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徐貴祥
一
凜冽的冬季的風從遙遠的北方南下,掠過中原遼闊的土地,再從朔陽關的縫隙裡擠進別茨山區,就變成強弩之末,柔和了許多。細碎的雪糝落在植被覆蓋的山巒裡,很快就消失在竹根樹縫裡。
這是一個溫暖的冬天,但是,與這場微弱的初雪一起來到N-017的,卻是一個無比寒冷的訊息。
這兩年,恢復高考之後的學生官陸續畢業,已經有三批先後補充到部隊,僅W軍區就有數以千計的學生官到基層任職。而這幾年,正是開國以來考學熱情最高的幾年,舉國上下漫山遍野響徹著一個時代的最強音——考大學。以回城知青和應屆高中畢業生為主力、以無職待業青年為後續部隊,工農兵學商全民參戰,幾乎是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程度不分高低(不知一元一次方程為何物的比比皆是),歲數不分大小(四五十歲的考生琳琅滿目),但有一線可能報上名,就絕不放棄複習,複習複習再複習,呈現了熱衷知識的空前繁榮。一個民族在驟然間拉起了無數支浩浩蕩蕩的考學隊伍,條條江河歸大海,先是歸到了各個大專院校,然後又流向社會,流向祖國的大江南北……流向了軍隊。
現在,軍隊基層幹部不再是匱乏了,而是嚴重超員了,超員到了膨脹的地步。於是就開始了轉業,精簡,並當機立斷地調整計劃。
調整的計劃落實到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的頭上,是將原計劃分配的六十三個提干名額,削減一半強,剩下三十個指標——這已經是天高地厚了。
消息最初傳來的時候,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無論是感情還是理智,大家都堅決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程度。就連韓陌阡也火急火燎地一個上午往機關打了十幾個電話。
只有一個人對這個消息確信不疑,此人就是蕭顧問。蕭顧問這兩天也在忙著打電話,往幹部部門打,往軍務部門打,甚至還屈尊給處長和參謀幹事們打,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我已經退到二線了,在不久的將來,我還要往三線四線五線上退,帶兵打仗我是沒那個福份了,也不存在拉幫結派搞蕭家軍的問題,但是,那個七中隊是軍區黨委從幾千名戰士骨幹中選拔出來的,一下子就給我消滅掉一大半,我心疼。」
總部的那些熟人在深表同情的同時也表示愛莫能助,這可不是開個後門的問題。
剩下的一招,就是給他在軍委工作的老首長打。當然,電話是老首長的秘書接的。蕭副司令對老首長的秘書說,請向首長報告,這個隊是我抓的,我給那些年輕人許過願封過官,我不能失信於民。我行使我最後的權利,提出最後的請求,讓這些人齊裝滿員地畢業。
老首長的秘書答應向老首長轉達蕭副司令的請求。
電話是星期三打的,星期四有了答覆:「首長不表態。」
二
W軍區新任司令員沈陣雨和新任政委對於七中隊的問題給予高度重視,電話裡商量不清,沈司令員親自到蕭顧問的辦公室裡研究。
沈司令員最後出了個主意,讓蕭顧問的秘書把韓陌阡發表在《研究與探討》上面的那篇文章用傳真機傳到總部幾個首長手上,同時以司令員、政委、蕭顧問聯名的形式,向總部寫了一份報告,請求保留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七中隊預提幹部指標。
這件事情來來回回地糾纏了一個禮拜,總部的幾位首長還當真翻閱了韓陌阡的那篇文章,雖然覺得有些強詞奪理,並且有點游離強化軍隊基層知識結構的大方向,但此文有些觀點也不無道理。
斡旋的最後結果是,本著精益求精的原則,再給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七中隊增加三個預提指標。
至此,蕭天英只好沉默了。
準確的訊息傳到N-017,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在這半個月裡,七中隊的學員是在突如其來的惶惑和期盼中度過的,各種傳說紛至沓來,東西南北儘是冷風。但有一條,沒見誰上竄下跳,也壓根兒就沒有地方上竄下跳,同學之間多了許多矜持,往軍人服務社和衛生所去的人明顯減少了。
韓陌阡再次將學員們的檔案調了出來,堆在辦公桌上,用目光之犁一遍一遍地耕耘。他沒有權利決定他們的進退去留,他可以做的,就是研究他們,分析他們,預測他們。但他知道,新的一輪競爭角逐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半年多,他把他們讀了個透徹,品行操守,意志性格,智商才情,理想抱負,甚至於誰有胃潰瘍,誰有膽結石,誰長了雞眼,誰患了感冒,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他卻無法掌握他們的未來。
他越來越堅信,這是一個卓越的群體,把他們撒向炮兵部隊,他們將是一支無與倫比的生力軍。他不僅相信七中隊,更相信他本人的關於兩種文化結晶體的理論。
現在,從形式上看,所有人的檔案內容大同小異,都是由一系列概念和數字組成的,而且都存在著同樣的不完整——缺少一張印刷在16開50克膠版紙上的《幹部任免報告表》,而這又是多麼嚴重的缺少啊。在未來三個月的時間裡,高懸在他們六十一個人頭頂上的,只剩下了三十三份希望了,也就是說,最終還要有二十八個人落下馬來,再次粉碎當軍官的夙願,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或者天氣陰沉的春天的上午或者下午,背起他們簡陋的行李卷子,離開二號營區,離開N-017,退回到朔陽關外,乘坐南下或者北上的列車,從此永遠地結束了他們的炮兵生涯。
這二十八個落馬的者究竟是誰呢?你要是到七中隊去看看,你會發現他們每個人都不像是未來的落馬者,他們的臉上都很淡漠,都很平靜,他們一如既往地進行政治學習,一絲不苟地整理內務,心平氣和地完成公差勤務,仍然聚精會神地練習陣地指揮、射擊指揮,進行圖上作業,沙盤作業,平靜地吃飯,平靜地睡眠,平靜地洗臉刷牙……在經歷了一年多的磨煉之後,他們終於學會了平靜地對待和等待一切新情況新問題。
三
據不完全統計,蔡德罕那天晚上至少歎了三十多個氣,這是單槐樹向別人透露的。
自從提干指標削減的消息被證實之後,七中隊學員的日子就難過了。現在,不僅要把新的課程吃深吃透,以往的科目也得重新搬出來,再咀嚼他個滾瓜爛熟。操場上再也很少看到打籃球的身影了,星期六晚上放電影,有相當數量的人請病假,就連凌雲河這樣曾經不可一世的人物也老實謙虛了許多。原先幾個成績好的人責無旁貸地要承擔部分業餘輔導活動,互相幫助蔚然成風,但是,現在不太一樣了,大家都忙,誰也不敢打包票自己萬無一失。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黨。
