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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天寶大球場的陷落 文 / 蔡駿

    一座座巨大的建築物正在吳名的面前緩慢地長大成人,儘管它們的外表在此刻是醜陋不堪的,彷彿一個個是被活剝了皮的巨人,只剩下一把鋼筋混凝土的骨頭和發育不良的內臟。但據說在不久的將來,它們會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象徵,吳名能想像玻璃幕牆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宛如我們英明的市長油光光的禿腦門。

    這是最後一個暑假了,前途未卜的吳名四年來頭一次回家,他幾乎認不出了,我們的城市已經成了一個大工地,似乎腳手架上的建築工人要比馬路上的市民還多。載重十餘噸的卡車威風凜凜地橫衝直撞,伴著震耳欲聾的柴油機撕扯著他的耳膜,而帶著濃重焦味飛揚著的塵土則刺激著他的鼻孔。當然,也有一些已經建成開張的商廈,紮著五彩繽紛的氣球和書寫著激動人心的標語。許多看來日子還挺好過的人拖兒帶女摩肩接踵地踏進商廈來為國家擴大內需,全然不顧油亮的頭髮被塵土染髒。

    吳名的瓦房已經被拆成了一堆瓦礫,據說明年將在此建起一座二十八層的三星級酒店。他的父母正擠在市郊的一間狹小逼仄的臨時房中,等待著新的住宅區的建成。現在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不再有彈著吉他吟唱憂傷的情歌的少年,也不再有拉著古老的二胡的盲人,也許他們都進入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走著走著,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從大地的深處洶湧而出,控制著他的雙腿,控制著他的命運,他無法抗拒,或者說他必須要順從。於是,他在一個巨大的工地前停了下來,打樁機與推土機正轟鳴著掀開大地,在已經幾米深的地基中,吳名發現了什麼————在一瞬間的驚訝顫慄之後,他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一個古老的預言。

    「本報訊昨日本市某建築工地在施工過程中發現一處古代遺址,以及大量不明骸骨,現市文物正組織力量進行進一步發掘,尚不能斷定其年代,用途及規模。」

    陽光穿越了滿世界落不定的塵埃,勉勉強強地來到了這個沉睡已久的地方。在一片灰色的煙霧中,十萬亡靈終於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氣,儘管這空氣混濁不堪,但也足以使靈魂們騰空而起,籠罩瀰漫於我們的城市。但凡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只是十萬具朽骨,層層疊疊,似乎一望無際,在第一縷陽光刺激下,他們的痛苦彷彿已響徹雲霄。這宛如死城龐培的景致,讓我們的想像力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一個專程從北京趕來的大學教授用腳跺著一堆朽骨肯定地說這是楚霸王項羽在巨野之站後活埋二十萬秦兵的所在。

    又一位著名的史學界的泰斗興奮的宣稱這是三代時期奴隸主以活人做殉葬品的確切證據,這將標誌著又一項偉大的發現。

    一個戴著大蓋帽的人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宣佈這是抗日戰爭時日軍製造的萬人坑,我們必須要牢記歷史,警惕當今日本右翼勢力的復活。

    當然,還有古戰場說,上古祭壇說,古代瘟疫萬人塚說,甚至還有外星人說等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可這並不會影響我們的城市一日千里的發展,只不過在城市規劃中少了一棟大廈而已。

    吳名顯然無法在擁擠的臨時房中住下,他來到一大片已被拆了的瓦房中,在最後一排未拆的房子中租下了一間無人問津的小閣樓。

    夜深人靜,吳名難以入睡,而當他勉強入夢,也被夢中奇怪的故事所驚擾,彷彿許多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時而讓人心驚肉跳。突然有一種沉悶的撞擊聲從某個靈魂的深處傳來,忽遠忽近,像一陣擊打在心頭的鼓點。他必須醒來,彷彿受到了一種召喚,於是他起身走出房門。月光如洗,淒冷地照射著大片的瓦礫堆和其中瘋長的野草,在中央的平地裡,有一個人影來回閃動著,上半身白,下半身藍,真像個幽靈。吳名屏住了呼吸緩緩靠近,原來那是一個赤著上身的人,面對一個足球和遠處一堵殘垣斷壁。他加速度地助跑,有力地擺動左大腿,帶動小腿,以腳弓抽射,皮球呻吟了一聲,然後向子彈一樣飛去,在三十米開外的牆上發出沉悶的回聲。

