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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蕩寇志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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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科山與考牙山是兩座姊妹山,位於湄公河西岸泰國境內,同屬金三角邊緣最大的鑾山山脈。由於山勢陡險地廣人稀,這裡從來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時也是販毒集團和反政府武裝出沒的地方。

    考科和考牙的形狀極似兩條雄壯的象腿,分別踏入泰國邊境的帕堯府和難府,居高臨下地俯視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後期,一支游擊隊深入這裡開闢根據地,頻繁襲擊城市,破壞交通樞紐,多次造成鐵路運輸中斷。游擊隊司令名字叫吳沙沙金,是個老資格國際共產黨人,曾經在越南和柬埔寨作戰。他領導的游擊隊從最初幾十人發展到幾百人,最終壯大到兩三千人規模,對外號稱考科軍區和考牙軍區,佯稱萬人。游擊隊巧妙利用互為犄角之勢的有利地形,運用靈活機動的游擊戰術;敵進我退,退進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敵駐我擾,又打槍又扔手榴彈,甚至還放一把火,燒得政府軍屁股冒煙,變成疲憊之師。敵疲我打,你打不動就輪到我們動手了,集中兵力把敵人一塊塊地吃掉。敵退我追,這就等於打落水狗,攔頭截尾,中間開花,地雷戰地道戰,從山上一直追到山下,再打到城市外圍。就這樣,游擊隊屢屢大敗前來圍剿的泰國政府軍。

    1980年旱季,泰國政府下決心從考科和考牙兩山之間開闢一條戰略公路,這就等於要把游擊隊根據地攔腰切斷。有了這條公路,就能及時調動和運送軍隊物資,圍剿和掃蕩破壞分子。游擊隊當然明白公路的嚴重威脅,因此不惜代價拚命反擊,力圖挫敗政府軍的修路陰謀。這場修路之戰打了兩年,政府軍出動美式F—100超級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強擊機,還有眼鏡蛇直升飛機,配合精銳的黑虎師大舉掃蕩游擊隊。對於經歷過十年越戰炮火洗禮的吳沙沙金和他的游擊隊戰友來說,泰軍的立體攻勢充其量只能算美帝國主義越戰的一個拙劣摹仿。越南戰場是什麼場面?號稱世界霸主的美帝國主義精銳王牌——空中騎兵師一升空,天空頓時黑壓壓一片,數百架直升機遮天蔽日,馬達吼聲如雷,撲面的氣流幾乎把屋子掀翻,大樹連根拔起。B—52戰略轟炸機地毯式轟炸,方圓幾十公里一片火海,連螞蟻也不能倖免。坦克車裝甲車,火箭彈導彈燃燒彈,簡直要把越南從地球上抹去。事實上越南並沒有消失,美國人卻失敗了,而且敗得很狼狽,很徹底。對游擊隊來說,這樣驚天動地的超級戰爭都打過來了,政府軍的幾架破飛機不是小兒科嗎?

    吳司令命令部隊白天隱蔽在山洞裡,讓飛機找不到轟炸目標,只好把炸彈扔在沒有人煙的山箐裡。直升飛機更是紙老虎,山高箐低,樹大林深,直升機嗡嗡地飛來飛去,把突擊隊送上山頂,但是這些人立足未穩就被游擊隊包圍起來加以消滅。等到直升機趕來增援,卻落入游擊隊的圈套,一枚枚肩扛式地空導彈從樹縫裡飛出來,打得直升機變成一團大火球。結果政府軍不僅吃了敗仗,還損失了好幾架價格昂貴的美式眼鏡蛇直升機。

    考科和考牙成了政府軍的滑鐵盧,吳沙沙金名聲大振,政府懸賞數百萬泰幣捉拿這個神話般傳奇的紅色游擊司令。吳司令和他的同志乘勝追擊,險些活捉了政府軍北部軍區司令莫中將。國防部出於無奈,只好請出國王手諭,一紙電令飛往美斯樂,再召漢人自衛隊出征剿共。

    2

    對於剛剛以戰爭換和平,安居樂業建設家園的前國民黨殘軍來說,這道來自曼谷的國王詔書無疑是道勾命符,它預示許多家庭又將大難臨頭。

    人人心裡都明白,如果好打的仗早就打完了,輪不上他們去打,當然他們誰也不想打仗,再好打的仗也得死人。只有最不好打的仗,硬仗惡仗才會留給漢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就像把最難啃的骨頭扔給牙齒最好的狗一樣,哪怕你是只老狗。繼任總指揮雷雨田拿著國王電報的手微微發抖,隊伍今非昔比,帕猛山一戰大傷元氣,精銳消耗殆盡,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生死難料,而能否打勝還是個未知數啊!

