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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飛翔一:紙飛機 文 / 蔡駿

    場上比分一比零,足球場的喇叭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雖然這個球場的音響非常先進,然後在全場一片嘈雜的吶喊與幾個最常見的髒話詞彙的海洋中,傳到我耳朵裡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串音節。我有些頭暈,也許我天生不適合吵鬧的環境,而且我所處於的位置不太好,球門後面,進球的那個球門遠在整個足球場的另外一頭,我只看到遠方幾個人影晃動,白色的皮球閃了一下,接著就是全場一片歡騰。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居然連誰進的球也不知道,我必須承認,我有些厭倦了,我抬起了頭,看著黃昏時分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一隻白色的紙飛機掠過天空,黃昏的天空被夕陽染紅,那只呈現出一個角度很小的銳角三角形的紙飛機在球場上優雅地滑翔著,我彷彿能感到紙飛機後面拖出兩道長長的尾氣,宛如新娘的長裙的下擺,讓整個天空都黯然失色。

    然後,我又看到了一隻同樣的紙飛機向球場上方馬鞍形天空飛去,第三,第四,直到我數到兩位數,越來越多,我數不過來了,也許是某個球迷團體慶祝主隊進球的獨特方式。現在,球場的上空正飛翔著成百上千的紙飛機,也許是他們事先就準備好了的,全都疊成同一個形狀,那些紙飛機浩浩蕩蕩地在上空盤旋、俯衝、翻轉,在血色的天空下,居然讓我聯想到了奇襲珍珠港的零式戰鬥機群。

    我發現似乎全場人的目光都被那些紙飛機從球場上吸引到了天空中。一些紙飛機墜落在草地上,幾個球員停下了比賽撿起了紙飛機,又重新把紙飛機扔向了天空。我身邊的一些人,也從身下拿起了墊在座位上的報紙,疊成了紙飛機,扔向了天空,於是,那些紙飛機越來越多,我似乎產生了遮天蔽日的感覺。

    我也拿出了一張廢紙,按照我小時候的記憶,疊成了一架紙飛機,只是我疊的飛機特別醜陋,是啊,我都快忘了兒時的那些紙飛機是如何創造出來的。然而,我還是把我自己的紙飛機送入了天空,我注視著我的飛機,因為樣子有些怪異,所以它在天上那麼多的飛機中是那樣顯眼。我看著它,我覺得就好像在看著我自己,我的紙飛機,或者說就是我自己,正在飛向足球場裡的最高處,一股上升的氣流似乎在托著它的雙翼往上而去。當它幾乎接近足球場頂篷幾乎要飛出球場的時候,動力卻突然消失了,它又開始緩緩地向下滑翔,轉了幾個圈子,最後,一頭紮在了球門前的草地裡。

    以後的比賽,我沒有心思看完,只注視著那些紙飛機一架一架地墜毀在草地和觀眾席裡。當主裁判吹響了全場比賽結束的三聲長哨以後,最後一架紙飛機向球門後面的看台飛來,最後,這架紙飛機飛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即將墜落的紙飛機,這是最後一架,也許值得收藏。

    球迷們象潮水一樣湧向出口,我不喜歡擁擠的感覺,依舊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準備最後一個離開。十幾分鐘以後,當人潮散盡,一些清潔工出來打掃的時候,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天色已經黑了,在球場明亮的燈光下,整個球場上到處佈滿了紙飛機的殘骸,一片白色的狼籍。

    我終於從古老而塵封的記憶裡想起了什麼。

    公元十六世紀的上海縣,當時著名的魚米之鄉,人傑地靈,賦稅糧米供應南北兩京,棉布紡織業更是行銷全國,時有「蘇松甲天下」之稱。清人葉夢珠曾云:「前朝(明)標布盛行,富商巨賈操重資而來市者,白銀動以數萬兩,少亦萬計。」南方的糖、藥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匯聚上海。邑人褚華謂:「從六世祖,贈長史公,精於陶猗之術,秦晉布商皆主於家,門內常客數十人,為之設肆收買,俟其將械行李時,始估銀與布捆載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貨畢集,時人比之為「市貨盈衢,紛華滿目的蘇州」,有「小蘇州」之稱。在這「游賈之仰給於邑中,無慮數十萬人」的商業城市周圍的許多小市鎮也都發展起來。如朱家角、諸翟、安亭等,共有新興市鎮63個,均興盛一時。

    然而,正當此「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沉浸於一片繁榮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際,來自海上的大禍卻臨頭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國海賊王直引倭寇大舉來犯,連艦數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從浦東渡江直搗上海縣城,知縣喻顯科倉惶逃遁,倭寇大掠,滿載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縣城,死者無數,昔日繁華的上海成一片廢墟。

    雖然元代上海就已建縣,但並無城牆,此次幾遭劫戮,市民決意築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動出錢、出地、出力。首議者顧從禮捐粟4000石,助築小南門。太常卿陸深的夫人捐田500畝,銀2000兩,拆房數千楹,助築小東門。嘉靖三十二年十月開工,當年完工。城圍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門六座,東朝宗,南跨龍,西儀鳳,北晏海,小南門名朝陽,小東門名寶帶。另有水門四座。城上有敵樓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環抱,長1500丈,寬3丈。要害處築高台三座,名萬軍、制勝、振武。萬軍台上有丹鳳樓,樓分三層,遊人多登樓遠眺江景,故有鳳樓遠眺一景,為上海八景之一(其餘七景為:海天旭日、黃浦秋濤、龍華晚鐘、吳淞煙雨、石樑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霽雲)。

    城牆築成後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進攻上海。董邦政據城死守,各種火器齊發,斃敵無數,賊不敢近。圍城十八天方圍解。時有少林僧兵88人來援,大破賊於葉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薩摩倭船五十餘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於浦東剿賊,城中皆老弱殘兵,形勢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隊員數百人守城。倭寇晝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發覺,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殘部逃遁。後在水中撈得六十七具屍體,皆重創,頭顱腫大,口圓而小,色黝黑,確認為日本人。

    就在這場戰鬥勝利後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國教徒保祿」(根據一份十七世紀耶穌會呈給梵蒂岡的報告中的稱謂)誕生在上海縣城南太卿坊內的一間小樓中。

    當然,更多的記載說他誕生在縣郊的農村,但我更願意相信城廂內的這個說法,也就是誕生於喬家路的九間樓之說,儘管據說九間樓是崇禎年間建造的,要比他的誕生晚了許多年。

    「保祿」的祖父是個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當倭寇入侵上海的時候,房子和產業都給燒光了。「保祿」的父親想必是沒有繼承多少遺產,所以只能做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從事一些貨物的批發與零售的小買賣。

    我相信,「保祿」就是在上海縣城的街道與小巷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光。在四百多年前的某個黃昏,一個窮困潦倒以至於偶爾要靠種地才能維持生計的小商人的兒子,正從樓上狹小陰暗的格子窗裡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聳立的白色防火牆,而窄窄的街道對面是紅色的窗欞與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過破落的屋簷,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隻說不出名字的大鳥,正掠過火紅的天空。於是少年放下了書本,悄悄地跑下了樓梯,他從後門出去,那兒有一條寬度只容一人通過的小巷,他穿過長長的小巷,旁邊是豪宅高高的大牆,頭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縫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條寬闊的青石路上,他向東面跑去,十六世紀的上海街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氣味,那是南來北往的貨物與附近鄉下農民的氣味。還有轎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館裡的黃酒味,民居裡的炒菜味,藥房裡的藥材味,皮草行裡的皮革味,總之,十六世紀的上海把南來北往所有的味道都彙集在一起,放在街道裡發酵,又散播到空氣中漂浮著。少年聞著這些味道,不免有些暈眩,忽然,一陣風從東面吹來,那是另一股味道,讓人漂浮或者沉沒的味道,浩浩蕩蕩,波濤洶湧。少年順著風的來勢向東跑去,很快他來到了城牆腳下,自從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後,上海就再也沒有經歷過倭寇的災難,所以,這裡也就漸漸變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從馬道跑上了城牆,在高高的丹鳳樓上,少年倚著欄杆向著黃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紀的黃浦江煙波浩渺,西岸遍佈碼頭與各種船舶,尤以雙桅帆船為多,東岸則是一片江灘,青青的蘆葦叢生,成群的飛鳥在江岸翱翔,還有從長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鳥也掠過江面覓食。再往東,是一片坦蕩的浦東原野,那裡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網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陽覆蓋上了一層紅色。而此刻,面向著黃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陽正在丹鳳樓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見它。不但太陽,就連原野盡頭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幾十里外的沙洲上緩緩地鼓動潮汐。有誰知道,這個十六世紀的上海少年是多麼渴望同時看到大海和夕陽啊?

