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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章 金三角之魂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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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三角,美麗的金三角!

    如果不是貧困、疾病、戰爭、毒品、暴力和罪惡困擾著這片美麗如畫的原始土地,它一定能成為世界上最具開發價值的旅遊勝地。那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令人眼花繚亂的珍禽異獸,雄偉而奇異的山川河谷,還有神秘動人的風土人情,民族部落,歷史文化,自然資源,都是人類世界不可多得的最後遺產……

    我從美斯樂前往猛薩採訪途中,路過一處地名叫做中寨的地方,時值下午,太陽已經偏西,突然一片雲彩湧來將陽光遮擋。我抬頭一看,天空哪裡是什麼白雲?分明是成千上萬的鷺鷥和白鶴在天空快樂地翱翔。我是城市人,打我記事以來從來沒有看見過數量如此之多的白鳥,它們像聖潔的雪片,像傳說中上帝的天使,像傳世傑作《天鵝湖》,像我小時候看過童話故事中美麗的精靈在天上翩翩起舞,它們不停灑下細碎而快樂的叫聲填滿我的心房。太陽斜斜地透下來,天空因了它們而變得無比生動,無比美妙,我像走進一個純潔的夢境,走進一個真正充滿高尚想像纖毫不染的童話世界。我流下眼淚,不是為悲痛而是為美麗而哭泣,是為我們這個世界至今還保留的一片美好聖境,一塊能讓我們心靈安靜憩息的神聖淨土而感動得熱淚滾滾。

    朋友說,這是金三角有名的鳥國,像這樣規模的天然鳥國還有幾處。

    哦,鳥兒,美麗的鳥兒!你們快樂地飛翔吧,但願人類的罪惡不要干擾你們最後的舞蹈。我在心中默默祝願。

    但是一年多後我接到朋友來信,他說由於修公路發生山火,我們到過的那個鳥國已經不復存在。一連數日,我傷心難眠。

    在金三角,我有幸見過一次野象群,那是在馬鹿塘採訪的日子,一天清晨,我偶爾發現村子對面的山坡上有許多移動的巨大黑影,我懷疑自己看差了眼,連忙取出望遠鏡來。我的天!那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亞洲野象,約有十幾頭,正甩著鼻子和尾巴,悠然自得地從樹林裡走出來,繞過村子邊緣,又慢慢走進對面的山箐,消失在黑黝黝的樹林世界裡。

    我內心感動無以復加。是誰背信棄義,撕毀古老約定,瘋狂侵略動物家園,大肆濫殺珍禽異獸?是我們人類!是罪惡的人類!在金三角,尚存大約十萬平方公里熱帶雨林無人區,這是地球上僅存不多的動植物基因寶庫之一,但是我從有關方面獲悉,近年來由於毒品犯罪呈現內斂之勢,許多以種植罌粟為生的當地民族「罌粟部落」都向無人區深處遷移,他們毀林開荒,燒山燒林,日趨破壞熱帶雨林的生態系統。更由於國際社會對毒品犯罪打擊力度加大,一些毒販將走私犯罪的貪婪目光又盯上野生動物,於是數量稀少的亞洲虎、亞洲野象、金絲猴、馬來熊、黑猩猩、白孔雀等等成為罪惡槍口的犧牲品。僅中國雲南海關1999年多次查獲金三角偷運入境的珍貴動物皮毛數以千計……

    驚心動魄!罪大惡極!

    2

    金三角,苦難的金三角!

    自從1950年國民黨軍隊闖入這片原始而寂寞的土地,如同一個古老的魔術盒被上帝之手打開,沒有飛出象徵吉祥幸福的和平鴿,也沒有象徵財富的金羊毛和金剪子,而是站起一個面目猙獰的黑色妖魔——毒品王國。

    自此金三角年年戰爭,苦難重重,戰爭和毒品的煙霧籠罩在這片美麗土地的上空再也沒有消散。罪惡的痕跡好像一道道醜惡的瘡疤塗抹在金三角大地上,就像那些原本純淨的心靈被打下無數醜陋的烙印。我不禁要問:金三角,這個人類的世紀噩夢,你究竟還要延續多久?

