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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射日 第六章 文 / 葉兆言

    孩子學校的第一堂課,就是讓那些從閹割中倖存下來的孩子,樹立起當武士的信念。樹立信念的前提,首先要擺脫心中陰影。必須費盡口舌,讓學生明白他們再也不是悲慘的戰俘,與過去的生活已完全沒有聯繫。從踏進學校大門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有戎國未來偉大和光榮的武士。對於他們來說,睪丸的被閹割,只是意味著與過去的徹底決裂,意味著已經脫胎換骨。樹立這樣一個信念不僅必要,而且必須。在有戎國,為了樹立這些學生的信念,孩子學校的地位非常崇高。在學校裡任教的教師,都是一些最有身份的人。沒有人敢輕視這些學生,任何人對未來的武士只要表現出一絲不恭敬,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學生的伙食待遇足以讓人羨慕,即使到了春季糧食短缺的時候,也能保證足夠的肉食供應。

    孩子學校對它的學生進行了最殘酷的訓練,能夠經受得住魔鬼訓練的學生,才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武士。學生們被告知,只有成為一名武士,他們的靈魂才可能得到永生。成為武士是學生的唯一目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可惜羿在孩子學校混了不到一年,便被開除了。學校容不下這個無法無天的孩子,人們一次次試圖改變他的種種毛病,最後卻發現,在羿身上所下的一切努力都是白廢。事實證明,羿身上的毛病一樣都改不了。經過一年的觀察,大家一致認定,羿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成為武士。

    羿的表現屢屢讓學校的教師感到沮喪,這個孩子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信念。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不說話,別人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懂。反正對羿說什麼都是白搭,你說你的,他做他的。在各式各樣的格鬥訓練中,羿總是很輕易地就可以獲得勝利,但是他卻對輸贏根本不在乎。為了討好那些有好勝心的孩子,羿在訓練中常常故意輸給人家。大家很快就發現,只要羿想戰勝誰,他就一定能夠獲勝,問題是他根本就不想獲勝。

    教孩子射箭的布,是有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射手。他表演射箭,常常是讓學生頭頂一個青柿子,然後站在很遠的地方,一箭就把柿子射穿。這樣做,既展示了布的非凡才藝,又鍛煉了學生的臨危不亂。布的教授方法十分獨到,他並不是急著讓孩子們去射箭,而是先嚴格訓練他們的眼力。他將一隻蒼蠅繫在細線上,讓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小小的蒼蠅看上去已經像一隻小鳥那麼大了,但是布仍然要求學生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最後,蒼蠅看上去像只又肥又大的鴨子,這時候才讓學生準備射箭。

    在布的教授下,他的學生個個都會成為優秀的射手,唯獨羿經常射不中目標。羿是個注意力集中不起來的孩子,讓他久久地盯著吊在空中的蒼蠅,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其他學生認真地練習著,羿竟然閉起眼睛睡大覺。為此羿不止一次地被布懲罰,但是他頑性不改,有一次竟然故意搗亂,把用來練習射箭的弓弦全部拉斷了。儘管很多學生是親眼所見,但是布絕對不相信羿能把弓弦拉斷。羿畢竟還是個孩子,不可能有這麼大力氣。布更願意相信,羿只是在玩惡作劇,一定是用什麼欺詐手法,蒙弊了其他孩子的眼睛。

    羿的調皮搗蛋,成了所有教師頭痛的問題。什麼樣的懲罰都不管用。羿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也可以三天三夜不吃東西。他不怕熱,太陽底下的暴曬對他來說,彷彿是享受日光浴。他也不怕冷,光著身子待在雪地裡,羿的額頭可以照樣冒汗。什麼樣的懲罰都可能變成一場引人發笑的遊戲。有時候,僅僅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羿故意闖點小禍招惹懲罰,以此引起其他孩子的注意。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羿每天晚上都會尿床。這是一個不能原諒的毛病。在孩子學校,學生睡的是大通鋪,羿常常是嘩嘩的一泡騷尿,像小溪流一樣從大通鋪的這一頭,一直淌到另一頭。在開始時大家都鬧不明白是誰幹的壞事,因為孩子們都是光著身子睡覺,而且都睡得很死,要想抓到確鑿罪證並不容易。寢室裡騷氣沖天,有戎國的人都喜歡吃大蒜和韭菜,孩子們互相埋怨,不得不懷疑夜裡有一隻黃鼠狼來幹過壞事。他們射殺過黃鼠狼,熟悉它屁眼裡衝出來的那股氣味。

    大家終於知道了是怎麼回事。沒人再願意接受羿。他被趕來趕去,從一個大通鋪趕到了另一個大通鋪,然後接著再換。羿走馬換燈似地換著床位,結果差不多所有的大通鋪上,都留下了他的尿跡。好像是故意使壞,羿在白天從不撒尿,同伴們發現,他每天只撒一泡尿,這泡憋得很足的尿一定是尿在床鋪上。

    因為調皮搗蛋和尿床,羿被攆出孩子學校,這件事聽起來都不敢相信,然而真相就是如此。大家對羿已完全失去了耐心,終於決定將他驅逐出去。對於一個不配做武士的孩子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請他滾蛋。

    這一年裡,羿的身體停止了生長發育。他再一次出現的時候,嫦娥吃驚地發現,羿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原來的身高,還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他的生長似乎隨心所欲,要長就長,可以瘋長;要不長就不長,整個身體就跟冬眠一樣。