民族:漢。
籍貫:某某省曹縣前橋鄉蔡村。
家庭出身:富農。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初中。
歷任戰士、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團軍炮兵直接瞄準射擊考核中,以首發命中、七發六中成績,獲集團軍該項目第一。所帶班獲間接瞄準射擊第二名,構築陣地工事總分成績第一。榮立三等功一次,被駐地市政府授予「優秀校外輔導員」和「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新長征突擊手」等稱號。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母早逝,兄弟姐妹無。
舅舅,穆發財,農民,政治面貌:群眾。
經濟狀況:貧困。
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
近一年來,從修正量的計算到成果法、精密法、彈測法到夾差法決定射擊諸元,從連排戰術到群團戰術,從射彈散佈概率到火力分配原則,蔡德罕像是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跌跌撞撞得總算一路跟了上來。而眼下,正在進行的是解彈道方程決定射擊諸元,要解決的是高科技戰爭中的細節難題。這千真萬確是一道難題,這個係數,那個參數,這個公式,那個定律,聞所未聞。倘若是在幾個禮拜以前上這個科目,蔡德罕也不致於遲鈍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三個區隊長在一旁窺視,他也不會是最後一名了,哪怕他再一次充當孫山,也是可以光榮畢業的。
但現在不行了,現在只剩下三十三個指標了。除了政治課和政治表現,除了思想品德鑒定暫時沒有定論,論起業務成績,蔡德罕掰著指頭千算萬算,他的綜合成績無論如何也排不到前三十三名,儘管他可以把槍代炮打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可那不解決問題,炮兵指揮員的真功夫還是要看射擊理論和戰術理論。
韓副主任又開始找人談話了,但是現在談話的內容明顯地有所改變。過去韓副主任強調的是規範,是軍官的素質,是軍營文化的秩序。如今,韓副主任談話的主要內容都是正確對待全局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關係問題。
魏文建被談過了,凌雲河被談過了,栗智高被談過了,譚文韜被談過了,表現好的和表現比較好的,成績好的和成績比較好的他都談。
聽過來人說,韓副主任在同學員談話的時候,桌子上除了那些檔案,還有一本厚厚的《青年馬克思傳》,滔滔不絕地大談《青年選擇職業時的考慮》,大談崇高的革命理想和遠大抱負,有志青年要高瞻遠矚,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失,不為眼前利益患得患失。等等,一句話,叫你一顆紅心做好兩種準備,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這裡多了往別處搬。
韓副主任似乎一視同仁,對誰都是這番話,不管你表現高低成績上下,你看不出來韓副主任談話的態度。從這些被談人員身上,無法判斷出韓副主任對於這些人進退去留的傾向,自然也無從判斷出上級的意圖。
終於就輪到蔡德罕了。
四
韓陌阡對蔡德罕採取的是「摸摸底氣,洩洩躁氣」的態度。
在韓陌阡看來,蔡德罕心氣很高,但實力薄弱,目前毫無疑問如臨大敵,那根弦不能讓他繃得太緊了,馬程度的悲劇大家都是記憶猶新的。
蔡德罕在往韓副主任辦公室去了路上,心裡湧動的是即將奔赴抗日戰場的激動和壯烈,蔡德罕抱死了一條原則——我基礎是差一點,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可是我跟上來了,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過去我跟上來了,現在我還會跟上去。只要沒有徹底地被打下陣來,我是不會自己放下武器的。韓副主任你讓我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可以,大家都這麼準備我也這樣準備,但是我不會放棄我的第一準備的,你要是動員我現在就做第二種準備,我是堅決不答應的。
果然,韓副主任以馬克思的《青年選擇職業時的考慮》為基本教材,首先給他上了一堂政治課。
蔡德罕記得,韓副主任在剛到N-017的時候,也給大家講了馬克思的這篇文章,那時候,韓副主任對大家選擇做一名炮兵指揮員表示讚許,說炮兵是常規戰爭的骨幹力量,是未來戰爭武器更新的先驅力量,革命導師恩格斯和法國軍事家拿破侖都曾經是炮兵指揮員。韓副主任說,革命導師馬克思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定的思想、信念和目標,人類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對某種信念做出冷靜的分析,從而選擇一種既符合世界需要,又符合自身發展的目標。大家選擇做炮兵指揮員,可以看作是有理想有抱負的。是對國防事業的貢獻。
這一次,韓副主任同樣搬出了《青年選擇職業時的考慮》,但此一時,彼一時了,韓副主任強調的著重點不一樣了,韓副主任說,馬克思還認為,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信念,有選擇職業的權利,但是,他還必須在一定時期內對某種信念做出冷靜的分析,從而選擇一種既符合世界需要,又符合自身發展的目標,任何個人的自由活動,求知慾望和生活熱情,都會受到一定的限制,這種限制就在於任何人都處在一定的自然和社會關係之中。譬如,個人首先要考慮自身的實際條件,包括能力和身體素質,只有選擇同自身能力相適應的活動,才能獲得自身的完善和發展……等等。
韓副主任把馬克思的理論闡述到這裡,蔡德罕的心裡就明白了大半。