    此刻,一個風塵僕僕一身長途旅行裝束的陌生人來到了少年的身邊。陌生人把著欄杆,也望著黃浦江,長出了一口氣,終於回到「鳳樓遠眺」了。

    少年回頭,看著陌生人的臉,小商人的兒子見過的人很多,有廣東來的商人,寧波來的裁縫,蘇北來的轎夫,蘇州來的書生,福建來的水手,南京來的稅吏,但從來沒有見過眼前的這個人。

    你從哪裡來?少年問陌生人,就像是在盤問什麼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從四川來。陌生人禮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這裡就是我的家鄉,我是在四川做官,剛剛解職回鄉的。這個陌生人緩緩地說。他是從成都啟程的,坐船直下川江,進入三峽,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著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過武昌的黃鶴樓,湖口的石鍾山,當塗的採石磯,鎮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後來到吳淞口,進入了黃浦江。

    你還穿著旅行的衣服,是剛下碼頭的嗎?

    陌生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當他抵達了東門外的碼頭,仰望著丹鳳樓高高的匾額時,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沒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園林,而是直接登上了這座城牆上的高樓。

    少年繼續問,既然你的家就在這裡,為什麼不先回家,卻要上這丹鳳樓來呢?

    因為這裡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對準了極遠處的地平線這裡看出去很美嗎?

    陌生人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歎息著說,是的,無論我走到天下的哪裡,都及不上「鳳樓遠眺」的江景讓我著迷。

    可是,這裡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說,大海離這裡太遠了,人的目力實在達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東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許能看到遠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少年點了點頭,高聲說,我就想飛到天上去。

    陌生人啞然失笑,覺得眼前這個嘴唇上剛剛長出些絨毛的少年實在有趣,人沒有鳥的翅膀,如何飛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沒有馬的四條長腿,卻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長途旅行,因為人們有馬車。人沒有魚的鰭和尾,卻照樣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為人們有舟船。

    陌生人聽著少年的話,雖然有些彆扭,但似乎包含著更重要的東西,他鎖著眉頭問,你是說人們可以像使用馬車和舟船在陸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樣,利用某種工具在天空中飛行?

    是的。少年依舊看著天空。

    陌生人點了點頭,也同樣看著紅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問他,能不能把你的傘給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還是拿出了背在身後的油紙傘交給了少年。然後,少年撐起了傘,慢慢地爬上了欄杆,像走鋼索一樣,雙腳站在欄杆上,陌生人吃了一驚,叫少年下來,少年卻沒有聽。接著,少年在欄杆上站直了,向身體兩側平伸出雙手,右手握著撐開的油紙傘的傘柄。

    許多人都朝少年看來,丹鳳樓上的遊人,城牆上的小卒,碼頭上的挑夫,黃浦江裡的水手,許許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著這個站在丹鳳樓欄杆上只需跨一步就會從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來變成一團肉醬的撐傘少年。

    一陣風吹過少年的臉頰,很舒服,撐開後的油紙傘很大,在風中有些搖晃,他看著自己腳下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彷彿已飛到了雲端中。

    少年閉起了眼睛,飛吧。

    在那個黃浦江畔的黃昏,這個後來成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點就飛了起來,當然,如果他真的飛了起來,那麼日後也就不會有這個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們還是要感謝當時站在少年身邊的那位陌生的紳士的。

    當少年即將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時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欄杆裡面。而那把傘,卻已經飛了出去,油紙傘晃晃悠悠地在黃昏時分的江風中擺動著,一股風吹來,居然把傘吹向了比丹鳳樓的斗簷更高的高處。隨著洶湧的江風,那把傘在空中翩翩起舞起來,陌生人瞬間覺得那把傘的形體如同一個西域的美人,被夕陽灑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在雲端裡跳著古時候的胡璇舞。過了一會兒,風向變了,那把油紙傘快速地向黃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後緩緩地下降,最後,搖搖晃晃地落入了洶湧的黃浦江中。

    這時候,少年才慢慢地說,對不起先生,弄丟了你的傘,我父親正在做一筆油紙傘的批發生意,他會賠你一把新傘的。

    不用了,告訴我,為什麼要撐著傘站在欄杆上?

    因為你的傘很大很結實,而剛才的風向和風速都很合適,我會在空中駕馭風向的。

    陌生人看著少年的臉說,總有一天,你會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歲。

    都十五歲了,過幾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會試發榜後看到自己名落孫山的那天,還好,那一切都過去了,不過對眼前這個少年來說,還剛剛開始。

    陌生人繼續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光啟,字子先。

    陌生人點了點頭,目光裡有一種無奈,然後辭別了少年,走下了丹鳳樓。他走進了上海縣城的城隍廟東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裡。然後,他來到西面一座荒廢多年的園子裡,看著月亮漸漸地爬上樹梢,他已經打定主意了。幾個月以後,這座廢園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江南園林。以供他的父親,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爺子觴詠其間。這個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悅老親」之意,將這座園子命名為豫園。六十多年以後,當丹鳳樓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經作古的時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後人,買下了潘家的一棟舊宅世春堂,改建為上海第一座羅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順著豫園邊門的安仁街拐進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學分部裡,你會看到這座全部楠木構架的明代建築現在已經成了小學生的健身房。

    「廣東的天氣真熱」。課堂裡的徐光啟擦著汗,緩緩地說。幾個學生在悄悄地笑,他們用廣東話竊竊私語起來。徐光啟無法聽懂他的學生們究竟說的什麼,他也不願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對老師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熱的天氣讓他有些慵懶,窗外又響起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音,「踏踏踏」敲著青石地板。於是他捲著書本,凝神望著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樹,那些繁茂的枝葉一直垂到書院的窗口。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教室裡已經沒有一個學生了,作為老師,也許應該表示出憤怒,可他卻憤怒不起來,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放下捲成了一團的書,心想,也許自己確實不適合教書。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著木屐廣東女人又不知到哪裡去了,陽光從茂密的榕樹枝葉的縫隙間灑了下來。光線零零碎碎的,傾瀉在徐光啟的額頭,那個十多年前丹鳳樓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他也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遙遠的廣東。

    風從院牆上掠過,迷離誘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這裡是炎熱潮濕的南國,在兒時,他的小商人父親常常在家裡存放許多來自廣東和南洋的貨物,狹小的房間和陰暗的樓梯裡,到處都充滿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許是蔗糖或者是藥材,還有南海裡的鯊魚翅,這些奇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慢慢地在陳年的老屋裡發酵,真的說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統稱這為廣東味道。這來自遙遠南方的廣東味道散發著某種神秘的氣息,叩響了他身體深處的某個意識,於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慾望,少年的慾望,被來自南方的氣味所誘惑。於是,他從少年,成長為男人。如今,他終於來到了神秘的南方,卻什麼都沒有得到,那原始炙熱的幻想卻變成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在不斷地響起,慢慢地流逝著年華。

