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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徐貴祥

    一

    就在梁必達和陳墨涵等人四處逃竄之際,張普景卻在D市遠郊的一家軍隊醫院裡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他的手不能動了,左臂癱瘓,右手腕嚴重骨折。

    張普景沒有死,但是已經成了一個活著的死人,除了他自己和江古碑等極少數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在某某某陸軍醫院裡還有這麼一個前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軍的第一副政治委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張普景的夫人汪成華和女兒張原則,四處打聽,杳無音信。

    那一次從批鬥現場下來之後,張普景就被「堅壁清野」了,藏匿在這所團級醫院的一個角落裡。最初,他有九平方米的空間自由和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自由,還有四個小時的不自由——江古碑幾乎每天都要親自來或者派人來審問他。

    江古碑想要他手裡的東西。

    早在凹凸山時期,張普景就不屈不撓地研究楊庭輝、王蘭田、姜家湖、梁必達、竇玉泉、江古碑等人的歷史和現實問題。川陝肅反的時候他積極,蘇區整黨整風的時候他積極,「純潔運動」的時候他積極,「三反五反」的時候他積極,反軍事教條主義他積極,「反右」的時候他積極。一言以蔽之,只要是上面有號召,他都積極,忠貞不渝。那時候,他就是竇玉泉說的那種開快車的人。可是,如今,他卻不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來。十幾個運動此起彼伏,所有的人似乎都有問題,沒有問題的也似乎應該有了問題,但所有的問題都似是而非雲遮霧罩。就差那一毫米,他再也無法前進了。他沒有證據。只要拿不出他們的錯誤和罪行證據,他們就依然是同志——這就是張普景的作風。

    可是,在今天,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張普景卻發現了自己的問題,而且有人居然有了他的證據。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不是那麼好當的,也發現了他對布爾什維克並不瞭解,布爾什維克對他壓根兒就不屑一顧。於是他不禁懷疑起來了,難道張普景同志做錯了嗎?難道張普景同志真的是反革命?張普景同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反革命的呢?答案很快就有了。

    在最初的審訊中,江古碑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張普景你是一個混進黨內軍內的歷史反革命,是無產階級不共戴天的敵人。

    肅反的時候,你執行某某某錯誤路線,在部隊大搞逼供訊,致使不少紅軍幹部屈打成招含冤被殺。此反革命罪行之一。抗戰初期,你議論過某某某用不正當的手段削弱了某某某的指揮權,說某某某有某某某問題證據不足。此反革命罪行之二。整黨整風的時候,你不向黨內錯誤思想開火,卻把矛頭指向某某某首長,而該首長現在是某某某級領導。此反革命罪行之三。在凹凸山根據地,尤其是李文彬被俘之後,你在每個團以上幹部的身邊幾乎都安排了特殊的「保護」人員,監視自己的同志。此反革命罪行之四。全國解放後,夥同陳耀涵、梁必達等人,就日本戰爭賠款問題向黨發起猖狂進攻。此反革命罪行之五。一九五九年,說某某某憂國憂民,不應該受到那樣的對待,替某某某和楊庭輝鳴冤叫屈。此反革命罪行之六。某某某某年,說全國學習某某某沒有必要造那麼大的聲勢,部隊還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準備打仗上,簡直是明目張膽地同黨對著幹。此反革命罪行之七

    ……還有反革命罪行之八之九之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張普景在那一瞬間猶如霹靂擊頂。再看江古碑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失去了軍籍而又重新穿起了軍裝的革命者原來他並不認識,只有這個叫江古碑的人才是毋庸置疑的革命者,而他張普景原來是這樣一個人,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向黨進攻、向同志下手的人民的敵人。他無法辯解和抗爭。江古碑所列的罪行或者說事實,那些言論或行為在他身上確實存在,可是……可是,那正是因為捍衛革命的純潔性,正是響應黨的號召,正是為了革命事業的需要啊。可是……如今想起來,那些言行不是反革命又是什麼呢?

    一夜之間,張普景成了歷史和現實的雙料反革命。

    「張普景,你不要再偽裝下去了,你是個徹頭徹尾表裡如一的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你的表演已經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脅從不問。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反戈一擊,交出你掌握的王蘭田、梁必達、姜家湖在凹凸山同劉漢英和漢奸暗中交易的材料,就可以將功補罪,可以恢復自由,可以改善你的醫療條件,至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是的,他是曾經調查過王蘭田、梁必達等人與劉漢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漢奸交易的材料,但因為終究沒有搞到真憑實據而不了了之。江古碑要這些材料幹什麼呢?打倒王蘭田、梁必達他沒有意見,只要證據確鑿。可是,他不能把他個人的猜測和主觀臆斷作為證據交給江古碑。

    不能,絕不能。

    在數十次的審訊和拷問中,張普景一言不發。先後被打斷了眼鏡、手腕、表帶、手指、鼻樑骨,胃出血了,視力模糊,一隻耳朵失聰,一條胳膊再也無法舉動了。

    但是,他沒有死。

    隨著王蘭田、梁必達、姜家湖和陳墨涵等人被紛紛遣散外地,隨著對一些人的處理,也隨著運動的進一步開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標,再也不可能同時也沒有必要經常性地來「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給了當地的造反組織,從此他開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級知道,這個人不是輕易可以殺的,當然也不是可以隨便放的,他張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難題,那麼,就只好繼續把他秘密囚禁在這裡,等候派上用場。後來,張普景不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間自由,而且還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自由。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說不高,有人送飯餵飯,有人提尿桶,有人給他讀報紙傳單,有人記錄他口述的「回憶錄」。有陽光的時候他追逐陽光,沒有陽光的時候他面壁入定。

