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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擇書如擇偶 文 / 易中天

    有句老話,叫「男怕選錯行,女怕選錯郎」。

    當然,這是從前。現在不怕了。選錯行可以改行,選錯郎也可以離婚麼!不過,改行畢竟費事,離婚也很麻煩。能不改不離,最好。

    何況還有改不了離不掉的。就算改得了離得掉,那損失也無法追回,那影響也無法消除。夫妻雙方是會相互影響的。康德甚至說一對夫妻相處日久,就連相貌都會變得接近起來,讓人覺得對像對象,當真「一對就像」(其實是他們的言行舉止神態表情都有了共同的情調)。面如此,而況乎心?遇人不淑,那可真是後患無窮,豈是含糊得的?

    讀書也一樣。

    讀書當然不等於娶妻嫁人,非得「從一而終」,一輩子廝守不可。換一種書或一類書來讀,也不像離婚改行那麼困難,更沒有什麼道德問題。但這決不等於說讀什麼書是無所謂的。書的意義,有時比配偶還重要。因為一個人一旦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往往就終身愛讀甚至只讀某一類書。這些書會影響他一輩子,甚至決定他走什麼樣的道路,有什麼樣的思想等等。比如毛澤東,依我看就是線裝書讀多了。如果多讀些翻譯書,情況只怕就會兩樣。

    即便書不等於偶,至少也近於友吧?讀什麼書,也就是交什麼人。古人云:「不知其人而視其友」。依我看,也無妨說「不知其人而視其書」。要瞭解認識一個人(當然是指那些斷文識字多少讀點書的人),只要看他平時都讀些什麼書,也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甚至能猜出他的朋友都是些什麼人。如果架上多為有思想有品位有份量的著作,自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相反,如果終日裡盡讀些不三不四的玩藝,則其人也難免會有些不三不四。不是說他人品一定不好,至少其品位就很可疑。

    人總是願意有些品位的。提高修養和品位,也是不少人讀書的目的和動機之一。如果讀來讀去,品位沒提高,反倒弄得俗氣了,豈非南其轅而北其轍?

    這就要有所選擇。

    選擇也不易。誰來選,怎麼選,都是問題。按照導師和准導師們的選擇照單全收是不行的。那個靠不住。媒體上的排行榜當然也靠不住。就算是什麼「影響世界歷史的××本書」,也未必就是最佳選擇。過去影響了世界歷史的,現在就一定還影響?再說影響世界歷史,又關我們什麼事?說到底,讀書畢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怎麼能讓別人來包纜?豈非「包辦婚姻」?《中華讀書報》的記者在調查「名著導讀」一類書籍的銷售情況時,一位讀者張先生就明確表示他不讀,因為感覺像是「第三者插足」。「導讀」之類的「循循善誘」尚不能接受,況乎「越俎代庖」的替人選書?

    那麼,自己來選又如何?也很困難。一個人,如果從來就沒讀過書的,他怎麼知道該挑哪類書、哪種書、哪本書?要想學會選擇,而且選得不離譜,除非他讀過很多。

    其實答案也就在這裡:要學會選書,必先多讀書。觀千劍而後識器。判斷力和鑒賞力都是從實踐中產生出來的,讀書也不例外。因此,初讀書時,最好什麼書都讀,就像結婚之前先廣交朋友,然後再從容選擇一樣。不要才見了一個,便忙不迭地「定了終身」。樹木後面是森林。一葉障目尚且不可,如果那「葉」還是敗葉,豈不更糟?

    書讀得多了,就有了選擇。這倒不是說從此就只讀一種書或一類書了。周國平先生說:「讀書猶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塊耽得太久也會膩味的」(《人與書之間》)。其實豈止是會膩味,只怕還會造成思想的偏頗和心胸的狹窄,大非所宜。所謂「有了選擇」,只不過是有了品位;所謂「有了品位」,也不是說從此只讀「雅」的,不讀「俗」的,而是說有了判斷力和鑒賞力,知道好歹了。好歹和通常所謂雅俗不一回事。自命風雅者,往往其實是「惡俗」;向為專家學者流不屑一顧的「俗物」,卻沒準反倒「大雅」。是雅是俗,全看你有沒有品位。沒有品位,便是《浮士德》或《紅樓夢》,也能讓他講得俗不可耐。

    品位只能來自閱讀的經驗。讀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好歹。這就要博覽群書。而且那「博覽群書」的「博」,還不僅是數量的「多」,更是品種的「雜」。朱光潛先生說:「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種類愈複雜,風格愈紛歧,你的比較資料愈豐富,透視愈正確,你的鑒別力也就愈可靠」(《文學的趣味》)。所以,終身只讀一種書或一類書是不妥的(哪怕這些書確實品位高雅)。它雖然能造成品位的純正,卻也難免趣味的偏狹。想想看吧,山間小溪固然清純,卻何如泥沙俱下的江河,廣納百川的大海?一個讀書人,如能有此胸襟,大約也就不怕「選錯行」或「選錯郎」了。

    倘若無此可能,恐怕也只好挑那公認的經典名著來讀。讀經典名著,雖然沒準會讀成個「書獃子」,卻肯定不會讀成個「二皮臉」。此外,年輕人多讀點古書,老年人多讀點新書,也是辦法之一。青年思想活躍。讀點古書,並無礙其創新,反倒能增其厚重。老年最忌僵化。多讀些新書,就能保證「生命之樹常青」。即便弄得「老夫聊發少年狂」,也沒什麼不好。但無論老少,最好還是博覽群書,什麼都讀一點。

    那麼,就不怕看花了眼,或者變成「野狐禪」麼?不怕。擇書如擇偶,又畢竟不是擇偶,其實不妨尋花問柳,見異思遷,「閱盡人間春色」的。何況,「野狐禪」也是禪麼!只要能悟得「無上正等正覺」,修成「正果」,管他什麼禪呢!

    或許有人要問,如果我讀了一輩子書,覺得讀什麼都好,並沒有什麼「最」喜歡或「最」合適的,又將如之何呢?當真這樣,我就要說,你作了最好的選擇。你想,一個人,一生中時時有愛情,處處有朋友,豈非幸福?

    當然,最好是,每個時期都有新朋友,卻也有幾個可以終身交往的老朋友。少年夫妻老來伴。人到晚年,能有幾本心愛的書為伴,而且常讀常新,該是多麼值得欣慰的事?

    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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