    十五歲那年的驚魂一刻,他差點從丹鳳樓上墜下送命,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們總是說小商人徐某人的兒子異想天開,居然想要在丹鳳樓上撐著油紙傘飛上天去。那次,徐光啟的小商人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讓十五歲的他一個月沒能起床,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丹鳳樓。

    許多年過去了,他知道,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潦倒的小商人,但依舊是深深愛著自己兒子的,父親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闖蕩碼頭、批發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鄉種地,都是為了兒子能夠讀書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樣低三下四的做一個被別人瞧不起的小商人。於是,父親逼迫著兒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苦讀偉大的孔子與孟子流傳給後代的那些經典。儘管父親對這些厚厚的書本裡寫的東西不太明白,但父親深信書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觸的銀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為古時候有一位皇帝說:書本裡藏著黃金,藏著糧倉,最後,還藏著美女。

    在他長大成人的歲月裡,他就像當年在丹鳳樓上遇到的那個陌生人一樣,走進了一個又一個的考場,從此,他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漫長的考試,將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歲,他成為了秀才,二十六歲,他參加了鄉試,卻沒有能夠成為舉人。於是,他沒有回到故鄉,而是循著一個古老的夢,來到了遙遠的廣東,在這棵百年大榕樹的腳下,成為了一名私立學校也就是書院的教師。

    當徐光啟在大榕樹下發著愣,幾陣輕風吹動他的亂髮,正暗暗盤算著是否要回到家鄉用這些年來教書積攢下來的積蓄買一塊地,種幾畝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陌生人,不過這個陌生人,卻明顯不同於當年丹鳳樓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於,那個人長得極不尋常,令徐光啟大吃一驚。這也難怪,自太祖洪武年間起,本朝就實行起了海禁,再也沒有前朝的馬可。波羅這種人了。

    簡單地說,這個陌生人不是中國人,而是來自遙遠的歐洲,他的漢文名字叫郭居靜,西文名字叫Lazarus

    Cattaneo.他來中國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穌的事業傳播到偉大的中華帝國,為羅馬教皇填補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這個渡過茫茫大洋,穿過半個地球,懷著一顆隨時準備奉獻給耶穌的心的人並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見到的這個普通的中國人,將成為在中華帝國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許多年以後,另一位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回憶說——中國南方大榕樹下的這一天是耶穌在東方的節日

    尊敬的梵蒂岡教廷及教皇:願天主保佑天主教徒,打擊褻瀆聖靈的新教徒,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我,天主的僕人,耶穌會的使者,利瑪竇,現在正在遙遠的中華帝國的首都北京,給偉大的羅馬寫這封信。願信差能夠平安地將這封信帶到澳門,願澳門的船長能夠平安的跨越南中國海與印度洋、大西洋、地中海,將我的信帶到聖彼得大教堂,讓尊敬的教皇知曉——中華的大門已經為主敞開。

    一切全來自天主的恩典,回想往昔,我們這些傳播天主福音的使者,是多麼渴望抵達遙遠神秘的東方,把天主與基督的光輝灑遍東方的大地。因為中國,這個偉大的國度,有著廣闊的幅員,數以億計的人民,與五千年的輝煌文明,乃是世界上最文明最龐大的國家和民族。彼國之人民,有其獨特之信仰,絕不同於其他蒙昧野蠻的民族。我幼年在歐洲學習時,就曾聽說東方的契丹國裡有基督徒,所以,中華是我的夢想,在我的心中,中華的人民始終與萬能的主同在。

    然而,中華的大門曾經頑固的對主關閉著,我們為此付出的努力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雖然,早在許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曾經抵達過北京,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天主的信仰也能自由傳播於彼土。大家都知道,聖徒沙勿略在耶穌誕生後第1552年就來到中國廣東沿海一個名叫上川的荒蕪小島上,窺伺了一年多的時間,想盡千方百計,也未能踏上大陸一步,最後帶著莫大的遺恨死去。此後,耶穌會士又在澳門建立起據點。這裡當時還是相當荒涼的邊地一隅。教士們以此為基地,屢作強行破門而入中國內地的嘗試,但還是不能成功。於是,有人面對中國海岸上的石頭感歎:磐石呀,磐石呀,什麼時候可以開裂歡迎我主啊!。

    然而,天主的光輝永遠照耀著信仰堅定的人們,羅明堅神甫終於獲得了成功,他被中華帝國的兩廣總督允准留居內地,而且於耶穌誕生後第1583年,將我從澳門帶入了廣東肇慶。

    為了使天主的信仰廣播於世界,我必須要尊重中國人的習俗,所以,在中國便要成中國人。我經過苦心的學習,掌握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漢語和漢字,一進入中國的土地就換了服裝,改穿起中國儒生的衣服。不只衣著,飲食、起居、禮節等方面也完全中國化,只為了向中國人表明,我們與他們同樣來自文明世界。

    在十幾年的歲月中,我遍游中國各地,愈加感到中國的文明迥然不同於歐洲,自成一家,甚至可說是世界上最完善的文明之一。然而,這並非表明天主的信仰就不適應中華,恰恰相反,中國的幾部重要的上古典籍與天主信仰有許多共同之處,文明的中華與天主絕不矛盾。

    在耶穌誕生後第1600年,我在中國的第二首都南京,經過耶穌會士郭居靜的介紹,有幸結實了一位中國著名的紳士,大儒生徐光啟。他是一位充滿智慧的人,談吐文雅,學識淵博,對天主持寬容的態度,充分體現了中國這個民族的種種優點。

    那一年的南京之會,我們曾經徹夜暢談了幾晚,在談話中,觸及到了一些極其重要的問題,現錄於信中——我:中國人都諱言死。用逝世過世去世辭世歿世,故去物故病故亡故,作古病歿崩殂命終,殞命壽終崩薨,夭殤卒等以代之。

    徐:這是庸俗人的習慣。君子並不忌諱死。

    我:不但不避諱,且當常說說。因為人人都知必有一死,卻不知何時死,怎可不弄個清楚明白?

    徐:中國人諱言死,並非想作惡縱慾。不過以死為不祥,不願宣諸口而已。

    我:死可引導人避惡向善,祥莫大焉。知死有五益:一,知道人人必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則斂心克欲,去惡向善了。二,財物不能帶去,就不再貪婪。三,世人的讚譽,對於死後的審判毫無用處。知此就殺滅驕傲與虛榮。四,想到地獄的大火,就可消解慾火。五,早有預備,就不怕死。臨死而能坦然無懼,心安不亂,才算善死。

    徐:人怎樣才能得善死呢?

