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理想之光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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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焦昆偷越國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知青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關進另一座臘戌拘押所,忍受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與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親戚,結果被緬甸警察抓起來,從此改變命運。她的未婚夫楊林聽說未婚妻失蹤,毅然深入金三角尋找,其間幾度生生死死,發生無數曲折故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對流浪的年輕人終於完成漫長的愛情馬拉松賽跑,三年之後,他們殊途同歸,在一個地名叫做美斯樂的山區學校,他們當上中國孩子的漢語先生。
曾焰說:她和丈夫楊林在美斯樂興華學校教了整整七年書,她教國文,楊林教數學和物理。那時候,興華學校的老師幾乎都是大陸知青,他們在這裡度過人生中一段年輕而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1980年,楊林決定離開妻子和家庭,獨自到數十公里外的滿星疊大同學校去教書。
我問曾焰:楊林為什麼要到滿星疊去教書?難道他不知道那裡形勢更複雜,更危險?
曾焰默然一會兒,我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些沉重。她說:當時美斯樂有許多關於我的謠言,人怕出名豬怕壯,你一旦出了名,謠言就如影隨形緊跟著你。中國人在哪裡都一樣,擅長播弄是非製造謠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唯恐別人比你過得好。楊林是為謠言所傷才決定去滿星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楊林也是被謠言殺死的。
我承認我在美斯樂採訪時,確實聽到一些對曾焰名聲不利的說法。許多人至今仍然津津樂道地向我重複當年的蜚聞流言,描述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故事,好像那些事情都是昨天才發生一樣。我懷疑地質問他們,難道曾焰給美斯樂留下的僅僅就是這些回憶麼?他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曾焰靠我們美斯樂出名,她憑哪樣該在台灣享福?
焦昆解釋說:美斯樂跟世界上所有唐人街一樣,窩裡鬥是一種特色,如果大家平庸就相安無事,如果誰不同一般就會遭到攻擊非議,所謂「出頭椽子先爛」就是這個道理。
我沒有見過昆明知青楊林,當然不是說沒有見過楊林照片,在我認識楊林時他已經變成照片。楊林下鄉前為雲南大學家屬子弟,父母都在雲大某系執教,恰好我在雲大讀書任教達十多年,因此當我前往母校採訪時,不乏認識和熟悉楊林的人向我講述往事。在我的印象中,楊林是個聰明、開朗、熱情和脾氣倔強的男知青,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對學生有責任感,屬於那種受學生愛戴的先生。受學生愛戴的前提是,你必須加倍愛戴學生。楊林有一條瘸腿,那是小時候患小兒麻痺留下的殘疾,當時按照知青政策可以照顧留城,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下了鄉。曾焰深情回憶說,楊林是為他們的愛情下鄉的。幾個月後,他又拖著一條瘸腿跨過國境尋找失蹤的未婚妻,在往後的金三角歲月中歷經漂泊艱辛。我為他們的經歷感動。我私下認為他們是一對愛情鳥,他們為愛情活著或者死亡。
問題出在,妻子曾焰開始出名了。
曾焰說,她從七十年代初開始悄悄寫作,1976年在台灣聯合報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七彩玉》,此後又有以知青漂泊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風雨塵沙》等陸續問世。她的作品視覺獨特,基本上以金三角和大陸知青為題材,在台灣和東南亞華人社會產生廣泛影響。
我問她:當時你還是個流浪知青,居無定所,也沒有受過很好的文化教育。你那麼年輕,怎麼就想到寫小說?動力是什麼,想當作家,想出名嗎?
她回答:也許這就是命運吧。越是漂泊,越是孤獨,越是思鄉,就越有一種傾述的衝動。比如寫信,一寫就沒個完,跟人聊天,越聊心中被觸發的東西越多,就越想寫作。漸漸這種衝動和願望就在心裡紮下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當時我們剛剛安定下來,住在一間簡陋的草棚裡,沒有傢俱,只有一張床,一張竹飯桌。楊林在飯桌上批改學生作業,我就伏在床沿上寫小說。如果說動力,恐怕就是這種傾述的衝動和願望,如果想出名,想當作家,名利雙收,當時在金三角那樣地方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說:你第一部小說寫了幾年?