好你個韓副主任,繞來繞去兜這麼大個圈子,其實就是一句話,人貴有自知之明,你是斷定我蔡德罕不是他們的對手了,給我打預防針,叫我早早「選擇同自身能力相適應的活動」,退出最後的競爭。可是韓副主任你想錯了,我不會就這麼輕易退出的,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終考還沒見分曉,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人生難得幾回搏,最後這一搏,拼掉小命我也是要搏的。衡量一個人是不是稱職也不能完全就看這理論那法則,紙上談兵我是差點火候,可是真玩起炮,全中隊能跟我一比高低的也不過幾個十幾個人。再說了,我蔡德罕不管是在原部隊還是在七中隊,思想作風和日常工作你找不出一點紕漏,你韓副主任規定的必須用衛生紙擦屁股,我二話沒說就執行了。全面素質我並不比別人低,我為什麼不戰而退?我不退,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小車不倒只管推,到推不上去了的時候再說。
韓陌阡一邊擺弄著蔡德罕的檔案一邊問道:「蔡德罕啊,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指標要減少,一部分人最後提不起來,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想法沒有?」
蔡德罕毫不含糊地回答:「有。馬克思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要選擇同自身能力相適應的活動,我就選擇了當炮兵……軍官,我覺得我就是幹這個事最能發揮我的聰明才智。」
韓陌阡有點意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蔡德罕你要知道,指標減掉那麼多,競爭就激烈了,其他方面都是軟的,但成績是硬的。你行嗎?」
蔡德罕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原來就比別人底子差,但我還是跟上了。韓副主任你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堅持到底。」
韓陌阡說:「我告訴你,我沒有權利給你機會,也沒有權利剝奪你的機會,我不過是作為領導給你提個醒。我先給你講講大道理,馬克思說,歷史承認那些為共同目標勞動因而自己變得高尚的人物是偉大的人物;經驗讚美那些為大多數人帶來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誨我們,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為人類犧牲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大家要樹立高尚的思想,提幹不是目的,提干只是為了更好地為國防現代化做貢獻,無論提得起來提不起來,我們都同樣可以在不同的崗位上為國家和民族做貢獻,你說是不是?」
蔡德罕回答說:「是。」心裡卻在想,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韓副主任已經是團級幹部了,每月拿六七十塊錢工資,可我才拿幾塊錢的津貼費,我家連像樣的房子都沒有,要是提不了,就連這幾塊錢的津貼也得泡湯。咱倆掉個個兒,讓我在你那個崗位上為國防現代化做貢獻,請你到咱那生產隊去為國家和民族做貢獻,你幹嗎?
韓陌阡又說:「再給你講小道理。你別忘了,你是全中隊惟一的初中畢業生。當然了,現在還沒有文件說淘汰初中生,但我擔心,到了最後,會不會有人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要知道,既然競爭是殘酷的,你就要把問題多想幾個方面。」
蔡德罕頓時愣住了——是啊,他是個初中生,這可不是個小問題。萬一哪個同學為了打擊別人抬高自己,把這個問題反映一下,沒準上面當真就把初中生的競爭資格給摟了。
蔡德罕本來就虛張的聲勢明顯地就收斂了許多,半天沒說出什麼,用一雙類似老農般滄桑的目光可憐巴巴地看著韓陌阡。
韓陌阡說:「當然了,你也別緊張,這只是我本人的擔憂。我作為一名政工首長,在這個非常的時候,有責任幫助每個人把自己的困難想足想夠,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但這並不等於說就讓大家洩氣。記住我的話,在最得意的時候想想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時候想想曾經有過的得意。過去在農村,你窮得連褲衩都沒穿過,現在呢,你已經養成了文明生活的習慣,學會了管理,成為一名中共黨員,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的一名班長,無論如何,這幾年兵你沒有白當。即使就這麼復員,你也無愧了,你說是嗎?」
蔡德罕怔怔地看著韓陌阡,機械地點了點頭。
韓陌阡又說:「同時,又不能打退堂鼓,正如你說的,最後沒見分曉,還不能掉以輕心,該鞏固的要鞏固,該突擊地要突擊。還要注意身體的承受力,不要把身體搞垮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蔡德罕心裡一熱,他突然發現,這個被大家當做三座大山壓在七中隊頭上的人,對他蔡德罕竟然是天高地厚。蔡德罕就差沒流眼淚了,嗓音濕漉漉地說:「韓副主任,請首長放心,我蔡德罕不是馬程度,我不會神經的。我記住了您的話,我會努力的,也會正確對待的。即使最後敗下陣來,我還是一名黨員,一個班長,我不會不會讓自己垮掉的。」
有了這個態度,韓陌阡就放心了,並且覺得有必要再鼓點氣。「兵之勝負者,氣也。氣有消長,無常盈。凡用之不治,再用則濁,三用則涸。」蔡德罕既然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了,那就該給他治點氣了。
韓陌阡點點頭說:「這就對了。中國兵法有一句話,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蔡德罕你能夠審時度勢,把握自己的強項和弱勢,或上或下都能持超然態度,這其實就是最佳的競技狀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越刻意,越是不一定遂意,你把退路看好了,心裡沒有負擔了,輕裝上陣,沒準就輕輕鬆鬆地衝過去了。」
五
N-017這段時間內緊外松,從大隊到中隊幹部,最擔心的就是出事。馬程度是個例子,黃友華也是個例子,那樣的事情不能再出了,不能讓大家為了一個指標先把自己的身體解決了。
還有思想方面的,會不會有人經不起挫折想不開的?這個情況不能完全排除,還有沒有人急眼了採取不光采手段擠兌別人的?也不能不防。
韓陌阡仍然堅持跟班作業,到了夜間,查鋪查哨明顯加強了,韓陌阡甚至交代中隊幹部,要注意那些夜裡說夢話的學員,誰夢話多了,他第二天就要找他談話。