    利:最好的準備是三和。即與神和,與人和,與己和。

    在我與徐光啟交談的幾夜中,還發覺徐光啟不但是一位學識過人的學者,還對自然科學極有研究,這在中國的文人中,極為罕見。他尤其精通農學與歷學,並提到他正準備研製一種特別的交通工具,可以在使人在空中旅行,並稱這種奇怪的空中飛行機器早在中國的古代就有人研製過了。

    在我和他長談的最後一天,徐光啟告訴我,他昨晚夢見走入一座屋子,有三間房子。第一間有一老人,第二間有一青年,最後一間空無一人。我當時覺得欣喜若狂,天主信仰最核心的奧秘終於能夠被中國人理解了,這就是神聖的「三位一體」教義。

    三年以後,徐光啟終於成為了一名基督徒,洗名「保祿」。

    願天主保佑這位高貴的教友吧,他將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基督徒。

    而更令人欣慰的是,在這之前的1601年,我終於進入了中華帝國的首都北京,見到了世界上統治臣民最多的君主——萬曆大帝。

    在萬能天主的保佑下,萬曆大帝也對歐洲產生了興趣,皇帝准許我定居在北京,自由地傳播天主教義。

    中華的大門已經為主敞開了。

    現在,不斷有教友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信仰的光輝正在中華廣闊的大地上擴展,我深信,中華一定會在天主的福音下成為主的堅強堡壘。

    現在,我寫下這些文字,讓尊敬教皇和教庭都知道這些,讓整個歐洲的天主教徒都為這個偉大的勝利而慶祝吧。

    主與我們同在,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阿門。

    您忠實的僕人利瑪竇耶穌誕生後第1605年十月二十日於北京北京的冬夜裡,街道上積著厚厚的雪,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風掠過一片死寂的宣武門,高大的城牆默默無言地凝視著一個小小的院落。在這個小院裡,還亮著燈光,在燈光下,有一個中國人,還有一個意大利人,正埋頭在書堆中。

    桌子上攤著一本拉丁文的《幾何原本》,作者是亞歷山大時代的歐幾里德。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拉丁文變成中國的方塊字。那個意大利人的名字叫利瑪竇,而那中國人的教名叫保祿,他還有一個更有名的中國名字,叫徐光啟。

    意大利人束著中國文人的髮式,穿著一身青衫,配著他那張高鼻子深眼窩的臉,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很累,看著眼前的這些拉丁文與漢文,他覺得那就像是一串念珠和一排磚頭,而現在他們做的就是要把念珠變成磚頭一樣困難。保祿也有些疲倦,他翻動了其他幾本拉丁文的書,忽然,在其中的一本書裡,落出了幾張夾著的圖紙。

    那幾張紙上畫著一些奇怪的圖像,第一張是一個圓盤,然而圓盤裡卻有四個輪子。第二張則是一個類似於碟子但卻是封閉的東西。第三是看上去像是中國農村裡井台上轱轤。然而,第四張圖他卻看懂了,完全看明白了,那是一對像鳥一樣的翅膀,他現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就是飛上天空的工具。

    這是誰畫的?他問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抬起頭,看了看圖像,然後說出了一個名字:列奧那多·達·芬奇。

    達·芬奇是誰?保祿問他。

    意大利人當然很自豪地說起了他的同胞,達芬。奇是歐洲最偉大的畫家,佛羅倫薩人,他畫過一幅表現耶穌在被羅馬人逮捕前最後一次與門徒們共進晚餐的情景,卑劣的告密者猶大將永遠被天主懲罰。而且,達芬。奇還設計了許多發明,瞧,那個像翅膀一樣的東西,就是飛行器。

    保祿問他,他的飛行器能夠飛行嗎?

    不,那僅僅只是一個圖紙上的設想而已,人怎麼可能像鳥一樣飛行呢?我記得1507年有人綁上自製的翅膀從蘇格蘭的斯特林城堡跳下,結果摔斷了大腿骨;還有兩百年前一個君士坦丁堡的撒拉遜人,穿上一件寬大的帶硬性支撐的斗篷從高處跳下,結果一根框架中途折斷,斗篷立即垮下來,他當場墜地身亡。而我的一位同胞,他於1503年試圖用自製的翼飛行,摔了下來,幸運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我也差點飛過。保祿慢慢地說。

    你說什麼?意大利人有些意外。

    沒什麼,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保祿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十五歲那一年。

    意大利人不再說話了,繼續把目光投向了拉丁文與漢字的海洋中。而保祿則看著眼前的這張圖紙,昏暗的燭光不停地搖晃著,於是,投射在紙上的光影也在晃動。漸漸地,他似乎能看到圖紙上畫著的翅膀也跟著一起晃動了起來,翅膀扇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最後,那架紙上的飛行機器衝出了圖紙,飛了起來,撞開窗戶,向北京的夜空飛去。

    一陣寒風吹來,燭火滅了,變成一縷煙霧。

    意大利人回過頭來,煩躁地說,糟糕,窗戶怎麼開了?這裡的冬天可真是冷啊。於是,他輕輕地關上了窗戶。

    這門大炮誕生在澳門,經過一次看來並不偶然的事件,被它的主人運往了中國的北方。把大炮從澳門運到北方可不是容易事,首先要牛車從鑄造作坊裡運到港口,然後,由幾十個苦力,用吊車把大炮吊到一艘巨大的葡萄牙帆船上。然後,船長一聲令下,載著幾百門大炮揚帆啟航。

    接下來是漫長的航行,中國海上遠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風平浪靜,一路顛簸,這門大炮卻始終安靜地匍匐在船艙裡的某個角落。

    不知過了多久,帆船饒過了山東半島,進入了渤海海峽,最終停靠在了天津。然後,帆船沿著海河而上,到吃水淺的地方,大炮們被從船上卸了下來,分裝到一艘艘小船上,抵達了通州。接著,再由牛車送到了北京城外的一處空地。在這裡,有一位叫徐光啟的尚書正在等待著大炮們。

    大炮們被一字排開,對準遠方,葡萄牙的炮手熟練地操作著大炮,開火精確地摧毀了遠方的目標。

    然後,尚書點了點頭,事實上,這批大炮全都是由他策劃一手引進的。他來到了大炮面前,葡萄牙炮手不知道這個穿著高級官服的中國人其實也是一位基督徒。他已經老了,滿頭的白髮,但是眼睛卻十分有神,步子也還健朗,他仔細地觀察著一門大炮的外觀,向葡萄牙人詢問大炮製造的過程。他用手撫摸著大炮的巨大炮管,嘴裡喃喃自語了許久,誰都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除了被他撫摸過的大炮。

    幾十天以後,這門大炮離開了北京,經過向東的大道,抵達了一座長城腳下的關口,在走過這道被稱為山海關的關口以後,大炮進入了一個軍事禁區,那裡佈滿了軍隊,一個又一個堡壘,沿著東南的大海與西北的山脈,在海與山的中間是一片狹長的土地。據說這條通道一直通向一塊遼闊的平原,那裡有無邊無際的森林,有漫長的寒冬,有人參、鹿茸,還有,一群夢想征服整個中華帝國的強悍的戰士。

    在最東面的一個堅固的堡壘上,這門大炮找到了自己應有的位置。在兩個垛口之間,這門大炮把黑洞洞的炮口伸向了東北方向的莽莽原野。然後,這門大炮沉默了很長時間,沒有人來管他,只有幾個值更的士兵,在深夜打著燈籠從它身邊走過的時候,靠在它的身上打了幾個磕睡。

    然而,對於一門大炮來說,沉默只是暫時的。終於有一天,大炮發現在遠方出現了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那些軍隊騎著高大的馬,舉著各種顏色的旗幟,粗略的數一數,一共是八種顏色。那些騎在馬上的武士全身披掛著鐵甲,戴著不同於明朝或者是歐洲軍隊的頭盔,背後則插著五顏六色的靠旗。當他們靠近大炮所在的堡壘的時候,整個大地都在顫抖著,似乎全都被馬蹄聲、刀劍碰撞聲、人和馬的喘息聲所籠罩著。看著那支軍隊越來越近,同為軍人,但大炮身邊的那些人卻似乎在渾身顫抖著,他們好像連手中的滑膛槍都握不住了,居然連火藥袋都打翻在了地上。

    忽然,有人把一枚沉重的炮彈塞進了大炮的身體,然後點燃了大炮身上的引線。火線低聲地尖叫著,最後,變成了一聲巨大的轟鳴,一顆炮彈衝出了顫抖著的炮管,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最終落在了那些向前衝鋒的騎兵隊中。