曾焰答:前後寫寫改改,大概五年多時間吧。我把它寄給台灣聯合報,沒想到順利就發表了,準確說是連載,一下子在東南亞華人中引起很大反響。我沒有想到一個作家居然就這樣誕生了,是在草棚裡寫作的作家。
我說:你得了多少稿費?
曾焰偏著頭算了算,回答說扣除稅後大約有六萬泰銖(幣)吧,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我們教師的月工資才四百銖,所以在當地引起轟動,引起後來一些人妒恨,恐怕經濟收入是個重要原因吧。
我說:你們怎麼用這筆錢?
曾焰對往事很傷感。她搖搖頭說:你知道,楊林雖然腿有殘疾,但他是個生命力極其旺盛和有冒險精神的人,我們用這筆稿費買了一輛越野吉普車,正宗美國貨,雖然當時美斯樂土路難行,楊林還是把車開來開去,其樂無窮。後來他把別人一輛新車撞壞了,就賣了自己車賠別人。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曾焰成為眾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車,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個貧困和荒涼的山區,在一個以軍人為中心的男權社會,以及沒有文化但是並不缺少慾望的漢人難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諒,或者說不可饒恕的罪過。換種說法,女人出名必將成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這就是本世紀阮玲玉們的悲劇在中國層出不窮的原因所在。
我對曾焰的評價是,聰慧,文靜,執著和有悟性。她在那樣艱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寫作,一盞小油燈,孤軍奮戰,誰關心她的艱辛求索?誰看到她夜以繼日年復一年為寫作付出的心血勞動?誰曾想到她在寫作之餘仍要做教師和母親?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們一定會寬容她,讚美她,他們會說,看她多可憐啊,付出那麼大努力,還是摔得頭破血流!所以她是一個好女人。寬容和同情弱者是我們的共同美德,是我們最優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問題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車,所以她受到種種憤怒中傷都是必然的,或者說必要的,不然你怎麼讓別人心理平衡呢?別人心理失衡都是你造成的,所以當然是你的罪過。這時候有沒有桃色緋聞男女私情都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決不肯饒恕她,就像我們不饒恕叛逆和家族敗類一樣,誰叫曾焰不肯與大家一樣享受平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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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焰在另一座金三角小鎮回海住了半年,她在這裡獨居和寫作,因為這時候已經有不少華人報刊向她約稿。二十多年後的1998年我在回海呆過幾小時,拍下一些風景照片,回海地處帕龍山脈谷地,熱不可擋,距離緬甸大其力只有一小時車路。我被朋友告之,從前這裡是坤沙的勢力範圍,張家軍在這裡與泰國軍警打過仗。
曾焰在回海完成自傳體長篇小說《風雨塵沙》,然後來到滿星疊與丈夫楊林會合。我認為曾焰是個典型的東方女性,溫柔體貼,熱愛丈夫和孩子,她將自己有限的生命分成兩份,一份給了丈夫和家庭,另一份則貢獻給了文學。這樣的女性,我們即使不用「完美」這個讚美詞,至少也應該稱之為「優秀」。如果說丈夫孩子是曾焰靈魂的棲息地,是那個給她親情溫暖的遮風蔽雨的家,那麼寫作或者說文學事業就是她生命中的太陽,將她流離失所和漂泊無所依的孤苦生活照亮。對一個人,尤其一個心中燃燒著浪漫精神的女知青來說,這種照耀使她對今後哪怕荊棘之路苦難生活也充滿真情,充滿誠摯的希望和熱愛。
滿星疊大同中學是一所華文學校,當時有數十位漢人先生執教,其中多為來自大陸的男女知青。知青在金三角不稱「知青」,稱「下放學生」或者「小漢人」,他們與國民黨殘軍不同,雖然流落到異國他鄉,有人販毒,有人沉淪,有人隨波逐流,但是他們畢竟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過現代教育,是文明社會的火種,所以一旦撒落到蠻荒不毛之地,來到愚昧野蠻之鄉,他們大都順其自然地肩負起播種文明和教育興邦的責任。也許這是一種規律,是生活的必然,沒有選擇,但是沒有選擇本身就是一種選擇。我在採訪中得知,分佈在金三角廣大地區數以百計的華文學校,無一例外都有大陸知青任教,並且有的學校至今仍以知青先生為主。
比如曼塘村小,五名先生中有三名來自中國大陸,我認識其中一位章姓老知青,五十一歲,大有白髮蒼蒼的衰老模樣。通過交談得知,他已經在金三角各地任教近三十年。僅以每年一班,每班二十人計,他教過的學生至少在六百人以上。我望著他兩鬢白髮,心中湧出無限敬意。我想,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他是不是也該算得上個播撒火種的普羅米修斯?