    一個撣邦頭人對我說:如果我們不種大煙,我們拿什麼東西換回我們需要的鹽巴、酒精、布匹、煤油、火藥、子彈、農具、百貨和日用品呢?那時候連馬幫也不會進山來,因為他們只會空手而歸。

    在另外一個比較靠近公路的寨子,本國政府和國際社會投入資金幫助當地人開發和種植經濟類作物,以替代罌粟的經濟效益。第一年種植草莓,建了塑料大棚,實驗結果很不理想,主要原因是由於自然條件惡劣。山坡太陡,氣溫太高,旱季太干,雨季又太多雨水,大面積推廣注定不能取得成功。

    第二年改種大白菜,一年兩季,獲得豐收。問題是豐收的大白菜堆積如山,沒有公路,靠什麼馱運?如果靠人背馬馱,再經公路鐵路水路運進城市,一斤大白菜成本多少?值多少錢?所以大白菜全都爛在山裡,變成蚊蟲飛舞的生態污染源。

    後來嘗試種植甘蔗。泰國、老撾、緬甸相繼同中國和其他國家簽訂合同,在金三角以及周邊新建若干糖廠,以引導當地居民搞替代種植,增加經濟效益。許多原來種植鴉片的壩子和交通方便的地方,碧綠的甘蔗林取代奼紫嫣紅的罌粟花,一車車滾滾而來的白糖以及甘蔗副產品酒精、化肥等等取代黑糊糊的鴉片和海洛因。聯合國有關組織1998年發佈公告說,金三角罌粟種植面積大約縮減五分之一,是近十年中毒品種植面積降至最低的一年。

    種植甘蔗畢竟只是有效努力之一,一個困難的前提是,運輸沉甸甸的甘蔗需要公路,需要交通條件,所以這項改革措施在很長一個時期內,難以在金三角更加廣大的山區腹地推廣。

    一位不透露姓名的政府緝毒官員說:由於高科技的引入,毒品犯罪更加隱蔽化,各種新型類別的毒品層出不窮。同五六十年代龐大的鴉片走私相比,已經有了天壤之別的變化,就是同七八十年代的粉狀海洛因相比,也已經今非昔比。毒販將毒品精製成各種體積小重量輕的成品,從前需要一支龐大馬幫才能馱運的沉重鴉片,如今變成體積小重量輕的藥丸,一匹馬就能輕易帶走。僅1998年底泰國政府發佈緝毒通告,在金三角南部的泰緬邊境一次就繳獲毒品(藥丸)高達二百三十萬粒!

    世紀之交的公元2000年,一個令人鼓舞的消息傳來,據美國國務院公佈數字,1999年金三角生產鴉片較上年減少百分之六十二,呈遞減趨勢。而一個從前並不怎麼生產鴉片的國家阿富汗卻異軍突起,首次超過金三角成為世界上新的鴉片王國。

    毒品的魔影沒有遠去,它仍在威脅整個人類,但是人類社會畢竟正在走向一個沒有毒品的未來,走向文明的大同世界。我相信金三角也將緩慢而艱難地走出歷史和毒品的陰影,只是這個過程充滿艱辛,充滿流血衝突的陣痛和無法避免的犧牲代價……

    3

    公元1992年,一條新聞傳遍全世界:金三角漢人自衛隊也就是前國民黨殘軍,終於向政府交出全部作戰武器。至此,從1950年李國輝兵敗大陸算起,這支創造金三角神話的漢人軍隊終於正式解體,變成真正的和平居民,而金三角泰國境內多達近百座漢人難民村不再擁有合法武裝,成為名副其實的和平村。