    又是一聲巨響,瞬間的火光沖天,接著是滿天飛舞的斷手和斷腳,血肉四濺,如同一場紅色的雨。大炮身邊的士兵們這才明白,原來滿洲人厚厚的鐵甲裡藏著的同樣也是血肉。然而,硝煙還沒散去,滿洲的騎兵卻還在繼續衝鋒,於是,第二炮又打響了。對面衝鋒的巨浪像是被一快礁石阻攔住了一樣,終於四散了開來,接著,第三炮、第四炮,總共發射了十幾發炮彈,整個炮管都被燒得通紅通紅了。

    當戰場上終於寂靜下來的時候,原野上殘留著許多殘缺的肢體,鮮血凝固在大地上,滲入了草根,滋潤了來年的青草。只有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還在夕陽中悲鳴著。

    一月後,聖旨傳到了這座小小的堡壘,這門大炮被封為「紅夷大將軍」,官拜三品,比這裡指揮官的級別還要高。後來,人們才知道,這門大炮剛運到北京的時候,曾被徐光啟大人親手撫摸過。

    那一年,士兵們似乎能從大炮上看到一個手印。

    滿洲間諜阿斯蘭向皇太極的報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名叫阿斯蘭,正藍旗人,祖上曾經跟隨愛新覺羅家族與朝鮮人打過仗。去年,大清的軍隊在遼西吃了敗仗,被一門明朝的大炮打死打傷了許多八旗將士,以後的幾仗,大炮都讓八旗軍吃了大虧。因為奴才精通漢人的語言和風俗,於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去明朝刺探軍情,以瞭解明朝大炮的虛實。

    奴才化裝成漢人,忍痛散了辮子,留起了額前的頭髮,改換成漢人的服裝,改名為張德勝,自稱是明朝撫順的漢人,因不願剃髮降清,逃難來到明軍守衛的錦州。奴才很容易就混進了明朝的軍隊,成為了一名守城的小卒。沒過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了原來這城上的大炮是明朝從一個叫紅夷的國家那裡買來的,所以,這些大炮也叫紅夷大炮。在錦州城外的一個堡壘上,有一門大炮,就是在去年的大戰中打死了咱們貝勒爺的那一門炮。這門炮已經被明朝封為了大將軍,據說這門炮這所以能打得准,是因為被明朝的一位大學士親手摸過而沾上了靈氣的原因。

    後來,奴才幾經打聽,才得知了這位明朝大學士叫徐光啟,是明朝松江府上海縣人,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及第,那些從紅夷人手裡買下來的大炮全是經徐光啟一手操辦的。於是,奴才決心去北京打探關於徐光啟的情況。奴才用重金光打通關節,收買了一個明朝軍官,他將我的名字上報到北京,說我一個人殺死了幾百個清兵,把我送到了北京領賞。奴才終於越過山海關,正大光明地進入了關內,來到了北京城。領完賞以後,奴才又繼續用錢財疏通關節,結果留在了北京。奴才想辦法打聽了徐光啟的情況,最後進入了他的府第,成為了徐光啟的貼身衛士。從此,奴才就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奴才所見到的徐光啟,其實已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但是他的精神卻非常好,特別健朗,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為人很和善,對奴才也很不錯,經常對奴才噓寒問暖。他是一個極有學識的人,對天下的形勢瞭如指掌。而且,他與一般的漢人不一樣,他在胸前掛著一個十字形狀的項鏈,而且每隔七天就到一個小房間裡燒香拜佛。後來,他對奴才說,他拜的不是佛,而是一個叫耶穌的西夷人。他說那個人是天主的兒子,出生在1600多年前的一個遙遠的地方,最後被釘死在十字形的大木架上,死後三天又復活升天,從此以後,人們就永遠紀念這個人,也永遠崇敬天上的主。總之,他說了許多深奧的話,奴才大多不太明白,最後,他還問奴才願不願意也像他一樣成為相信天主和耶穌的人。奴才心想,既然要打探情報,就要贏得徐光啟的信任,於是,奴才當即就表示願意入教。於是,幾天後,他給奴才施行了一個簡單的入教儀式,這個儀式很奇怪,奴才知道,要成為和尚首先得剃頭,而要成為徐光啟所說的天主教徒,則並非剃頭,而是洗頭,他把一小盆水澆到了奴才的頭頂,他稱之為洗禮,表示奴才已經成為天主的信徒了,還給我起了一個夷人的名字,叫彼得。當然,那只是奴才為了得到徐光啟的信任而被迫所為的,在奴才的心中,只有一個天主,這就是大清的皇上您。

    奴才發覺徐光啟不同於一般的明朝官員,他不僅精通文章,而且還善於格致之術,有時整日在房中面對一堆圖紙,紙上畫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其中就有奴才所認得的大炮的圖形,他說他正在改進紅夷人的大炮,使之發揮更大的功效。還有其他各種東西,據說都有著種種奇怪的功能。過了半年多,有一天他帶著奴才來到府中的後院,那後院除了他之外,從來沒有人進去過,看來,他是十分相信奴才了。那片後院佔地極大,在院子的一角,停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那個東西很大,卻生著一對又長又薄的翅膀,看上去每一個翅膀至少有三四丈長,近看才發覺那是竹子做成骨架,再用牢固的羊皮繃緊覆蓋在竹子間,就真的像是鳥的翅膀一樣了。在兩隻翅膀的中間,是一個小船似的東西,裡面藏著許多輪子和皮帶,小船裡有一個座位,剛好容納一個人坐在裡面。他在這個大鳥一樣的東西裡安裝著一些小小的部件,就叫著奴才一起幫他幹,那些小小的部件,看上去像輪子,輪子的邊上卻有許多小牙齒,像鋸子一樣,他管這個叫齒輪。在那像船一樣的東西裡,有這樣的齒輪許多個,一個挨著一個的咬合著,轉動其中一個最小的,其他的就都轉了起來,直到最後一個最大的連接著一根皮帶。那些齒輪和皮帶,還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兒都十分精密,按照嚴格的順序排列,徐光啟十分小心地擺弄著,叫奴才也當心著點。奴才和他干了許久,那些東西實在太複雜了,奴才實在難以勝任,直到日落之時,還是沒有完成,於是我們離開了院子。

    晚上,奴才小心地問他那個大鳥到底是派什麼用的。他告訴我那個大鳥是用來飛行的。對,千真萬確,皇上,那大鳥是一架用來飛行的機器,看到那對巨大的翅膀以後,就會明白的了。他還對奴才說,如果這台機器能夠造好,就能夠帶著人從天上越過山海關和遼西走廊,直接飛到遼東,飛到盛京,在咱們大清的皇宮頂上放火,甚至開炮,其效力勝過千軍萬馬。奴才當即大吃一驚,心想這東西若是真的飛到盛京的頭頂,咱們大清可就真的要遭殃了。於是,當天晚上,奴才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後院裡,摸到那個飛行機器旁邊,點了一把火,把那東西給燒了。大火熊熊,很快,那竹製的機器就化為灰燼了。當時,奴才的心裡還真有點惋惜,那東西若是真的製造出來,就能讓人在天上飛,那是神話裡才有的事情啊,不過,為了大清的基業,奴才還是一狠心燒了它。奴才知道這事一定會被徐光啟查出來,於是當晚就逃出了北京城,一路上翻山越嶺逃回了大清的地界,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皇上您的面前。

    啊,什麼?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種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這種事人們一般不太會相信,可這全是奴才親眼所見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過幾天恐怕就要遭到災禍了。哎喲,奴才該掌嘴,瞧這口沒遮攔的,可是奴才確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沒有半句假話,奴才絕對不是那種出去以後隨便編一個謊話,自稱自己立了大功回來討賞的那種人啊。

    皇上,您怎麼還不信奴才的話啊,那會飛行的機器確實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編的,哎,奴才不敢頂撞皇上啊。皇上饒命,饒命啊,奴才該死,剛才奴才全是在胡說八道,什麼飛行機器全是沒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說一句頂奴才一萬句。