自從1950年國民黨殘軍入侵金三角,大批隨著政治動盪以及各種社會原因湧入金三角的中國難民達數十萬(一說百萬!)人之多。這個人數眾多的漢人部落成為影響金三角歷史的重要社會力量。據說一時間說漢語和學習中文成為一種時尚,有如改革開放後國人學習外語。各種華文學校應運而生,這些華文學校不僅只對華人學生,也對所有的當地孩子開放。
通過對許多人採訪,我知道滿星疊華文學校很正規,與山外的清萊、清邁學校相比也毫不遜色,由於辦學條件好,報酬較高,吸引許多金三角知青到此執教,焦昆、楊飛、楊林、曾焰以及那位章姓知青都曾是這所學校的先生。據說坤沙時常要來學校視察,當然也不算什麼正規視察,無非走走看看,見誰同誰說話。他喜歡串門,同大陸知青聊天,有時碰上學校或者別人家裡開飯,也不拘小節同師生一起吃飯。坤沙體格高大壯碩,頭尤其長得大,這種奇特相貌很使身體瘦小的當地山民敬畏,他們尊稱他為「昭坤沙」。前面說過,「昭」就是神明或者帝王的意思。坤沙完全保持漢人習慣,襯衣長褲,手上喜歡拎一根籐手杖。這個世界聞名的大毒梟並不僅僅只對販毒感興趣,據說他的知識面相當寬,常常愛同知青討論有關中國歷史、哲學和政治問題,有次談到秦始皇,大家觀點不同,竟爭得面紅耳赤。
張蘇泉則永遠保持職業軍人的枯燥本色。他生性嚴肅,做事認真,據說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穿除軍裝以外別的衣服,你可以想像這是一個多麼刻板和機械的軍人!但是別人同時告訴我,張蘇泉決不僅僅是一介武夫,他喜歡讀書,喜歡音樂,戲劇,他家裡有台老式針頭唱機被視若珍寶,到處收集木紋唱片,有時人們聽見這位河南籍的總參謀長嘴裡哼哼嘰嘰的,原來他喜歡哼著家鄉河南豫劇梆子,時不時來上一段,居然有腔有調像個發燒友。他除了鑽研軍事,也常來與知青討論各種理論和社會問題。曾焰說,張蘇泉比坤沙更愛到學校串門,有時獨自摸到學校來,也不帶衛兵,鑽進知青寢室聊大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初到滿星疊,曾焰覺得一切都很新鮮,因為是坤沙總部,這裡不許吸毒,不准種植鴉片,更不許販毒製毒,儼然一個清明世界。我向曾焰提出一個曾經問過許多人的問題:既然是販毒集團,就應該不擇手段追逐高額利潤,那麼他們的生活是否荒淫奢侈,揮金如土,貪污腐化和窮奢極欲呢?
