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奔月 第二章 文 / 葉兆言
漸漸地，后羿開始厭倦在宮殿裡待著。沒完沒了地接受大家的朝拜，一次又一次地檢閱自己的臣民，所有這些都讓后羿感到沒意思。再好玩的事情也不能一個勁重複。他開始懷念有力牧的日子，在那時候，后羿什麼事都可以不用過問，他只是一個簡單快樂的傀儡，亂七八糟的瑣事，交給長老們去處理就行了。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造父把后羿推到了權力的頂峰，有戎國的一切似乎都與后羿有關，事無鉅細，都要拿過來麻煩他。說到底，造父只是個很出色的能工巧匠，在管理國家方面，根本就是一竅不通。況且他的心思，大多用在了如何接近嫦娥身上。和力牧不一樣，造父對行使權力並不太感興趣，與獲得權力相比，造父更願意獲得的是嫦娥，事實卻讓他感到失望，嫦娥一直有意迴避他，存心不跟他見面，加上后羿總是在場，就算有時候見到了嫦娥，也沒什麼可以調情的機會。
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一天上朝，一位來自馬當山的報信人，神色慌張地向后羿稟報最近發生的事情：
「陛下，在西邊的馬當山，新出現了一個怪物。」
「怪物，什麼怪物？」后羿不當回事地說，「不著急，你慢慢地說。」
報信人說：「那怪物名叫猰犭俞，長的樣子極其可怕，它生著龍一樣的腦袋，生著老虎一樣的爪子，叫起來的那個聲音，好像是小孩子在啼哭，每次哭完之後，就跑到山下來，隨便抓幾個人，像啃甘蔗一樣將人嚼碎了吃，把渣子吐了一地。」
「這事還不好辦嗎？派上幾個人，去把那個猰犭俞殺了，不就行了？」后羿沒有感到吃驚，他也不知道這個猰犭俞不好對付。在那個年頭，獅子老虎吃個把人是經常的事，因此並不把它放在心上。報信人不往下說了，他看了看造父，正好造父也在偷眼看他。兩個人的目光這麼別有用心地對視，后羿全看在眼裡。
造父心虛地白了送信人一眼，說：「你盯著我幹什麼，有什麼話，直接對陛下說。」
后羿說：「是呀，有什麼話，你不能對朕說？」
報信人支支吾吾，低聲說：「回陛下，人是派了，已派了好幾次了，不過——」
「既然已派人去了，這事情不就結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報信人說：「派去的人，都讓猰犭俞給吃了。」
「都讓猰犭俞吃了？」
「都吃了。」
后羿大怒，說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報告。報信人不敢再吭聲，因為要說報告，他其實早就跟造父報告過了。通常情況下，造父知道了一點大事小事，都要不厭其煩地告訴后羿；唯獨這一件，他是故意先瞞著不報。后羿不由地回過頭來，看了看造父，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肚子裡藏著話要說。
后羿對造父說：「好了，也別藏著掖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說吧。」
「陛下，這件事非同尋常。」造父此時也不再賣關子，他按捺不住得意，畢恭畢敬地對后羿說，「臣等已經商量過了，看來、看來這一次是非要陛下親自出馬才行了。」
「造父的話差矣，」一位老臣挺身而出，阻攔說，「陛下，臣等確實商量過此事，不過並非像造父說的那樣，要陛下親自出馬。陛下乃一國之君，為了區區的一個怪物猰犭俞，怎麼能讓國君離開他的宮殿呢？」
有人跟著附議：「陛下，此話有理，國不可一日無君，請陛下三思。」
於是在場的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大多數都不贊成后羿親自出馬。造父有些失望，話裡有話地說：
「諸位的這些話，要說也在理，陛下作為一國之君，最好是待在宮殿裡。可是眼下此事甚急，陛下若是不出手，其他人怕是也對付不了。要不然，你們都給我說說看，誰還有這個能耐？」
一時間鴉雀無聲。
造父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當然，陛下到底是不是親自出馬，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后羿想了想，仍然是不當回事地說：「好吧，朕正好也想出去走動走動，就讓朕去射殺這個該死的猰犭俞吧。你們不用為朕擔心，朕很快就會回來的。」
大家還想進一步挽留，可是后羿已做出了他的決定，別人也就不便再阻攔了。第二天，后羿挽了他的弓箭，準備動身去馬當山。臨行前，自然免不了與嫦娥有一番纏綿。嫦娥依依不捨，說陛下幹嗎非要聽造父的話，陛下難道還看不出來，他就是想讓陛下離開這裡。后羿說，造父這心裡是怎麼想的，朕自然完全知道。不過自從射日以後，朕就沒有再摸過弓箭，現在，朕這手也有些癢癢了，很想出去轉轉。嫦娥說，出去轉轉，陛下倒是想得痛快，在宮裡呆膩味了，就想出去玩玩，我還想出去玩玩呢，陛下倒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后羿說他射殺了那頭猰犭俞後，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他確實有些捨不得離開嫦娥，可是又更想到外面去玩，后羿覺得自己在宮殿已經憋壞了，現在正好可以藉著射殺猰犭俞出去散散心。到了馬當山以後，那猰犭俞大約也是知道后羿的厲害，躲在茂密的樹林裡不肯出來。后羿看不見它的蹤影，便讓手下放火燒山，煙熏火烤，那怪物有些受不了，叫喊著向后羿直撲過來。后羿引弓不發，一直等到它快到自己面前，才將箭射出去，那猰犭俞雖然是個很大的怪物，哪裡經受得起這樣的一箭，立刻死在了后羿的面前。