韓陌阡自然也找了三個區隊長談話做工作,並且通過他們做學員的工作。張崮生和童自學都很明智,向韓陌阡表態,他們不再跟學員爭指標了。江村勻雖然有點想不通,但一想到自己本來就是個「候補隊員」,屬於「大年三十撿來的兔子,有它沒它照樣過年」一類,不想想通也得通了,還不如站個姿態,留下個好印象。於是也向韓陌阡振振有詞地表了態,不僅不跟學員爭指標,還要一如既往地做好工作,保障學員們進行最後的衝刺。
韓陌阡抓住了三個「區隊長」的典型,把他們的態度上升到老兵人格的高度,結合革命導師馬克思的思想,狠狠地表揚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在學員軍人大會上公開談出他們的想法。這三位老兵說,他們剩下能夠做的,就是全心全意為學員服務,搞好保障,甚至表示要替學員做好事,打水掃地的事情他們盡量多做,讓學員們更加集中力量學習。同時,他們也會利用他們在業務上的一技之長,對個別同學的某些科目進行幫助。
韓陌阡借這幾個人刮起的強勁東風,反覆向學員們灌輸,什麼是老兵?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裡,都能經得起考驗,都能挺起男人的脊樑,這就是老兵,是炮兵優秀的品格。
半個多月下來了,七中隊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據韓陌阡密切觀察,說夢話的人確實增加了,有人還在夢裡背誦「優化射擊指揮自動化工作流程」和英語單詞。但是,沒有人犯病,沒有人爭吵,沒有人吃不下飯,沒有人壓床板,也沒有出現韓陌阡十分警惕的互相擠兌攻訐的行為。
競爭仍然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在平靜的生活表層的覆蓋之下,像一條暗流,正常地、健康地、不見波瀾地向前汩汩移動。
不能不承認,這果真是一群被鑄硬了筋骨的老兵。老兵就是老兵,天塌下來挺得住,不驚不乍,不浮不躁,不卑不亢,不顯山不露水。
然而,韓陌阡卻絲毫不敢懈怠。對於他來說,這也是一個決戰時刻,快一年了,他的「中樞工程」蓬勃開展,方方面面都充分體現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倘若在這個時候出了紕漏,不說前功盡棄,至少也不能算盡善盡美。
怕有事,事就來了。
是一份匿名信,別的沒有多說,就是揭發常雙群眼睛色盲的問題。說這樣的眼睛是不能繼續留在炮兵部隊了。
韓陌阡在看到這封信時,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他曾預想過各種方案,假設過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預演過各種處理措施。當然,他也不是沒有想到過,在指標珍貴如命的時刻,也可能會出現互相排斥和擠兌的情況——這艘小船委實過於擁擠了,每落水一個,船上的人就會多一分安全。在關係到前程的非常時刻,他能想像出大家內心的浮躁,能理解大家的情緒。但是,七中隊的學員都是清楚的,韓副主任是最討厭匿名信的。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共產黨員光明磊落,大丈夫敢作敢為,有意見或者反映事實,完全應該通過正常渠道,這種鬼祟卑瑣的作法,實在同軍人尤其是軍官應有的秉性相去甚遠。
然而,還是有人冒韓副主任之大不韙,寫了匿名信,把自己多一份安全的可能建立在別人徹底沒了安全的基礎之上。這個行為在韓陌阡的眼裡,差不多類同於貪生怕死。
除了厭惡,韓陌阡當然也必須重視匿名信所反映的內容。
在軍事詞典裡,色盲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詞條,對於色彩的分辨遲鈍,勘查地形是要受影響的,沙盤作業和圖上作業也有困難。按照軍官體格標準,色盲患者是不可以成為指揮員的。這個常識韓陌阡當然清楚。但問題總有正反兩個方面,在現職幹部中,也有不少人是色盲,就像入伍時檢查身體並非鐵板一塊無懈可擊一樣,在提干體檢時,也有不少竅門可以矇混過關。提干之後改行搞後勤搞政工或在機關擔任案頭文牘工作,可以說大有人在。作為一個原則性和責任感都十分嚴肅的政工首長,韓陌阡不提倡任何弄虛作假的行為,但是,他最不提倡的,還是寫匿名信。
眼下,韓陌阡沒有急於考慮怎麼處理常雙群的問題,而將精力集中於判斷這封匿名信的作者。七中隊學員的字跡他多半都熟,既然是匿名信,勢必要對自己的字跡進行歪曲,但這封信不像是左手寫的,偽造的痕跡也不是太明顯,基本上還是流暢的。
六
韓陌阡在閱覽眾人檔案的時候,從他們的入伍登記表、入團志願書、入黨志願書一路琢磨過來,重點研究了他們早期的字跡結構、筆畫輕重、習慣性修飾等等特徵,與匿名信相互對照,居然沒有發現太多的蛛絲馬跡,這就使韓副主任感到很奇怪了。
韓陌阡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裡苦思冥想了一個中午,終於恍有所悟。
當天下午,常雙群再一次被叫到了韓副主任的辦公室。
常雙群,男,某某某某年3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同年11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
家庭出身:貧農。
本人成份:學生。
高中文化。
籍貫:某某省肥西縣三河鄉。
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11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三。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常自建,三河鄉水泥廠工人,政治面貌:群眾,革命殘廢軍人。
母親:劉德蘭,家庭婦女。政治面貌:群眾……
常雙群走進韓陌阡辦公室的時候,韓副主任一如既往地冷靜,辦公桌上放著一杯清茶,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落進來,茶杯上一縷氤氳裊裊升騰。
韓副主任讓常雙群看了這封信。在常雙群看信的時候,韓副主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常雙群的表情。
常雙群看完之後,並不吃驚,淡淡一笑說:「信中反映的是事實,我的眼睛確實出了問題。」
韓陌阡依然面無表情,問道:「你估計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平時跟你有矛盾?」
