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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文 / 徐貴祥

    一

    梁必達又成了梁大牙。

    現在,梁必達既不是軍長兼軍黨委書記了,也不是梁必達了,他的名字又返璞歸真了,還叫梁大牙,連農場裡不明他身份的勞教犯都這麼稱呼他。

    自從被江古碑和朱預道引蛇出洞、又被造反派抓住之後,梁必達先後被批鬥了十二次,要不是中央有人出面說話,肯定是沒命了。命保住之後,中央那位首長又做了工作,以勞動改造的名義,把他送到了凹凸山下的一所農場,實際上是保護起來了。

    五十五歲生日那天,梁大牙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找幾個老夥計開懷暢飲一通。但是,這已經是天大的奢想了。

    這天他正在當年他威震一方的凹凸山下的七二八勞改農場裡接受再教育。

    老夥計倒是有幾個,但是各自淪落一方,原兵團司令員楊庭輝從朝鮮戰場上下來之後不久就調到北京總部工作了,五十年代末受某某某路線的影響,為某某某鳴冤叫屈,居然成了「黑干將」,被下放到南方某三線工廠,在那裡改造態度不積極,加之有病無醫,自殺死了。軍區王蘭田副政委兩年前被命名為「叛徒、特務、混進黨內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而打翻在地,跟梁必達一樣被下放到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不知道是種菜還是種糧。竇玉泉雖然沒有被打倒,但也降職靠了邊,到軍裡的農場當了場長。姜家湖從友鄰J軍參謀長的位置上被趕下來,到一個市級火車站當了軍代表。三師師長陶三河,到地方「支左」,執行某某某的政策不力,被遣送回原籍藍橋埠接受監督改造。一師師長曲歪嘴曲向乾對運動十分不理解,在梁必達被抓的那天帶了一個營的兵力衝進批鬥大會現場,同造反派發生了武裝衝突,被北京的某人點名要槍斃,後來又被另一個首長保了下來,至今下落不明,據說是藏到了西北某核試射基地。朱預道在梁必達被抓那年任代理軍長,可是沒過幾天,差點兒也被打倒,造反派給他列了十幾條罪狀。後來中央文革的某人說了話,才保住沒被關進監獄,現在還是代理軍長。

    跟梁必達一起被送到這裡種菜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被打斷了一條肋巴骨的陳墨涵。二人級別相近,被發配在一個分場一個生產連,住在一間草屋裡。

    令梁必達感到彆扭的是,原先在一起工作的時候,兩個人雖然不是很親密,但公事公辦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在運動中陳墨涵不僅沒有落井下石,並且還為他折了一根肋巴骨,現在一道落難了,本該同舟共濟相依為命了,陳墨涵卻反而不怎麼理睬他了。兩個人在看押戰士的嚴格監督和呵斥下,白天一起勞動,晚上陳墨涵沒完沒了地拉他的那把破胡琴,要不就是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跟他說話他哼哼哈哈。

    梁必達心裡暗罵,都發配流放了,還他媽像個知識分子。

    梁必達委實受不了這種折磨。一世英雄啊,想當年麾下有千軍萬馬,叱吒一方風雲,現在卻是虎落平原,龍臥淺灘。沒有人願意奉陪他發牢騷,陳墨涵有他自己解悶的渠道。實在憋不住了,梁必達就自己跟自己說話:我日他個娘,用你老弟的話講,胸中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上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老子是多麼想領兵再打他幾仗啊,這樣不倫不類地活著,早晚要把老子憋死。我哪是個「采菊竹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秉性啊。

    但陳墨涵仍然不理睬他。

    梁必達的一頭青絲眼看就白了一半,腰板也沒有過去挺得那樣直溜了,老態在不知不覺中就暴露出來。

    陳墨涵也是個小老頭了,卻老得正常,不胖也不瘦,還是個中等個,軍裝上的領章帽徽沒被摘掉,軍參謀長的儒雅風度依然保留。加之性格平靜,不喜也不愁,倒是心平氣和,顯得很安於這種勞動生活。

    七二八農場附近山清水秀,有田園風光,耕作時清心寡慾健身,雅興來了,小河邊一躺,枕石漱流飲泉。真是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比起在軍中繁忙的軍務纏身和沒完沒了的嘴皮子官司,如履薄冰地揣摩上級意圖,這裡倒是個養人的地方。

    可是梁必達就不行了,他生來就是個領兵掛帥的先鋒,才五十多歲,正值壯年,壯志未酬,卻被發配到這鬼地方種菜,他媽的這算什麼事啊?是個人有兩隻手誰不會種菜?就是個猴子教上兩天也知道播種澆水,為什麼要讓人民解放軍一個堂堂的軍長來種菜?簡直豈有此理。要是把這一生就這麼稀里糊塗地交給這片菜地,那就是死不瞑目了。

    這個地方梁必達原先不太熟悉,依稀記得應該是四分區的轄地。當年,江古碑和張普景他們對他進行「搶救」,關他的那個地方,應該距此不遠。安葬東方聞音的那個地方,也應該距此不遠,但是在哪個溝壑裡,他眼下已經不可能準確地判斷了。

    想想真是荒謬,山不轉水轉,沒想到三十多年後又被關了一次。不過,這一次的罪魁禍首是江古碑,張普景不僅沒有迫害他,反而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這種殘酷的方式了結。想想一生,也有諸多對不住張普景的地方,也應了一句老話,委實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張當真是錚錚鐵骨,一身正氣,襟懷坦白,過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處,不搞陰謀詭計。三十年後還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迴腸蕩氣。

    每每想到這裡,梁必達就不禁潸然淚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藍的,新中國的凹凸山區像長樹一樣長出了許多頗具規模的城鎮。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不一樣,歌子裡唱道,山也笑水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線指航向,形勢無限好……哇!敢叫日月換新天,荒山禿嶺變模樣……哇!

