才伸出手去，示意隨從把彈弓遞到他的手上。
作為比武的另一方，逢蒙也出現在空地上。他使的弓箭也有些來頭，這是造父當年特地為他定制的。因為逢蒙當時人還弱小，弓和箭的製作都非常精細。與伯封相比，十五歲的逢蒙更像個孩子。他看見伯封已經出場了，便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伯封十分傲慢，並不把逢蒙放在眼裡，他挑釁地說：
「你還是個孩子，比得過我嗎？」
逢蒙不甘示弱，冷笑說：「比得過比不過，那也要比了以後才能知道！」
「我怕我的銅丸會要了你的小命。」
「難道我的箭簇就不長眼睛？」
后羿聽兩人這麼鬥嘴，便提醒他們要注意，說誰也別想取對方的性命。既然是比武，就只能是點到為止，千萬不要心存殺機。后羿的話音剛落，兩人就不分青紅皂白地開打了，逢蒙的箭剛射出去，伯封的銅丸也已經在路上了。這兩個人果然都有些厲害，一時間，彷彿當年后羿與長狄的大戰重現，箭鏃和銅丸連續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濺。這樣鬥了十來個回合，后羿便判伯封贏了，逢蒙不服氣，大聲說分明是兩個人不分勝負，憑什麼要判定伯封為贏。
「朕判定你輸，自然有判輸的道理。」后羿對逢蒙解釋說，「不錯，看上去，你的箭鏃與伯封的銅丸，都是在半路上遭遇了。可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遭遇的地點並不一樣：在一開始，它們是在你們兩個人的中間，漸漸地，就越來越偏向你這邊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力量越來越不行了。這也沒什麼，畢竟你還小。」
聽后羿這麼一說，大家都覺得說得有道理。逢蒙嘴上依然不服氣，心裡倒也明白了，因為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第一回合伯封贏了，他免不了有些沾沾自喜，更不把逢蒙放在眼裡。緊接著是第二回合的較量。九支紅蠟燭一排點著了，間距差不多是三尺，要看誰能把蠟燭的火苗都射滅。伯封先射，他看也不看，抬手就打，銅丸像長了眼睛一樣，將九支蠟燭全都射滅。立刻贏來了一片喝采聲，伯封一臉得意。有人過去將九支蠟燭重新點著，逢蒙稍作猶豫，也把箭放了出去，同樣是將所有的蠟燭全部熄滅。這次，后羿判定逢蒙贏，伯封當場就急了，一定要后羿解釋，為什麼是他輸了。
后羿的臉板了一下，冷笑說：「朕判你輸，是因為你的手下點蠟燭，不光彩地做了手腳。你射彈弓的時候，那火苗都是一樣高的；可是到逢蒙射箭的時候，點蠟燭的人有意將兩支燭芯弄短了，讓火苗低下去一截，這樣一來，難度就大大增加，所以朕要判逢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