    羿到處向別人賣弄自己閹割後留下的傷疤。既然很多人都有這個興趣,羿也很樂意滿足大家的好奇心。他像展示稀罕之物一樣,讓任何一個有興趣的人參觀欣賞,不僅是給男孩子看,還給女孩子觀賞。嫦娥很快就聽說羿已經把自己的那個玩意,給有戎國所有的孩子看了,給所有想看的人欣賞過了。

    嫦娥說:「羿,你怎麼可以把那個東西,讓誰都看呢?」

    羿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給所有的人看。

    嫦娥說:「你應該感到羞恥。」

    羿並不知道什麼叫羞恥,不過,他聽懂了她的話,嫦娥說這東西不可以隨便給人看,羿就不準備再獻寶了。但是嫦娥立刻有些後悔,因為她突然也很有興趣,也想見識一下那玩意,既然別人都看過了,她為什麼不參觀一下。

    和孩子學校的情形差不多,羿晚上尿床的壞毛病,很快讓吳家兄弟忍無可忍。他們可以寬宏大量地忍受他的惡作劇,卻再也忍受不了瀰漫在屋裡的尿臊味,那味道實在有點不好聞。為了解決這件事,吳剛不止一次責罵羿,想出種種法子罰他,但是沒有任何效果。羿仍然天天尿床,天天一大泡騷尿。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吳剛試圖以羞辱來醫治羿,讓他頂著濕的茅草遊街示眾,然後又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暴曬,結果還是一樣。最後吳剛不得不相信,這是閹割睪丸的後遺症。兒子們成天抱怨,吳剛終於失去了耐心。他開始懷疑當初接受羿回家,就是一個大錯誤。

    吳剛決定把羿趕到豬圈裡去住。他說你既然喜歡像豬一樣,老是在睡覺的地方撒尿,那你就乾脆與豬一起做伴吧。羿被趕進了豬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豬尾巴,用一根細繩緊緊地繫在一起。結果豬一個個鬼哭狼嚎,吵得周圍人家都不得安生。吳剛家的豬圈與鄰居武丁家的豬圈緊挨著,吳家的豬慘叫了一夜,武家一頭即將臨產的老母豬,也因此難產而死了。

    第二天,武丁來到吳剛住處,進行了一場很嚴肅的談判。他認定是吳家的豬叫給自己帶來了損失,因此吳剛必須賠償一頭懷孕的母豬。吳剛覺得這個要求很不合理。在有戎國,男人之間發生了爭議,通常是請長老出來調解。最有身份的長老力牧很快被請來了。他聽了事情的經過,立刻做出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判決:吳剛用不著賠一頭懷孕的母豬,但是,為了安撫武丁的憤怒,他應該賠頭小母豬。

    吳剛和武丁對這一判決都不滿意,不過,既然是力牧長志做出的判決,也只能接受。武丁將一頭還在吃奶的小母豬抱到了自家的豬圈,吳剛卻親手削了一根竹竿,將羿上上下下一頓暴抽。羿似乎也知道自己錯了,任吳剛怎麼抽打,一聲也不哼。到晚上,羿仍然還睡在豬圈裡,與豬們相安無事地睡在一起。第二天,羿在外面玩,撿了一塊大小合適的鵝卵石,半夜裡偷偷跑到武丁家的豬圈,將鵝卵石塞進那頭最大的公豬屁眼裡。幾天以後,公豬的肚子彷彿是充足了氣,不管白天黑夜,一個勁窮叫喚。它的脾氣也開始變得暴怒,不斷地去咬別的豬,只要看到有人走近,就齜牙咧嘴地露出凶相,隨時要發動攻擊。武丁不明白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大公豬已飼養了好幾年,它的後代多得足以讓人自豪。武丁不止一次地去吳剛家的豬圈偷偷觀察,白天去,半夜裡也去。那裡的一切情況都很正常。白天羿出去玩,到晚上,羿回來睡在豬圈裡,他總是睡得很香,像小豬一樣打著呼嚕。

    武丁又把力牧請來,希望他能為公豬的暴躁不安,做出合理解釋。力牧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那畜生表現出來的極度憤怒,讓他一時無話可說,琢磨了半天,最後他認定是自己的上次判決出現了問題。也許一頭小母豬並不能平息它的憤怒,它顯然是對力牧的判決不滿,既然是這樣,乾脆把吳剛家的那頭小豬還給人家算了。

    武丁說:「這樣一來,我不是少了一頭母豬,又少了一頭母豬?」

    力牧不明白:「你怎麼會少了兩頭母豬呢?」

    「難產的時候死了一頭,還有一頭,就是吳家賠過來的。」武丁心裡在盤算一筆賬,越算越虧,「那頭母豬就要生產,要是不死的話,還能生下好幾頭小母豬。」

    力牧說:「要是不把小豬還給吳家,你們家的豬必定要遭懲罰。」

    武丁似乎不太願意相信力牧的話。

    長老十分堅定地說:「老天爺正瞪著眼睛看著。」

    結果在三天以後,那頭公豬死了。武丁這才意識到力牧的話千真萬確,看來老天爺是真的生氣了。他趕緊把小母豬送還給吳家,又挖了一個深坑,將公豬埋了。有戎國的居民,絕對不敢吃一頭遭到老天爺詛咒的公豬。如此強壯的一頭大肥豬,就這麼挖了個坑埋了,在一個食物短缺的季節裡,大家都覺得太可惜。然而可惜又有什麼用,誰還敢違抗老天爺的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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