    哇……可是梁必達卻發現「哇」得不大對勁兒。

    生日那天,梁必達大大咧咧地同管教幹部打了個招呼,照例要到附近集鎮上逛一趟。這次他去的是松花集,居然發現這裡的老百姓還吃不飽,甚至還不如從前的伙食好,有些人家的房子還很破。

    老百姓的孩子光著屁股挖野菜,問是幹啥,答日煮飯,摻到麥麩子裡做饃。

    梁必達當時很想蹤腿溜之大吉,坐公共汽車回到藍橋埠看看,儘管朱二爺已經作古,但那個地方畢竟是他的故土。他還想到陳埠縣張二根家裡看看,看看他的房東,看看那裡的稻子。可是他哪裡也去不了,身後有警衛——實際上是看押他的戰士,形影不離,腰裡顯然還別著硬火。腰裡別著硬火他梁必達倒是不怕,他怕藍橋埠的鄉親和張二根問他,你梁司令那時候就說革命成功了給我們住新房子吃大米白面,可是現在倒好,革命成功都

    二十多年了,還是連小米粗面都吃不飽。真要那樣問起來,他會無言以對的。

    第二十四章

    二

    白天逛了一天小集鎮,梁必達收穫頗豐。晚上回來,赤膊上陣點燃了煤油爐,聚精會神地烹調從松花集買回來的兔子肉和鯽魚。他沒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只打算當晚請陳墨涵打打牙祭。他們雖然是在此勞動改造,但畢竟是有身份的人,每人每月有五十塊錢生活費,比起一般的勞教分子,還多了一些優待,平時是跟管教人員一起吃食堂,偶爾搞點特殊化,管教人員也是睜隻眼閉只眼。

    梁必達可不是個安分守己任人擺佈的「改造分子」。早在剛到七二八農場的時候,梁必達就拿出軍長的作派,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地向七二八農場領導鄭重提出:沒有人開除我們的黨籍,也沒有人開除我們的軍籍,我們還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不是你們的首長了,還是你們的同志。因此,軍裝我們還要穿,星期天我們還要過,「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和春節都要給我們放假。七二八農場的T部做不了主,就層層請示,上面終丁搞清楚了,梁必達就是當年在凹凸山打紅了半壁河山、赫赫有名的梁大牙,自然是惹不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要是跟他過不去,沒準哪天形勢一變,這老人家重坐江山,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管七二八農場的十部比較明智,暗示F面少惹麻煩,得讓他處且讓他。只要沒有逃跑的跡象,也就網開一面。倒是梁必

    達常常麻煩人家,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梁必達都要換上便衣上街,吃喝玩樂買回一堆東西。改善生活,多是梁必達親自操作,陳墨涵不拒絕吃他的肉喝他的酒,但從來不插手他的勞動,也不跟他多說話。

    梁必達一邊做菜一邊介紹一天的觀感,感慨地說,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這樣亂糟糟的,我們丟了烏紗帽小小,可是老百姓遭殃啊。

    陳墨涵無動於衷,抱著他的破胡琴,搖頭晃腦地拉他的《十面埋伏》。

    這支曲子梁必達剛開始聽還覺得挺有味道,抑揚頓挫緩緩急急的,很有聲勢。聽一百多遍了,就煩透了,有時候聽得火冒三丈,命令道:「你就不能拉個別的?拉個《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啊。成天拉這個破曲子是個什麼意思?」

    陳墨涵壓根兒就把他的命令當放屁,陰陽怪氣地說:「我只會拉這個。再說別的我也不想拉。你嫌煩,你可以去住高幹賓館嘛。」

    梁必達無奈,只好忍氣吞聲。是啊,你以為你還是軍長啊?都菜農了,要是連軍裝也不讓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農民有什麼兩樣?有人給你拉個曲子,就算不錯的了。

    在這裡,不僅他梁大牙牢騷滿腹時常罵人,連一向堅決反對非文明語言的陳墨涵都開始罵起了粗話。軍長和軍參謀長離開了那所曲徑通幽而又壁壘森嚴的軍部大院,大家同樣都是光桿司令,縱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也施展不開。說髒話粗話不一定是有針對性的罵人,往往是一種娛樂活動。

    這晚陳墨涵態度較好,似乎願意同梁必達交流了。聽了梁必達真誠的憂慮,陳墨涵笑了笑,說:「嘿嘿,有了機會,我把你這話說給江古碑聽,他要是不給你安個散佈流言蜚語誣蔑大好形勢的罪名,你打掉我的門牙。」

    梁必達說:「早知道江古碑這小丑如此狠毒,那時候真應該把這個狗日的幹掉。掐他個小臭蟲,還不跟放個屁一樣,說放就放了。」

    陳墨涵說:「這樣說來,當年李文彬果然是你借刀殺人幹掉的了。」

    梁必達怔了怔,笑了,說:「這事像我幹的,我也可以幹得出來,但是我沒有干。為什麼呢?第一,我那時候已經是分區司令員了,犯不著跟李文彬一般見識。第二,李文彬雖然有毛病,但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本來並不是窮凶極惡,我只是看不起他,但還不至於殺他。第三,李文彬搞女人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那天跟那個女人有約會。第四,那時候我們跟你們聯手對付鬼子,防奸細是頭等大事,不可能跟漢奸有接觸。」

    陳墨涵說:「你也別謙虛,戰爭是殘酷的,政治更是殘酷的。

    你借刀殺人,把李文彬搞掉,也是符合邏輯的。」

    梁必達頓時急眼了,歎了一口氣,說:「他媽的連你都這麼認為,那就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沒有證據嘛。」

    陳墨涵說:「可惜啊,張克思跟你鬥了一輩子,也沒斗明白,他是個真革命,真到了天真幼稚的地步,他從米就沒有把你梁大牙看透,一直到死,他還保你。,你梁大牙確實心狠手辣,就衝著張普景為你慷慨一死,你都應該懺悔。」

    梁必達漲紅了臉,忿忿地說:「一派胡言,完全是造謠中傷。我對張普景同志是問心無愧的。」

    陳墨涵說:「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梁必達惡狠狠地盯著陳墨涵,欲待發作,又忍住了,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腔怒火都集中在手上,手裡的鍋鏟子把小鋁鍋鼓搗得遍體鱗傷。

    兔子肉是紅燒的,鯽魚是清蒸的。梁必達原先對烹調一竅不通,這兩年來勞動改造,倒是傾注精力學了一手,兩個菜都做得像模像樣。梁必達把私藏的一瓴茅台打開,門已表揚自己說:

    「哈哈,好香的菜,好香的酒。」

    這時候,陳墨涵就不客氣_,放下胡琴,理直氣壯地坐了過來,拿起筷子,瞄準理想的目標,夾起就吃。

    梁必達一看這架式,說:「且慢。他媽的每次我又買又做,你連聲謝字都不說,吃你不比我少吃,喝你不比我少喝,可是你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我這個軍長倒像是你這個參謀長的勤務兵,你憑什麼?」

    陳墨涵把筷子一放,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是心疼,我可以不吃。」

    梁必達又急了,陳墨涵要是不配合,他孤家寡人,這頓酒喝起來還有個什麼意思?只好又賠起笑臉,低聲下氣地說:「你看你這個人,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嘛,都是我軍的高級幹部了,還耍什麼小孩子脾氣?好好好,我活該伺候你,求求你,咱們一起吃,咱們一起喝。」

    像這樣既花錢又出勞務還要獻慇勤懇求陳墨涵共進晚餐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誰讓他梁必達耐不得寂寞呢?陳墨涵擺足了譜,這才重新端起盛酒的軍用茶缸,不理會梁必達碰杯的意思,咕咚一下幹了一大口。因為菜好酒好,雖然話少,但陳墨涵的情緒還算好的。

    悶悶地喝了一陣子,梁必達說:「老陳,咱倆在這裡勞動兩年了,兩年我都在反省,你說,我們革命革了一輩子,落到這步田地,算是怎麼回事啊?」

    陳墨涵仍然不理,逮住半截兔子腿棍,手摳牙拽,不擇手段地盤剝。

    梁必達又說:「我今天別的不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對我很有意見?」

    陳墨涵說:「當然有意見,沒意見我會不理你嗎?」

    「咱們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的直漢,有話說到明處,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

    「蛇打的洞蛇清楚。你做了哪些對不起人的事,你自己還不明白?」

    梁必達說:「我不明白。是不是東方聞音犧牲的時候我罵了你,你還耿耿於懷?」

    陳墨涵半天不吭氣,直到啃光了肉,把白森森的骨頭一扔,才說:「東方聞音犧牲,我跟你一樣悲痛,你雖然裝瘋賣傻耍了二百五,但是可以理解。我不計較你。」

    梁必達又說:「那就是台山筧戰鬥了。」

    陳墨涵說:「台山筧戰鬥之初,你確實有輕視二團的意思。解放戰爭和剿匪,你一直是拿二團開路,把二團打得支離破碎,功勞卻都是一團的。這也正常。一團是你在陳埠縣當大隊長的老底子,是從凹凸山裡帶出來的精銳。雖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於心和於背的肉不一樣厚。大家都是軍人,用兵的時候動的那點小心思,我能夠理解。我再說一遍,台山筧戰鬥中,你的決策是對的,就是從那一次,我才改變了對你的看法,認為你確實

    具有指揮大部隊作戰的能力了,深謀遠慮,有戰略眼光。不瞞你講,在此之前,我對你的指揮能力是很看不起的。」

    梁必達說:「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讓你這麼深仇大恨?」

    說活間一瓶茅台已經下去了大半,兩個人都進入了微醺狀態。陳墨涵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直著眼睛盯著梁必達看了一陣,突然湧上了激憤,把酒缸子往小方桌上重重一擲,說:「那好,梁大牙你給我聽著,你——你還記得那條狗嗎?」

    梁必達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稀里糊塗地問:「狗?什麼狗?」

    兩行熱淚從陳墨的臉上滾滾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半酒醉一半清醒,拍案而起,聲淚俱下:「狗日的梁大牙,你太狠毒了,你知道那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嗎?我的雪無痕,那是功臣啊,你……你狗日的居然用一隻……野狗……殺了它,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殺了我的雪無痕,這是你一輩子犯下的最大的罪惡……啊……」

    陳墨涵完全醉了。

    梁必達呆若木雞。

    第二十四章

    三

    自從那次「借狗罵人」之後,梁必達和陳墨涵之間的關係居然十分真實地好了起來。再不好起來,就不像話了,兩個光桿司令,棲身在這大山腹地的偏鄉僻壤裡,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陰陽怪氣地不理我,我哼哼哈哈地不睬你,也不是個事。眼看都是過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畢竟沒有深仇大恨,說清楚了,該罵的罵了,該道歉的道歉了,彼此心裡的那點疙瘩,也就釋然了。

    晚上躺在床板上,兩個人就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聊共同的故鄉藍橋埠,聊當初各自所走過的路,聊楊庭輝和劉漢英,聊東方聞音和石雲彪、莫干山,聊到悲壯處,兩個人都是無限感慨,聊到傷感處,兩個人都不作聲,淚水卻在不同的臉上同時爬行。因為不在領導崗位上了,用不著謹小慎微彼此戒備了,說話就比較隨便,真話就多了。

    有一次,陳墨涵問梁必達最欽佩的人是誰,梁必達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張普景。」

    陳墨涵說:「我聽說在你剛到梅嶺的第二年,要派你到陳埠縣當大隊長的時候,你提了幾條要求,張普景主張把你斃了。有沒有這個事?」

    梁必達老老實實地回答,「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這個事。這不奇怪。當時我對革命的認識還稀里糊塗,全局意識很差。我那幾條要求,現在看來,很不恰當,簡直有要挾上級的意思。我為什麼叫他張克思呢?這個人原則性強,他那時候也不瞭解我,把我看得像個土匪,主張斃我,這種事情他能做得出來。我不嫉恨他,不僅佩服他,還感謝他。後來在分區,在旅裡,在師裡,我們一直搭檔。這個人有一點搞得我很難受,就是

    愛鬥爭。朝鮮戰場上開展『三反五反』,打『大老虎』、『小老虎』,我多喝了幾瓶好酒,多吃了幾頓狗肉,他就發動機關幹部戰士清算我,給我定了個『小老虎』。我在丹東跟蘇聯女人跳了幾次舞,被他知道了,不光是當面警告我不要腐化,還鄭重其事地跟安雪梅談,要她監督我不要犯錯誤。話說得難聽啊,說梁必達同志過

    去就有前科,是東方聞音把他的心收住了。這個同志要是不管住,恐怕還會在這個問題上栽跟頭,要對同志負責。搞大比武的時候,有一次我下部隊,發現一個排長是個神炮手,一高興,讓團裡獎勵他一條煙,這件事情被張普景知道了,在黨委會上提出批評,說是搞物質刺激,亂定獎勵標準,給團裡出難題。他收拾我的事多啦。」