常雙群說:「其實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這件事情恐怕跟個人恩怨沒有太大的關係。現在提干指標緊張,減少競爭對手是大家共同的心願,也是可以理解的。」
韓陌阡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看著常雙群說:「我要你回答的問題是,憑你自己的感覺,誰寫這封信的可能性較大?」
常雙群說:「我跟同學們相處都很好,我不能亂猜疑。」
「哦……」韓陌阡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倏然站起來,勃然變色:「你不能亂猜疑,組織上就能亂猜疑啦?常雙群你簡直胡鬧,你還嫌我們這些當領導的輕鬆了是不是?還來製造混亂?自己寫自己的匿名信,虧你能想得出來。」
常雙群吃了一驚,定定神之後,苦苦一笑說:「韓副主任明察秋毫,這信確實……是我寫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知道韓副主任對我的情況早就瞭若指掌,韓副主任對我的愛護我是明白的。原先我也想堅持下去,等定級之後想辦法改行搞政工或者其他……」
韓陌阡打斷了他的話,說:「什麼瞭若指掌?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需要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要採取這樣的方式,難道不可以當面說嗎?你這樣做,讓我對你的全體同學都猜疑了一陣子,也把大家都蔑視了一陣子。」
常雙群怔怔地看著韓副主任,低下腦袋說:「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我是怕……我很矛盾,我怕我會反悔,我自己真拿不定主意,所以,我就乾脆採用了這個辦法。」
「哦!」韓陌阡又哦了一聲,做恍然大悟狀,挪開椅子走出來,在辦公桌周圍踱了幾步,笑笑說:「我明白了,你是想來個釜底抽薪,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是不是?」
常雙群立正回答:「是。」
「你坐下。」韓陌阡向常雙群輕輕地晃了晃手臂,示意他坐下,然後慢吞吞地說:「常雙群,你是個聰明人。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但是……常雙群啊,不瞞你說,我從這個事實的背後還看見了另外一層東西呢。」
常雙群沒有吭氣。他不知道韓副主任說的另外一層東西是個什麼東西。
韓陌阡說:「一句話,投石問路。」
常雙群瞪著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韓陌阡:「韓副主任此話怎講?」
「我且問你,你認為我對你的情況早就瞭解了,是不是?」
常雙群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是。
韓陌阡又問道:「你已經感覺到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了。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個秘密我還會同你一樣繼續保守的。是不是?」
常雙群說:「我是這樣認為的。」
韓陌阡的笑臉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注視著常雙群,繼續問道:「你現在還是這樣認為嗎?」
常雙群動了動上體,不由自主地就把內心的不安表現出來了,囁嚅地說:「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只剩下三十三個指標了,我知道領導有很大的壓力,我何必還要硬著頭皮占茅坑呢?我主動地提出來,多少也給領導減輕一點壓力。」
韓陌阡說:「我絕不懷疑你的誠懇。但是,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雖然你決定激流勇退,但你沒有直接向組織上開誠佈公地說出事實真相,而是採用了寫信的形式,單獨向我一個人反映了。這個動作我認為是有謀略意味的。」
常雙群的眼睛睜大了,茫然地看著韓陌阡。
韓陌阡說:「基本上判明了這封信的出處之後,我在想,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可以說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做事,做任何事都是要有一定的動機的,常雙群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呢?我設計了許多假設,終於,其中的一個假設啟發了我的思路。這個假設就是,你常雙群這回是投石問路。自從指標縮減的消息被證實之後,你就一直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知道,你取得最後勝利的可能性更小了,你甚至想就此結束。但就這樣不戰而退,你又不甘心,又隱隱地潛藏著最後一線希望,你把你的選擇交給我韓某人再幫你選擇一次,只要我韓某人對這件事情依然裝糊塗,那麼,你也就有可能繼續堅持下去,直到最後,讓命運來決定你的進退去留。從形式上講,你為什麼要寫信而不來當面同我談呢?這也是一種技巧,當面談了,那層紙就捅破了。你們都知道,韓副主任是一個很講原則的人,既然面對面地公開了,我就不太可能繼續幫你掩蓋。那麼,採用寫信的方式,事情沒有公開挑明,只要我想繼續裝聾作啞,那麼我就可以繼續裝聾作啞,彼此都留有餘地是不是?」
常雙群怔怔地看著韓陌阡,表情僵硬。
韓陌阡依舊一臉平靜,繼續深入分析:「常雙群你這一手來得聰明,甚至智慧。你用一封匿名信把你自己從兩難境地解脫出來,卻把本人拖進去了,你把難題交給了我,自己卻高枕無憂地聽天由命去了。」
常雙群說:「韓副主任,我沒想這麼多,可是,也許……」
韓陌阡揮了揮手,示意常雙群暫停,接著自己的思路往下進行:「常雙群啊,你可是把韓副主任折騰苦了。從接到這封匿名信之後,我可以說痛心疾首。我是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的,不客氣地說,一旦查出來這封信的作者,只要我能起作用,那麼,寫這封信的人最後的結局絕不會比被他揭發的那個人更好。可是查來查去沒頭緒。我是鑽進了你的圈套陷入到一個誤區裡了,因為我在很長時間裡都沒有想到這是你本人玩的戰術。我一遍一遍地翻大家的檔案,研究筆跡,研究品行,甚至研究你們的家庭出身。後來我偶然發現,研究來研究去,手裡的這些檔案少了一份,就是你常雙群的,它就在我的抽屜裡躺著,可我就是沒有想到再把它翻一翻。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打開它,但是答案已經有了。自從想到了這個問題,我的思路就開始圍著你轉了。是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往往是在最沒有可能的地方存在著最大的可能。從懷疑,到論證,到最後確定,可以說我也是走過了一個漫長的路程的,差不多有點像推理小說了。最終,我不僅解開了這個疑團,也找到了你製造這個疑團的思想基礎。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常雙群兩隻眼睛略帶嘲諷地看著韓副主任,不卑不亢地問:「我能抽支煙嗎?」