    漢人自衛隊營地一片淒風苦雨,人人自危,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了。戰爭陰影壓迫在每個人心頭上,誰都知道在劫難逃,你是軍人就得打仗,可是誰願意放棄剛剛開始的和平生活呢?這來之不易的和平才開個頭,誰願意將一家之主的父親或者丈夫兒子變成一捧骨灰呢?所以美斯樂幾乎變成集體出喪,到處籠罩著淒淒哀哀的悲慘氣氛。但是至高無上的國王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漢軍歸順之後,美斯樂村口就豎起一座醒目的標語牌,這座標語牌至今依舊保存,只是已經破舊,上面用紅油漆大書四條效忠誓言:

    我們要時常想著:

    1.遵從泰國法律和服從國家命令。

    2.以生命來愛護和保衛我們所生存的國土。

    3.忠誠擁戴當今皇上和皇族。

    4.以身體和生命保衛皇上和寶座。

    上述效忠誓言相當於集體宣誓,讓一切前來視察的政府官員感到放心,這條曾經兇猛的中國龍是徹底臣服了,就像新馴服的狼必須更加賣力地向主人搖尾巴一樣。作戰命令下達,正是皇上陛下給漢人榮幸實踐自己誓言的機會,他們有什麼理由退縮,不去獻出自己的生命為保衛國王而戰呢?

    雷雨田召集軍事會議,這個會議開得沉悶冗長,就像表決誰該進火葬場一樣。按照國防部命令,三、五兩軍應各出五百官兵,組成一千人突擊隊,再配合黑虎師四個團,一舉剿滅游擊隊。而事實上漢人自衛隊已經沒有這樣的實力,除去老、弱、病、殘和婦女孩子,兩軍一共拼湊八百人,其中還有部分沒有打過仗的青少年。當時雷雨田萬般無奈,仰天長歎道:「宋朝有楊門女將十二寡婦征遼的故事,國難當頭,忠君報國,身為軍人之軀,只好馬革裹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此一去,有多少我孤軍官兵血染沙場,魂斷異域尚不得知。但願國防部不要再刁難,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和犧牲。」雷將軍時年六十六歲,李文煥六十八歲,均不便率隊出征,會議決定由剛剛接任參謀長的錢運周將軍擔任前線總指揮,師長楊維綱副之,團長米增田任突擊隊長。八百人在美斯樂麗所集中完畢,換上泰國軍方的新軍裝,補充彈藥武器,然後在一片婦女孩子的哭嚎聲中開出村子。經過換乘汽車和運輸機,終於抵達指定集合地點彭世洛軍用機場。而泰軍主力黑虎師早已在此集結完畢。

    這是一支美式裝備令人生畏的國防軍,一萬人在機場排出龐大陣容,軍旗獵獵,號角震天。如果從空中俯瞰,你能看見各種威力強大的山地戰武器鋪滿草坪:大口徑迫擊炮,肩扛式無後座力炮、小型火箭筒、火焰噴射器以及輕重機槍自動火器像令人生畏的殺人道具隨隊伍展開,士兵頭戴黑色鋼盔,像釘在地上的鋼釘紋絲不動,直升飛機在他們身後不停起落,攪起陣陣旋風和塵土,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

    隨著運輸機徐徐降落,從艙門裡湧出一群亂糟糟的漢人自衛隊員,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武器也長長短短參差不齊。因為天熱,有人敞開衣服,嘴裡叼著香煙,有人打著赤腳,或者乾脆把皮鞋掛在脖子上,看上去不像打仗,倒像一群跑戰爭的難民。

    錢運周把隊伍集合起來,跑步向總指揮官堅中將報告說:「自衛隊官兵全體按時抵達,請將軍指示。」

    堅將軍還個禮,只說好好,面部表情並沒有笑,但是他的嘴角咬肌卻不停蠕動,那副表情分明是說,我要笑出聲了。你想想,這群難民般的傢伙,怎麼可能是威震金三角的常勝之師呢?這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嗎?他輕蔑地嘲弄說:「錢將軍,請你的人上山之前,務必佩戴識別標誌,否則我的黑虎師會把他們當成反叛分子加以消滅。」

    錢運周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他算得上身經百戰的黃埔軍人,這支流落異域的漢軍早已威風不再,脫毛的鳳凰不如雞,人在矮簷下,哪能不低頭?看著這群老老小小的列隊場面,也真讓人不忍目睹。他當然沒有必要去爭什麼面子,不是哪個人的意志而是歲月和時間之手造就了這種尷尬,所以他面無表情地敬個軍禮,腳跟一碰回答:「是!」