    終於有一天,他的「警衛員」發現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說的話裡病句子多了,條理不清楚了,語無倫次了。「警衛員」把這個奇怪的發現報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醫生來一看,這個人瘋了。

    第二十三章

    二

    這是個上午,看樣子天氣不錯。狹窄的窗縫裡斜斜地擠進幾縷陽光,像一些細細的絲線,一端掛在窗戶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絲線繃得很直,像是古箏上的琴弦。

    張普景於是歪起腦袋,把眼皮瞇縫起來,饒有興致地端詳這些琴弦。看著看著就笑了,笑得很開心,一頭白髮也跟著笑,嘴角還流著哈喇子。然後就從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陽光裡,佝僂瘦小的身影將陽光擋得支離破碎,琴弦也就亂作一團。他想把右臂抬起來,去摳地面上陽光落下的葉子,可是又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扯著他的臂,扯著臂裡的骨頭,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動不動地看那滿地斑駁的葉子。嗯,很好。這東西很好。有點像地圖。有點像世界地圖。這一塊像好望角,那一塊像坦桑尼亞,上面這塊像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下面這塊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這裡,雄雞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偉大祖國的肚子裡,胃部,雞嗉子。不,應該是肺葉的邊上。

    山野大佐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劉漢英你個龜兒子完蛋了,赫魯曉夫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梁大牙你個龜兒子完蛋了,高崗饒漱石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李文彬你個龜兒子完蛋了,竇玉泉你個龜兒子完蛋了,蔣文肇你個龜兒子完蛋了,楊庭輝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宋上大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吉哈天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座山雕你個龜兒子完蛋了,姜家湖你個龜兒子完蛋了。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你們統統完蛋了,只有我,張普景,忠誠的布爾什維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三心二意四腳朝天五體投地六六大順七七事變八仙過海九州方圓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是炸油條。無產階級把你們這些牛鬼蛇神統統專政了。

    哦,還有這裡,剛果,古巴,阿爾及利亞,印度支那,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起來,飢寒交迫的人們,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要為真理而鬥爭……哈哈,梁大牙你個龜兒子完蛋了,馬克思他老人家不會相信你的,你算老幾?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壞事做絕,老子手裡有你的材料,證據?老子就是證據。你到藍橋埠給漢奸維持會長拜壽,還跟水蛇腰睡了半夜。什麼?你說你沒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說說,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誰知

    道,梁大牙不是說要消滅你嗎?朱一刀你個龜兒子,你把我的趙金柱弄到哪裡去啦?犧牲了?哄鬼。他是我發展的黨員,是我讓他監視你這個投機分子的。你狗日的借刀殺人。有種的衝我來。王蘭田你個龜兒子,我找到證據了,蔡興武沒有失蹤,他還活著。你狗日的說讓他跑你掩護,可你倒好,一槍不發,讓他把敵人引開,你狗日的好陰險。劉漢英你個龜兒子,你通敵,你向山野大佐卑躬屈膝,你向他提供八路軍的情報,你狗日的坐山觀

    虎鬥,人民不會饒恕你。陶三河你個龜兒子,你說你沒嫖娼,可你在逍遙樓裡住了半夜,半夜時間你們都做什麼去了?梁大牙你個龜兒子,你說高秋江手裡的材料是不是在你手裡?你狗日的歹毒啊,連我的辮子也抓,分局首長的歷史你都調查。可是你狗日的能把我打倒嗎?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沒有證據。老子光明正大誰也不怕。哈哈,你吸大煙,我有證據。你出賣民族,讓山野大佐吃掉了劉漢英的兩個連,我也有證據。啊,雨停了,天晴了,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蘇聯修正主義,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梁大牙,打倒江古碑……終於,張普景又引吭高歌起來——「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我們起來起來起來,一旦把他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已經無法統計他這是第幾第幾十次發作了。

    江古碑來了,同他一起來的還有竇玉泉。

    竇玉泉一看張普景這個樣子,臉色十分陰沉:「老江,太過分了。你這樣做很危險。」

    江古碑冷笑一聲,說:「我記得有一年,在處理梁大牙的時候,有一個人在節骨眼上讓我幫他認一個字,患難的患,也是後患的患禍患的患。就是那天,我學到了一條鬥爭經驗,放虎歸山終為患,打蛇不死隨棍上。」

    竇玉泉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仰起頭來,避開江古碑的視線,木然地把目光投向張普景。

    江古碑笑笑,笑得意味深長,繞過話題說:「革命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張普景這個人,已經徹底墮落成革命的叛徒了,連梁必達這樣的反革命他都包庇,他再也沒有原則立場了,死有餘辜。」