    陳墨涵說:「如此說來,張普景同志真是為革命立了大功,單是制約你這一條,就立下了汗馬功勞。恐怕也只有張普景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跟你鬥爭。他不怕你。」

    梁必達說:「其實張普景這個人,是很好對付的。他跟我鬥了幾十年,沒有把我斗倒,我卻掌握了跟他鬥爭的藝術。很簡單,這個人雖然也搞安眼線聽小報告的特務工作,但有一條,他死抓證據,哪怕他已經感覺到那件事就是你做的,只要抓不住證據,他就不開火。他是個真革命。」

    陳墨涵笑道:「你說的這個簡單還真不簡單。誰能保證自己犯錯誤落不下證據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你有問題,總是要留痕跡的。」

    梁必達說:「對啊,所以說跟張普景在一起你就會緊張。他神經過敏,動不動就念你的緊箍咒,你就得嚴格要求嚴格律己,你就不敢胡說八道胡作非為,這也是當初楊庭輝和王蘭田他們硬要把張普景和我綁在一起的原因。我就是被這個老頑固磨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一套在我梁必達身上行,在別人的身上不行,在戰爭年代行,在和平建設時期吃不開。他死板教條認死理,把重要位置交給他,他會搞得一塌糊塗。他誰都反,眼

    裡容不得一粒沙子。副軍長他懷疑拉幫結派,後勤部長他懷疑經濟有問題,政治部主任他認為原則性不強,幾個師長政委都怕他。那怎麼行啊?人無完人金無赤足,誰敢拍著胸脯說他就沒有一點私心?誰敢憑良心講他一輩子都不做幾件錯事壞事?跟這個人在一起,你成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只要發現問題,他就公開批評,醜事髒事全兜出來,一點不給面子,那誰還敢跟他靠近啊。你這個白匪假清高,好多事你不參與,所以你不知道,機關

    好多人暗地裡喊他張老虎。所以說,我們兩個搭檔,雖然他是政委,但大政方針還是由我來把,戰爭年代是這樣,和平時期還是這樣,上級也是這個看法,默許。套用一句領袖的話說,這個人不可不用,不可重用。為什麼說不可不用呢?因為有他在,部隊有正氣,歪風邪氣抬不起頭,我們大家都少犯錯誤。但又不能重用,他一切都要求規範,執行政策命令一點靈活性都沒有,能把工作做好嗎?都像這樣工作,還要我們這些領導幹部幹什麼?上級一個文件下來,一個命令下來,一絲不苟照著辦就是了,不照辦的撤職殺頭不就得了?可是革命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具體的細節,具體的問題,盤根錯節糾纏不清,需要具體的人根據具體情況採取具體方法疏導解決。如果都按張普景的來,不知道要撤掉多少人。」

    陳墨涵說:「聽梁大牙一席話,勝讀十年馬列書。梁大牙能從一個二流子當到解放軍的軍長,不能不說有張普景的一分重要功勞。」

    梁必達說:「我抗議,我不是二流子。但你說張普景有功勞,這話你說對了。我這個人,確實有點匪氣霸氣,還有點軍閥作風,一般的同事是不敢輕易翻我眼皮子的。記得有一次因為一個幹部的任免,我們兩個人爭了起來,我堅持要提,他堅決反對,桌子都拍了起來。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任人惟親,還說他要堅持到底,他說我死都不怕還怕你梁大牙?他媽的他一上火就喊我梁大牙,急眼了就不顧影響。後來還是我讓步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張普景這樣的人跟在屁股後面找我的事,挑我的茬,我還真有點把握不住自己。只要張普景跟在後面,我就要小心一點,凡事三思而行,不敢為所欲為,不讓他抓住把柄。你們都看出來了,張普景一直是我的對立面,可是這個對立面難得啊,他不搞陰謀詭計,他面對面地搞你,那你還有什麼話說?可以這麼說,沒有張普景幾十年來如一日地捋我的辮子,那就不知道要犯多少錯誤。可惜啊,可惜,我的好對立面啊,他再也不能跟我鬥爭了。我是多麼希望他還活著,還站在我的面前,還雞蛋裡面挑骨頭找我的茬子。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真是對不起他,一個軍事主官,有這麼一個政委,那真是托馬克思的福,給了我一個張克思。往後,就是再讓我當個師長軍長,恐怕也很難有這樣的好政委跟我搭檔了。,沒有一個好政委,軍長師長好難當啊……」

    梁必達說不下去了,陳墨涵知道他是在抹眼淚——落到這步境界,梁必達的傷感是:真實的。

    陳墨涵說:「那時候,我在舒霍埠那邊就聽說了,說你們內部很複雜,有什麼江淮派凹凸派之分,沒想到你這個凹凸派和張普景那個江淮派最後竟是這樣緊密。」

    梁必達說:「什麼這派那派?都是革命派。說這派那派,都是江古碑他們自己造的。那時候除了李文彬,所謂的江淮派就是張普景、江古碑和竇玉泉三個人,往下數朱疆也是,但朱疆最終成了我的人,是個堅決的梁大牙派,他帶兵我信得過。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還沒問我最看不起的是誰,我跟你講,那時候我就看不起江古碑,這個人是個壞人,比李文彬壞多了,是小爬蟲。李文彬要不是被俘,不一定有江古碑壞。我跟你講,現在我有個很重要的體會,好人就是好人,放到哪裡他都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放到哪裡他都是壞人。江古碑參加八路,有很大的偶然性,他就是參加了國民黨,他還是個壞人。參加什麼組織可以選擇,選擇的過程中也有偶然性,但是要當好人和壞人就不是偶然的了。你陳墨涵原來是打算投八路的,我是打算投劉漢英的,陰差陽錯,咱倆調了個個,可是殊途同歸,我們還是走到一起來了。可是跟江古碑這樣的人就不行了,說起來是同志,一個戰壕,一個鍋裡吃飯,可他還是敵人,他媽的連張普景他都整,還想置老子於死地。早知今日,當初完全應該把李文彬的下場轉移到他頭上去。」