曾焰證實說:那是外人的一種主觀臆測吧。坤沙張蘇泉都沒有蓋什麼宮殿豪宅,也沒有三妻四妾僕役成群,他們都住在跟大家一樣的鐵皮棚屋裡。我認為曾焰所說都是事實,因為我在滿星疊採訪時,那些舊址已經毀於戰火,但是許多當地人都向我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們所看到的大毒梟接近儉樸的生活習慣。
我同另一位金三角詩人焦昆討論這個問題。我說如果販毒者不為錢,不圖享受,那麼他們是為什麼呢?
焦昆謹慎回答:也許按照他們所說,是為政治理想而戰吧。他們的政治理想就是建立一個獨立的撣邦共和國。
我說,可是這個在他們看來也許是至高無上的理想主義,恰恰是以犧牲大多數人,包括犧牲世界和撣邦人民在內的長遠和根本利益為代價的。崇高的理想張開惡魔的翅膀,這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嗎?
焦昆想了想說:據我所知,當今世界反毒禁毒投資最大,花費最多的西方發達國家,不正是一百年前那些靠販毒起家的最大的毒販毒梟國家嗎?是不是可以說,惡魔長出天使的翅膀來?我語拙,然後佩服,認為經典之至,簡直稱得上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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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滿星疊發生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坤沙出於對知識人才的敬重,宣佈為楊林曾焰夫婦在滿星疊水塘邊修一幢屋子。當然也不是什麼小洋樓別墅,而是普通平房,鐵皮頂,竹籬牆,只有兩間正房,也沒有什麼奢侈和特別的地方。只不過經坤沙宣佈修建,就屬於公費,顯得比較特殊,相當於一種破格禮遇。尊重人才尊重知識在當今世界已經成為共識,金三角從來沒有出過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所以以我們現在的觀點看,坤沙的破格待遇是一種順應潮流和有戰略眼光的表現。
問題出在曾焰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女知青(不是軍人)這一點上。建房事件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坤沙的決定立刻招致許多人不滿,那些在戰場上立下赫赫軍功戰功的軍官質問道:曾焰僅僅是個下放學生,還是個女人,什麼功勞也沒有,總司令憑什麼給她修房子?
可以這樣認為,沒有軍官就沒有滿星疊,而沒有曾焰滿星疊照樣存在,所以坤沙為曾焰夫婦修房子的決定是沒有理由和站不住腳的。人們懷疑到:曾焰是個年輕女人,坤沙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格外的企圖?
當然後來這幢房子到底沒有修成。坤沙太太勇敢地出面反對,坤沙太太是個佤族女人,不習慣講道理,她一生只管坤沙兩件事,替他生孩子和不許找另外的女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大毒梟坤沙也具有男人懼內的光榮傳統。據說坤沙太太與坤沙大鬧,並且當場抓破丈夫臉皮,坤沙只好表示收回決定,從此不再提修房子的事情。
我頭次聽說這件事,簡直驚訝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我想坤沙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大毒梟,他決定為誰建一幢普通房子還不是小事一樁嗎?但是我很快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坤沙之為坤沙,他是環境造就的,坤沙離開那個使他成為坤沙的社會環境,他還會成為赫赫有名的坤沙麼?
這就等於人不能拔著頭髮離開地球。
大同中學的學生,部分為滿星疊漢人子女,多數則是坤沙「巖運部隊」的孩子。巖運部隊就是楊飛說的童子軍或者少年預備役部隊。據說坤沙完全是受中國紅衛兵運動啟發,然後下令在金三角招募各族(不限於漢人)男孩,讓他們從小接受軍事訓練,過有組織的集體生活,同時學習文化知識,學習漢語,向他們灌輸忠於撣邦共和國的思想。他常常說有文化的軍隊才能打勝仗。巖運部隊的孩子長到十六歲就正式加入坤沙部隊,成為一名真正的士兵或者軍官。據國外資料披露,巖運部隊最多時達數萬人。
曾焰、焦昆和楊飛都做過這些童子軍的先生。我問楊飛:他們父母是否真心願意送孩子當兵?
