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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捲簾人 文 / 蔡駿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如夢令》

    這是一個庭院深深深幾許中的花園,花園裡有假山,流水,石徑,修竹,美人蕉還有海棠。

    「海棠花開了。」一個女人在竹簾邊輕輕地說,她說的很輕,悄悄地就像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但我聽見了。這女人的名字,你們都很熟悉,用不著我說了,而至於我,你們也許很陌生,但如果有人細心地尋找一下,就會發現我是誰了,對,我就是捲簾人。我七歲就被賣進了她家為奴,她不愛用丫環,在我十歲起就讓我服侍起她了。

    「它開得真美。」她對著我說了這句話。我的心被輕輕地抓了一下,我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她的臉,然後,我流下了兩行眼淚。她微笑著,掏出手帕為我擦去了淚水。但是從這一天起,我長大了。

    我們家的主人趙明誠,是我們大宋首屈一指的金石家。他不是繁忙於公事,就是到全國各地去搜集古今名家的金石字畫,這次又是一個月沒回家了。雖然我們家的男女主人非常地恩愛和睦,但他們卻一輩子都沒有過孩子,這令後世許多研究他們夫婦的大學究們百思不得其解。這原因只有我知道,我將為他們保密———趙明誠在這方面不行,他無法盡到作一個男人,作一個丈夫的責任,這令他萬分痛苦。但她依然愛他,永遠愛他,儘管這注定了要使她承受一個女人所難以忍受的痛苦。

    我們家的女主人每天都在竹簾前面對著花園,望著四面屋簷上隨風而響的風鈴,和偶爾飛過的小鳥,還有在陽光下樹影的消長。或者看秋葉落了,報以幾聲歎息;冬雪下了,裝飾她的發暨;春雨降臨,勾起她的些許詩意;夏蟬鳴叫,讓她把豐滿的手臂和身體曲線暴露在我害羞的面前。而對於這種時刻,我一開始總是會臉紅的,但她不怎麼在乎。也許她還不明白,那年在我十四歲的身體裡所起的某種特殊而微妙的變化。

    在這個故事裡,有一場黃昏時下起的雨。

    雨時大時小,風卻急急地掠過,把屋簷下的風鈴刮地叮鐺作響,暢快地起舞弄清影了。而簷下成了一道水簾,水簾裡還有一道竹簾,竹簾裡是一間寬敞乾淨的房間。牆壁上掛滿了主人苦心收藏的名家字畫和數不清的印章。房子中間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米酒和文房四寶。我舉著一盞明亮的油燈在桌旁,給房間塗抹上了一層奇異的桔色光芒。

    她在寫詞。

    她的一輩子都在寫這種被稱為詞的詩。從她的少女時代到她年邁之際。而現在,是她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夜晚,在她等待主人的每分每秒。

    主人還沒有回來。

    她說她要永遠這樣等下去,然後她輕輕地把詞唱了出來。在這間古老的房間裡,油燈閃爍著,她口中吟出的旋律纏繞在雨夜潮濕的空氣中,窗外的雨點打著芭蕉的聲音在為她作著伴奏,這房間裡的一切都在共鳴著,像一張張模糊的七鉉古琴。但是對你們來說,這已是一種絕唱了,不幸的你們再也無法聽到這種九百年前的音樂了,你們只能守著這些陳舊的文字,妄自空想著另一個時代的輕歌曼舞。

    她終於歎了一口氣,在喝下了幾口濃烈醇香的米酒之後,睡下了。

    床在房間的最裡頭,在薄如蟬翼的輕紗帳內,由我伺候著,毫不介意地脫下了衣裙。酒後的她有些困了,她的手臂勾著我的脖子,卻不動了,我只能用手扶著她的細腰幫她躺下。她平躺在床上,手卻不肯放開我的頭頸,她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好像渾身都在顫慄,這種顫慄是撩人的,使她全身的曲線都暴露了出來,這曲線表明,她是個成熟的,完美的,而且還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她和她丈夫的所有秘密我都知道,十四歲的我也都明白,我的手在她的腰眼上滾燙著,她口中呼出的帶著米酒味的氣息直衝我的鼻孔。我的臉燒了起來。

    她細細的手臂居然使出了很大的力量,把我的臉埋到了她的胸脯裡,我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她醉了,她不知道她究竟幹了些什麼,但我沒醉,我明白,我和她犯了一場小小的罪過。

    雨越下越大。

    她在夢中輕聲呼喚著海棠。

    我離開了她的床,來到花園中,在海棠花邊上撐起了一把傘,把傘的全部都罩在了花上。

    我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

    雨停了,天也亮了,我悄悄地擦乾了身子,換了身衣服,來到窗前,雨後的空氣和光線透過簾子進入房間,驅散了那淡淡的酒氣。她醒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全忘了。

    我也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拉起了簾子,她看了看我,然後問起了海棠話怎麼樣了?

    海棠花很好,和昨天一樣。我淡淡地回答。

    這是事實。

    蔡駿

    20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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