    三天之後,激戰開始。

    3

    殘酷的拉鋸戰在大山裡展開。

    黑虎師掩護工程隊,邊修路邊推進,游擊隊四處襲擊,搞爆炸搞破壞,這裡埋地雷,那裡打槍打炮。工人不是軍隊,槍一響就逃散了,修路工程只好癱瘓下來。黑虎師的優勢裝備並不能消滅游擊隊,就像大炮機槍不能打蚊子一樣,山區地形複雜,游擊隊靈活機動,所以黑虎師的裝備優勢基本上被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所抵消。激戰數周,政府軍進攻不能奏效,反而白白損失許多官兵。時值四月,金三角雨季將臨,如果不能在旱季結束戰鬥,政府軍只好無功而返,修路計劃宣告破產。

    堅將軍只好命令錢運周投入戰鬥。錢答:「黑虎師精兵強將,正面強攻尚難奏效,我自衛隊區區數百人,如何能攻破敵人工事?……所以我部還是擬採用游擊戰術,穿插迂迴,滲透到敵人後方,突襲敵指揮所,致敵群龍無首,不戰自敗。」

    堅將軍問:「敵人一定會吸取教訓,嚴密封鎖迂迴路線,你們如何能穿插到敵人後方?」

    錢運周答:「考科考牙方圓數百里,就是蜘蛛網也有漏洞,我以游擊戰對付游擊戰,讓敵人防不勝防,這就是出奇制勝的中國戰術。如果以我自衛隊打陣地戰,攻城略地,那是一把鈍刀,但是在叢林中打游擊,翻山越嶺,攀懸崖過絕壁,他們個個都是好手。所以請黑虎師繼續正面進攻,拖住敵人一周,吸引敵人注意力,待我部得手後再行裡外夾擊。」

    錢大宇說,他父親說這番話的時候充滿自信,有一點像給泰國將軍上叢林戰術課的意思。堅將軍自然無話可說,因為他是正規軍,而不是游擊戰專家。他將信將疑地看著這支烏合之眾的漢人隊伍在暮色中集合起來,然後參差不齊地消失在林間小道上不見了。

    錢運周將自衛隊分成三路,他與楊師長、米團長各領一路人馬,多路迂迴,分頭穿插,重點攻擊目標分別為敵指揮部、軍火倉庫、輜重屯集地、後方醫院和機關駐地。根據情報,敵指揮部隱蔽在一個地名叫若洞寨子後面的山洞裡,突擊隊務必一舉將其摧毀,擒賊先擒王,徹底動搖敵人軍心士氣。

    錢運周警告說:「約定發起進攻時間為五天以後,各突擊隊務必趕到指定位置投入戰鬥,如果中途遭遇敵人盡量不要糾纏。」

    楊師長在軍用地圖上查看半天,抬起頭來苦笑著說:「我擔心不是敵人糾纏,而是大山糾纏。反正無路可走,就看各人運氣怎樣。」

    米團長問:「需要增援怎麼聯絡?」

    錢運周說:「往山下發射兩發紅色信號彈表示得手,如需炮火增援,就發兩顆綠色信號彈。與飛機聯絡,就用鏡子向空中反射陽光,指示轟炸目標。」

    分手之前,他又再三叮囑:「如果錯過總攻時間,或者丟失目標,就往北方靠攏。要表明身份,千萬不要與政府軍發生誤會。」

    任務派定,三支隊伍如脫弦之箭,飛快地射向不同方向。

    4

    游擊隊吳司令是個堅定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他從小生在老撾,父親是泰國人,所以會說一口地道的泰國話。吳沙沙金還在學生時代就投身越南人民反法戰爭,後來又投身抗美越戰,再後來又到過柬埔寨,支援紅色高棉革命,總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無私地貢獻給了東南亞革命運動。吳司令是個毫不動搖的武裝革命論者,信奉「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真理,認為革命前途在於武裝奪取政權,只有槍桿子才能打出一個紅彤彤的共產主義世界,所以他一生都在為實現這個崇高的革命目標而奮鬥。他到過莫斯科學習革命理論,接受軍事訓練,到古巴參觀學習,見過著名的大鬍子革命領袖卡斯特羅。他在南越叢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擊戰,算得上一個經驗豐富的游擊專家。