    如今的美斯樂就是這樣一個美麗寧靜的難民村。

    遠遠望去,群山環抱之中,黛黑色樹林如波浪起伏,一碧如洗的藍天之下,一座金碧輝煌的佛教寺院如極樂世界高高矗立。這座佛寺為當今泰王九世的母親,也就是皇太后親自捐贈美斯樂居民,以示皇恩浩蕩,如沐春風。佛教乃泰國國教,因此這個舉動也可以看作仁慈的皇室對於這些歸順政府的漢人難民一種特殊恩典,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寓意不可謂不深長。你們既然歸順政府,就不能再信仰什麼三民主義,你們必須皈依佛教。歸順不僅要歸身,還要皈心。所以如今這座佛寺就成了難民村的精神和政治象徵,每逢政府規定的宗教節日,佛寺裡人頭攢動,一派香火旺盛的可喜景象。

    1992年之後,美斯樂逐漸向外界開放,準確說是搞活旅遊經濟,利用金三角的名聲賺錢。於是在那座圓弧形巨大金佛塔俯瞰之下,我曾經獨自下榻的美斯樂麗所,從前殺氣騰騰的反共抗俄訓練班舊址變成一座花團錦簇的山林公園,公園四周修起寬敞迴廊,有許多攤點出售旅遊紀念品和當地土產。我有時愛到公園徜徉,因為是雨季,少有觀光客,所以我這個外人很快就與攤主熟悉了。攤主無一例外都是女人,有老太太,抱孩子的大嫂,也有花季少女,總之決沒有一個男人,連一個白髮或者禿頭的老男人也沒有。我從這裡經過她們便招呼我,拉我看這看那,總之很熱情執著地勸我買她們的東西。

    她們的貨物相當單調,基本上千篇一律,沒有什麼特產,說明此地旅遊經濟剛剛起步。我看見除茶葉、干菌和木耳是當地貨外,一些標明玉石但是天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石頭(當地不產玉),其餘貨物多為大陸舶來品,有藥品、食品、百貨等等,如紅花油、風油精、娃哈哈、男寶女寶之類,居然還有一朵來自峨嵋山的干靈芝!我指著靈芝問她們,這是從峨嵋山來的嗎?攤主是個抱孩子的大嫂,三十多歲年紀,她向我保證說是從峨嵋山進的貨。我笑了,說你去過峨嵋山嗎?告訴你,峨嵋山早就沒有靈芝了。大嫂就裝出生氣的樣子罵道:你這個台灣鬼佬!這朵靈芝就賣給你家了,你家不買就不放你走人!

    金三角風氣淳樸,一人做生意,別人也不搶道,都圍在一起做說客。她們管台灣人叫「台灣佬」,香港人叫「香港仔」,日本人叫「小鬼子」,唯獨對大陸人沒有稱呼,因為大陸遊客基本上是個空白。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台灣佬?她們一夥女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說你家不是台灣佬?嘿,看你家的衣服,還想騙人!那天我穿了一件在台灣桃園機場買的T恤衫,上面印有台灣機場字樣,所以她們便認定我是台灣佬無疑。她們對台灣佬的好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在金三角,許多難民村隨處可見各種牌匾,上書某某學校、某某道路、某某建築或者某某公共場所,為台灣某某捐建字樣。連清萊到美斯樂的山區公路都是由台灣慈善公會捐建。另外台灣每年都要撥給難民村一定數量的名額,選拔學習成績優秀的中學生到台灣免費讀大學,這也是漢人後代走出大山,走向文明社會的一個機會。

    我說你們錯了,我真的不是台灣佬,我從大陸來的。她們停止說笑,個個都很驚奇,互相看看,臉上寫滿疑問。我就掏出護照讓她們看,她們嘰嘰喳喳地傳看,但是大多數人根本不識漢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大約識一點漢字,但是她好像不大認識簡體漢字,偏著頭看了半天,然後不服氣地說,你家從大陸來?大陸哪個省,哪個縣?我知道她們百分之九十以上祖籍都是雲南人,就存心跟她們開玩笑說,我從雲南來。雲南省成都市。