    「本報訊:昨日我省最大的高科技項目——中外合資盛世集成電路有限公司正式投產運行,本市市長兼市委書記與本市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方董事長出席了投產儀式,並為儀式剪綵。預計該公司可為本市創造10%的GDP增長和1000多個就業機會。」

    黃昏時分,街頭瀰漫著渾濁的霧氣,街燈早早地被打開了,在遠處看,忽明忽暗如同幽靈的眼睛。汽車們排著長隊,匍匐前進,過早打開的大光燈,噴出奇特的光線,把無數細小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吳名茫然地站在街頭,吐出了一口長氣,卻忽然見到了昨晚上踢球的那個人,原來他是個賣報紙的。那人賣完了最後幾張報紙,向著古代遺址的工地的方向走去。於是,他也勾起了吳名去看一看的慾望。

    買報紙的停好了自行車,偷偷地從一個破了的圍牆裡鑽了進去,隨後,吳名也跟了進去。此刻大概考古隊和工人們都已經收工了,巨大的工地內沒有幾個人,而那成千上萬的骸骨則已經被推土機清理掉了一大半。地表已開始露出來了,而四周似乎本來就是一層層的巨大台階,圍繞著當中一片巨大的橢圓形空地。賣報紙的在吳名十幾步開外,似乎異常的興奮,居然大膽地跨過了隔離欄,跳進了一堆枯骨之中。他的舉動立刻引來了一個警察和一個考古隊員,他們把他拉了出來。賣報紙的大聲地對他們說:「這是一個足球場,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個足球場!」

    「神經病!快滾。」

    他被趕了出來,迎面撞到了吳名,說:「你信不信,這是一個足球場?」

    「我信。」吳名回答。

    幾年前,我們這個城市有過一支職業足球隊,毫無疑問本隊是全國最弱的一支職業隊,沒有老外洋槍助陣,也沒有內援加盟。我們的教練是少體校的老師出身,我們的球員選自全市各企業的業餘隊,更重要的是我們嚴重缺乏資金,沒有一家企業願意贊助,若不是一家小得可憐的校辦工廠送給我們幾萬塊錢,恐怕連註冊都成問題。我們的球員月收入比下崗工人高不了多少,主場僅能容五千人,通常到場的觀眾只有此數的十分之一。而我們往來於主客場的交通工具從來都是火車,並且是硬坐,飛機只是一種夢想。所以,我們能參加甲級聯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也從來就沒人奢望過我們能夠保級成功。但有一個人相信,他每場比賽都拼盡全力,以致於雙腳傷疤纍纍,內傷外傷纏身。一個賽季中他攻入了全隊少得可憐的總共十二個進球中的十個。但最終球隊還是以二十二戰全負的空前絕後的糟糕戰績提前十一輪降級。更可悲的是除了一個人以外,無人流淚,我們的球隊無聲無息地來到聯賽中,又無聲無息地離開聯賽。我們的主場門票低得可憐,一塊錢三張,鐵定降級之後更是免費入場,可依然無人問津,沒有電視轉播,沒有墨西哥人浪,我們是一支無人知道的小草,自生自滅就是我們的歸宿。

    降級之後,這位在本市默默無聞的全隊的最佳射手因為渾身傷病沒有轉會,而是隨著球隊的解散而回到了原來的工廠。兩年前,他下了崗,以賣報維生。他叫錢鋒,現在正直勾勾地看著吳名:「你真的相信?」

    「當然。」

    「本報訊:昨日下午16時,本市最高建築——38層,155米的盛世大酒店正式結構封頂。盛世大酒店由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投資,集餐飲、娛樂、住宿、商務於一體,預計於明年一月正式投入運營。」