    竇玉泉愣了半天,眼望著張普景在地上爬來爬去,去抓一隻蟲子,禁不住喊了一聲:「老張!」

    張普景抬起頭來,看了看竇玉泉,又看了看江古碑,怪裡怪氣地笑了:「江古碑,你這個懦夫,赫魯曉夫。叛徒。你經不起鬼子的老虎凳,你出賣了情報,你是姚葫蘆的走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竇玉泉,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特務,我有證據了,我的材料就是你送給江淮軍區的,陰謀迫害同志。設計除掉李文彬,殺了劉鐵鎖,你說,是不是你幹的?反正我有證據了。哈哈,人民不會放過你們的。梁大牙不會放過你們的。劉漢英不會放過你們的。」

    江古碑大怒:「張普景,你囂張什麼?還想嘗嘗人民專政的鐵拳啊。」

    竇玉泉的臉卻變了顏色:「老江,不對吧,他真的瘋了嗎?我看有問題。」

    江古碑說:「瘋,我看他是真瘋了,不過時好時壞。就算他沒瘋,河溝裡的泥鰍也難以興風作浪了。拿他簡直沒辦法,就是殺了,也是一條瘋狗,吃都不能吃。」

    竇玉泉怔了半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老江,聽我一句話,積三十多年革命鬥爭經驗,這樣的運動,我看我們還是小心點為好。」

    江古碑說:「怎麼,你懷疑文化大革命?我們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們就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邊江古碑還在慷慨激昂,那邊張普景又放聲高唱:「賊鳩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密電碼也到不了你手邊。革命人……甘灑熱血獻春秋……誓把那反動派一掃光……」

    竇玉泉皺著眉頭沉思良久,說:「老江,我看你也別費心思了,他不可能交出你要的東西。反正他也是沒用的人了,不如把他交給我,到我的農場裡治治病,給他一個生路,好歹也是戰友一場啊。」

    江古碑愕然。想了一陣,說:「這樣也好。不過要保密。我隨時找你要人。如果你玩什麼花招,放虎歸山,那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了。」

    竇玉泉苦苦一笑,說:「人都弄成這個樣子了,我放了他他也不是虎了。我跟你講良心話,我的確是於心不忍啊。」

    第二十三章

    三

    有情況!哪裡來的槍聲?是崔家集的還是洛安州的?

    張普景打了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準確地說是滾到了地下,大喊:「梁大牙,鬼子來了!警衛員,拿槍來!」喊了一陣子,沒有動靜,張普景想站起來,卻無論如何辦不到。這時候,一支有力的胳膊出現了,架起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肢窩,一股暖暖的感覺傳進了他的身體。

    張普景扭過臉來:「竇玉泉,你這個漢奸,你打死我我也不說!共產黨員硬骨頭,敢把牢底來坐穿。我號召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流盡我們的最後一滴熱血,堅決守住陣地,寸土不讓。」

    「老張,坐起來,咱們曬曬太陽。」

    「敵人呢?山野大佐的秋季攻勢開始了。全國武裝的軍民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工農的子弟兵,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竇玉泉,是你把鬼子引來的嗎?」

    竇玉泉溫和地笑笑:「不是,是李文彬。梁大牙同志率分區主力在黃埡口設伏,殲敵大部,其餘逃竄,我凹凸山軍民安然無恙。你放心吧。」

    「梁大牙為什麼沒回來?查查他,是不是到逍遙樓去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梁大牙未去逍遙樓。梁大牙現在正在張二根家喝酒吃狗肉。」

    「都是哪些人去了?是不是小集團?查查他,是不是姜家湖、朱預道和楊庭輝。」

    「報告張政委,經查,上述人員均未在場,梁大牙是和張二根在一起。」

    「哈哈,梁大牙他怕了。我們共產黨能把石頭煉成鋼,未必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張普景笑了,是勝利者的笑容,晃動滿頭白髮,天真而又燦爛,像個少年。

    「朱疆在哪裡,查查他,是不是又跟黑幫勾結上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朱疆沒有跟黑幫勾結。朱疆同志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

    「竇玉泉在哪裡?查查他,是不是他向李文彬開的黑槍?」

    「報告張政委,經查,不是竇玉泉向李文彬開的黑槍,竇玉泉同志是個好同志。是高秋江奉命鋤奸幹掉了李文彬。」

    「張學良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麼把蔣介石放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放蔣介石是我黨為了抗日大局,力勸張學良所為。」

    「楊庭輝到哪裡去了?查查他,是不是跟張國燾跑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楊庭輝沒有跟張國燾跑,楊庭輝到三線工廠去了。」

    「杜聿明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麼執行不抵抗政策?」

    「報告張政委,杜聿明改正了錯誤,抗日表現不錯。」

    「赫魯曉夫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麼把支援中國的專家撤走?」

    「報告張政委,赫魯曉夫十惡不赦,黨委決定把他打倒。」

    張普景認真了:「黨委什麼時候做的決定?我怎麼不知道?沒有表決,不能算數。」

    竇玉泉只得賠著笑臉:「是是是,不能算數。」

    「劉漢英到哪裡去了?查查他,有沒有化公為私,貪污戰士的伙食費。」

    「報告張政委,經查,劉漢英確實貪污過戰士的伙食費。此案正在進一步調查。」

    「唔,很好,要深入調查,人贓俱在。陳墨涵來了沒有?查查他,有沒有同台灣方面聯繫?」

    「報告張政委,經查,陳墨涵同台灣方面有勾結,駕機出逃,被我擊落。」

    「他架的是什麼飛機,給國家帶來多少損失?江古碑呢?為什麼不嚴密監視?江古碑要寫檢查。王蘭田在哪裡?查查他,是不是在搞小集團。」

    「報告張政委,經查,王蘭田是在搞小集團,小集團成員有楊庭輝、山野大佐、張普景、梁大牙、東方聞音、朱預道、李文彬、姜家湖、竇玉泉、劉漢英、江古碑、朱疆、陶三河、曲歪嘴……」