猰犭俞除了，天下並因此沒有太平，西邊馬當山上的怪物剛除掉，南邊的疇華之野，又冒出一個叫鑿齒的怪物。與猰犭俞一樣，這鑿齒也喜歡吃人，也是以人肉為基本食糧。長著一個老鼠模樣的小腦袋，身體卻有三匹馬那麼大，最特別的地方是它還像大象那樣，也長著一對長長的利齒。鑿齒行動敏捷，健步如飛，來去像一陣風吹過。它的胃口很大，每天要吃掉好幾個人。這邊猰犭俞之患剛除，那邊鑿齒的禍害又讓人不能忍受。后羿馬不停蹄，風塵僕僕地又趕到了疇華，不費吹灰之力，將鑿齒給射殺了。
殺了猰犭俞和鑿齒以後，后羿再次名聲大噪。接下來，他乾脆就在外面周遊，哪裡有怪物興風作浪，他便出現在哪裡。被后羿射殺的食人怪物還有九嬰和大風。九嬰是生活在北方凶水之上的怪物，生著九個腦袋，張開嘴來，既能噴水，也能噴火。大風是一隻巨大的鳥，主要是在東方的海邊為害，它的翅膀掠過的時候，常有大風伴隨，風大得足以能把人給吹起來，讓人像樹葉一樣在天上飄來飄去。后羿毫不留情地將這些怪物一一射殺，為老百姓除去了禍害，他們對他的感激之情，又進一步地加深了。
在后羿射殺的怪物中，值得一提的還有封豨。這傢伙其實就是一頭大野豬，特別之處在於，這頭成了精的野豬太大了一些，長牙利爪，比人們能見到的最大的大象個頭還要大。封豨比后羿射殺的所有怪物都聰明，它藏在一片很大的桑樹林裡，無論你想什麼辦法熏它攆它，它就是不肯出來送死。封豨的皮很厚，十分光滑，后羿用箭射它，那箭一碰到它的皮，就會立刻改變方向。讓圍觀的人感到詫異的，是這頭看上去很笨拙的畜生，會突然回過頭來，一口咬住后羿射向它的追逐之箭。這一招「嚙鏃法」，后羿當年與牛黎國的長狄比試武藝時，就曾經為大家表演過，沒想到如此獨門的絕技，封豨竟然也會。
最後，后羿還是找到了封豨的弱點，他把箭從它的腳後跟裡射了進去。這個部位是封豨身體上唯一的薄弱點，箭一旦射中了，封豨就再也跑不遠，只能乖乖地被活捉。后羿的本意，是想把活捉的封豨帶回去，讓有戎國的老百姓開開眼界；同時也想作為禮物送給嫦娥，她此刻正在宮裡苦苦等著后羿的歸來，如果嫦娥願意，可以把它當作寵物來飼養。不料這封豨是個倔脾氣，被活捉之後，它竟然賭起氣來，既不吃也不喝，硬是把自己給生生地餓死了。
凱旋歸來的后羿受到了老百姓熱烈歡迎，他誅除惡禽猛獸的英雄事跡，早已傳遍了有戎國的每個角落。最高興的當然還是嫦娥，她朝思夢想，日日夜夜地為后羿的安全擔心，現在終於把他給盼回來了。短暫的分別讓后羿和嫦娥變得更加恩愛，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甜蜜。嫦娥發誓，以後再也不與后羿分開了，她信誓旦旦地說：
「以後無論陛下去哪，我都會跟著，哪怕陛下是去死。」
后羿說：「朕是天上的神，怎麼會死呢？」
「我擔心陛下殺不了那些怪物，反被怪物給傷害了。」
嫦娥向后羿傾訴著自己的日思夜想。她說陛下不在的時候，我老是在做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陛下在追一個怪物，那怪物在前面跑，陛下在後面追。怪物生著長長的腿，跑得飛快，陛下根本就追不上它。追呀追呀，後來怪物跑到了天邊，陛下也就追到了天邊。再後來，怪物不在了，怪物變成了神仙。陛下呢，也不見了，也變成了神仙，原來你們都是神仙。這以後，陛下就一直待在天上，再也不回來了。
后羿覺得嫦娥的想法不可思議。他說自己既然已經把仙丹交給她保管，就是要讓嫦娥放心，自己絕不會離她而去。后羿怎麼會捨得離開嫦娥呢？外面的世界很好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要是嫦娥真覺得一個人待在宮裡太寂寞，以後他可以帶著她一起出去。他們可以一起去周遊世界，走遍千山萬水，走到天涯海角。后羿說，如果你再也不想與朕分開，連短暫的別離也感到不可忍受的話，以後我們就一直待在一起，無論朕去什麼地方，朕都帶著你。
嫦娥說：「好吧，這話可是陛下說的。你現在已經是陛下了，說了話要算話的。」
后羿笑著說：「朕既然是陛下，當然要說話算話。」
「陛下不能騙我。」
「陛下怎麼會騙人？」
嫦娥心目中的后羿，總是在不斷地變化。不管他怎麼變，都讓嫦娥越來越喜歡他，對他越來越入迷，越來越覺得離不開他。就像嫦娥變得越來越美麗一樣，后羿也是變得越來越英俊，在有戎國，再也找不到比后羿更帥氣的小伙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威武的男人。嫦娥說不清自己對后羿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是母愛，是對小弟弟的愛，還是男女之間那種單純的性愛，反正是許多種愛，錯綜複雜地揉在了一起。同樣的道理，別人看待嫦娥與后羿之間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他們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吃不準她與后羿究竟應該算是什麼關係。