    陳墨涵愕然:「說來說去,主動權還是在你手裡啊?」

    梁必達半天沒吭氣,突然一陣大笑:「那我就是貪天之功為已有了,我哪有那麼深的心『啊?我還是習慣這個。叭,送他上西天。」

    燈光下,陳墨涵看見梁必達伸出右手,食指做槍管狀,中指摳了幾下,臉上呈現出很快活的樣子。梁必達又說:「搞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國共之間的又一次合作,本部是竇玉泉,貴軍是文澤遠,竇玉泉主動要求由他處理這件事,同貴軍的文澤遠聯合牽頭辦的。詳細情況我沒有過問,反正我知道把李文彬幹掉了,還是貴軍的高女士下的手。我那時候天天都在琢磨小日本,哪裡還能管得了那麼多?」

    從那個夜晚開始,每天勞動回來,兩個人自己動手,弄點可口的飯菜,偶爾還來點小酒。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陳墨涵都喊梁大牙,陳墨涵沒有綽號,梁必達就乾脆叫他白匪。如此,倒也不見惡意,把不是日子的日子過得還算過得去,當真有些身在山野樂不思蜀的味道了。

    第二十四章

    四

    這年的八一建軍節,不知道是哪路神仙開了恩,七二八農場場部把在該場接受勞動改造的幾個「牛鬼蛇神」都請了去,大魚大肉地款待了一頓。

    老傢伙們也不客氣,東西照吃,牢騷照發,梁必達喝得搖搖晃晃。據他自己嘟囔,這是他近幾年最放量的一次。「當軍長的時候,哪敢這麼窮凶極惡地喝酒啊?跟張克思在一一個桌子上吃飯,你要是不自覺,他敢當眾奪你的酒杯。」

    回到生產連的宿舍,梁必達意猶未盡,一半酒醉,一半心醉,嘮嘮叨叨地又說了大半夜的話,這回的主題是愛情和女人。

    不當軍長了,就口無遮攔了。梁必達說,他這一輩子勾搭過一個女人,喜歡過一個女人,愛過一個女人,暖昧過一個女人,但是,只擁有過一個女人。

    事實上,眾所周知,梁必達和女人的故事很簡單,簡單到一窮二白的地步。勾搭過一個女人,顯然就是水蛇腰蔡秋香了,儘管他過去對此守口如瓶。喜歡過一個女人,陳墨涵是知道的,那就是韓秋雲,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局,只是在朝鮮戰場上,有一次梁必達罵過美帝國主義,說是美帝國主義不是好東西,不僅侵略掠奪,還把中國女人拐了去。別人不知道底細,陳墨涵知道,梁必達罵的是喬治馮,罵假洋鬼子帶走了韓秋雲。其實喬治馮是加拿大籍,但因為在朝鮮戰爭中加拿大也派了軍隊,梁必達便把這筆賬也算到美帝國主義頭上去了。梁必達說他愛過一個女人,陳墨涵更是心如明鏡,那個女人當然是東方聞音。所謂擁有過一個女人,無疑就是安雪梅了,梁必達在有關場合介紹安雪梅的時候,不說是他的愛人,只說是他的老伴,從三十五歲那年開始就這麼介紹,安雪梅有幸地嫁給了這麼一個人,其實是很不幸的。

    就陳墨涵掌握的情況看,如果說梁必達同安雪梅完全沒有感情,也不是事實。安雪梅在凹凸山區是一個很有魄力的女幹部,那時候在洛安州的日偽漢奸裡就有傳說,說是凹凸山北國民黨部隊裡有個高秋江,凹凸山南共產黨的部隊裡有個安雪梅,兩個人都是神槍手,百步穿楊。實際的情況是,高秋江確實是個神槍手,安雪梅的水平則主要體現在發動群眾方面,建立地方政權,組織地方武裝和擁軍很有一套。就資歷而言,安雪梅比梁必達和他陳墨涵都更先介入抗日。梁必達對這個情況也十分清楚,自己也說,要是論工作能力,當然是安雪梅了,東方聞音怎麼能跟安雪梅比啊,東方聞音還是個小姑娘啊,她給我當政委,靠的不是能力,是我對她的信仰,她那個政委主要是在我的身上起作用。楊司令和王政委是很懂陰陽搭配的,用幹部兩個主官都是強手未必是好事,當然兩個都是弱手更不行,這裡的學問就是在於搭配,往往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

    梁必達對於女人也很有一套自成體系的見解。梁必達說:「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愛情?男人跟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嗎?後來跟東方聞音接觸的時間長了,慢慢就體會出來了,愛情和喜歡確實不是一回事,喜歡一個女人,就想要她,想佔有她,要她伺候你服從你,譬如對韓秋雲,我就是這個主意。可是跟東方聞音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是這樣想的,我老想護著她,捧著她,不能看她受委屈,不能看她作難,更不能看她吃苦。你說有沒有想把她吃了的念頭?有,但是不忍,倒是想把她含進嘴裡。現在我可以跟你講實話了,反正咱們現在都不倫不類了,不用再戴軍長參謀長的假面具了,可以掏心掏肺真腔實調地講人話了,嘴臉醜惡不醜惡都無所謂了。那時候,要是韓秋雲早幾年跟我在一起,那我能放過她嗎?可是我對東方聞音就沒有,剛開始有點放肆,有非禮行為,可是後來她對我真的好了,我反而小心翼翼起來了。還不是刻意克制,而是發自內心的尊重。」

    陳墨涵說:「哎呀,真是看不出啊,你這個雄獅猛獸還知道憐香惜玉,還知道愛女人。不過我相信你是真的。從東方聞音犧牲那次我就看出來了,這個男人是真愛了。尤其是像你這樣耀武揚威的漢子,在有的人面前可以充當魔鬼,在有的人面前則又是天使。在東方聞音的問題上,我的確是有責任的。」

    梁必達說:「這監就不要說了,這不是以我們哪一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受了七次傷,都沒有傷到心上,東方聞音犧牲了,我差點兒都喪失了革命意志。可是冷靜下來想,東方聞音就算活著,我能給她幸福嗎?我能永遠把她像個孩子護著嗎?恐怕也做不到。」

    陳墨涵說:「從婚姻的角度講,你也多虧了有個安葛梅。老安這個人厚道,能忍讓,有犧牲精神。其實她對你是很愛的。人家在凹凸山,也是呼風喚雨的巾憫豪傑,在你面前,卻甘當家屬。我建議你糾正一個問題,不要再讓她喊軍長了,老夫老妻在一起,還畢恭畢敬地保持上下級關係,不成體統。」