    如此這般,滔滔不絕,胡攪蠻纏,沒完沒了。

    一個上午下來,竇玉泉累得精疲力竭。可是,不能煩,不能洩氣,不能耍態度,他還得不厭其煩地同張普景扯皮,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在距離D市一百二十公里處的白湖農場。農場地處平原,初春季節,麥苗瘋長,原野一馬平川碧綠一片。桃花開了,柳樹枝頭綻了嫩芽。從院牆的菱形小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已是春意盎然。

    張普景現在的身份是農場場長竇玉泉的表兄,一身老農裝束渾然天成。他住在一個隱蔽的小院裡,生活上的一切均由竇玉泉親自料理。

    竇玉泉很為自己的遭遇慶幸,他完全得益於豐寓的運動經驗,左右逢源,縱橫斡旋,雖然也被拉下下了馬,但是同梁必達、張普景和陳墨涵等人相比,這裡就算天上人間了。按照他的一貫思路,在最得意的時候想想曾經有過的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時候想想曾經有過的得意,心態就永遠不會失衡。這裡面蘊含著卓越的政治智慧和人生哲學。即使身處運動的高潮,他竇玉泉也不會輕易熱血沸騰。他的原則是低姿匍匐前進,保持重心下移,從而能夠在風浪中站穩腳跟。現在,雖然被降了職,但是,他畢竟還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棲身之地。農場的官兵都知道這個上了年紀的新場長不是一般人物,乃是赫赫有名的竇副軍長。加之他一貫有好脾氣好人緣,方方面面都有人關照,在這裡日子過得輕閒,儼然世外桃源。

    竇玉泉把張普景保護在這裡,不能不說是深謀遠慮的一步高棋,於公於私都是利大於弊。運動他經歷得多了,雖然這次「文化大革命」聲勢浩大超過了以往任何運動,但憑經驗他判斷,凡是運動,都不可能永遠搞下去。運動就是這樣,搞起來轟轟烈烈雞飛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該平靜的還是要平靜,該恢復秩序的還是要恢復秩序,該甄別的還是要甄別。他料定江古碑最終要倒霉,就算梁必達張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後下

    場也必然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護張普景。這裡面還不僅僅是個感情問題後路問題。張普景看起來是瘋瘋癲癲的了,可是在那些瘋瘋癲癲的話語裡,還是能夠捕捉到一些事實真相的蛛絲馬跡,或許,有些情況還是能夠派上用場的,三十年河東河西,這個世道,誰能預料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竇玉泉對於張普景「瘋了」一說始終心存疑竇:問題恐怕沒那麼簡單,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無邊際地胡扯。譬如他把「王蘭田的小集團」成員裡加上了山野大佐、劉漢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還有張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張普景會不會反駁。可是張普景卻表現得麻木不仁,並且還說,李文彬是個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鬥爭精神和最能堅持原則的同志。這種測試的結果讓竇玉泉頗費猜詳。說他沒瘋吧,他獨自一人也是嘰嘰咕

    咕,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語無倫次雜亂無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說他瘋了吧,有時候他說話又讓你心驚肉跳。譬如他背誦毛主席語錄,或者唱歌,尤其是進入下達命令或者開會做報告的狀態,能一口氣講上十幾分鐘,思路清晰邏輯嚴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綻。

    竇玉泉想來想去,答案無非兩個,一個是張普景真瘋了,一個是這個人把自己的靈魂隱藏得更深了。那麼,無論是哪一種答案成立,竇玉泉都覺得應該精心照顧張普景。

    張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現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須放鹽。第二,帽子必須戴在頭上,鞋子只許穿在腳上。第三,射擊前必須裝子彈,射擊完畢必須擦槍。第四,早晨起床必須洗臉刷牙,不許用報紙擦屁股。第五,說王蘭田和竇玉泉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必須證據確鑿。第六,組織生活必須堅持,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此通知下發全軍團以上單位,軍直軍後,七六五醫院,教導大隊,亮馬河農場……」

    第二十三章

    四

    有一天,竇玉泉給張普景送來一摞報紙,頭版頭條都是大紅黑體,某某省又揪出一批叛徒特務走資派,某某某地區「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某某某發表嚴正聲明……均如此類。張普景對那些報紙無動於衷,獨自坐在太陽底下,一如既往口中唸唸有詞——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革命就是鬥爭,你死我活的鬥爭。假典型堅決鎮壓。找到梁大牙賣國的證據槍斃他。狗日的小日本就是要賠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熱。梁大牙投機革命。梁大牙是漢奸。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楊庭輝是敵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敵人。

    然後又唱——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黨的恩情撫育了我,死了沒人問——這就不像真瘋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鬧著真實的情緒。