    四年前,我們這坐城市陷入了有史以來以來最大的困境,市郊那坐鐵礦在經歷了近百年的掠奪性開採之後終於壽終正寢了。1900年,本市就是由於採礦業與鑄鐵業而從一個小村發展起來的,而現在,又眼看要因鐵礦而衰亡了。全市大部分的工人都下崗了,企業大量破產,正當人們的心理防線即將崩潰之際,新任的市長兼市委書記來了。這位市長雄才大略,高瞻遠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經邦濟世之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能。他的錦囊妙計就是騰挪之術,地皮就是最大的財寶,再加上他的表弟經營的盛世投資有限公司的操作,老城區在幾年之內就已夷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商業區,工業區,住宅區錯落有致,是名副其實的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了。毫無疑問,市長成了我市的英雄,把我們從前所未有的危險中拯救了出來,並且使我們達到了繁榮昌盛的最高峰,至少與過去比是這樣的。如今我們的城市欣欣向榮,一日千里,失業率降到了最低點,而物價指數則持續平穩,除了城市環境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外,一切都是那麼順利,足以使我們為我們的市長樹立一座豐碑。

    回到住處,吳名又看見了退役球員錢鋒在門外的空地中踢球。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於是產生了興趣,他靠近了赤著膊,且大汗淋漓的錢鋒。

    對方似乎對吳名的誠意毫無所動,依舊自顧自地玩著球。吳名不想放過他,問:「為什麼那裡過去是足球場?」

    沒有回答,錢鋒收起了球,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吳名繼續問:「我相信你說的話,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他搖了搖頭,穿上衣服:「我是個沒用的廢物,別信我的胡說八道。」然後他向外走去。

    「我也是個沒用的廢物。」吳名在大聲地說。

    錢鋒終於回過頭來:「這是一個夢,一個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夢,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那個古老的球場裡踢過球。」

    「本報訊:據市統計局最新統計,本市一至六月份國民生產總值比去年同期同比增長15.8%,高於全省平均值8個百分點,連續三年創全省新高,為完成今年人均GDP超3000美元的任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過了幾天,當人們從夢中醒來,發現我們的城市一下子清靜了許多。大街上橫衝直撞的大卡車和攪土機都好像消失了,推土機和打樁機震耳欲聾的轟鳴也嘎然而止了,無數的建築工在一夜之間都神秘地離開了我們。也就是說,我們熱火朝天的工地們寂靜了下來,就彷彿被瞬間冰凍了起來。只留下一棟棟開膛剖腹的高樓大廈,如同一大群還未長大就被拋棄的孩子,倒也成為了一種霎為壯觀的獨特風景,只剩下那座古代遺址中,還有省考古隊在孤獨地忙碌著。而許多剛被拆毀的舊房子,還沒來得及清理的工地上的景象彷彿是遭受了地毯式轟炸的蹂躪。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許這只是技術上的問題,也許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也許這已不是也許。

    又過了幾天,我市工業最大的希望,盛世集成電路有限公司在投產十七天以後,突然停產了。這個重大的消息並沒有見報,但早已從上千名重新下崗的工人們口中傳遍了全城。然後,人們發現已無法正常從銀行中提錢了,這使得銀行門口排起了長隊,形勢混亂,不得不出動了許多警察以維持秩序。這些可怕的消息象瘟疫一樣四處傳播,讓人們聞風色變,心驚膽寒。於是還有許多流言飛舞在我們城市的上空,如同這污濁的空氣,關於四年前我們曾經陷入過的困境許多人還記憶猶新,自然而然,各種奇特的聯想使這座城市披上了層灰色的外衣。有人度過了好幾個不眠夜,也有人乾脆離開此地另謀生計。而萬眾矚目,受到所有市民熱切期待的市長卻保持著沉默,不過這樣更能激起大家的希望,因為我們雄才大略的市長正在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他一定會不負眾望,挽狂瀾於既倒,帶領我們順利度過難關。

    今夜的星空神秘而美麗,雖然被渾濁的空氣所污染,但卻像披上了一層婚紗,保留著幾顆亙古不變的恆星。星空下的城市像是一片初生的水泥森林,不知該是陰森可佈,還是宏偉壯麗。在幾十棟落成或未落成的大廈環繞中,最後一片荒地孤獨地躺在那兒,如同古老森林環抱中的曠野。吳名與退役球員錢鋒正坐在荒地中央聽著一陣陣不知來自何方的風在高處打著忽哨。吳名幹活的地方已於一周前停業了,而錢鋒的報紙今天一張都沒賣出,因為人們已不再相信報紙了。他們一無所有地就像這荒涼的地方,靜靜等待終點的到來。然後,他們各自做了一個夢。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本城是一座繁榮昌盛的大城,方圓十二里,人口十餘萬。商賈南來北往,車馬川流不息,東到扶桑,西至大食,南往爪哇,北抵羅剎。儼然是一派盛唐氣象。而本城居民最大的愛好是蹴鞠,也就是古代的足球。