    梁必達笑道:「她習慣了,我也習慣了,習慣成自然,無傷大雅嘛,幹嘛要糾正?不過,她以後再喊我軍長,那就是出於禮貌了,就屬於幽默了。你說是不是?」

    至於說梁必達暖昧過_一個女人,則是指那個名叫柳芭的俄羅斯女人了。在談論東方聞音、韓秋雲和安雪梅的時候,梁必達還是一本正經,實事求是地披露真實的體會。但是,一說起柳芭,情況就完全兩樣了,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簡直就像炫耀天外奇遇。

    那天晚上,藉著幾分酒意,梁必達興致空前高昂,對陳墨涵說:「哈哈,你沒見識過俄羅斯女人發情吧?他媽的,厲害啊。我說我不會跳舞,她死拉著我跳,老子給她齊步走,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哎,你說怪不怪,就這她還喜歡,說梁師長有英雄氣概,風度翩翩。媽的那時候連什麼叫風度都不明白,就翩翩了。我不跟她跳,我抱著一條長凳自己跳,我是把那條長凳當東方聞音了,跟著曲子走,走得還合拍節。我一想到我是和東方聞音在一起,心裡就不慌,心裡就難過。東方聞音要是還活著,我怎麼會跟這些臭烘烘的娘們同流合污啊?我一邊跳,沒覺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陳墨涵說:「老梁我跟你說實話,就是衝著你對東方聞音的那分真情,我才開始尊重你的,也原諒了你的好多混賬行為。一個男人能夠掏心掏肺地愛一個女人,這說明他至少不是個自私鬼,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梁必達說:「哦,你原來以為我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啊?不是,我跟你講,當年,為了東方聞音,我既可以自己去死,也可以把你這個白匪假消滅掉——這話不像理想遠大的革命者說的,但我當時確實有這個念頭。好了,不說這個了,這話要是放在從前,讓張普景聽見了,他又會鬥你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陳墨涵說:「說到抱著長凳跳舞了。」

    梁必達說:「對了,我抱著長凳跳得正起勁,那娘們看得稀奇,就過來了,說梁師長真英俊:也真奇怪,放著這麼美麗的女人不摟,摟著個木板有什麼意思啊。硬拉著我跳。還不光是跳一回,今晚跳了還不罷休,隔一晚上跳一次,有時候通宵達旦,我腳都磨起老繭了,身上七處傷口,有八處疼——那一處疼在心裡。她倒越跳越來勁,說是志願軍恢復健康是她們的責任。有天半

    夜,舞廳裡……什麼舞廳?就是伙房,伙房裡都沒有人了,連留聲機都哼啞了,她還要跳。你猜猜她做了什麼動作?」

    陳墨涵回答說:「猜不出,反正不是革命動作。」

    梁必達說:「娘的,她把我的手從肩膀上拉下來,放在她的奶子上。我的個天啦,俄羅斯女人的奶子好氣派,肉乎乎的兩大坨。你沒見過吧?」

    陳墨涵笑笑說:「我見過俄羅斯的牛奶。」

    梁必達說:「嗨,我見的那可真是俄羅斯人奶,大奶頭子。我當時駭了一跳,趕緊把手縮回來了,可是她馬上又抓住,又放在她的奶子上。讓我抓住她的奶頭繼續跳。我哪見過這陣勢啊?我跟她講,這樣不合適,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她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樣很好這樣很好。那我就有點活思想了。你想啊,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年三十有三,虎狼之間是什麼?豹子也。那時候老安在國內,兩三年沒那個了,還真有點猴

    急。後來她拖著我進了她的房間,我明知不是好事,卻走不動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就把衣服脫了。我的個天啦,白晃晃的一大堆,硬是把我的腦袋往她的胸脯子上按。你想啊,遇到這樣的事,就是唐僧他也招架不住啊,我這個凡胎肉身,能不被俘虜嗎?骨頭裡火都快冒出來了。你再猜猜後來發生了啥?」

    梁必達說得興致勃勃,陳墨涵卻聽得無精打采,陳墨涵對這類事情向來不感興趣,不緊不慢地說:「還能發生個啥,衝鋒陷陣赴湯蹈火唄。」

    梁必達咧開大嘴,嘿嘿一笑,說:「這回你猜錯了,那時候的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我的確是咬了她的奶頭了,沒辦法,那當口你能一絲不苟嗎?我一咬,我的個天啦,你看她那個扭吧,上一骨碌,下一撲騰,劈里啪啦,嗷嗷叫,把床板擂得地動山搖,就像個蹦上岸的旱鯉魚。聽那一撲騰,我就不痛快了,日他個娘,她是要我干她還是她干我啊?就在那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我聽到張克思在外面喊,老梁,梁大牙,你要是敢違反紀律,我先捆了你去見彭德懷!我的個天啦,見彭德懷還得了,那還不把我斃了?我趕緊提起褲子。這一提,嘿嘿,還好,革命的小褲子還繫在咱的腰上,壓根兒就沒脫,我的膽子頓時就大了——這會功夫就是彭德懷闖進來,我也不怕了。說一千道一萬,人家都把陣勢擺成那樣了,咱的褲子都沒脫,還不算覺悟嗎?沒話說的,刀槍不入的共產黨。」

    陳墨涵想到了一個問題,說:「扯淡,你們到丹東療養的時候,張普景和本人正在金剛道守東海岸,他怎麼可能喊你呢?」

    梁必達笑了,說:「為什麼說做賊心虛呢?就是這個道理。我後來有了一個毛病,只要對什麼事有點活思想,腦子裡就鑽出個張克思。我跟你講,就在剛才,我又看見張克思了。張克思嚴厲地對我說,梁大牙,你又在胡說八道,你還像個人民解放軍的軍長嗎?簡直是低級趣味。」

    陳墨涵說:「好啊,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梁必達說:「你也不要這樣講,就是張克思現在真的在這裡,他也不能不讓我講個故事。都他媽的快成犯人了,我還假正經個屁。軍長怎麼啦?軍長就不該有點低級趣味?光是高級趣味那還叫人嗎?那是神仙,那份工作……那件事情說不定連神仙都跑不脫要做,要不,從哪裡來的小神仙?」