    竇玉泉雙手呈上一張報紙說:「報告張政委,上級來了命令,我部立即出發,奔赴江南抗日前線。」

    張普景瞥了報紙一眼,笑了:「哈哈,竇玉泉你這個托洛茨基分子,你別製造假情況。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了,抗戰早就勝利了。」

    竇玉泉大駭——天啦,這老兄沒瘋?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竇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麼雞巴革命委員會,這是哪家的小集團?張普景呢,楊庭輝呢,梁大牙呢,竇玉泉呢?主席台上這些王八蛋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查查他們的歷史。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五十個,七十六個,李文彬呢?李文彬是個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說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找不到證據,一把辛酸淚。李文彬這個人沒有鬥爭經驗。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梁大牙這個人有鬥爭經驗。梁大牙成熟了。成則為王,敗則為

    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飽肚子,革命是釣魚,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動。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個蛋。踢開黨委鬧革命好,就是好來就是好。梁大牙狗日的黨委書記指揮不靈了。革命就是要把這些牛鬼蛇神拉下馬來,想把誰拉下馬就把誰拉下馬。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需要高於一切。今天是錯誤的,明天是正確的。林黛玉不是資產階級,是革命的敵人。賈寶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賈政是鎮壓革命的劊

    子手。竇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著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著。正打正著的是神槍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台。第二排。前排沒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員會。把這七十六個人統統拉下去,查查他們的歷史,坐老虎凳,用火燒,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前排是張普景和楊庭輝,梁大牙沒資格,竇玉泉沒資格,王蘭田沒資格。今天是錯的。明天是對的。你的是錯的。他的是對的。要從戰爭中學習戰爭。竇玉泉這個人是個臭棋簍子。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台前排。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革命不能忘記婦女,婦女是半邊天。餓,我餓,飢餓的餓。餓,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對不起你啊,我不知道你的糧袋是紙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牛鬼蛇神,打倒張普景,打倒反

    動派,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張普景邊唱邊喊,時而大笑,時而大哭,笑的時候齜牙咧嘴,哭的時候淚流滿面。

    竇玉泉靜靜地注視著張普景的一系列醜惡表演,還是拿不準,這狗日的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第二十三章

    五

    隨著運動的進一步深入開展,連竇玉泉這樣沉穩的人也禁不住懷疑起來了。這一次運動經久不衰,而且調子越來越高,難道真的要水遠搞下去嗎?什麼都亂了,交通亂了,生產亂了,教育亂了,外交亂了,醫療亂了,連軍隊也亂。

    這算什麼革命?還是大革命,對革命一詞縱使有千條萬條理解,但是也不能亂啊。

    對於張普景的治療,竇玉泉可以說費煞苦心。在白湖農場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覺得老是這樣讓張普景亂喊亂叫胡言亂語不是個辦法,不管他是真瘋假瘋,還是送到醫院比較穩妥。

    於

    是便聯繫到地方的精神病院。可是醫院也在鬧命,權威都被弄去當牛鬼蛇神去了,造反派不僅奪了領導權,還奪了處方權,簡直是開生命玩笑。

    百般無奈,竇玉泉決定冒個險,驅車二百公里,到某團衛生隊去找下放在這裡的軍醫院前院長安雪梅,請她想辦法。安雪梅一聽張普景還活著,大喜過望,第一個反應就是要通知梁必達。

    竇玉泉說:「這個不用急,還得保密。造反派現在是暫時把老張忘記了,別走了風聲節外生枝。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治病。你看他那個樣子,鬼話連篇,要是落到造反派手裡,就再也沒有活路了。」

    安雪梅愁眉苦臉地想了一陣,說:「如果真是精神病,還真不好治。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同家人團聚,感情治療。小原原和她媽媽也不相信張政委死了,上天入地地找,心都哭碎了。讓他們夫婦父女見個面,刺激一下,說不定哪根筋就轉過來了。當然,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竇玉泉反覆權衡,覺得安雪梅言之有理,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倘若此舉成功,那就是天大的功德了。於是,如此這般,依計而行。

    可是,待張普景夫人汪成華和女兒張原則出現在張普景面前的時候,母女二人哭得死去活來,張普景居然無動於衷,反而還在那裡胡說八道,什麼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絕不下戰場啦,什麼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啦,什麼現在是你們的將來是我們的啦,什麼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熱他有責任啦,等等,其瘋癲之狀讓親朋好友無不心酸。

    汪成華和張原則一邊一個架著張普景,一個說:「孩子他爸,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啊?咱們什麼也不幹了,不鬥爭了,不革命了,咱們回家吧?咱們活著吧?」一個說:「爸爸,你清醒清醒啊,我是你的女兒啊,你跟著我們走吧,回家吧回家吧。」

    誰也沒想到,張普景那只抬不起來的胳膊居然抬起來了,居然搖搖晃晃地給了夫人一巴掌,並且咆哮:「我哪裡也不去。共產黨員四海為家,革命者馬革裹屍壯志凌雲。誰不讓我革命誰就是反革命。來人啦,把這個反革命捆起來,斃了!」