「不行。」韓陌阡斷然不允。接著又嚴厲地問:「你身上有煙嗎?」
「有。」常雙群果然從褲兜裡掏出一包未啟封的煙卷。
韓陌阡很注意地觀察常雙群的手,那雙手有些輕微的顫抖,但卻沒有黃跡。這包煙顯然是臨時揣上的。臨時揣來一包煙,也可以看出常雙群的心虛了。
韓陌阡說:「到目前為止,常雙群你還是嚴格執行本副主任不許學員抽煙的規定的。很好。」
常雙群又被韓副主任說糊塗了。韓陌阡卻不再解釋,說:「常雙群你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常雙群半天低頭不語,想了一陣子才說:「韓副主任,你的分析……基本上是對的,我確實……很矛盾。」
韓陌阡說:「我理解,一個全軍區赫赫有名的炮兵精英,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披荊斬棘地來到N-017,而且在方方面面都領風騷,眼看就快有個結果了,卻被一點眼疾毀了幾年修行,實在不甘心啊。我都替你不甘心。」
常雙群說:「人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可是眼睛不由己,道路就難選擇了。韓副主任你既然看得這樣明白,我還有什麼話說?事實上,我一直都有思想準備,能留下來最好,留不下來,用您教導我們的話說,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現在看來,再堅持就沒有意思了,競爭這樣激烈,我一個半殘廢的人,還添什麼亂呢?我常雙群無論落到哪一步,都是一條漢子,不會給咱們七中隊丟臉的,也不會給您韓副主任丟臉的。」
韓陌阡說:「你現在還不要急於表態,我今天同你談話,不代表組織,可以看成是個人之間的談心,至多就是為了澄清一個事實。至於你的進退去留,不是哪一個人說了能算的。你在政治上的表現,由政治部門和中隊以及同學共同鑒定。專業成績如何,由訓練處和教研室鑒定,身體是否合格,最後將由體檢醫生鑒定。作為你的政治教員,我倒是給你一句勸告:不要盲動。豈不聞『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離畢業還有三四個月,這段時間還會發生什麼變化,是你我無法預料的。我希望你再堅持下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你個人。」
常雙群說:「韓副主任,對於我,你是不是過於遷就了?」
韓陌阡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祝教員最後彌留之際,我一直在他身邊。」
七
叢坤茗是在做好了充分的復員準備之後,又被緊急通知留下的。
從北京回來之後不久,就迎頭趕上七中隊遇上的一場風暴。大隊部的老兵當中有不同的反應,但多數還是挺向著七中隊的,尤其是女兵們。
叢坤茗現在還無法清晰地把她和凌雲河的關係界定在某一明確的層面上,但是,她為他擔憂卻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是擔心他最終會被淘汰下來,而是擔心他玩命玩壞了身體。她為什麼要為他擔心呢?這種擔心是同志式的還是攙和有其他複雜的感情,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一個女兵替一個男兵格外地多了一份憂慮,就算不是愛情,恐怕也離愛情不遠了。
她已經向衛生所長遞交了復員申請書,對於復員離開N-017,她現在已經很坦然了。在北京,她終於同一個絕好的機會擦肩而過,奇怪地是,事後她竟然沒有後悔,居然很平靜地淡忘了這件事情。
賀先豹在送她上火車的時候,曾經充滿了深情地對她說:「你知道老太太和老爺子為什麼始終不渝地喜歡你嗎?就是因為你那個假清高倔脾氣。」
她反駁說:「倔脾氣是真的,假清高是不存在的。我連什麼是清高都沒有弄明白呢,何談清高?」
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心裡卻跳動著另外一個想法——既然老爺子和老太太喜歡的是她的「假清高」和「倔脾氣」,她要是沒有這個「假清高」和「倔脾氣」,也就不存在讓他們疼愛的理由了。想到這裡,心裡還不禁悸悸地跳了一下——為自己那天最終沒有打開那扇門而慶幸。
賀先豹說,「也許你是對的,有些事情,有得有失。就說我吧,生長在一個將軍家庭,老爺子生前在中央工作,地位不能說不高,條件不能說不優越,可是我有什麼呢?連高中文化都沒有,還被打拐了一條胳膊。還有,也不知道是因福得禍還是因禍得福,老爺子一輩子槍林彈雨,叱吒風雲,『文革』中跟張叔叔你死我活地鬥了十幾年,一會兒你把我打下台去,一會兒我把你踢進漩渦,到頭來,兩個人又並肩向馬克思報到去了,區別只有三十公分的距離——一個骨灰盒在上面,一個骨灰盒在下面。」
那當口,賀先豹倒是真有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
叢坤茗是懷著平靜的心情回到N-017的,惟一不平靜的便是關於七中隊指標削減的事兒。
女兵們私下裡當然也有一些議論。有一次她跟柳瀲說,真是節外生枝,軍區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搶救了這麼六十幾個人,偏偏還要給他們念緊箍咒,又讓他們自相殘殺,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被折騰得疲軟了。
柳瀲卻搖頭晃腦沒心沒肺地說:「好啊,這樣才是千錘百煉啊。孟子曰:天將降大任與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越有難度,就越有高度,滄海橫流,方顯本色。指標越少,佔上鰲頭的才越是真英雄。」