    皇上,您怎麼還是要殺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極,你他媽的王八蛋,你別自以為了不起,其實你連這世上有會飛的機器都不知道,你有眼無珠,錯殺了我這忠臣。

    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北京的日頭似乎是會說話的,總是帶著些淡淡的憂傷,懶洋洋地鋪灑在地上,投射著幾根窈窕柳絲的影子。徐光啟生命中最後一年就是整日在這空曠的院落中度過的,除了每天早上天濛濛亮的時候,坐著轎子從府第出發進東華門上早朝,與不苟言笑的年輕的皇帝說幾句例行公事的話而已,其餘的時間就一直坐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靜靜地看著日頭的消長。

    在這空曠的院子裡,有一個角落黑黑的,有燒焦的痕跡,在地上,還有一些燒不化的金屬,呈現著圓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個最小的,還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完好如初的齒口。他就時常數著這些齒,從一數到二十,再從二十數到一。那有著漂亮的光澤和形狀的金屬,是他親自指導一個有名的銅匠打製出來的,是那樣完美,就像天上飛鳥的心臟。有時候夕陽會照射著這個小齒輪發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射在他的臉上,那些額頭的皺紋,被照得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輕人了,死亡離他已不遠了。

    想起了死亡,他卻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著夕陽,那輪夕陽就像手裡的小齒輪一樣金光燦燦,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樣,越到結束的時候,越是光華奪目,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那是人們通常對他的稱呼。可是,這美麗的夕陽,已經離落山不遠了,黑夜就快來臨了。於是,他趁著太陽還沒落山,想起了在成為「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之前的歲月,那個四十二歲才進士及第的窮舉人,那個在遙遠的廣東常常被學生們嘲弄的教師,那個在丹鳳樓上差點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兒子。此刻,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兒子,永遠都是。阿門。

    夕陽終於消失了,夜幕降臨,北京的夜晚無處不透著一股涼意。夜晚是屬於死神的,他一直相信這一點,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死亡。其實,他已經很熟悉死亡這個詞了,他看過許多人的死,也給許多人送過葬。比如,他的老朋友,意大利人利瑪竇。

    那是耶穌誕生後第1610年五月,這個意大利人死在了異國他鄉——北京。他再也沒能回到地中海,回到他的家鄉。而那個時候,他忠實的朋友保祿正在家鄉上海的農村裡結廬而居,是在為保祿的父親,也就是那個上海的小商人服喪守墓,保祿的父親曾在死前不久接受過洗禮,洗名利奧。

    保祿從上海趕到了北京,那時京滬之間的交通還不太方便,他是從大運河坐船來的。所以,當他抵達北京的時候,意大利人的軀體已經永久性的進入了棺材,保祿沒有見到他的最後一面。在那個時候,保祿曾想過,如果能夠從上海飛到北京,也許就能見上最後一面了。「如果從上海飛到北京」,在為意大利人操辦後事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卻時常浮現出這句話。

    直到意大利人死後的第二年,也就是耶穌誕生後第1611年11月1日諸聖節,幾乎北京所有的天主教徒都集中到了北京第一座天主教墓地柵欄墓地的公共教堂內。教堂裡燭光閃爍,香煙繚繞,在風琴的伴奏聲中,信徒們舉行完彌撒後,把意大利人的棺柩抬進教堂,高聲朗讀《死者祭文》,舉行喪禮彌撒並致悼詞。隨後,教徒們抬起棺木,緩緩走向墓地,送行的人們邊走邊哭,沉浸在哀傷之中。教徒們已在花園北端修建了一座圓拱頂、六角形的小祭亭,供奉著基督像和十字架,稱為喪禮教堂。教堂東西兩側各有一道半圓形牆,圈出了墓地的位置。花園中心原有四棵柏樹呈四方形排列,一座磚砌墓穴正好安置其中。

    棺木送達墓地,在喪禮教堂前,人們再一次為這個意大利人祈禱。保祿走在葬禮隊伍最前頭,他親手拿起繩索把他的朋友放入最後的長眠之所。然後,教徒們在墓穴前行跪拜禮致敬,結束了葬禮儀式。從此,這個意大利人的身軀與中國的土地融為一體。

    這就是利瑪竇的葬禮,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意大利人已經死了十多年了嗎?他輕輕地問自己,好像昨天還在和他說話,在說什麼?也許是在說達芬奇,和他圖紙上的發明。

    夜已經深了,星空裡一些東西閃過,他握著那枚小齒輪,緩緩地離開了院子。

    史書上說,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光啟,死於明崇禎六年十月初七的北京,也就是西曆1633年11月8日。

    徐光啟的靈柩是從北京運回上海的,也是坐著一艘官府的大船,從大運河的水路南下。運河到了蘇州以後,大船再轉進吳淞江,也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蘇州河。那時蘇州河的兩岸儘是水稻和棉花,一片滾滾的綠色,夾雜著寬闊而密集的水網。大船載著徐光啟的棺材在蘇州河上平緩地行駛,最後就進入了黃浦江,不久,大船就停在了十六浦的碼頭上。十幾名槓夫抬著紅木棺材走下了船,在高高的丹鳳樓下,所有的槓夫都感到棺材忽然沉了許多,於是他們停頓了一小會兒,抬起頭望了望丹鳳樓上高高的飛簷。然後,棺材又輕了,他們抬著棺材進入了上海縣城的東門。

    在棺材上面,覆蓋著一條皇帝賜與的白緞,長長的白緞上用漢文和拉丁文對稱地寫著——中國大學生徐保祿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全中國最有名的最大的學者和名士……

    棺材的後面,跟著一長串的送葬人的隊伍,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其中有幾十個歐洲人,他們大多是耶穌會的傳教士,經歷過南京教案之後都顯得有些頹喪。他們排著井然有序的隊形,也沒有像通常的那樣吹吹打打扔紙錢,只是一路的靜默無語。送葬的隊伍穿過了上海縣城東西向的大街,幾乎整個城廂的居民都聚集在大道兩邊目送著本地在大明朝最有名的士大夫的棺材通過。於是,這條大街上又聚集起了各種味道,來自南方的、北方的、大海的、內陸的,從男人的腋下,女人的發端、老人的喉嚨裡散發了出來。這些氣味混雜著,在上海的空氣中飄浮,飄到了棺材上,化為氣味的分子,滲透進了曾被油漆和豬血涮了幾十遍的棺材板。

    送葬的隊伍緩緩地離開了城廂,出了西門以後,又進入了廣闊的農田,他們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向西南方向而去。最後,他們停在兩條河流的匯合部,那裡有徐光啟生前研究農業的田園和家族的墓地。在一片田野裡,他們選了一塊空地,很快就挖了一個簡單的墓穴,在歐洲傳教士的祈禱聲中,棺材被慢慢地放了進去。人們又把土掩埋在棺材上,堆成一個小小的土丘,在墓碑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所有的教徒都在劃著十字。

    阿門。

    然而,故事還沒有完。

    事先聲明,以下純屬小道消息。

    這個消息是爸爸告訴我的,他屬於老三界的那個年齡,1966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紅海洋揮一揮手的時候,他們都成為了紅衛兵,鬧起了革命。當時,全國各地都掀起了破四舊行動,所有與舊時代有關的東西全都成了封資修,要被一掃而空了。特別是出現了衝擊文物古跡的浪潮,最有名的就要屬山東曲阜孔廟裡那塊皇帝御賜的「萬世師表」的匾額被大串聯鬧革命的紅衛兵扔到了火堆裡。上海也不例外,當然,要比其他地方稍微文雅一點,我爸爸他們組成了一個「保衛江青同志戰鬥隊」。雖然,毛主席還是號召大家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可是十八九歲的年齡,混身有著用不完的活力,成天想著鬧革命。於是,許多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對準了文化古跡,就在那一年,許多名人墓地和遺址還有寺廟教堂遭到了破壞。比方靜安寺的大木魚就被砸爛了,玉佛寺門樓前的那塊大匾也被紅衛兵踩在了腳下。革命軍前馬前卒鄒容的墓也被毀了,就連苦大仇深的勞動人民黃道婆她老人家的墳也給大水沖了龍王廟被無產階級的紅小兵給刨了。