    她們全體發出「啊嘎——」一陣驚叫,然後驚訝和興奮之情就久久地停留在臉上。幾個人同時爭著告訴我,她們也是大陸人,老家都在雲南。我發現她們對「雲南成都」的錯誤毫無察覺,就裝作對她們來歷一無所知,故意問她們都是雲南什麼地方人?哪個地區,哪個縣?回去過沒有?她們顯出茫然的樣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準確回答,她們應該是雲南什麼地區,什麼縣,哪個村子人氏。當然更沒有人回過老家。

    我裝出不相信的樣子,說你們都是假雲南人,連雲南什麼地方都不知道,說話口音也不對頭。那個年輕女孩子委屈地分辯說,那是我爺爺的老家,連我父親都沒有回去過。但是你家聽聽,我們說的可都是真正的雲南話啊。我笑著糾正說,你們說的哪裡是雲南話,是金三角話。她們全都不服氣,齊聲說你家說給我們聽聽,哪樣才是真正的雲南話?

    準確說,金三角漢話比較接近滇西話,它實在是一種很好聽的,發音軟軟的(雲南話音調較硬),明顯帶有混雜口音的華僑語言。記得我在邊疆當知青,農場人來自天南海北,所以農場出生的下一代就講一種不同於任何雲南地方話的「農場話」。我認為金三角漢話有一點像農場話,也與新加坡或者馬來西亞華語相似,沒有雲南地方腔,卻有雲南調,因此更像一種雲南普通話。因為我通常與她們講的是普通話,所以她們並沒有真正聽過我的口音,現在她們一齊噤了聲,眼巴巴地望著我,那種迫切表情,很像一群孩子安靜地等待大人講故事。

    我清清喉嚨,用標準的四川話(我不會說雲南話)念了一段大觀樓長聯,又跟她們講了一個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的美麗傳說。我看見她們的眼睛一個個瞪得燈泡一樣大,都沒有了聲氣,彷彿停止呼吸。等我講完之後,靜了好一陣,才有人呼出氣來。她們不斷「啊嘎——」、「阿嘎——」地發出由衷驚歎,我看見她們臉上有了毫不掩飾的佩服,亂紛紛讚美道:哇,真好聽,你家才是真正的雲南話!原來雲南話就是這樣子啊。

    但是我卻因自己這個沒有惡意的小把戲感到難過,心中漾起一種沒來由的悲哀。我相信這群善良同胞分不清家鄉話並不是她們的錯,她們原本是一葉遠離大陸的扁舟,一片脫離大樹的落葉,任憑命運的風暴刮向天涯海角。她們的後代,以至於後代的後代會不會說家鄉話又有什麼關係呢?

    哦,我的沒有根的同胞啊!

    4

    有人告訴我,金三角有幾多,孤兒寡母多,殘廢男人多,公墓亂墳野狗多,等等。我深入金三角山區數百公里,沿途採訪數十座村寨,所見所聞果然不謬。

    連年戰亂,生靈塗炭,人命如蟻螻,如衰草,硝煙連天哭聲慟,一將功成萬骨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唐·杜甫《兵車行》)」

    這樣一幅「千村萬落生荊杞」的悲慘景像在古老的中國大地延續兩千年,然後又在金三角土地上繼續了五十年。男人打仗賣命,有人收回白骨,有的人什麼也沒有盼回,就像漁船一去不復返,未亡人只好拖著孤兒寡母,艱難地把日子過下去。我在許多地方,接觸這樣兩代甚至三代寡婦同堂的家庭並不鮮見。

    戰死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只找到一綹頭髮,一根白骨,也算有個交代。所以打仗人有個規矩,就是把戰死者的一件東西,哪怕一片衣服碎布帶回來安葬。因此作為漢人部落頑強存在的標誌,就是村外山頭上那些醒目而龐大的墳場。

    我曾在「美斯樂之父」段希文將軍豪華氣派的大型墓地前流連,我也曾仔細考察雷雨田將軍虛席以待的顯赫歸宿之地,還有許多軍長師長的墳墓,這些墓地不僅如願以償地留住了主人生前的地位、權勢和無限風光,而且也生動形象地昭示部下,即使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長官也比士兵過得好。