楊飛回答:是的,因為在金三角,當兵基本上是窮人的唯一出路,所以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都踴躍把孩子送到巖運部隊。這樣除了減少吃飯的嘴巴,還能得到一份軍餉補貼。
曾焰說,大同學校課程與國內差不多,天天早讀書晚自習,文體音美勞德育,一樣都不缺,中考大考,照樣把學生攆得跟風車一樣團團轉。但是有一點區別,這裡使用的教材全部來自台灣。比如語文的啟蒙課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使用繁體字,而不是大陸學生習慣的第一課「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我問曾焰:你是唱著《東方紅》長大的,你對台灣教材適應嗎?
曾焰想想說:也沒有多大障礙。都是中國人,「三字經」源遠流長,在古代文化中能找到源頭,所以心情很平靜。
台灣教材都是翻越千山萬水,經空運,郵遞,然後再由馬幫運進山裡來,所以教科書是公共財物,每當學生讀完一門課程,書本就被留給下一屆新同學。楊林是個好先生,他年年都要受到校方嘉獎,雖然他腿不方便,他還是喜歡同學生一起打籃球,做遊戲,週末帶他們上山野營,講解有關動植物的科普知識。他的同事,昆明知青楊飛回憶說,楊林充滿朝氣,講課生動,深受全校師生的愛戴和尊敬。
這時的曾焰邊教書邊開始醞釀她的第三部鄉情小說《在那怒水澎湃的地方》。滿星疊表面十分平靜,風光如畫,鳥語花香,儘管國際環境變幻莫測,金三角到處都在打仗,但是颱風中心總是平靜而且安全的。事實上這是一種假像,生活中常常會有許多假像蒙蔽我們的眼睛和大腦,等到我們看到假像戳破,殘酷的災禍就像隕石一樣已經降臨頭上。
1981年歲末,一百多里外的大谷地發生激戰,很快傳來消息,國際緝毒組織一名美軍上校被打死。金三角天天都要打仗,這是一個戰爭的世界,所以這個消息並沒有影響滿星疊的正常生活。太陽照樣升起,農民照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學生照樣背起書包上課,學校書聲朗朗,男女先生照樣進教室講課,像園丁精心哺育幼苗。日子如流水,平靜得連一絲漩渦的跡象也沒有,我想如果不是一個可怕的早上,黑雲突然遮蓋天空,戰爭猝然降臨,對女教師曾焰來說,她的一生也許是另外一種模樣。命運往往是被災難改變的,不管是通往天堂還是地獄。
一瞬間,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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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焰說,她頭天做了一個夢,先是家裡客廳倒塌,接著一架飛機冒著黑煙從天上掉下來。她想不明白客廳為什麼突然垮掉,而那架飛機又為什麼不好好地在天上飛,非要栽下地來?可是還沒有等她想明白,卻看見丈夫楊林駕著一輛馬車得得地從山坡上衝下來,楊林酷愛運動,可是平時並沒有見他趕過馬車呀?正驚訝間,馬車從她身邊衝過去,她大叫楊林你等等我,沒想到丈夫一回頭,卻是個可怕的骷髏……
她大叫一聲,驚醒來心噗噗直跳,嚇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鄭的昆明籍女教師也有不祥之感,她在滿星疊河邊洗衣服,看見傍晚的山谷裡陰風慘慘,一片黑霧翻滾而來,嚇得她趕快躲回屋子裡去。後來她認為這是一種天象,一種血光之災的預兆,關鍵在於,當時並沒有人讀懂天地玄機。鄭老師現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稱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元月21日,太陽剛剛從東邊山上生機勃勃地露出臉來,這是金三角山區一個草木濕潤和鳥語花香的清晨。學生照例集中在操場上進行集體訓導,然後依次進教室上課,而曾焰則坐在自家門口改作業,她看見自己五歲的小女兒綺綺在草地上玩耍。
這天滿星疊有件重要事情,對老百姓來說並不重要,那就是撣邦聯合革命軍總參謀長張蘇泉過生日。張蘇泉生於1927年,時年五十五歲,民間稱「小花甲」。但是張蘇泉並不張揚,也不大肆操辦,只是按照中國人習慣,親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戰友聚一聚,擺幾桌酒菜,熱鬧一番,湊個人氣,據說坤沙將親自為參謀長賀壽。