叢坤茗歎歎氣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柳瀲卻說:「什麼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啊?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不付出代價還行?你以為還是過去啊,喂個豬做個飯都能提干了。這樣好,這說明我軍的幹部隊伍正在走向高精尖行列,我們這些老兵應該為此歡欣鼓舞才是。」
叢坤茗恨恨地罵道:「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在這裡幸災樂禍吧。你不是和那個講衛生的栗智高眉來眼去的嗎?你就不替他想想?」
柳瀲一撇嘴說:「鬼才跟他眉來眼去的。他愛乾淨過了頭,只要逮上機會,就來要酒精棉球。我看誰要是嫁給那傢伙,非被他擦出排骨不可。」
叢坤茗趕緊說:「閉嘴,又開始下流了。」
柳瀲說:「我一點下流的意思也沒有,倒是你把我的健康思路硬往黃色路線上引導。」
叢坤茗復員的決心是下了,工作也已經開始聯繫了,老爸在W市的一些老戰友老朋友紛紛出動,基本上落實在W市某某區人民醫院。
叢坤茗想,臨走的時候總得跟凌雲河見上一面吧,什麼關係也沒有,但是朋友關係還是有的嘛,就這麼不辭而別地離開N-017,也太不夠意思了。左思右想,便去找楚蘭商量。豈料這一找,卻找了一頭霧水。
八
楚蘭這段時間也是進入了決戰階段。
按照歷年慣例,春節一過,到了二三月份,新年度考生的摸底考試就開始了。別茨山部隊考生的摸底考試一般是在炮兵獨立師進行,摸底考核結束後就留在那裡集中複習。叢坤茗從北京回來之後,只跟楚蘭見了兩面,見她老是心不在焉的,一邊聊天還一邊把眼睛往課本上瞄,便知趣地不再打攪她了。
這天叢坤茗進了楚蘭的宿舍,卻發現楚蘭沒有複習,正坐在凳子上兩眼望著窗外發楞。
叢坤茗打趣說:「科舉制度真是害死人,把我們的才女都折磨得魂不附體了。」
楚蘭吃了一驚,看見是叢坤茗來了,勉強一笑,說:「解放了,再也不受科舉制度的害了,該你去受害了。」
叢坤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滿面春風地說:「恐怕沒那麼容易,十年寒窗苦,方為人上人……」說到這裡,才把楚蘭後面半句話嚼出味道,疑疑惑惑地問道:「楚蘭你剛才說的是什麼?什麼該我去受害了?」
楚蘭淡淡一笑,緘默不語。
這一下,叢坤茗更是雲遮霧罩了,揚起一雙漂亮的細柳葉眉,原本白裡透紅的臉上紅的成份更多了。
「楚蘭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楚蘭扭過臉去,避開叢坤茗的目光,笑笑說:「如果連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恐怕就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叢坤茗越聽楚蘭的話,越覺得不是個味兒,怔怔地愣在那裡,腦子裡突然跳出了一絲光線,不僅顫顫地打了一個寒悸——天啦,莫非是……
霎時,她有些明白了。
整個下午,叢坤茗心緒不寧,四處打聽,終於證實了——上面來了通知,叢坤茗今年繼續留隊,教導大隊戰士考學名額被指定到她的名下。至此,她才知道,雖然她沒有向章阿姨說過什麼,然而,該想到的,老太太還是都替她想到了。她簡直不敢想像,大家會怎麼看她,七中隊那些學員又會怎麼看她,尤其是凌雲河會怎麼看她。她一向是以清高孤傲的面目出現在別人的面前,只一瞬間,就成了倚官仗勢自私鑽營的小人,簡直讓人無地自容啊。
叢坤茗通過獨立師的長途台,把電話要到了章阿姨家裡,賀先豹接的電話。這段時間,老太太的病請已經穩住了,賀先豹也可以脫身回家休息了。叢坤茗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賀先豹:「先豹,章阿姨有沒有給哪位首長說過我的事?」
賀先豹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過。就是同某某某首長說的。首長當時就讓秘書記下了你的單位,說這樣的好同志應該提起來。後來某某某首長的秘書同某某首長的秘書聯繫了,得到的答覆是,現在從戰士中直接提干控制十分嚴格,就是提起來,沒有文憑,也還有很多問題。某某的秘書提議安排你先進軍校,既能解決身份問題,也能同時解決文憑問題,一步到位。母親她老人家同意了。」
叢坤茗說:「阿姨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過了考學的年齡了,再說,我根本就沒有做考學的準備,你讓我怎麼考?」
賀先豹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笑了笑說:「老太太把這些話都跟某某某首長說了,某某某首長只是笑笑,某某某首長的秘書私下裡跟老太太說,賀司令當年一個連被敵人兩個團包圍得水洩不通,都照樣能突出來,比起老司令,這點小困難又算得了什麼?你就放心吧,年齡不是個問題,考試成績也不是個問題。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叢坤茗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湧出來了,她沒想到事情會辦成這樣,她說不清楚她流淚是因為什麼,是感謝章阿姨還是被章阿姨委屈的——老人家已經病成了這樣,她不能責怪她,可是老人家卻給她幫了一個很大的倒忙。
叢坤茗對著話筒說:「先豹哥你幫我一個忙,跟章阿姨說一聲,請某某某首長取消對我的幫助。」
賀先豹在電話裡噓出了意外的一聲,問道:「為什麼?你不是想留在部隊嗎?」
叢坤茗說:「我想留也不能這樣留啊。你知道現在出現什麼情況了嗎?我們這裡就一個考學指標,早就落實給我的一個戰友了,她都複習大半年了,這下好,被我頂了,別人會怎麼看我啊?這個學我說什麼也不能上。」
賀先豹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個結果,在電話裡沉吟片刻,說:「這樣吧,我跟老太太再說一聲,請某某某首長的秘書再給某某首長的秘書打個電話,給你們教導大隊增加一個名額不就行了嗎?」
叢坤茗說:「不,這樣也不行,我絕不會走這條路。你跟阿姨說,如果不收回成命,那就是幫我的倒忙了。」
九
果然,叢坤茗頂替楚蘭考學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七中隊。
凌雲河對魏文建和譚文韜說:「沒想到沒想到,叢坤茗這麼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也會做出這樣的事。就憑這一點,我就看不起她。」
魏文建說:「你憑什麼看不起她?為了進入這個七中隊,你還不是同樣處心積慮不擇手段?你擠掉的人還少啊?」