    當時泰國共產黨分為兩派:一派主張議會鬥爭,合法進入政府,實現對國家政權的和平改造,稱「議會派」。另一派則以泰共總書記密提將軍為核心,主張武裝奪取政權,農村包圍城市,建立社會主義泰國,稱「強硬派」。吳沙沙金是強硬路線的忠實擁護者和執行者,他以自己的行動打敗黨內議會派,讓武裝革命之火燃遍全國。

    政府軍圍剿並沒有給游擊隊造成太大損失。儘管黑虎師狂風般進攻,但是這並不表明敵人取得多少實際戰果。飛機天天出動,在頭頂上飛來飛去,但是地面重崖疊嶂林海茫茫,飛機像睜眼瞎一樣根本找不到目標。吳司令把指揮部隱蔽在山洞裡,他指著山下樂觀地對同志們說,只要堅持到雨季,政府軍就得滾蛋,不然大雨就會把他們統統衝到湄公河裡去。

    政府軍像大笨熊,笨熊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花豹一樣專搞偷襲的漢人自衛隊。由於吸取帕猛山失敗的教訓,吳司令下令對後方小路進行嚴密封鎖,敷設地雷,派出巡邏隊。村寨之間設立監視哨所,一旦發現偷襲者,定將他們全部消滅,陳屍荒野有來無回。

    四月末,看看旱季已近尾聲,印度洋上空滾動的濕雨雲團已經隱隱可見,隆隆的雷聲在遙遠的地平線滾動,這時黑虎師突然加強攻勢,一天投入近一個團的兵力向游擊隊猛攻。吳司令斷定敵人已是強弩之末,狗急跳牆,他將預備隊投入最吃緊的正面前線,又將預備隊支援側翼陣地,這樣,關鍵時候游擊隊後方基本上唱起空城計,只剩下很少警衛部隊。為防不測,他把機關、醫院和指揮部人員組織起來,編成臨時戰鬥大隊,雖然名義上增加一百多名戰鬥人員,他心裡清楚這些人其實頂不了多少用。他焦急地盼望雨季快快來臨,只有雨季才是游擊隊的救星。

    但是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天早上軍火庫突然遭到飛機轟炸。軍火庫本來藏在一座隱蔽的山坳中,樹木參天,飛機從天上經過不可能發現目標。問題是飛機投下的炸彈直接命中倉庫,引起一連串爆炸和大火,這就說明有人暴露秘密,或者奸細偷偷混進來給飛機指示目標。奸細是怎樣混進來的呢?一想到奸細,他的神經立刻緊張起來,難道是花豹一樣的漢人鑽進來了?不久他的可怕預感得到證實,崗哨向他報告,有人看見對面山上有鏡子反光給飛機指示目標。這回飛機轟炸的是醫院,炸彈準確落下來,許多不及轉移的傷員被大火活活燒死。吳司令好像挨了當頭一棒,他突然省悟黑虎師大舉進攻是一個圈套,是為了轉移游擊隊注意力,正面佯攻,而這一切煞費苦心都是為了掩護一個卑鄙的陰謀。於是他明白這個可怕的敵人已經來到跟前,埋伏在他的身邊,就像傳說中的魔鬼,趁人們熟睡時把他們變成點心。

    不久敵人果然露面了。卑鄙的偷襲者像水蛭一樣成群結隊從流水的箐溝裡鑽出來,從懸崖絕壁上溜下來,而這些地方恰恰是防守的薄弱地帶。吳司令一面命令頑強抵抗,一面下令前線回援,不料增援隊伍中途與一股偷襲之敵人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攪成一團。到下午,抵抗大勢已去,吳司令仰天長歎,不得已下令分頭向老撾境內突圍。人是革命的資源,留得火種在,不怕將來沒有燎原之日。

    問題是人算不如天算,用唯物論的話說就是偶然性無處不在。本來游擊隊熟悉地形,打不贏就跑,化整為零,鑽進山溝森林,過了國境線就等於回到老家,只等政府軍退去東山再起。問題是這位紅色司令運氣不大好,一個小小的偶然性出賣了他。他本來手下還有十幾個人,十幾條槍,一口氣衝進森林裡,把追兵扔得老遠,就像三國時候曹操過華容道,坐下來大哭三聲,大笑三聲,稱得上大難不死,天不滅曹。但是殊不料斜刺裡衝出一支隊伍來,把他們團團圍住生擒活捉。