    如果要寫一本世界足球史的話,應從中國的戰國時代寫起。而到了漢朝,蹴鞠已與現代足球很相似了。《漢書》記載,漢高祖劉邦就是個鐵桿球迷,他在皇宮裡造了巨大的球場,稱為「鞠城」,有圍牆,看台,球門稱為「鞠室」。至於世界上最早的足球技術書,則是漢初的〈〈蹴鞠新書〉〉,而最早的有關裁判的著述則是東漢李尤的〈〈鞠城銘〉〉。三國演義中一代梟雄曹操也曾熱忱地投身於足球運動。到了唐朝,出現了充氣的皮球,外殼由八片皮革縫製,內用動物的胞充氣。過去西方人認為充氣球起源於11世紀的英國,其實至少在7世紀就有了。而掛網的球門也是於唐朝首創的。甚至還出現了女子足球,稱為「白打」。宋朝足球依然流行,水滸裡的高俅就是靠踢球而獲得了精於此道的宋徽宗的賞識而榮升為國防部長的。到明清時代,足球才開始走下坡路,直到今天,中國足球淪落至此。以上介紹,全屬歷史事實,皆有典可查。所以,大唐天寶年間,本城對足球的癡迷也就無足為奇了。

    令全體市民自豪的是,我們有一支強大的足球隊,成立於貞觀年間,打遍海內無敵手。在天寶元年,我們又傾盡全城之力,建造了一座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球場,看台宏偉高大,可容十萬人,場內鋪滿了從西域的沙漠中運來的優質細沙。它的名字叫「天寶大球場」,是我們共同的驕傲。明天,又一場重要的足球比賽要進行,對手是來勢洶洶的新羅隊。新羅也就是現在韓國,新羅人當時被認為是剛剛開化的野蠻人,許多新羅人在中國的大戶人家裡做奴僕。蹴鞠在一百年前才傳到那裡,但新羅人憑著一股不要命的勁頭,居然還踢得像那麼回事。由於我們大唐的皇帝愛好的是馬球,足球則屬民間愛好,所以那時還是沒有國家隊,也得不到官方的支持,當然,本城例外。所以,新羅隊在收拾了同為野蠻人的日本之後,就到大唐來撒野了。他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橫掃了中國。許多城市的足球隊居然像患了「恐韓症」似的被打得一敗塗地。明天,是新羅隊中國之行的最後一站,他們狂妄地放出了要三比零拿下我們的大話,一時激起了本市全體市民的義憤。於是,明天的比賽萬眾矚目,人們忘記了生活的幸福和煩惱,一頭紮到了偉大的蹴鞠運動當中。毫無疑問,明天的比賽應該載入史冊,我們深信,勝利屬於戰無不勝的大唐。

    繁華的「小朱雀大街」模仿長安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而建成,沿街大到商廈賓館,小到肉攤排檔,超市,酒店,飯莊,夜總會,各類專賣店,國營,私營,中外合資多種所有制形式共同發展。路面寬敞整潔,可並排通行四輛大馬車。兩邊人行道上行人如織,爭相購物,兩邊商店生意興隆,一律八折優惠,一聲ど喝「大出血」,引來無數英雄競折腰。而最搶眼的則是蹴鞠專賣店,各類名牌充氣皮球上有本城各球星的簽名,還有手工繪製在名貴宣紙上的球隊全家福,各種蹴鞠書籍,運動衫,蹴鞠鞋,雖然價格不菲,一律五兩銀子以上起賣,仍然隨時都可能被搶購一空。而人們的街談巷議更是三句話不離足球,大有地無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老少爺們齊上陣,不破新羅不罷休的氣概。至於賭場裡,明天的比賽成了唯一的賭注,有人傾家蕩產以期一搏,有人賣兒賣女破釜沉舟。