    陳墨涵說:「如此說來,你跟柳芭的事還是虛晃一槍噦?當真沒有越軌?」

    梁必達咬牙切齒地說:「沒搞。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反正也是他媽的修正主義的女人……天地良心,我這一輩子真正發生男女關係的,只有跟老伴一個人。」

    陳墨涵說:「有朝一日,你梁大牙要是官復原職了,我就把你的這段故事講出去。」

    梁必達倏然戚色,說:「但願有那一天,就怕沒那一天。」

    陳墨涵認真地說:「老梁,我們把話說在前面,如果有那一天,你敢不敢讓我把你的這段羅曼史公佈於眾?」

    梁必達不以為然地說:「哪怕只讓我當個副軍長副師長,我就同意你講。比起在這裡候補坐牢,那點子破事算個卵子。嘿嘿,要是官復原職再讓我當軍長,我同意你寫大字報,把梁必達拒腐蝕永不沾的光榮事跡介紹給全國人民。」

    第二十四章

    五

    這天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勞動休息的時候,陳墨涵百無聊賴,便抱著大功率收音機沒完沒了地折騰。本來,按照規定,他們這樣的勞動改造分子是不允許有收音機的,尤其是這樣大功率的收音機。這個特殊,還虧了梁必達。

    剛到七二八農場來的時候,梁必達就神氣十足地對管教幹部說:「老子們過去享受看中央絕密文件的待遇。知道什麼叫絕密嗎?知道什麼叫一級絕密嗎?去報告你們的某某某政委,就說我梁大牙說的,收音機我們是留定了,他還得每月給我送四節白象牌電池。別的牌子不行,就要白象牌的。不落到實處,我扒他的皮。」

    管教幹部見梁必達態度蠻不講理,沒有辦法,只好聽之任之。果然,某某某政委每月都派人給梁必達和陳墨涵送來四節白象牌電池,有時候還親自光臨看望,十分恭敬地稱呼老軍長老參謀長。

    梁必達得意地對陳墨涵說:「你知道某某某為什麼這麼老實嗎?我跟他說了,中央新出面的某某某首長是我的老上級。老上級講了,我們的問題早晚會解決的,只是個時間問題。我又問他副師職幹了幾年,那他還不明白嗎?」

    陳墨涵不屑地說:「都一介草民了,還拉大旗作虎皮,像個軍長的作為嗎?簡直還是農民嘛。」

    梁必達毫不臉紅地說:「這你就不懂了,什麼叫得過且過?這也是戰術手段。把日子過舒坦了,就是保存自己,只有先保存了自己,有了出頭之日,才能消滅敵人。」

    這天正在聽收音機,一個管教排長領過來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逕直找到了陳墨涵,管教排長把少年交給陳墨涵,說:「你們單獨談。十分鐘。」然後就走了。

    陳墨涵好生納悶,覺得這個少年似曾相識,可是又很朦朧,說不清是在哪裡見過。少年說他是受一個阿姨的委託,到七二八農場來找一個叫陳墨涵的人,並交給了他一包東西。

    陳墨涵問少年,那個阿姨叫什麼名字,少年說他也不知道。是他的老師轉交給他的。他就在洛安州讀中學。

    會見時間很短,但陳墨涵納悶的時間卻很長,他搞不清楚在洛安州還有哪個女人在關注他的行蹤。細細盤點少年帶來的物品,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少年口頭轉達的一句話,卻十分重要,那句話是:現在不是時候,將來有可能的話,我會找你們的。保重。

    陳墨涵想啊想啊,總是想不明白,有幾次甚至都想告訴梁必達,卻又忍住了。值此多事之秋,情況不明,還是不能輕舉妄動。

    終於有一天,陳墨涵的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全身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了。天啦,難道是她?哦,還真有可能。他再次回憶,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的模樣,是像她。儘管他同她接觸不多,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但是,她穿著軍裝的勃勃英姿,她那一雙明媚而又憂鬱的眼睛,她立在白皚皚的風雪之地翹首眺望長久躑躅的身影,在陳墨涵的思維世界裡,還是記憶猶新的。

    如此說來,她還活在人間。

    那天,陳墨涵徹夜未眠。他設想了種種可能,想像她是怎樣擺脫了滅口殺手的圍追堵截,怎樣隱姓埋名,怎樣在這個亂紛紛的世界裡活了下來並且佔據了一席之地,又是怎樣地關注著他們,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從那個少年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她如今的日子仍然十分艱難,困難的時候,她還惦記著他,惦記著她心愛的人的盟友,給他送來了溫暖。儘管那些東西對他陳墨涵來說微不足道,但是,這才是

    真正的情重如山啊。

    是,還是不是?這是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折磨得陳墨涵好苦。他卻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他是多麼希望她仍然真實地活著啊。活著就是勝利,含辛茹苦也好,隱姓埋名也罷,只要她還活著,這個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憶,多了一份純潔而勇敢的牽腸掛肚。

    第二十四章

    六

    這天上午,梁必達稱病拒絕出工——稱病的事情對梁必達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由於他稱病,陳墨涵也跟著沾光——病人總是需要照顧的嘛。

    其實是什麼病也沒有,梁必達一個上午都在練習毛筆字。

    據說,有很多書法家都愛寫「龍」或者「虎」之類的,無論是龍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練一練的價值,寫出去也可以給別人掛在屋裡「藏龍臥虎」。但梁必達寫字有個特點,主要寫一個字——「我」。

    當過軍長的梁必達已不是在藍橋埠當夥計的梁大牙,提起筆來憑空也比別人多幾分底氣,雖然自成體系,但撇橫豎捺遒勁有力,筆鋒剛正銳利,行草狂放,橫細豎粗頗講分寸,倒也有幾分書家風範,一個全世界每個角落無處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寫得昂首挺胸,威風凜凜氣衝霄漢。

    但這回奇怪了,陳墨涵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欣賞,覺得奇怪。別人寫「我」,一撇一橫豎彎勾,從左至右。但梁必達不是這樣,梁必達不按筆畫規矩來,而是先寫一個手,再寫一個戈,把一個字的兩部分分得很開,怎麼看怎麼不像個「我」字。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搞什麼鬼?這還像個字嗎?」

    梁必達說:「怎麼不像?這就是我。他娘的,老子不當軍長了,這隻手拿不到戈了,就成這模樣了。」

    陳墨涵恍然大悟,說:「你應該把右邊那個『戈』字一橫一點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個鋤頭,現在的梁大牙就是一隻手持一把鋤頭的形象。」

    梁必達說:「言之有理。你這個白匪,還挺會類比。」放下筆,津津有味地端詳他那個不倫不類的「我」字,又有了新發現,說:「如果再把右邊那一撇調整到左邊來,按下腦袋變成一捺,左邊成了一個『禾』字,右邊是一個『弋』字,『弋』就是木樁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樁。哈哈,有意思,『我』是什麼?