    原來米團長率領突擊隊在山裡迷了路,暈頭轉向之際,卻有一群獵物撞到槍口上,撿了一個最大的勝利果實。

    游擊隊後方起火,軍心大亂,黑虎師乘機攻上帕當峰,取得決定性勝利。游擊隊員除去英勇戰死者,部分當了俘虜,部分打散,逃過國境,總之武裝革命進入低潮。後來隨著東歐共產黨聯盟解散,蘇聯社會主義解體,這些革命者的命運就像被風暴刮散的浮萍,隨波逐流,無影無蹤。

    武裝革命失敗的最大勝利者不是政府,也不是漢人自衛隊,而是泰國共產黨內的議會派。事實證明各國都有自己的國情,走武裝鬥爭的道路在泰國是行不通的,所以在考科和考牙革命根據地淪陷之後一年,泰共中央召開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宣佈放棄武裝鬥爭的流血路線,改走議會選舉和民主改革的和平道路。

    泰國內亂至此徹底平息。

    5

    米團長壓抑不住興奮之情,迫不及待用電台向總部報捷,然後押著俘虜返回集合地點。那個游擊司令非常頑固,幾次欲奪槍自殺,所以他讓士兵用樹枝做了一副擔架,把俘虜綁在擔架上。米團長雖然沒有趕上襲擊游擊隊老巢,但是獵物自己撞上槍口,輕輕鬆鬆立了頭功,說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帝格外寵幸他,他算得上一員福將。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外乎是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米團長抓住敵人司令,看上去是立大功,但是他沉不住氣,要搶頭功,早早向總部報捷,事實上這就是釀成一場悲劇的開端。

    漢人突擊隊尖兵與黑虎師搜索部隊迎面相遇。

    搜索部隊保持高度警惕,有備而來,攔住米團長要求檢查。同為友軍,浴血奮戰共同殺敵,戰場會師是件值得慶賀的喜事,換了西方人就要互相擁抱,還要喊「嗚啦!」然而對方卻要無理檢查,這就於情於理都不符。米團長去見對方指揮官說明情況。對方是個少校營長,二十幾歲樣子,雖然比米團長軍階職務都低,但是因為是正規軍,所以言語態度很是倨傲。米團長心中不服,暗暗罵道:你們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廢物,要不是老子參戰,你們這場鳥仗還不知打到猴年馬月?什麼婊子養東西!

    少校說,他奉將軍命令檢查俘虜,以便不讓游擊隊重要人物漏網。在檢查過程中,他的眼睛突然睜大,像打開探照燈,原來他看見一群垂頭喪氣的游擊隊俘虜,他們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捆綁著他們的最高長官,也就是那個被泰國政府懸賞數百萬捉拿的大名鼎鼎的游擊隊司令!

    如果米團長年紀再老一點,不要太熱血衝動,也不要太逞強好勝,懂得胳膊擰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退一步天地寬之類道理,後面的過程也就沒有什麼懸念,一切順理成章,就像我們能夠猜到的任何一個大團圓結局。問題是米團長當時只有三十歲,是條血性漢子,戰場出生入死,就像生鐵反覆淬火,把他變得不大通融,頭腦簡單,意氣用事,不大會變換角度看問題,也就是我們常常所說的匹夫之勇。所以當少校營長向他提出將俘虜交給正規軍時,他連想也不想就斷然拒絕。

    「不行!我要親自把俘虜押送到總部。」他生氣地嚷道,眼睛裡射出惡狠狠的凶光。

    營長下令強行搶奪俘虜,米團長打了一輩子仗,什麼驚心動魄的場面,什麼強盜土匪沒有見過?所以他腦門鼓起青筋,嘩一聲子彈上膛,拍著手槍大聲吼道:「×你媽!……敢動手老子就跟你拼!」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空氣極為緊張。當然少校也不敢輕易動手,他們雖然人數佔優,但是自衛隊個個怒目而視,機槍衝鋒鎗虎視眈眈,火並起來並不一定佔便宜。僵持不下,經電台請示,總部命令少校原地待命,突擊隊下山歸隊。

    有了總部命令,政府軍讓開一條路,米團長押著俘虜繼續下山。事情到了這一步本來似可告一段落,懸起的心可以放下,友軍之間,戰場上發生誤會摩擦是免不了的,既然上級有令,說明上級還是主持公道,不贊成部下之間擴大矛盾。所以米團長和漢人官兵都大大鬆了一口氣,或者說他們心裡原本就不大相信友軍會對自己開槍,誰能置這種鮮血澆灌的戰鬥友誼而不顧呢?