    竇玉泉除了跟著落淚,別無良策。

    最後還是安雪梅靈機一動:「報告張政委,軍黨委定於三月十八號召開訓練誓師大會,梁必達同志請你立即返回軍部,主持會議。」

    張普景似乎聽明白了,慢慢地轉過頭去,仰起臉,睜開一雙混沌的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安雪梅,又看了看竇玉泉,再看看老伴和女兒,突然態度十分堅決地說:「不行,梁大牙好大喜功主張樹假典型,瞞上欺下,禍國殃民,他的檢討避重就輕,不過關,他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會議。」說完,又惡狠狠地盯著竇玉泉:「還有你!」

    竇玉泉趕緊說:「是是是,我們一定要認真反省,深刻檢討。」

    第二十三章

    六

    令安雪梅始料不及的是,她的靈機一動,竟然會帶來那麼大的麻煩。

    以後出現的情況是,張普景順從地接受了竇玉泉和安雪梅的安排,秘密回到D市,雖然原來的房子已經被抄了家並貼了封條,臨時住在軍部修理廠一個廢舊的車間裡,但是,張普景並沒有在意。只是在著裝上出了問題。張普景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軍裝,找來找去都是一堆擦機器用的破爛抹布。張普景猶如困獸,大喊大叫。

    沒有辦法,張原則只好找戰友借了一套型號差不多的男式軍裝,把自己的領章帽徽扒下來給老爹綴上。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張普景穿上那身勉強合體的軍裝,反覆照了幾遍鏡子,然後就吵吵鬧鬧地要下部隊,要開會。那幾天安雪梅和竇玉泉也各自找借口留在軍部,想方設法搪塞,均告無效。

    只好繼續糊弄。安雪梅說:「離開會還有半個月時間,張政委先休息休息再說。」

    張普景暴怒:「胡說,三月十八號,就是明天。」

    竇玉泉和安雪梅頓時傻眼了,這一謊真是撒得無比糟糕,你說他神志不清吧,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開會是三月十八號,而且就是明天。

    「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人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不準備好!什麼工作作風!」張普景怒上加怒,一腳把面前的小桌子踢翻了,開水瓶和茶杯滾了一地。

    汪成華再也繃不住勁了,抱著安雪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個樣子,可叫人怎麼活啊?」

    女兒一邊收拾破碎的東西,一邊暗自飲泣。這邊剛剛收拾利落,那邊張普景又把鏡子砸了:「敵人,漢奸,日寇,蔣匪幫,都給我滾!你們這些飯桶,會議材料在哪裡?為什麼不佈置好會場?為什麼不能按時開會?我撤了你們!」

    沒有人再說話了,任憑張普景大刀闊斧地搞破壞。

    那天,竇玉泉在張普景的家裡一共抽了四根煙,最後他決定去找主持工作的代理軍長朱預道談一次。

    會見是在絕密狀態下進行的,張普景的老伴汪成華和女兒張原則以及安雪梅也參加了。先是汪成華淚流滿面地介紹張普景的情況,安雪梅補充,朱預道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最後是竇玉泉發言。

    竇玉泉說:「大家都是老戰友,我們靠了邊,就你能幫忙了。

    我看老張問題嚴重了,這個會不讓他開,大家是沒法安生了。也許,這是個契機,讓他做一次報告,沒準他能清醒過來。」

    朱預道說:「老竇,請你體諒我的難處,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我要是安排這個會,他一通胡言亂語攻擊文化大革命,讓上面知道了,我死罪難逃。」

    竇玉泉說:「我們希望你做的,就是把大禮堂借一個上午。」

    朱預道說:「你說得輕巧,既然要開會,下面總得有人吧?總得有燈光吧?總得有麥克風吧?總得佈置主席台吧?這麼轟轟烈烈地一搞,這裡的事情還沒完,那邊造反派就來扒我的皮了。這事萬萬做不得。」

    竇玉泉胸有成竹地說:「老朱你想得太複雜了。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開這個會只不過是想穩定一下他的情緒,當然也不排除有奇跡發生的希望……現在,別的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他既然神經失常,我們也就用不著按正常思維進行。會場上可以沒有一個聽眾,他眼睛不好,看不見,燈光只打在主席台上,給他演空城計。麥克風可以擺幾個,可以不接電源。但是,掌聲要有,從過去開大會的錄音帶裡剪輯,到時候看我的手勢,我豎起一個指頭,鼓掌,我豎兩個指頭,熱烈鼓掌,我豎三個指頭,長時間熱烈鼓掌。不能讓電影隊插手,管燈光擴音的,另外安排人。

    老朱你打電話安排梁尚武、陳曉俞、俞曉陳、竇挺進、竇前進、岳子影他們幾個速回D市探親。張原則已經在家了,東方紅和姜曉燕也盡量趕回來,會場上的一切活動由他們保障,實在不行了還可以坐在主席台後排蒙蔽老張。」

    竇玉泉列出的這個名單,都是原凹凸山分區和原二師主要領導的孩子,現在多數在K軍服役。梁尚武和陳墨涵的兒子陳曉俞、竇玉泉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竇挺進和竇前進在六十年代末當了兵,如今陳曉俞已經是連長了,梁尚武在團裡當參謀,竇挺進在二師醫院當軍醫,竇前進在二師通信營當技師。梁尚武的妹妹東方紅和陳曉俞的弟弟俞曉陳以及張原則——她最終選擇了梁必達叔叔給她取的名字——也於七十年代初參軍,俞曉陳在下面部隊當副指導員,東方紅和張原則以及姜家湖的女兒姜曉燕都在上海某軍醫大學讀書。岳子影是朱預道的女兒,「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因為種種原因,岳秀英同朱預道分居了,而且武斷地將女兒的名字由朱子影改為岳子影。現在,老的老了,倒的倒了,跑的跑了,還有幾個在台上,也是苟延殘喘,大的行動,是該動用這些後備力量了。