    突然,大街上的人流分成了兩半,人們驚恐地朝四周躲避。原來是蹴鞠隊的主力前鋒唐仁來了,因為所有的人都說這位過去炙手可熱的城市英雄沾上了普天下最大的晦氣。我們這位以往平均每場進3.8球的天才射手,在最近的二十八場比賽裡場場主力卻一球未進,保持著鴨蛋的記錄。有人認為他已江郎才盡,也有人說他聲色犬馬,自斷前程,更有人斷言唐仁是中了邪,千萬不可靠近他,否則必定遭傳染。於是,無人敢接近他,人們象躲避瘟神一樣躲避他,更有許多人強烈呼籲把唐仁請到替補席上,不然明日的比賽凶多吉少。現在唐仁孤獨地走著,四周圍觀了很多人,但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回想過去,只要他一在公共場所露面,就會有大批少男少女的追星族包圍著他,求他簽名,大到六十歲,小到十六歲的女人向他拋來飛吻。他的頭像被印在了許多商家的廣告上,他的回憶錄也以手抄本的形式出版了三次。而如今,已恍如隔世。

    明天是他的三十歲生日。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本城驛站的小驛卒的時候,有個神秘的道士路過了此地,唐仁容忍了道士在驛站的屋簷下過夜。道士以預測唐仁的未來作為報答,他告訴唐仁,這個年輕的驛卒,將在今後的十年內大展鴻圖,享盡人生的名與利,然後在三十歲生日之前,遭受一次前所未有的可怕厄運,他的厄運將在三十歲生日那天消除,然而他的生命,也將在這一天結束。唐仁從未相信過道士的話,但命運的軌跡卻難以逆轉地向預言靠攏,他成為蹴鞠運動員純屬偶然,在他的球員生涯中始終受到好運的眷顧,他進了許多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的球。他的好運持續了十年之久,直到半年前才被飛來的厄運所打斷,開始的幾場他還不以為然,以為只是換換球運而已。但後來當他聽到全場觀眾齊聲呼喚讓他下場的時候,唐仁終於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神秘道士,難道自己的命運真的在他的股掌之中。

    我們簡直無法相信,大唐天寶年間的星空純淨地像一塊深藍色的水晶。純得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煙塵和雜質,只有滿天星斗在閃耀,似乎能讓人類窺透一切宇宙的秘密。

    突然,一顆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它的美的流星在瞬間掠過了神秘的星空。「流星是一種預言。」唐仁憂傷地說。

    「快許個願吧,面對流星許的心願一定會實現的。」

    星空依舊神秘莫測。

    比賽在當地時間下午三點準時開球。在賽前三個時辰,大球場周圍便已人山人海,黃牛黨,票販子,已經把球票爆炒到了十兩銀子一張,相當於當時的白領階層半年的工資。球場外的小商小販們在兜售各種球迷用品,趁機狠狠地賺了一筆。至開球前,天寶大球場已是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十萬人的看台座無虛席。當時尚未發明麥克風,由主席台上數十位嗓音特別洪亮的大漢報出場隊員名單。每報大唐隊的一人便引來陣巨大的歡騰,還好,唐仁並未首發上場,讓大家定下了心來,而每報到對方球員的名字則引來了陣陣噓聲。

    時間快到了,但主席台上還缺一位,那就是本城的最高長官刺史大人,以往的比賽前,總由他來進行領導發言。我們這位刺史,來頭不小,據說是楊貴妃她哥楊國忠的小舅子的拜把兄弟的丈母娘的表外甥,而今早,他留下了一張條,說是他家鄉的老婆死了,急急忙忙趕回去奔喪了。於是,今天領導發言就免了。