    許多年後當地人向我重提這樁歷史公案,言辭仍然十分謹慎,甚至顯得有些作賊心虛和鬼鬼祟祟。我的問題集中在一點:米團長為什麼堅持不肯把俘虜交給政府軍?我認為打仗主要是政府軍功勞,政府軍是主力部隊,自衛隊只是配角,如果沒有政府軍發動聲勢浩大的佯攻牽制,他們能從背後順利摸上去麼?打個簡單比喻,好比前鋒一腳進網,成為致勝金球,難道這不是全隊共同努力,後衛掩護,中場傳球等等的結果?如果變成前鋒球員一個人功勞,大家會服氣麼?不會發生內訌麼?米團長為什麼恰恰不懂得這個簡單道理?他不是破壞團結麼?他不是製造流血事件的罪魁禍首麼?

    總之這個事件始終成為一個歷史之謎,因為事件關鍵人物之一的那個少校營長被自衛隊當場打死,而堅將軍後來平步青雲,身居內閣要職和大權在握。向我提供事件內幕的人警告說,如果被軍方知道洩密來源,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我說有那麼嚴重嗎?他們恨恨地頓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據說第一陣槍聲響起時,米團長肩頭中彈,至少還有十多個自衛隊員當場倒地斃命。米團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居然有人從背後向他們開槍襲擊?環視四周,這才發現事態變得十分嚴重,對方已經悄悄展開來,搶佔有利地形,像狼群一樣不聲不響露出牙齒,要把他們置於死地。可以想像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對方人多,佔據絕對優勢,自衛隊一開始就遭到很大傷亡,所以米團長眼看隊伍傷亡增大,唯一辦法就是,留下俘虜,換取一條生路。

    不料此時對方卻不肯罷休,他們好像下決心要把這些漢人趕盡殺絕,不留後路。空氣中有了嗡嗡的馬達聲,兩架武裝直升飛機趕來助戰,這是當今世界最完美的殺人機器,一瞬間火箭像冰雹一樣落下來,大口徑機槍把漢人的脆弱肢體攔腰打成兩段。人像螞蟻,像不會飛的螞蚱,像一堆蠕動的蛆蟲,聽憑戰爭機器大肆屠殺。米團長帶領少數弟兄拚死還擊,總算逃進叢林撿了一條活命。

    多數官兵暴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流血事件發生,自衛隊指揮官向政府軍提出強烈抗議。政府軍答:襲擊事件系泰共所為,我方陣亡營長一名,士兵多人,希望友軍不要中了敵人奸計。

    總指揮堅中將代表國防部正式照會自衛隊,政府軍執行正常任務肅清殘敵,所有自衛隊陣亡官兵都將受到政府撫恤。自衛隊官兵必須忠於國王,服從命令,不得縱容反叛分子挑撥。云云。

    考科考牙一戰,自衛隊原本大獲全勝,活捉游擊司令,指望論功行賞,落得個皆大歡喜的美滿結局。不料最後風雲突變樂極生悲,突擊隊慘遭毒手,許多官兵不明不白命喪黃泉,元氣大傷,只好偃旗息鼓,夾著尾巴回到美斯樂。

    6

    曾經威風八面的前國民黨殘軍好比一頭垂死的獸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斷了,渾身長滿疥瘡,眼睛也睜不開,成天躲在山上昏昏欲睡的樣子。就是這樣一頭病大蟲,政府還是採取嚴密控制的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難民村的主要道路派駐軍隊,有些類似軍管的意思。難民只許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經過批准,由軍隊發給通行證,如此等等。所以許多人至今回憶起來,都說跟勞改隊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無論金三角哪裡打仗,一有戰事,政府軍一出動,難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關門閉戶,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般。雷雨田說,1982年,考科考牙大戰之後,毗鄰滿星疊,黑虎師大舉圍剿坤沙張蘇泉,隆隆炮聲傳來,美斯樂家家戶戶提心吊膽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彈落到自家頭上,而是唯恐國王一聲令下,男人又要被趕上戰場當炮灰,去打那些張家軍的漢人同胞。

    不知政府覺得這頭病大蟲真的不管用,還是黑虎師深怕被自衛隊搶了風頭,總之後來再也沒有召喚漢人自衛隊出征。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美斯樂風平浪靜,金三角這方天地總是狼煙四起,自衛隊有槍,有組織,有戰鬥力,他們血脈相連,人多勢大,而且許多人暗中還在走私、護商、販毒和做違法生意,他們與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天然聯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泰國政府決心徹底消除後患,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漢人歸順,他們還必須痛下殺手,徹底打斷這頭病大蟲的脊樑,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變成一頭溫馴的食草動物。誰都知道「養虎為患」的後果,如果養的是狗,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只有戰死者不理會政府的憂慮和活人恐慌,他們靜靜地躺在地下,眼睛長久地注視深邃的天空。他們墳頭開始長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節,人們似乎記起他們長眠不醒,記起他們撇下家小走上黃泉不歸路,於是哭聲和香燭煙霧就一齊繚繞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7