一切同平常沒有兩樣,空氣清新,山林蔥綠,太陽熱烈耀眼,眼看離中國人的狗年春節還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罌粟已經進入開花季節,距離收割大煙只有不到半個月。滿星疊有了來來往往的人群,校門口一隊士兵出操歸來,軍營裡響起開早飯的號聲。這時候丈夫楊林從屋裡匆匆走出來,邊發動摩托車邊對妻子說,要去山下清萊府接回正在基督教會學校唸書的大女兒阿馨。曾焰低頭看看表,七點五十五分,差五分鐘到八點,後來這個時刻就像烙印一樣終生刻在曾焰大腦裡。楊林腿不方便,卻是個一流車手,這輛心愛的日本摩托車幾乎成為他的第三條腿,不論到幾百米外的學校還是上街他都要開車去。妻子曾焰仰起臉來,目送摩托車上的丈夫越來越遠,很快就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山坡上一團淡淡灰霧中。
曾焰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她與丈夫的最後一別。
命運是個魔鬼,曾焰說,丈夫跨上摩托,還朝她揚揚手,對她說看好小女兒綺綺,這張熟悉的臉龐、表情和手勢就像一幀放大的像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記憶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點五十五分,丈夫楊林就這樣對命運毫無察覺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歸路。
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也就是八點半左右,曾焰又看看表,學生訓導已經結束,教室裡已經開始上課,而丈夫楊林正騎著摩托車行進在去清萊的崎嶇山路上。她當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實這時的楊林已經發現山外的異常情況,正在從外面拚命往學校趕來。
曾焰說,事後得知,楊林完全可以逕直下山去,不管學校的事,或者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樣他就什麼危險也沒有,像所有劫後餘生的人一樣,至今仍然健康而快樂地活著,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他沒有選擇躲起來保全自己,而是當即掉轉車頭趕回學校。
學校一成不變的節奏是上課,大山深處的滿星疊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樣,貧窮而忙碌,村民週而復始地開始一天的單調生活,曾焰在自家門口批改作業,他們五歲的小女兒綺綺正在逮一隻青色的小螞蚱,而那個名字叫做楊林的男知青正在幾里路外瘋狂駕駛一輛摩托車飛奔而來。這是個歷史留給我們的全景式畫面。我們看到,佔據這個畫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陽升起的東方天空,一隊武裝直升飛機隆隆地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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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
寧靜的空氣中響起雷聲,或者說很像晴空中滾過一串悶雷,連續不斷的巨大轟鳴將滿星疊居民驚呆了。他們舉頭向天上張望,看到明淨如水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湛藍的天庭柔和深遠如海洋,一群受驚的鳥兒從樹林中竄起來,驚慌地躲向藍天深處。一輪太陽剛剛從山巔升起,在紅日照耀和萬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隊傳說中能馱起大山的黑色巨鳥排出整齊隊形,殺氣騰騰地出現在滿星疊上空。
整個滿星疊都被這個史無前例的壯觀景象震住了,許多人從來沒有見過武裝直升飛機,所有人的見識加在一起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直升飛機。學校師生紛紛從教室裡跑出來,呆頭呆腦向空中觀看,跟和平時期我們觀看飛行員表演一樣。當然直升飛機決不是來進行和平表演,也不是國慶觀禮或者讓滿星疊居民開眼界,他們是來打仗,來進行殊死戰鬥的。飛機上的各種火箭、炸彈和機槍早已對準毒品王國滿星疊,飛行員得到命令,堅決清除這個危害國家利益和世界人類安全的毒瘤。軍人為正義而戰,為消滅毒品而戰,這是一場神聖的戰爭,誰不擁護把毒品這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從我們這個藍色星球上清除乾淨呢?