    作為鮮明對比,那些長眠山頭的士兵土墳就不大美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塌的塌,陷的陷,有的地方擠作一團,有的地方又稀稀疏疏,由於無人管理荒草瘋長,連那些墓碑也都歪歪倒倒。有的還有一塊石頭墓碑,上面刻幾個漢字,注名生辰年月,姓氏籍貫等等,有的乾脆沒有墓碑,也沒有名字,也許只有他們活著的親人記得他們的最後歸宿。

    這樣豪華與簡陋,顯赫與無名的墳場墓地在每一個金三角難民村比比皆是,至於總數到底有多少,幾百處還是幾千處,死者有幾千人還是幾萬人或者更多,總之沒有人能夠弄清楚它們的確切數目。我認為即使弄明白也沒有太大意義,活著的人還沒有脫離苦海,你就算把死人弄明白又能怎麼樣呢?

    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在亂墳間到處遊蕩的。

    當時有嚮導小米陪同,但是他是個相信風水的人,對我堅持要去墳地考察很有意見,認為這是一個將給他的年輕人生帶來晦氣和背運的倒霉建議,他想不通我為什麼偏偏喜歡上那種地方,而一個大活人上那種地方亂逛有什麼意義?難道準備把自己跟他們埋在一起不成?所以他就一個人遠遠躲在公路上等我。我這人不大信鬼神,所以也就不怕晦氣,我之所以堅持要來墳地,是因為我想親眼看一看,那些長眠地下的原國民黨殘軍官兵都保留什麼樣的心情。

    我看見軍官依舊揚眉吐氣飛揚跋扈,士兵窩窩囊囊愁眉苦臉,他們即使到了地下也不能混為一談。我在泰緬邊境一座著名的桂河大橋(二十世紀經典戰爭片《桂河大橋》即以此為題材)盟軍陣亡者墓地,看見數以千計的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陣亡官兵墓碑,他們從上校到列兵,每人佔有相同面積(大約一個平方)墓地,一塊完全相同的鑄銅墓碑,上面銘刻各人國籍、姓名、出生年月、軍隊番號和軍階職務。那是一種和諧地體現西方人即使到天國也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不搞特權,你在人間握有再大權力,享有再崇高威望,即使你是萬人之尊的將軍,都被時光無情地留在了過去。到了天國,站在上帝面前的你我他同樣一無所有,只剩一顆被剝得光溜溜的靈魂。

    硝煙終於散盡,狼煙遠去,昔日的戰場和殺戮之地,現在正在發生改變,金三角正在恢復寧靜。我彷彿看見那些長眠地下的人們,一雙雙飽含期待的目光穿越歲月隧道和歷史風雨,穿過硝煙瀰漫的戰場與我視線相遇。他們都是中國人,龍的子孫,永遠躺在異國土地上,他們的後代在金三角繼續生長繁衍,他們是根,他們的後代是樹幹和枝葉,這就很像移栽或者嫁接樹木,最終必將結出當地果實。我覺得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物種進化和不被淘汰的一個必要前提就是適應環境。

    樹根們在地下沉默。

    我覺得他們似乎在等待什麼,或者他們還想表達什麼,但是墳地一片沉寂。我在廣大無邊的靜謐中遨遊,我覺得冥冥中有什麼東西在呼喚我,它不是聲音,也不是文字、圖像或者形體,而是一種氣,一種感應。它不是物質的,因為物質無法穿越兩個世界的界限,所以它一定是非物質的,類似意念,精氣,靈魂觸角之類,而我完全是憑著第六感官,也就是靈感才感受到它。

    我開始進入一個非物質世界!