后羿在外面除害獵殺怪物，以造父為首的幾個男人，一直沒有停止過對嫦娥的性騷擾。騷擾的方法可以說是五花八門，讓心存憂慮的嫦娥防不勝防。在造父們的心目中，既然后羿是個閹人，既然這個閹人現在又不在宮裡，他們跟美貌的嫦娥調調情，嚇唬嚇唬她，撥弄撥弄她那根神經緊張的琴弦，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好花堪折直須折，好好的地荒著不種太可惜了，他們憑什麼要放過她呢。
雖然嫦娥一次次地表現出了憤怒，但是色膽包天的造父們，根本就不去理會她是真憤怒，還是假裝正經。后羿在外面雲遊四方，誅除惡禽猛獸，造父們便在宮殿裡大獻慇勤，輪番進攻。他們想出了各種招數，向嫦娥討好，向嫦娥施壓。他們一次次暗示，暗示后羿很可能已在外面出了事故。在造父們的嘴裡，很短的時間內，后羿已經遇難了無數次。造父們還暗示，如果后羿真出了什麼問題，只要嫦娥願意，只要她願意很好地配合，他們甚至可以推舉她為女王。
嫦娥說：「我不懂什麼叫作女王。」
造父們說：「女王就是女首領。」
嫦娥說：「你們休想！我才不要做一個聽你們話的女首領呢，我絕不會做！」
后羿的勝利凱旋，讓嫦娥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她決定要借此機會，好好地教訓教訓以造父為代表的好色男人，要讓他們知道后羿的英雄本色。她要讓他們知道，后羿比有戎國所有的男人都更出色。這一天，嫦娥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這一天，嫦娥決定要公開一個大家還都不知道的秘密，要給有戎國的所有人一個最大驚喜。這一天，嫦娥要把后羿仍然是個男人的消息，公佈於眾，大白於天下。
這一天，站在凸出的平台上，后羿像往常一樣，又一次接受大家的朝拜，又一次檢閱他的臣民。當那些固定的儀式即將結束的時候，嫦娥突然從後宮跑了出來，跑到了平台上，滿面春風站在那，臉色潮紅，大聲地宣佈自己有話要說。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嫦娥說：「今天我豁出去了，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底下一片騷動。后羿看著嫦娥，有些摸不著頭腦。
嫦娥說：「這個秘密索性說出來也好。我知道大家心裡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們都以為自己的陛下是個廢人。不錯，你們都佩服陛下，都敬畏陛下，都愛戴陛下，可是我還知道你們心底裡是怎麼想的，你們都覺得陛下不是個男人，都可惜陛下不是——」
底下現在已經不僅僅是騷動了，完全是一片不可控制的混亂。造父們目瞪口呆，沒想到嫦娥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后羿顯得十分平靜，他的臉上面帶微笑，回過頭來，含情脈脈地看著嫦娥。
「可是你們錯了，」嫦娥大聲地說著，「你們都錯了！陛下根本就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這時候，要想不引起混亂都不可能了。大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是一陣陣開心的哄笑，造父們尤其笑得厲害。嫦娥終於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耐心，她已經忍無可忍，已經接近瘋狂，突然歇斯底里地對后羿叫了起來：
「好吧陛下，陛下就把自己的那個玩意掏出來，讓他們看看，就讓他們看看！」
一時間，原本笑聲不斷的廣場，突然間鴉雀無聲。后羿很奇怪她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如此衝動，說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來。嫦娥似乎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然而話既然已說出口了，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不可能再收回去。靜默了一段時間，廣場上再次響起了笑聲，這一次，笑聲更加熱烈，笑聲更加激動人心。后羿被這些笑聲弄得不知所措，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時候，人們也是對他被閹了睪丸的生殖器官感興趣。那時候，后羿經常讓人們欣賞他那個受過傷的玩意。如今后羿已經成了有戎國的國君，他不禁有些迷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眾人面前，把自己的傢伙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