    經過扔銅錢,決定由新羅隊先開球。於是隨著主裁判的一聲長哨,比賽開始了。在唐朝,假球黑哨這檔子事偶爾也會發生,所以為了公平起見,特別請來了一位第三國的裁判,是位天竺人,黑得像塊木炭,但卻是有名的六親不認,剛正不阿,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開場僅幾分鐘,新羅隊便組織了一次極有威脅的快攻,皮球三傳兩倒,竟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在小禁區邊上一腳凌空抽射,如出膛的炮彈直奔球門的左下死角而去。「完了」正當大家悲歎之際,咱們的守門員一個魚躍撲球,居然把球給撲出了底線。我們的這位國門,身高九尺有餘,腰卻細得像麻桿,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現在,新羅隊發角球,在空中掠過了一個精彩的弧線直送到前鋒的頭頂,又是個獅子甩頭,「呯」得一聲重重地砸在了球門橫樑上。滿場一片嘩然,大家異口同聲的大罵我隊的中後衛臭球。這位後衛與眾不同,因為他是個和尚,大光頭特別引人注目,以至於博得了「光頭球星」的雅號。「光頭球星」來自嵩山少林寺,自幼練成了少林功夫的銅頭鐵骨,闖過了大名鼎鼎的少林十八銅人巷,在禪宗達摩祖師面壁的山洞中悟透了蹴鞠之道,下山加盟了我隊。靠著他的少林功夫,尤其是鐵頭功,任何人都別想在他面前爭到高球。但今天他居然爭不過一個個子矮他半個頭的新羅人,簡直是不可思議。他苦思冥想,才明白原來新羅人愛吃狗肉,而和尚只能吃素,故而爭不過他,也屬情有可緣。

    但我們的教練卻坐不住了,開始向場內罵娘。這可是一反常態,不過我們這支常勝將軍居然連新羅都擺不平的確對不起自己。說到教練,他是本城血統最高貴的人,他出身於皇族,若不是他不喜歡宮中流行的馬球,而癡迷於民間的足球,或許他早就被看中繼承了大唐的皇位也未可知。但他似乎對榮華富貴不在乎,拋棄了二十八個老婆,和錦衣玉食,騎著一頭驢,背著一隻球,來到了本城加入了蹴鞠隊。他是本隊歷史上最好的中場組織者,服役了十二年,名震中外,十年前當今的皇上派高力士來請他回宮,他居然把鞋脫下來讓高力士舔他的腳丫。如今他執掌起了教鞭,又成了大唐蹴鞠界的風雲人物,只不過做教練實在太難了,任何人都可以指手畫腳,其實他們根本狗屁不通。

    正當我們的教練愁眉不展之際,本隊居然在轉瞬之間,把球攻入了對方禁區,11號黑人前鋒以獵豹般的速度直插門前,正待起腳射門,斜刺裡對方伸出一隻腿,拌倒了他。天竺裁判往點球點那麼一指,全場球迷立馬歡聲雷動。我們的黑人兄弟興奮的在地上學起了狗爬,那是他們家鄉的風俗。在全場又一次寂靜下來之後,黑人把球緩緩地放到了點球點上,然後他站在大禁區線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又看到了非洲草原上的獵物,多年前,他被貪婪的部落酋長當作奴隸賣給了一個阿拉伯商人,在大馬士革的奴隸市場上以一匹馬的價格轉賣給了波斯富商,波斯人用鎖鏈鎖著他到遙遠的大唐做生意,生意虧了本,只得把黑人抵債抵給了本城的一位開錢莊的金融家。這位金融家也是球迷,為本城的足球事業慷慨解囊,把這位具有一流身體素質的奴隸送給了蹴鞠隊。黑人重新過上了自由的生活,他感激蹴鞠,感激善良的中國人民,把本城當作了第二故鄉(當然,他的非洲老家是永遠也回不去了)。現在,他眼前就只有這個球,他不再顧別的了,盯著球門的死角踢了出去。然後他照老習慣閉上了眼睛,傾聽滿場震耳欲聾的掌聲,這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他等了半分鐘,卻是鴉雀無聲,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毛病了,於是他滿腹疑惑地睜開眼睛,卻發現新羅守門員在開球門球。原來球根本就沒進,比分依舊是0比0,我們的教練哇的一口吐血了。

    比賽之慘烈,已超過了一般人的想像,新羅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轉眼間,已把我隊中場組織的核心秀才的腿鏟斷了。秀才疼得躺在地上打滾,立刻引起了全場球迷的公憤,噓聲四起,罵聲震天。另一名前衛實在看不下去了,拿出了他當年做江洋大盜,海洋飛賊時的那套本領,飛起一腳就踹在了對方犯規隊員的胸口,把他踹飛出去二丈有餘,當即七竅噴血,不省人事。這一下場面更亂了,雙方開始扭打在一起,新羅人使出了跆拳道的看家寶,咱們的光頭後衛則使出少林功夫以一斗十。裁判一看不妙,若是比賽失控,那是他的責任,勢必砸了他的飯碗和名聲。於是這位天竺人一不做二不休,掏出了四張紅牌,兩張給本隊那位強盜出身的前衛與少林寺來的後衛,另兩張給了新羅人。這才平息下了這場有史以來第一次的球場暴力事件,但滿場球迷的民族義憤卻是愈演愈烈。