    但是,朱預道卻堅決不同意,說:「孩子們本身已經抬不起頭了,大家都在忙著劃清界限說清楚,還讓他們參與這件事情,太不理智了。」

    竇玉泉說:「老朱你搞清楚了,這裡也有我的孩子,而且是兩個。跟誰劃清界限?跟我們這些人劃清界限就是革命啦?混賬邏輯。就是要讓他們來,看看運動搞成了什麼。」

    朱預道仍然抵制,說:「不行,這樣太冒險了,我不能因為老張犯了精神病,我也跟著犯精神病。這簡直是開玩笑。」

    竇玉泉嚴肅地說:「這不是開玩笑,這是挽救同志。朱預道同志,我跟你說,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們反正是下台幹部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把你拉下來,大家一起當反革命算球了。」

    朱預道火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威脅我?別忘了,我身上也有五處傷疤。我怕什麼?」

    竇玉泉冷笑:「可是你好了傷疤忘了疼。」

    安雪梅和汪成華一看兩個人吵了起來,趕快和稀泥。汪成華說:「算了算了,老朱也有他的難處,老竇你別堅持了,不要因為瘋子瘋話壞了大事。」

    竇玉泉陰沉著臉說:「你們迴避,我單獨同朱副軍長——朱代軍長交涉。」

    汪成華還想說什麼,竇玉泉不耐煩了,擺擺手說:「你們到裡屋去,我們談工作。」

    女人們都退出了。

    僵持。對峙。

    「老竇,你想怎麼樣?」

    「無他,就是要借你的——也是我們的大禮堂。」

    「非如此不可嗎?」

    「非如止匕不可。」

    「你也神經了嗎?」

    「沒有,我很清醒。我清醒地提醒你,對局勢要有個正確的認識。山不轉水轉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朱,」竇玉泉站起身,背起手,踱了兩圈,看著朱預道,「老朱,我們共事

    三十多年了,今天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說一句話吧。對於這場運動,你陷得太深了。這三十多年來,我參加過各種運動,挨過整,也整過人,人家整我有整對的,也有整錯的。我整人家,也是有對有錯。可是,運動不可能永遠搞下去,過了今天,還

    有明天。想當初,在凹凸山的時候,你和梁必達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你們活下來了,李文彬卻死了。李文彬是怎麼被俘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還是你知我知。老張瘋了都知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今天高高在上,也許明天就一落千丈。凡事得把握個分寸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啊……」

    這番話聽得朱預道冷汗淋漓:「老竇……你……」

    竇玉泉擺擺手,接著說了下去:「在對待同志的問題上,你是有不光彩的行為的……你別激動,我講完了你可以駁斥。梁必達和陳墨涵被發配,張普景瘋了,幾個師長政委七零八落,這個時候,只有你一個人還在耀武揚威。你說,一起鬧革命的那麼多人,難道就只剩下你一個人是惟一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滑天下之大稽。喝口涼水冷靜地想一想,這些人都倒了,你的江山能坐得穩嗎?你是坐在火山口上哦同志哥。你就不怕明天又是一場新的運動,你就不怕梁必達東山再起?這絕不是沒有可能。何必呢,與其跟江古碑攪在一起過這種眾叛親離提心吊膽的日子,還不如種田輕閒。當然,我不是說叫你撂挑子。這個大禮堂你今天借了,我拿我三十年鬥爭經驗保證,惹不出禍。我把話說得淺薄一點吧,借,你是在大家最困難的時候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在張普景這裡,在梁必達那裡,在我們這些老同志面前,這件事是你的一筆積累。不借,你就是我們全體的敵人。我今天說

    這些話,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你可以把它整理出來交給江古碑,看他能把我怎麼樣,我——無所謂!」

    朱預道的防線徹底崩潰了。這一瞬間,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見了一片血火硝煙,聽見了夜半槍聲。良久,他抬起頭來,雙眼迷離:「老竇,你安排吧,我……我盡最大的努力保護。」

    第二十三章

    七

    張普景夢寐以求的「訓練動員誓師大會」如期召開。

    走向主席台的時候,跟在後面的竇玉泉注意到了,在一片掌聲中,張普景目不斜視,昂首挺胸,步履如常,緩慢沉穩,右臂還煞有介事地夾著公文包,兩隻手雖然不靈便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上一下地輕輕拍打,側臉向會場掃視,矜持而又莊重,儘管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雖然有梁尚武等人坐在主席台後排充數,但張普景根本就不在意他們的存在——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在這樣的場合他絕不會東張西望,更不用說點頭哈腰跟誰寒暄了。

    尤其令人驚疑的是,張普景準確地走向了前排右側第二個位置上,從容落座。這個位置過去一直是他的——左右第一個位置是給軍區和總部首長預備的,如果沒有更高的首長,那兩個位置就撤掉,由梁必達和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張普景分踞左右核心位置。