    這怎麼可能?我想我這個自稱無神論者的人可能瘋了,至少神經出了毛病,因為墳地上空無一人,我怎麼可能與死者對話呢?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接受到死人發出的什麼密碼信息呢?但是我又為什麼疑神疑鬼?靜謐仍在凝固,壓迫我的神經,我感覺到一個東西離我越來越近,我無法看見它,但是我一定感應到了它,就像你感應到身後有人,一回頭卻什麼東西也沒有。你沒有看見什麼並不等於沒有什麼,這就是我的新發現,我總覺得自己快要靠近一個東西,伸手就要捉住它,然而總是差之毫釐,失之交臂。於是我的靈魂苦苦掙扎,同自己搏鬥,意念之手無邊無形,若有若無,突然我聽見一陣又一陣急促而且迫切的腳步聲,這腳步不是來自天空大地,而是來自我的內心深處!

    我疑惑地放眼四顧,一輪輝煌的夕陽正像一艘龐大的航空母艦慢慢燃燒西沉,在我身後,金三角重重疊疊的山巒在夕陽餘輝中燦爛燃燒。我看見北方的大山峽谷之中,一條洶湧澎湃的著名大河在歲月激流中漸漸冷卻凝固,它的形狀像一條中國的龍圖騰,龍的上半段在中國,叫瀾滄江,下半段橫貫南部亞洲,名字叫湄公河。而我腳下,就是那些不幸靈魂的棲息之地,遠遠的山坡有條通往美斯樂的空無一人的公路。

    坐南面北!面北……

    ……

    一瞬間,我忽然大徹大悟,靈魂出竅,夏雪冬雷,石破天驚。我的全部靈魂與那個遊蕩的歷史意念迎面相撞,就像宇宙飛船和太空艙對接。

    我訇然爆炸!

    請讀懂那群流浪的中國人吧!他們長眠地下,這些炎黃子孫,龍的傳人,無論他們生前做過什麼,當兵打仗,離鄉背井,抗日戰爭,反攻大陸,走私販毒,龍蛇爭霸,你爭我鬥,效忠朝廷,他們死後都親熱地擁擠在一起,背向金三角,背向異域和陌生的印度洋,他們與我目光交織,那是何等熱切和期盼的生動目光,於是我明白了,在我腳下這片土地上,一群漂泊無根中國人,他們永遠面向北方,那是他們共同的祖國和家鄉,是他們魂靈和精神嚮往的歸宿之地!

    哦,北方!我的永遠的……北方啊!

    我想起一部曾經感動無數中國觀眾的日本影片《望鄉》:妓女葬身南洋,但是她們全部背向日本,因為她們日思夜想的祖國已經拋棄她們。而這群離鄉背井的中國人,他們卻個個面向祖國,至死不渝!

    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看到的這一幕不是電影,不是藝術造型而是一個令我肝膽俱裂的真實場面,數以千百計的墳墓,一律整齊地面向北方,面向祖國!這是一個何等驚天地慟鬼神的感人場面啊!後來我陸續考察段希文墓,雷雨田墓,各處漢人難民村墓地,居然全部驚人地一模一樣,無一例外者!他們全都面向祖國和家鄉,長跪不起!

    這時我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大雨滂沱。是的,人可以死,屍體可以腐爛,墓碑可以剝落,名字也可以遺忘不計,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與祖先血脈相連,敬畏永存。有這份思念,這種姿勢,這種永不改變的炎黃子孫對故國故土的心存思念和感激之情就足夠了,他們長眠金三角,但他們永遠是中國人。

    我俯身而跪,向死者,也向所有我的魂牽夢縈的同胞之魂,重重磕了三個頭。

    5

    小米見我走上公路神情有些恍惚,就緊張地問我:「看見什麼了嗎?」

    我說:「他們……回家了。」

    小米說:「他們是誰?」

    我改口說:「哦……應該是我們,走吧。」於是我們離開墳地,回旅館去了。

    一周之後,我返回中國大陸。

    1998年10月1日——1999年7月5日初稿

    1999年12月二稿修改

    2000年2月三稿再改

    責任編輯周昌義腳印洪清波

    (全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電子版本來源於《當代》2000年3期,因發表時有所刪節,故有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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