    我爸爸所屬的那個戰鬥隊要真正行動的時候,卻發現上海有限的幾處文物古跡全給破壞過了,沒什麼地方供他們發揮才華了。最後,不知是誰說起在徐家匯附近有一個古墓,據說是明朝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大官僚的墳墓。於是,我爸爸去查了查資料,發覺那個墓主的名字叫徐光啟,家庭出身是小商人,也就是小資產階級,反革命的幫兇。後來做官做到了中央,成為一個大官僚,是封建皇帝手下剝削勞動人民的大元兇。更可恨的是,這個傢伙還曾和西方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急先鋒傳教士狼狽為奸,向中國人民灌輸天主教的那一套精神鴉片的東西,企圖麻醉中國人民,使中國人民成為帝國主義的精神奴隸。簡直是裡通外國罪大惡極的漢奸賣國賊。這種人的墓,就是應該挖,於是,我爸爸他們就準備好了各種工具,趕到了徐家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個墓。沒有人管,一片蕭條的樣子,他們立刻來了熱情,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明朝的墓很堅固,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挖開了墓,露出了那具紅木棺材,館材上有一條白色的緞子,保存很好,上面還模模糊糊地寫著一些外國字,足見躺在棺材裡的這個人已經徹底做了洋奴。這激起了革命小將們的義憤,原來對於死人骨頭的恐懼和對於掘墓要遭報應的古訓都拋之腦後了。他們三下五除二,把棺材板給撬了開來,當他們一個個都捂著鼻子準備面對一具殭屍開一場破四舊的批鬥會的時候。他們卻驚奇的發現,那紅木棺材裡面,居然只是一堆石頭。

    是的,我爸爸告訴我,當時他親眼看見徐光啟的棺材裡放著的只是一堆石頭,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折疊地整整齊齊的官服,官服上還有一個小小的圖章和一串十字架項鏈。他們後來把整個棺材都劈了,棺材板拆了開來,也沒有找到一絲半點的死人的痕跡。真不敢相信,原來徐光啟並沒有躺在他的棺材裡,這個墓是一個空塚。

    後來他們開始懷疑這究竟是否是徐光啟的墓,可是墓碑和棺材板上的那些文字,還有那個圖章刻著的是確實「徐光啟印」的字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提到了會不會鬧鬼,雖然我爸爸嚴厲地批評了那個人的迷信思想。但是最後他們每一個人都害怕了,於是,這些紅小兵們匆匆地撤退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文革結束以後,直到1983年,這個墳墓才被修復,重新得到了保護。

    然而,徐光啟究竟是否躺在他的墳墓裡呢?

    我不知道爸爸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一口咬定親眼所見,絕不會弄錯的。

    如果爸爸說的是真的,那麼哪裡才是徐光啟真正的歸宿呢?

    當然,這只是個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

    徐光啟是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出發的,他還給自己挽了一個特殊的髮髻,那是他年輕時曾在少年人中流行過的髮式,那時候在父親的嚴格管教下,他沒能夠留起來。而現在,頭髮有些稀少了,不過,還是勉勉強強地挽了起來,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銅鏡裡,對自己點了點頭。他脫去了寬大的朝服與長袍,穿上一件乾淨利落的短衣,蹬著一雙軟軟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間。

    迴廊與廂房間一片寂靜,人們還都熟睡之中,他盡量輕手輕腳地走著,天空中月亮還掛著,只是顏色變得很淡,近乎於一張白色的圓盤。冷冷的風中飄蕩著一些薄霧,霧氣帶著濃濃的露水懸掛在走廊的欄杆上,就連空氣也沾濕了他的頭髮。轉過幾個月門,他拿出鑰匙打開了後院門上的鎖。推開院門,一陣風吹開薄霧,一架生著兩隻巨大翅膀的機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這架機器,在兩隻巨大翅膀中間的一個船形空間裡坐了下來。然後,他搖動了一個把手,立刻,許多齒輪轉動了起來,一些大的齒輪又帶動了皮帶,於是發出了轟鳴的聲音。皮帶的終端牢牢地綁在大翅膀上,皮帶的運動帶動了翅膀,兩隻大翅膀開始有節奏地上下扇動了起來。翅膀扇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呼呼生風,整個院落裡都充滿了這種聲音,許多落葉和灰塵都被翅膀扇出的風高高地捲起,把最後的那點薄霧也扇得煙消雲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顫抖著,大地也在震動,直到一股來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飛行機器躍離了地面。

    他飛起來了。

    飛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會兒,就已經離地幾十尺高了,那個空曠的小院已經落在身下,整個大學士的府第也在飛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腳下是自己家的屋頂,而且那屋頂看起來越來越小,整個大宅門也都像變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陣風吹來,飛行器抬升到高空,整個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緩緩鋪展開來,如同一張世俗工筆卷軸。內城裡無數的四合院,中間還夾雜著許多大戶人家的深宅豪門,一切都如同畫工筆下的宣紙上被毛筆點出來的線條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車伕、轎夫、掏糞工們出來謀生計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卻已經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卻都是一些小黑點了。城門也許已經開了,他還能看到拉著甘甜的泉水的牛車轉動著車輪碾進了北京城,一些三大營的士兵開始扛起了鳥槍。於是,他拉動了一根鐵弦,鐵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產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飛行器隨著翅膀的變化而改變了方向,扇著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見了皇宮的角樓了,那些飛起的屋簷倒映在護城河裡,透過城上的牆垛可以看見裡面輝煌的琉璃瓦。飛到了東華門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魚貫而入,那些人穿著整齊的官袍,一個個似乎都沒睡醒的樣子耷拉著腦袋往皇宮裡走去。他們有些竊竊私語,無外乎是猜測他們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為何沒有來上早朝,是睡過頭了?還是被罷官了?還是年紀大了突然病故了?於是,有的人難過了,也有的人臉上難過心裡卻在高興。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尊敬的同僚正在頭頂看著他們呢。他跟隨著他的同僚們飛進了皇宮,穿過內金水橋,進入奉天門,就是三大殿廣場了。

    此刻,東方的太陽躍出了地平線,一輪紅日噴出一些蒼涼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萬丈光芒,讓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間,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國。離飛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與他同一級的同僚們已經步入了奉天殿,其餘更多的人則跪在殿外的御道兩邊。他似乎能聽到奉天殿寶座裡年輕的君王用憤怒的聲音呵斥道——文淵閣大學士怎麼沒來?