幾乎同一時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樣顫抖起來,數十輛軋軋行進的裝甲車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鋼盔的黑色士兵出現在滿星疊四周山頭上。後來人們才知道,這是一場由國際社會和政府聯合發起對金三角最大的販毒集團進行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圍剿。戰鬥精心安排在張蘇泉過生日之際,為的是將大毒梟們一網打盡。
猛然間,槍炮聲響起來,透明的空氣立刻像玻璃那樣破碎了,到處都是像螞蟻一樣驚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機率先開火,向滿星疊發射火箭,學校操場是個顯眼目標,因此那些暴露的師生成了打擊對象。炸彈爆炸的熱浪令人窒息,到處硝煙瀰漫,機槍噠噠,密集子彈像無數毒蜂,瘋狂追逐驚慌逃命的人群,把他們打得血肉橫飛,無情地拋進死亡漩渦裡。
很快村子裡有了坦克和裝甲車令人心悸的鋼鐵碾壓聲,各種爆炸聲射擊聲震耳欲聾。曾焰緊緊抱住小女兒綺綺,像老母雞護住雞雛,頭伏在地上,身體像暴風中的落葉一樣簌簌發抖。至少幾天以後她才知道,就在這個危急時刻,炮彈和炸彈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的時候,她最親愛的丈夫,那個一條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楊林,用一種驚天動地的壯烈方式與她和孩子進行了最後訣別。
張蘇泉的生日酒席當然沒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隊伍迅速放棄滿星疊,鑽進山溝撤走了。政府軍大規模清剿一直持續三天,除逃進山上的人外,基本上把滿星疊變成一座無人區。曾焰和一群難民乘空隙躲進山上,後來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難。她雖然一直懸心丈夫安全,但是她知道楊林下山去接大女兒,所以她想楊林是安全的,大女兒也是安全的,剩下的問題是她必須保護好小女兒,等待戰爭過後一家人幸福團聚。戰爭好比海上颱風,個人的小船隻好聽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捱過漫長三年,女知青曾焰在無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風暴中漂流。曾焰說,當時她並不十分悲觀,相信戰爭很快過去,一家人必將破鏡重圓。
風暴終於平息。軍隊宣佈戰爭結束,平民被允許重返滿星疊。這時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處打聽楊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兒同樣正在滿世界尋找她們。在距離滿星疊還有幾里遠的一個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終於聽到有關丈夫的確切消息,這是一個噩耗,有人告訴她,楊林死了,是在學校裡被炸死的。
一個晴空霹靂!曾焰當即昏死過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過了很久,她才斷斷續續聽完這個壯烈的故事。戰爭開始不久,楊林駕駛摩托車衝回學校,當時校園一片狼藉,直升飛機正在開火,這個平時瘸著一條腿戴眼鏡的男教師沒有顧自逃命,他本來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為他有摩托車,有體力,地形熟悉,頭腦靈活,但是他沒有選擇逃跑。他轉身衝上硝煙瀰漫的教學樓,將一面飄揚的藍色校旗拔下來朝直升飛機用力揮舞。校旗飛揚,風把他濃密的黑頭髮刮得飛張起來,子彈嗖嗖地掠過耳邊,但是他絲毫沒有畏懼。後來我在金三角採訪時,許多活著的人向我證實,他們親眼目睹這個驚心動魄的壯烈場面。1982年元月21日上午,身體單薄的昆明男知青楊林高高地站在滿星疊學校樓頂上,他勇敢地揮舞校旗,並且聲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麼。這些由昆明方言組成的句子排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結實的人的身體,它們很快被子彈擊碎,落到地上的塵埃裡。據說楊林向飛機示威的主要口號如下:「滾開!……這裡是學校!……不許開槍!……混蛋!」等等。