    秀才抬到了場邊,經隊醫確症,為右腿腓骨骨折,他疼得要命,可那時並無止痛藥或噴劑,只能忍著,可他一介書生,又實在忍不住。原來他是個讀書人,只因當時的升學制度太不合理,考舉人三次都沒考中,只得投筆從球。如今斷了腿,看來他又得回去寒窗苦讀了。

    教練作出了一個遭到所有人反對的決定,由唐仁替換受傷下場的秀才。當唐仁一踏上球場的細沙,立刻引來了全場球迷異口同聲的辱罵。當唐仁生龍活虎地在鋒線上奔跑,卻沒有隊友給他傳球,誰都不敢餵他球,否則必遭球迷痛罵。而黑人也被對方看得死死的,於是球很快就被新羅斷走,下底傳中,正當對方包抄隊員搶點接應之際,唐仁似一道閃電從前場直奔回後場,趕在金剛之前,伸出了腳解圍。教練大聲地叫好,卻不料球沒有踢出底線,而徑直竄入了大門。唐仁終於進球了,可惜這回進的是自家大門。只可憐我們操勞過度的教練,又噴出了一口鮮血。裁判把他的黑手指向了中圈,比分一比零。在看台上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中,幾十個新羅人在全場啞口無言的大唐人中得意忘形地敲起了鑼鼓,跳起了新羅舞蹈,這些在本城的深宅大院中做牛做馬的新羅奴役終於也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天,他們寧願為此而遭到主人殘酷的懲罰。

    當我們的教練心力交淬之際,本隊的隊長只得擔負起了全部重擔,隊長留著滿臉的鬍子,那是一個軍人的自豪。他曾是大唐帝國的一名陸軍軍官,跟隨高仙芝,封常清等大名鼎鼎的邊帥出征西域,在茫茫的戈壁大漠中為大唐開闢疆土。他出生入死,勇冠三軍,於萬軍叢中取突厥之上將首級。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衣錦還鄉的他沒有虛度年華,而是加入蹴鞠隊擔任隊長之職。隊長拍拍唐仁的肩膀,卻發現他一幅若無其事的表情,隊長問:「你怎麼了?」

    「也許那個道士說得對。」

    此刻,在城外二里,大唐平盧、范陽、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全身披掛,正站在高崗上向下望,只見一片高樓廣廈如大海茫茫。他的身旁,是十五萬精銳騎兵,刀出鞘,箭上鉉,目標長安大明宮含元殿當今天子屁股底下的椅子。偵察兵已向他報告,本城的刺使已於昨晚謊稱奔喪,棄城而逃。而守城的幾百老弱殘兵已全部調入天寶大球場中維持秩序。也就是說,眼前是一座不設防的空城。

    安祿山在馬背上扭動著他那肥胖的身軀,瞇著眼睛遙望遠方那宏偉的球場。

    中場休息時,人們發現,在球場看台外的四周,已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全副武裝的騎兵,旌旗蔽日,戈甲耀天,一層又一層,圍得水洩不通。一皮火紅色的駿馬載著一名威武的騎士闖入了場中,我們的老弱殘兵們無人膽敢阻擋。駿馬的鐵蹄有力地拍打著球場的細沙,直到中圈裡,騎士大聲地宣佈了安祿山將軍給全城居民安排的命運———屠城(包括無辜的新羅人,和可憐的天竺裁判)。

    全場一片寂靜,可怕的寂靜給人帶來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死亡。

    有一個人來到了威嚴的騎士跟前,那個人是唐仁,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但沒人能指望他能拯救全城生命。