    這時候,他在飛行器裡大聲地回答,啟稟皇上,老臣正在您的頭頂。

    他的回答,年輕的崇禎當然沒有聽到,但是,當朝臣們結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時候,終於有人看到天上的飛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驚訝地仰望著天空,大臣們,太監們、宮女們,最後,是本朝年輕的皇帝。

    瞧,那是什麼?天哪,那是從天上飛出來的,而且飛在皇宮的頭頂,國無二君,天無二日,目空一切,簡直是大逆不道,晦氣晦氣。

    這位大人,請不要顛倒黑白,胡說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嗎?那是一隻大鳥,古書上所說的鯤化為鵬,就是這種鳥,鯤鵬之變,一飛萬里,出現在紫禁城上,當是我朝從此中興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賀這個好兆頭。

    他在飛行器上看著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來,立刻沒了興致,真沒意思,於是他掉轉方向往南,永遠地離開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飛出了北京城,飛在廣闊的華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運河,決定沿著運河飛。飛過通州、天津、滄州、德州、臨清,然後他拐了個彎,離開運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時是在雲層中飛行的,什麼都看不清,雲霧讓他的渾身都濕透了,鑽出雲霧的時候,已經在泰山頂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頂上的人看到了飛行器,以為是哪位神仙顯靈,紛紛跪了下來,燒香磕頭,他搖了搖頭,看了最後一眼泰山的風光,然後又鑽入了雲層。

    他經過了曲阜的孔廟,在飛行器上遙祭了孔夫子,然後又回到了運河沿線。在微山湖上,已經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準備好的水和乾糧,然後繼續飛行。進入了南直隸,也就是江蘇的地界。過徐州、淮陰、揚州,很快就到了長江邊上,飛行器過了長江,江面上一片迷濛,江中有兩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過金山寺上的有著古老傳說的那座塔,又來到了辛棄疾賦過詞的北固山上。離開鎮江,接下去是常州、無錫、蘇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劍池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金光。接著,他從蘇州進入了吳淞江,這時,他放低了飛行高度,沿著寬闊的吳淞江面。他幾乎是在超低空飛行,江水和兩岸的稻田被飛行器的大翅膀扇動的氣流捲起滾滾波浪,他似乎還能聞到稻花的香味和騎著水牛的牧童笛聲。

    對,就是這條路線,他對自己說,他似乎已經能夠想像到在這個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發現他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他們會等待他回家,但是他們永遠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們不敢公佈大學士失蹤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幾個月後,對外宣稱大學士已經突然病故。他們會用船載著他的棺材從北京運到上海,走大運河的水路,進入吳淞江。只不過,那時候他的棺材裡裝著的,應該只是一堆石頭和衣服而已。想到這些,他就在飛行器上輕輕地笑了起來。

    當一個下午就快過去的時候,終於進入黃浦江了。飛行器的翅膀掠過江面,一陣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架巨大的機器從他們的面前經過。飛到了碼頭,他能看到上海城牆和城門,還有,高高的丹鳳樓。他拉了一下鐵弦,翅膀扇動的角度和頻率立刻改變,飛行器迅速地上升。從城垛到一層樓,再到二層、三層,也就是當年那十五歲少年撐著油紙傘準備縱身一躍的地方。最後,他飛到了丹鳳樓的屋簷頂上。

    此刻,已經是黃昏了,江面被塗上了一層金色的塗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蘆葦隨風搖晃著。對面浦東的田野,一望無際,覆蓋著一片金色的陽光。於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時代最大的遺憾——這裡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現在,他看到了,就在這裡,丹鳳樓頂之上幾十丈的空中,同時看到了大海與落日。

    是的,在飛行器的右面是燦爛的夕陽,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陽和大海都在極遠的地方,夕陽喘著氣在最後掙扎著,放射出迴光返照的光芒。而浦東原野另一頭的大海,正在灘涂上漲潮,洶湧地撲上海岸線和大堤。

    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麗的大海和夕陽。而腳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築物和縣城內密集的房屋卻都顯得那麼渺小。他繼續提升飛行高度,視線裡的大海就越來越廣闊。最後,乘著夕陽的餘暉,他駕駛著飛行器向東飛去。

    他越過了黃浦江,整個浦東都在他腳下了,低窪處種植著水稻,而近海處種植著棉花,正是農家做飯的時候,下面滿是炊煙飄起。飛行器掠過田野,終於,他看到了一塊高出地面的小土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飛行器飛過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漲潮的大海,海浪洶湧,這裡的海水很淡,因為長江口就在附近。江水與海水混雜在一起,有時清濁分明,有時則混為一色,呈現出一種大陸與海洋交錯的感覺。

    現在,他明白自己已經離開大陸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對他說過,大陸之外,是更為廣闊的大海,中國的這片大陸,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國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則是世界上最寬闊的空間,進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從遙遠的歐洲來到中華,來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而他,也可以從中國出發,經過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現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沒有說過天空的意義,沒有說過從天空可以到什麼地方,也許最多只是說——從天空可以到天堂。現在,他想告訴已經進入天堂裡的意大利老朋友,從天空中,不僅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現在,整個世界都屬於他了。

    他繼續向大海飛去,離大陸,離長江口越來越遠了,海水也越來越藍,露出了海洋的本色。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麼也沒有,天色終於完全昏暗了下來,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東中國海上空,有一架中國人徐光啟製造的飛行器,正載著這個七十歲的老人,飛向未知的遠方。

    遠方是何方?

    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依然困擾著我和我的朋友們。

    海天茫茫。

    我小時候,住在閘北,靠近老閘橋的一片弄堂裡。在過街樓上,有兩間房子,房子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閣樓,閣樓雖小,卻有一個天窗,這種屋頂上的天窗,在過去的上海隨處可見,上海人稱之為「老虎窗」,據考證這個詞彙出自於英文。

    那時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張床,我就站在床上,把頭伸出窗外,看著窗外的屋頂。屋頂上儘是瓦片,除此以外,還有許多瓦片縫隙間長著的青草,有的人家還拿個放滿了泥土的臉盆放在屋頂上養一些洋蔥頭。當時,有一戶人家養著鴿子,那些鴿子常從我的頭頂飛過,我就把頭伸出老虎窗,看著領頭的那只鴿子,渾身雪白,漂亮極了,振動著翅膀,引領著身後的鴿群。我時常想像著那只白色的鴿子,它在天空飛行時所見到的地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閘北,它會見到大片的弄堂,無數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來自深海的魚鱗一樣覆蓋著這個城市,使得這個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還會見到一個個老虎窗,在屋頂盤踞的野貓,瓦稜上的青草,還有,一個把頭探到屋頂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後來,別人告訴我,我小時候居住著的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後才造起來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裡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區,在1937年的那場戰爭中,日本軍隊出動了轟炸機,向閘北的居民區進行了大轟炸,這就是有名的閘北大轟炸,這裡附近的地區全部被夷為平地,死者不計其數,絕大多數都是平民,其中還有許多女人和孩子。還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紀的上海縣城,曾經被日本海盜佔領,後來又築起了城牆打敗了日本海盜的老城廂,也遭到了大轟炸,許多古老的建築化為灰燼。浦東的沿海停泊著一艘航空母艦,從航母上起飛了許多飛機,對駐守寶山的中國軍隊狂轟濫炸,在我完成這篇小說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這一天,寶山的城牆被轟炸倒塌,姚子青戰死。進入十月,最為慘烈、最為關鍵的大場爭奪戰是在蔣介石的親自指揮下進行的,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下,於26日失守,師長朱耀華自殺。

    在上海的戰事爆發後的第二天,中國的空軍轟炸了黃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出雲號」,但是沒有命中。戰爭的第五天,中國空軍在楊樹浦上空擊落日機一架,一架中國戰機受傷,飛行員跳傘後被日軍包圍,用手槍擊斃了九名日軍,最後戰死。據我知道的資料,這是中國空軍在上海僅有的兩次戰鬥。

    現在,清場的人來趕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場,人們早已散走了,球場外的空地很安靜。一陣風掠過我的頭髮,忽然間,我的腦子裡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想去看海。

    於是,我搭上一輛末班車,在經過了一個小時的顛簸之後,終於來到了海邊,上海的海邊其實並不美,所謂的海灘不過是泥漿般的灘涂,在海水退潮的時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涼的海邊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海浪聲也輕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掛著。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睜大著眼睛,我知道,或者說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發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著兩隻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飛行機器從我的頭頂掠過。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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