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照渠溝 六、晁錯之錯 文 / 易中天
我們首先要肯定,晁錯這個人,確有許多優點。最明顯也最難得的,是既忠心耿耿又深謀遠慮。惟其如此,這才冒著得罪四方諸侯的風險,頂著離間天家骨肉的罪名,力排眾議,頂風而上,強行削藩。這無疑是「盡忠為漢」,他的冤死也讓人扼腕歎息,班固就說「錯雖不終,世哀其忠」。但問題是,難道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一定要用自己的血來祭奠自己的理想?難道「始作俑者」便當真「其無後乎」?
事情恐怕並非如此。正如蘇東坡所說,人們常常只看到晁錯是因為忠心耿耿而死於非命的(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道他招致飛來橫禍也有自身的原因(不知錯有以取也)。晁錯確實深謀遠慮,但他的深謀遠慮,是對國家的,不是對自己的。他為國家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對自己的命運前途則懵懵懂懂,一無所知,甚至盲目樂觀,所以《漢書》說他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看來,即便是晁錯這樣的「智囊」,也不是什麼問題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當然,要說晁錯對自身的安危一無所知一無所慮,恐怕也不是事實。至少,當他的父親把問題的嚴重性指出來以後,他應該有所反省。但他卻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可見,他其實是想清楚了的。而且,正因為想清楚了,這才奮不顧身,一往無前。
這種「奮不顧身」的品質常常被人們視為一種美德,然而我們在讚不絕口的同時是不是也應該多一點思考?奮不顧身當然很崇高,但奮不顧身的人往往也很難為他人著想;而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也未必保得住國家。為什麼呢?因為國家並不是一個抽像的東西,它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的。因此國情其實就是人情。不懂人情的人,其實也不會懂國情。不懂國情,你又怎麼保衛國家呢?
忠心耿耿也如此。忠心耿耿是優點,但往往同時也是缺點。因為忠心耿耿的人往往固執己見。他們總以為既然自己是「忠」,則別人(持不同政見者)一定是「奸」;既然自己是「一心為公」,則別人(持不同政見者)一定是「一心為私」。這又哪裡聽得進不同意見?如果不能廣泛聽取不同意見,又豈能做出的正確判斷和決策?結果是,一旦他們做出某種決定,便一定自以為是,而且一意孤行。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決定是為公的,不是為私的。處以公心,就無所畏懼。無私者無畏嘛!
這下子麻煩就大了。實際上,作為一個政治家,還是有所畏懼的好。有所畏懼,謀劃才周全,行事才周到,計慮才周密。尤其是削藩這樣風險極大的事,絕非憑著書生意氣就可以進行的。書生意氣只能屬於書生,不能屬於政治家。政治家最忌諱的,就是意氣用事。政治家當然也要做非常之事,否則就不是政治家了。但是,首先,他事前一定要深思熟慮,要把來龍去脈和利害關係都想清楚了,把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周全,做好最壞的打算,才能下決心。其次,事情發生以後,他一定得臨危不懼,鎮定自若,不能自亂陣腳,更不能臨陣脫逃。第三,對於已然發生的問題,包括種種不測,他要有足夠的智慧去解決,而且是指揮若定地逐一解決。用蘇東坡的話說,就是「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可惜的是,這三條,晁錯一條也做不到。
晁錯主張削藩雖然很早,考慮卻不周全。我們只看到他極力鼓吹削藩,卻沒看到他做過什麼「可行性研究」,提出什麼「可操作方案」。對於由此而可能導致的風險,他只有「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一句空話。諸侯反了怎麼辦,他是沒有對策的。顯然,他只想到了「應該去做」,沒考慮「能不能做」,以及「如何去做」。他對削藩的困難明顯估計不足,對雙方的情況明顯掌握不夠,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焉能不敗?還有一點也很不好:他太想盡早完成這一偉業了。結果勢必急功近利,不講策略,草率從事。這就既沒能做到事先「知其當然」,又不能做到事後「徐為之圖」。
更糟糕的是,他也沒能做到「事至不懼」。七國反漢後,缺乏足夠思想準備的漢景帝方寸大亂,心急如焚。這時,他最需要的,是晁錯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幫他解圍。可惜,晁錯是書獃子,不是政治家。他不但沒有什麼錦囊妙計,反倒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情急之下竟然想出了兩個餿主意。正是這兩個餿主意,直接把他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第一個餿主意是殺袁盎。吳楚七國造反後,晁錯就和自己的副手、下屬商量要殺袁盎。晁錯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的副手有兩個,一個叫御史丞,一個叫御史中丞,下屬就是御史。晁錯說,袁盎這傢伙,接受吳王的賄賂(夫袁盎多受吳王金錢),總說吳王不會造反(專為蔽匿,言不反),現在卻果然反了(今果反)。我們應該殺了袁盎,就知道他們搞什麼鬼了(欲請治盎宜知計謀)。晁錯的副手和下屬卻不贊成。副手和下屬說,事情還沒發生時,這麼整一下,或許還有好處(事未發,治之有絕)。現在叛軍都打過來了,殺袁盎又有什麼用(今兵西鄉,治之何益)!再說袁盎身為朝廷大臣,也不應該和吳王有陰謀(且袁盎不宜有謀)。晁錯聽了,猶豫不決,袁盎卻得到了消息,通過竇嬰求見皇上,提出了「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的對策,被漢景帝採納,晁錯也就「衣朝衣斬東市」。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就連司馬遷也批評說:「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晁錯這一著,是不是臭棋?
第二個餿主意就是提出要景帝御駕親征,自己留守京城。誰都知道,帶兵打仗,是最危險的;留守京城,則是最安全的。國難當頭之時,任何忠臣,都應該把危險留給自己,安全留給皇上,何況這「國難」還是你晁錯惹出來的?你惹了禍,你就得有擔當。正如蘇東坡所說:「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然而晁錯卻反其道而行之,「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這就難怪不但袁盎主張殺他,就連其他大臣也主張要殺了(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實際上,像晁錯這樣把安全留給自己,危險留給皇上的大臣,恐怕哪個皇帝都不能容忍。所謂「烈火見真金,危難見忠臣」,晁錯的這個餿主意,確實讓自己的「忠」大大打了折扣。
所以蘇東坡說:「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相反,如果晁錯把危難擔當起來(已身任其危),親自率兵東向迎敵(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不讓君王受到威脅和連累(使不至於累其君),皇上肯定會把他看作可以克敵制勝的依靠(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那麼,就算有一百個袁盎,又能怎麼樣呢(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這就是晁錯之錯了。他錯在急功近利,錯在專政擅權,錯在自以為是,錯在得意忘形,錯在只有雄心壯志,沒有大智大勇,只知一往無前,不知運籌帷幄。他太想做一個孤膽英雄了,不知道改革會有陣痛,成名要付出代價,再偉大的戰士也是需要後援的。
非常遺憾的是,這往往也是歷史上那些改革家的通病。難怪司馬遷要說:「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我以此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其實明月又何曾照渠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