一枚火箭彈在樓頂爆炸開來,人體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就像當今盛行蹦極跳,人被一根看不見的彈簧繩子拉向高處,然後張開雙臂,優美地投向佈滿戰爭硝煙的空氣中。然而楊林沒有飛起來,他像只中彈的小鳥,或者像塊破磚頭一樣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鮮血飛濺起來,大地增添一朵盛開的向日葵花。有人聽見男知青胸腔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似乎惋惜什麼,又似乎很滿足,然後他把頭一歪,臉龐深深埋進大地,親吻這片遭受不幸和苦難重重的金三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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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曾焰對我說,她要控告聯合國,向聯合國索賠。我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向聯合國控告與控告聯合國是意義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曾焰肯定地說,是控告聯合國!因為聯合國禁毒組織誤殺楊林,而楊林只是一個無辜平民,一個手無寸鐵的和平教師!他沒有武器,與毒品無關,是為保護學校才被軍隊殺死的。
我表示支持曾焰的正義要求,但是我的態度僅僅出於對朋友的道義支持和情感傾向。我私下裡卻認為,曾焰的控告不會成功,即使她是個堅強和有韌性的女性,也沒有理由創造奇跡。
因為從聯合國方面講,他們會找出更大更充足的理由。他們會說,出動軍隊掃毒並沒有錯呀,滿星疊難道不是金三角大毒梟坤沙總部所在地嗎?打擊毒梟和掃毒禁毒難道不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嗎?而那些政府軍官兵、美軍官兵更沒有責任,因為他們奉命向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國開戰,這是一場正義之戰,神聖之戰,是剷除毒品和保衛千千萬萬人類家庭免受毒品侵害而進行的一場正義與邪惡的殊死較量。他們向滿星疊開槍射擊,發射火箭,這都沒有錯,因為這是戰爭,你不能苛求軍人在戰場上先區分出好人壞人,毒販還是平民然後再開火。戰爭就是你死我活,是殘酷而且不講道理的事業,戰場上只有勝負而沒有對錯之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許多軍人也就是人民的優秀兒女都在禁毒掃毒戰爭中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包括那個在大谷地陣亡的美軍上校,他們難道有什麼錯嗎?他們不是最可愛的人嗎?
至於那些誤傷平民,哪一場戰爭受害最烈的不是平民百姓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抗日戰爭,韓戰越戰,軍隊傷亡幾百萬,老百姓的傷亡損失卻是這個數字的幾十倍幾百倍之巨!誰對他們進行賠償呢?他們不是都默默承受戰爭的災難後果嗎?即使是侵略者戰敗國日本,至今也拒不接受我們的戰爭賠款要求,他們難道不該賠款嗎?誰來主持這個正義呢?所以我估計聯合國官員會這樣回答曾焰,你去控告大毒梟坤沙並向坤沙索賠吧,因為他是罪魁禍首,沒有他就沒有滿星疊掃毒之戰,也就沒有平民教師楊林之死,所以一切根源皆出於毒梟之罪。
但是這本書即將完稿之時,曾焰又來信說,她想通了,已經放棄這個想法,因為這是不實際的,是自己一時激憤。我充分理解我的朋友曾焰,並為她服從理智而不僅僅是情感感到高興。
戰爭之後五個月,也就是公元1982年6月,曾焰獲准前往台灣大學讀書並在當地定居。當她和孩子第一次走出生活了十二年的金三角,走出這片似乎沒有盡頭的崇山峻嶺並走進象徵現代文明的飛機場時,她有一種結束漂泊和回家的熟悉感覺。當飛機騰空而起,她注視著機翼下面蜿蜒起伏的山脈和鬱鬱蔥蔥的森林,她想最後再看一眼美斯樂和滿星疊,看看那座已經長出青草長眠著親愛丈夫楊林的墳墓,但是她什麼也沒有看見。金燦燦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彷彿播下萬道火種,一剎那所有明晃晃的山脈和叢林彷彿都在燃燒,金三角像火炬般灼疼她的眼睛和靈魂。她突然感到一種根被拔起的撕裂的疼痛,這時她明白自己不僅在那片人跡罕至的土地上留下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同樣也留下生命的根。
儲蓄一生的眼淚閘門打開來,她幾乎把飛機淹沒在淚水裡,幸虧機上空姐見慣眼淚和生離死別,才沒有手忙腳亂地影響正常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