    『我』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樁邊草,要是去掉左上角這一撇呢,又成了個『找』字。嘿嘿,你別說,距離『我』字最近的就是個『找』字。人啊,一輩子就是個『找』字,找來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麼?對於商人來說,那一撇是錢財,對於政治家來說,那一撇是官位,對於男人來說,那一撇是女人,對於女人來說,那一撇是男人,對於軍人來說,那一撇就是對手,找到了對手我才是我。」

    陳墨涵聽著梁必達的高論,不禁暗暗驚詫,這個看似粗莽的漢子,不光打仗無師自通文韜武略,聽他這一番話,還真有點哲學味道。

    梁必達發表了一通靈感之後,又沮喪地說:「我們現在在找什麼?娘的,就找一條,找公道。找回公道,老子還是手持戈。老子就把左邊這隻手去掉下面的兩橫,去掉兩橫就是個單立人,單立旁人加『戈』是個什麼字?『伐』也。」說到痛快處,惡狠狠地把筆往報紙上一擲,氣衝霄漢地喊了一嗓子:「只要有機會,老子還要殺人!」

    陳墨涵笑笑說:「我要把這個信息趕快給江古碑之流通報過去,要不然,那真是放虎歸山人頭溶地了。」

    梁必達不屑地說:「他那顆人頭還算人頭嗎。在凹凸山,我要想收拾他,一百個機會都有。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那時候我認為,像他那樣窩囊的傢伙,你就是讓他當個敵人,他也是一個翻不起大浪頭的小泥鰍,不值得為他動心事。沒想到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臭蟲,現在還真長成了一條惡狗。沒有甄別那一天便罷,有了那一天,他就是喊我梁大牙當爹,我也不會饒他了。」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再看看這個字,這個『我』字,你把下面

    的一提一撇和上面那一點去掉,再把右邊那一勾拉直了,是個什麼字?」

    梁必達認真地琢磨了一陣子,一拍腦門說:「娘的,是個『升』字。你的意思是,勞動改造了這兩年,我們還可以升一升?」

    陳墨涵笑道:「不是我們,是你。不過,要想升一升,你得去掉一些東西,右上角那一點是烏雲,是壓在你頭上的三座大山,說白了就是上面那些興風作浪惟恐天下不亂的壞人。」

    梁必達說:「好啊,我明白了,那麼下面這纏在『我』兩條腿上的一提一撇,就是江古碑了。不對,江古碑算個螞蚱,他纏不住我的腿。他就算一提吧,他在左邊,是個形左實右的狗腿子。那麼右邊呢,這一撇有文章,沒準就是你這個國民黨白匪。」

    陳墨涵不氣不惱,大度一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既然我是白匪,當然是紙老虎了,一捅就破。我的下半輩子,苟延殘喘罷了,哪裡能纏得住你梁大牙革命的大腿啊?你狗日的不老實,現在都快當犯人了還想陞官?我看你真是屋簷下的大蔥,根焦葉爛心不死,妄想變天。你實話說,你搞沒搞女人?你迫害過誰?你算計過誰?蛇打的洞蛇自己知道。以後,就是甄別了,也有人在下面踢你的掃堂腿。不信

    你等著瞧。」

    梁必達說:「你個白匪別嚇我,只要甄別了,給我一個師一個軍,一百個人撂我的掃堂腿我也不怕他。」

    不久,陳墨涵的妻子俞真和梁必達的妻子安雪梅結伴而行,輾轉來到了凹凸山腹地的七二八農場,來探望她們的丈夫。七二八農場當局對於安雪梅和俞真的到來,給予了高度的重視。

    此時國內政治局勢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梁必達所說的某某某首長當真出山了,從報紙上能夠看見他的名字了。就在此後不久,又得到消息,下放在南方某地的王蘭田已經解放了,並被任命為D軍區政治委員。

    再往後,梁必達和陳墨涵的日子眼看著就一天勝似一天。

    安雪梅和俞真來了之後,七二八農場方面經層層請示,改善了梁必達和陳墨涵的居住條件,在場部的招待所裡給了每家兩個房間,一個作臥室,一個作廚房。一切跡象都在表明,形勢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有了像樣的房子,梁必達和陳墨涵不謀而合,只用了一間廚房,共同下廚。騰出來的那間,就作了兩家的會客室和撲克室。從那時候開始,七二八農場就接到了上級的指示,梁必達和陳墨涵不用再下田幹活了。

    又過了個把月,上面又來了通知,工作人員不許再喊梁大牙或老陳了,一律稱呼首長。如此,大家就心照不宣了,脫離農場指日可待。

    有一天夜裡,陳墨涵對俞真講起了幾個月前見到的那個少年,並講了他的推理,說高秋江有可能還活著。

    俞真驚訝地說:「恐怕是真的,前些天我還做過一個夢,夢裡見到了她,在夢裡她跟我講,那次我逃走之後,她打光了子彈,他們正要上去抓她,從天上下來一個蒙面大俠,把她架起來就騰雲駕霧了。那個蒙面人俠像梁大牙。」

    陳墨涵笑道:「不怪造反派說你是舊社會的殘渣餘孽,腦子裡儘是江湖上的一套。蒙面大俠和騰雲駕霧都是不可能的,梁大牙跟她就更不沾邊,他們壓根兒就不認識。但是,憑借她的功夫,逃出來的可能也不是完全沒有。我曾經聽過一個傳說,說是她最後頂著一口醃菜缸從樓梯上打了下去,殺手中有個頭目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動機,下令要抓活的。最後一直追到江邊,她跳江了。據說這個殺手頭目也被劉漢英下令槍斃了。如果她真的

    還活在人間,這個傳說的可信程度倒是大些。」

    俞真說:「等著吧,等氣候好了,我就到洛安州住上一段時間,她真的活著,我出現在洛安州,她肯定會得到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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