    榮民隊是台灣稱謂,就是傷殘軍人養息所,大陸習慣說法是「榮軍院」或者「榮軍療養所」,稱呼不同,實質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許多榮民隊,人說金三角有三多:寡婦多,墳墓多,殘廢多。斯言當不謬。另外但凡漢人難民村都有兩道特殊風景:一道是陣亡將士公墓,另一道就是榮民隊。公墓是死去的歷史,榮民隊則是活著的紀念。

    美斯樂榮民隊在村南山腳下,現有榮民二十八家,佔地十幾畝,蓋了一模一樣的鐵皮房子,一戶挨一戶,好像從前那些撣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幾排隊列。大門有座簡陋牌坊,書有「美斯樂榮民隊」幾個黑紅大字,字跡不大工整,且已經模糊,看得出年深日久,讓風雨消蝕了住戶的自豪心情。進了牌坊有片水泥地,豎有一隻簡易籃球架,也就是球場。西面大屋子是娛樂室,橫楣上有「榮譽室」三個字,供人打牌休閒或者抽煙喝茶娛樂。整座榮民隊死氣沉沉,雞不叫狗不吠,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

    對於我要到榮民隊採訪,自治會長豐先生通過嚮導小米傳話給我,對那些榮民,一定要捐贈一些錢財表示慈善。那些台灣來的慈善家都是這樣做的,有捐錢,有捐物,還有捐房子汽車,等等不一。至於我應捐數目,豐先生開了一個金口,他說,就一千銖泰幣吧。

    我問小米,是說一人一千銖還是全體一千銖,小米眨巴著眼睛回答不上來。以當時匯率,一千銖大約折合將近三百元人民幣,本來以我的情況,我來自並不富裕的中國大陸,一個自費作家,薪水單薄(月薪七百元人民幣),決不是什麼錢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財團大亨,如果每位榮民都要捐一千銖,我恐怕也只好申請留下來做榮民了。何況金三角之行費用開支巨大,我每每算計支出,深感自家內囊空虛,不敢稍有大手大腳,唯恐發生彈盡糧絕的尷尬。然而問題是,既然我是第一個深入金三角採訪的大陸作家,就得給人家留下一個好印象。既不能讓別人誤以為大陸作家小氣,缺少同情心,壞了人家規矩,也不能亂了自家方寸,搞得車馬盤纏都光了,到頭來還得請求救濟。所以我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辦法,就爽快地答應下來。

    我的辦法是,選擇人家午飯時候前去採訪。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飯,吃飯以後還要午睡,天氣那麼熱,榮民們打著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沒有那麼多人爭著來接受採訪。事實上我的確也要不了那麼多採訪對象,何況這種付費採訪,當然是少而精好。

    金三角的太陽,曬得空氣顫動,紅土地暴起陣陣煙塵。我在中午十二點鐘準時叫上小米去榮民隊。其實小米不去也行,榮民隊都是漢人,不需要翻譯,但是我的經驗是,身邊有個人好打掩護。我們頭頂烈日,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餓,埋怨說為什麼正午去採訪?我當然不好說破箇中原因,只推說中午採訪對象都在家,我們採訪完就吃飯。

    榮民隊長不在家,就去了副隊長趙家旺的屋子。看得出副隊長對我的到來先是意外一愣,毫無準備,緊接著就由衷地高興起來。他已經吃過午飯,本來坐著昏昏然打瞌睡,忽然一下子坐直身體,一雙獵狗樣的眼睛因為我的到來而有了生氣,而閃閃發亮。他的老媽坐在門口曬太陽,兩眼癡呆,趙家旺說他媽有瘋病,叫我們不要理她。

    趙家旺老家雲南龍陵,兩歲隨父母到金三角,其父與緬甸政府軍作戰陣亡,就在那個著名的貓兒河谷戰場。他長大後子承父業拿起槍桿子,屬於殘軍第三代。他的命運比父親稍好一點,打考牙山那陣他是班長,挨了一顆炮彈,兩條小腿當時就不知去向,所以他現在安的是假肢。我看他穿著黑顏色長褲,就說能讓我看看好嗎?他熟練地把褲腿捲起來,我便赫然看到傷兵兩條假腿,膝蓋以下釘著一尺多長的鋼筋螺絲,好像科幻電影中的機器人,叫人毛骨悚然。

    趙家旺的住屋是台灣一個什麼將軍太太,名字叫做某某馬莉的女人捐建,那個將軍太太還在房門口釘了一塊大銅牌,就像廣告牌一樣,記載許多歌功頌德的句子。我看了很反感,行善就行善,又不是立貞節牌坊,幹嗎弄得那麼招搖過市?