    「兄弟,比賽結束以後再動手吧。」

    騎士感到很奇怪地看著他:「你們都是些瘋子,好吧,我同意。」

    「兄弟,大恩不言謝了。」

    唐仁站在球場中央大聲地說,我們繼續吧。

    勇敢的新羅隊隊長走到了他面前:「能和你死在一起是一種榮譽,我們繼續。」

    我們的天竺裁判念了一長段佛經,然後吐著混厚的鼻音:「繼續吧。」

    有許多事都埋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中,關於此後的細節,我一無所知,我只能在某個同樣的下午進行想像。我能肯定的是這接下來的半場比賽是世界足球史上最偉大,最純潔,最高尚的比賽。有最偉大的球員,最偉大的裁判,最偉大的球迷。所有的富商巨賈,士農工商,販夫走卒一瞬間都親如兄弟,新羅奴僕居然與他往日凶殘的主人相敬如賓。人們忘記了生死,完全沉浸在對蹴鞠的欣賞中,彷彿面臨的不是死亡,而是涅槃永生。我希望唐仁能夠進球(進對方的大門),然後在他攻進這一生中最後一球以後,天竺裁判吹響了三聲長哨,在全場觀眾忘我地掌聲中,大唐和新羅都是勝利者,雙方球員互相擁抱,向球迷致敬。接著,大家手拉著手,安詳,平靜地席地而坐,從容不迫地等待最後的時刻。

    再然後,是必然要發生的事了,十五萬把馬刀高高地舉起,刀尖閃耀著夕陽血色的餘暉,十萬顆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鐵蹄踐踏著人們破碎的肉體,分裂的四肢。一切都被血染紅了,只剩下一隻皮球,飄蕩在血液的海洋上。然後是一場大搶劫,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寶成為了安祿山進軍長安的軍需品。入夜,一場熊熊大火把我們的城市徹底化為灰燼,這是真正的雞犬不留,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而我們偉大的天寶大球場,則被埋入地底,沉睡了千餘年。

    當新一天的陽光穿透了巨大的晨霧抵達吳名的臉龐,他彷彿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也許他本該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

    他問錢鋒:「你夢到了什麼?」

    「比賽結束了」錢鋒好像還沒從夢中醒來,「我踢進了一個最偉大的入球。你夢見了什麼?」

    「不,我什麼都沒有夢見。」

    我們的城市依然處於不安之中,但更讓人擔心的是我們的市長失蹤了,連同他的表弟方總。最後我們是這樣猜測的:

    我們雄才大略的市長和他年輕有為的表弟在這幾年所進行的房地產開發的資金其實全是從銀行及上級政府借來的,盛世公司原來根本就身無分文,全靠市長以市政府的名義進行擔保。於是他們與一個來歷不明的香港老闆合作,炒賣地皮,招商引資,暗中通過種種非法的手段斂取了大量錢財。他們在背地裡過著酒池肉林,聲色犬馬的生活,像這樣的別墅就有十幾個,他們也早已辦好了出國的護照和簽證。上個月,那個香港老闆突然失蹤了,連同他們明帳戶與黑帳戶上的幾個億也被全部提走。所有的項目都失去了資金,就好像人失去了血液,停工也就在所難免了。但銀行不管這些,市長與他的表弟根本就還不出,他們束手無策,而省紀委與省檢察院已開始調查他們的問題。於是,他們潛逃了,同樣帶著幾千萬贓款,踏上了出國的班機。也許現在他們正在泰國或馬來西亞,開始享受熱帶的陽光與海灘。

    「本報訊:本市新任市長已於昨天到任,在本市各界人士參加的座談會上,市長表示了竭盡全力使我市走出困境的決心,並透露了一整套方案——」

    我們的城市此刻歸於了沉寂,但也難保在哪一天突然興奮起來,也許要很久,也許就是明天。吳名在度過這個不眠的夏天之後,意外地留了下來。而錢鋒則背上了他的球,到南方去尋覓他的夢了。

    唯一繼續下來的是巨大的古代遺址,但是人們似乎已經很快地遺忘了它,沒人相信錢鋒的話。在一份匆忙完成的報告中,寫下了上限六世紀,下限十世紀,用途及骸骨原因不明的字樣。它現在孤獨地躺在城市的中央,在低矮的圍牆環繞中,雖然明明是空無一人,但一抹血色的夕陽卻照射出了一群隱隱約約的人影,鋪展在地面,那些影子飛快地奔跑著,快樂地互相追逐,最後,其中的一個提起了大腿,彈出小腿,一個球形的黑影掠過了天空。突然之間,響徹雲霄的掌聲從空蕩蕩的四周傳來,而我們的城市,卻沒有一個人聽到。

    蔡駿

    2000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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