    現在,竇玉泉和朱預道分坐在張普景的兩邊。竇玉泉像過去那樣,向張普景側過身子說:「人到齊了。」

    張普景面無表情地問:「梁必達同志呢?」

    竇玉泉回答:「總部臨時來了個電話,梁軍長接電話去了,由朱預道同志主持。」

    「哦,」張普景哦了一聲,微微偏了一下臉,說:「他沒有資格。」

    然後就壓了壓面前麥克風的脖頸子,習慣性地舉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彈了彈麥克風,又側耳聽了聽:「嗯,怎麼沒聲音?電影隊!」

    竇玉泉趕緊向後做了個手勢,張普景又敲了敲,這回聽見迴響了,便欠了欠屁股,推了推公文包,先隆重地咳嗽一聲,然後對著麥克風,莊嚴地宣佈:「同志們,現在開會……」

    這套程序完全是張普景過去的正常風格,看得眾人莫不心驚肉跳。

    「今天這個會,我想談一個問題,就是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文化大革命,很有必要。同志們要深刻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義。第一,它是無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資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什麼叫無產階級呢,就是一無所有的階級。但是,並不是說一無所有就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有兩層涵義。一是客觀上的,沒有資產,一窮二白。二是主觀上的,沒有私心,有共產主義遠大理想。朱元璋是個叫花子,一褲襠清風,乞討餬口,但是他最後成了皇帝,騎在人民的頭上作威作福,所以他不是無產階級。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也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有無緣無故的恨,無緣無故也是緣故。恩格斯是資本家出身,但是他信仰共產主義,他革了剝削階級的命,所以他是無產階級。我們的隊伍也是這樣,有的同志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但是他走向了革命隊伍,為革命做了貢獻,他就是革命者。梁必達同志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梁大牙來了沒有?」

    竇玉泉立馬回答:「梁必達同志在接電話。」

    「嗯,」張普景不再理會竇玉泉,接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是我們的重要方法。沒有進學校機會的人,仍然可以學習戰爭,就是從戰爭中學習。在戰爭中有些人成長起來了,不是無產階級出身的人也成了無產階級運動的骨幹力量,我們要向這些同志學習,不斷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狠鬥私字一閃念,使自己成為一個高尚的、對人民有益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純粹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把我們的事業推向前進。」

    竇玉泉豎起一根指頭。

    鼓掌。空曠的禮堂裡,掌聲響起來。

    張普景抬起右臂,舉在空中,向幻覺中黑壓壓的人頭揮了揮,示意安靜。

    「下面講第二個問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關鍵就是文化革命。要砸爛一切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和資產階級文化,要建立無產階級的文化。落實到我們軍隊,就是隨時準備打仗。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只有封建階級文化和資產階級文化的軍隊更是愚蠢的。我們要學習先進的戰爭理論,學習毛主席的軍事原理,學習《論持久戰》,學習《關於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學精學透,用科學的軍事理論武裝我們的頭腦,使我們從裝備到戰術技術都強大起來,隨時準備消滅一切敢於來犯之敵,打他個落花流水。」

    竇玉泉豎起了兩根指頭,接著又加了一根。

    熱烈鼓掌。

    長時間熱烈鼓掌。

    「下面講第三個問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它的落腳點還是革命。什麼是革命,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識,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裡也會有不同的認識。我也是走過彎路的。對這個問題,一定要有正確的認識,否則就要犯錯誤,犯大錯誤。什麼是革命,我的理解就是實現共產主義,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不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那個革命就是假的,就是官僚主義、機會主義、資本主義。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應該是革命最基本的目標。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革命就沒有意義,不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什麼主義都是扯毯蛋。革命就是要把敵人搞亂,搞得他惶恐不安,搞得他屁滾尿流,搞得他如喪家之犬,搞得他死無葬身之地。但是革命不能把軍隊搞亂了,軍隊要打仗,打仗也是革命。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我們不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我們要大力開展練兵運動,保衛我們的國家和人民,讓他們在太陽下面幸福的生活和勞動。捍衛人民的利益是我們革命的最高追求。以上我說的這幾點,大家要認真學習,各級黨委都要認真學習。當然,不當之處,可以討論,可以反駁。我的發言完了。」

    張普景講完,輕車熟路地把麥克風移到一邊,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幾口水,然後,拿起打火機,啪的一聲撳著了,燃了一支香煙。

    從這一系列演講和舉止當中,雖然內容的味道變了,但是,除了個別地方反常以外,總體來看,還是嚴謹有序的,甚至還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如果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演講,不一定馬上就能聽得出這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

    竇玉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一次不是豎起一個指頭兩個指頭,也不是豎起三個指頭,而是高高地舉起了巴掌,五個指頭一起聳向空中。

    錄音帶又開始轉動了。頓時,掌聲嘩嘩掀起,長時間經久不息,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湧向禮堂的每個角落,撞擊著迴盪著盤旋著。

    還是竇玉泉最先發現了異常——就在這一片掌聲中,張普景的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對撲面而來的奔騰的熱浪完全無動於衷,靜若雕像,嘴角邊凝固著一絲輕微的苦笑。在這副軀體上,惟一還有動感的是那支剛剛點燃並且只吸了一口的香煙,它被緊緊地夾在張普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絲絲縷縷的青煙裊裊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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