    以我眼睛所見,趙家旺家中基本上一貧如洗,沒有任何財產。傷兵在屋子中央鋪了一床蓆子,看上去就像展覽傷口的專業戶。我問他現在靠什麼生活?他回答像他這樣的A級殘廢,政府每月發給六千銖泰幣補助。我飛快地心算一下,這筆錢相當於月收入一千七百元人民幣,比我工資高一倍多。我問他太太做什麼工作?他愁眉苦臉地說在外面做一點小生意,每月有一點收入,養不活一家人。

    接下來我毫不客氣地給他拍了許多照片,提出許多關於金三角和打仗的問題,尤其是有關帕猛山、考牙山的戰場細節,他都努力地憑記憶一一作答,表情又慇勤又可憐,我看得出,他力圖使我滿意,就像水果商販討好顧客一樣。估摸把趙家旺壓搾得差不多的時候,該撤退了,我站起身來,這時候傷兵的臉上現出緊張的神情,因為如果我不給報酬,他也不能上大陸消協告我,這是一種自願行為。我鄭重取出一張面值為一千銖的泰幣放在他面前,並祝他安康幸福。我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幸福,戰爭注定使他終生痛苦,但是我的話還是要這樣虛偽地說給對方聽。他雙手合十,低頭念佛表示感謝。我在榮民隊裡轉了一圈,拍了照片就來到榮譽室。在門前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因為我看見有幾雙眼睛從裡面像猛獸一樣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裡四個玩牌的傷兵,他們停止玩牌,一齊轉過頭來把目光投向我這個陌生人,那種目光分明是興奮和有所期待的。榮譽室最醒目的是兩面旗幟,一面是泰國三色旗,與國王畫像並列,另一面是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與孫中山頭像並排。牆上還蒙著一匹紅布,上面留著那些做了捐贈善事的男女簽名。屋子另一頭則供著菩薩,燃著香燭。如此組合看上去雜亂無章,不過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這種關係恰好構成金三角漢人難民的歷史和現狀,就像樹根與枝幹的繼承關係。

    四個傷兵,三個漢人,一個緬甸佧佤,都講雲南話。其中一個余姓漢人年紀較大,有五十開外,他自稱四十年前就扛槍打仗,見過李國輝和柳元麟,其餘都不過三四十歲,算是年輕一代。他們都是與反政府游擊隊作戰受的傷,而且都被地雷炸斷腿。我奇怪地問他們,為什麼大家都傷在腿上?他們爭著告訴我,游擊隊安放許多殺傷地雷,這些地雷是從越南過來的,塑料雷,專炸人腿。人沒有了腿自然就打不成仗,也就消除戰鬥力。我回憶起中越自衛反擊戰,許多年輕戰士躺在醫院,他們也是被越南塑料地雷炸斷腿的。然後他們又紛紛提起褲腿,向我展覽傷口。

    提到打仗,傷兵的話多起來,津津樂道,我理解這是士兵人生中最值得誇耀的經歷。他們爭相講述打仗故事,講述受傷和死亡的感受,以及戰場親見親聞和逸聞趣事。我當然樂意他們爭相表現,儘管我知道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問到他們是否每月也得到政府補助六千泰銖時,他們的態度發生明顯變化。余老兵忿忿地說,補助定得不公平,他每月只得到一千銖,在座諸位,最多每月也就兩三千銖,而那些軍官定得就高。言下之意,都一樣的傷兵,政府官員沒有秉公辦事。

    我問他們日常都幹些什麼,做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們互相望望,都提不起精神。余老兵怏怏地回答說,沒有事做,女人在外面替人家幹活,做點小生意。男人麼,就混混日子。

    往後的交談就像白開水一樣越來越沒有味道。我看看表,覺得也差不多,該收場了,就向大家道謝,並贈鈔票表示心意。

    回到旅館,知青朋友焦昆來看我,聽說我給榮民隊捐了錢,立即忿忿地說:那些人,不要信他們的話,他們別的不會,就會騙人同情!這些人都是懶漢,無賴,賭棍,他們拿著政府補貼,好吃懶做,不勞而獲,吸毒,賭博,嫖女人,什麼都干,就是不勞動……你不該給他們錢,不要同情他們!

    我只好瞠目,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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