凌雲河說:「我的所有的手段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完全靠自我奮鬥,靠的是本事,拉靠山找後台算什麼玩意兒?」
譚文韜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咱們不知道具體情況,不要瞎議論別人,尤其是凌雲河不要在叢坤茗面前表示不尊敬。也許事情並不是咱們想像得這麼簡單,話說早了容易傷人。咱們當男人的,別的事情做錯了還可以改正,女孩子的心傷一次就是一道疤痕。」
凌雲河說:「今天下午楚蘭來找文書統計本周成績,我問了她,她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那你們說還是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們本來很要好,如果沒這回事,不用別人了,楚蘭本人就會給叢坤茗闢謠。」
譚文韜說:「利己之心人皆有之,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有競爭,這本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不過,憑我的感覺,叢坤茗不是那種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人,咱們不要亂猜疑了。先把你我自己管好。你凌雲河要是路見不平,那就是自作多情了,讓韓副主任知道了,沒你的好曲子唱。」
大家這才把這件事情放下。
這段時間,訓練強度增加了,陣地業務,射擊理論,戰術勤務,軍事地形等科目都進入到全面複習階段,還有嘰哩咕嚕的英語,光背單詞就要耗去許多腦力。精神是高度緊張的。白天一天勞累下來,到晚上大家就像是從千軍萬馬中突圍出來,渾身筋骨散了架。
終於有人熬不住了,主動提出來退學。最早提出來退學的是三區隊的望緒森,此人的父親是某省某市某區的公安局長,復員回去也可以安排一份好工作。
大隊做不了主,又請示軍區,蕭顧問發下話來,願意退學的給予批准,就地復員。接著這股風,有幾個家庭條件較好的,復員後能夠順利安排工作的,也都搖搖欲墜,又陸續退了三個。
但這股風很快就被剎住了。
韓陌阡在政治課上宣佈,可以退學,但不提倡退學,大家都是軍人,應該培養自己的毅力,軍人應該以軍人的方式標定自己命運的標尺。目前決戰尚未開始,勝負未見分曉,就先喪志,不是軍人應有的姿態。
如此以來,軍心稍微穩定了一些,剩下的五十七個學員,看來是鐵了心要參加最後的角逐,直到決定性的衝刺結束。
這就看出「勇氣」了。用韓副主任的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到了長城,無論是雄踞一方還是被打下陣來,都問心無愧了。
韓陌阡幾乎每個夜晚都要到七中隊查鋪查哨。薄薄的月光融進薄薄的冰碴上,軋出輕微的響聲。進到屋裡,先查看一番門後巨大的老虎灶的火眼,看看是否堵死或者過於旺盛,將灶邊正在烘烤的棉衣棉鞋翻個個兒,再仔細看看通風窗掛鉤是不是掛好了,角度是不是合適,有沒有雪花飄進來,最後才撳著電筒一個個床鋪照過去,幫這些年輕人掖掖被子,擺擺睡姿。
韓陌阡熟悉這間宿舍,就像他熟悉那一摞厚厚的檔案。那些檔案是這間屋子的腳本,而這間屋子這是那些檔案的舞台。
屋裡瀰漫的永遠都是濃厚的熱氣,夾帶著汗腥味兒和從雄性人體的毛細血管裡開放出來的血腥味兒,是一個比較純粹的男生宿舍。但是,這個男生宿舍和別的男生宿舍是有著很大區別的,這不僅是炮手們歇息的地方,還是炮兵作戰原則和戰術思想的倉庫,你輕手輕腳地走進這間屋子,便走進了由年輕的夢幻編織的網絡。每當夜深人靜,你以為四面雪白的牆壁上僅僅是爐火映照的玫瑰色嗎?不,那上面反彈的全是生命的光芒,是青春的激情,是對於未來的多層次的構思,是一張張關於生命運轉方式的生動圖像。十年二十年之後,這些人將成為幾十個司令部的核心,也將是幾十個家庭甚至是家族的核心。上帝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切,但這一切都埋藏在土地裡,依靠土地吃飯的絕不僅僅是農民,就連原子彈也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而現在,這塊小小的土地正在生長著一些既抽像同時又很具體的東西,那就是——軍官的智商,軍官的才情,軍官的堅韌,軍官的嚴格,軍官的原則性,軍官的敏感性,軍官的想像力,軍官的自控力。
有時侯,看著一張張熟睡的或裝睡的年輕的臉龐,看著這些臉龐上呈現的滄桑的表情,韓陌阡的心裡也會湧上一陣感慨。
好啊,這些人真是撞上時候了,真的像一截截生鋼坯子,被放進了時代的爐膛裡,一次又一次地冶煉鍛打。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能夠進入到這所爐膛的,能夠繼續留在這裡接受更猛烈的冶煉的,都堪稱是好材料。這裡將使優秀的更加優秀,卓越的更加卓越。金子之所以是金子,就是因為它的體積小而比重大。儘管,他們中最終還將有部分人會被淘汰掉,但他們絕不是渣滓,凡是能夠堅持到底的,就不會是渣滓,他們甚至也不是次品,他們只是在優秀的平方構成的陽光下稍遜一籌,他們同樣優秀,只不過他們不是優秀的平方。但是,命運最終將毫不留情地要把他們排斥在炮兵軍官的行列之外了,他們最終要成為在高溫冶煉下鍛造的副產品,在未來的歲月裡,在另外一些領域,他們能不能繼續優秀,只能讓時間來做結論了。
而在此時,韓陌阡則堅信,他們應該是卓越的。
三十五歲的韓陌阡有時侯走在路上也會想,他所從事的事業同樣如履薄冰,做人的工作是多麼艱難而又多麼危險啊,稍有不慎,就會出問題,就會出大問題。短短的半年多時間,他終於發現了,這項事業的確是隨著他生命同時到達的藝術。過去,他甚至還曾經對思想政治工作這個概念不以為然過,認為是務虛,而當他終於成為一名政工首長之後,他越來越體會到,沒有比這項工作更實在的了,這是進入人的心靈的工作,這真正是關於人的藝術。在他三十五年的經歷中,他發現其實正是在N-017,他才最大限度、最充分地燃燒了自己,他在矯正著他們,他們也在烤灼著他。像錘子和鐵的關係,他鍛打和磨煉他們,他們也反過來鍛打和磨煉他,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也就會有多大。他要求他們做到的,他必須首先做到,他也是七中隊的一個學員,一個年紀比他們大、閱歷比他們豐富、思想比他們成熟的學員。他就是在對他們的苛刻要求中更加明確和成熟了自己的原則。他們在成熟,他也在成熟。他作為一個政工首長的形象,就是在他們的注視和效仿下一步步地立起來了。
自從來到N-017,他沒有回W市一次,他的妻子——被他視為同志式的妻子林豐也曾給他寫過幾封同志式的來信,表示支持,要他注意休息,同時向他匯報了祝小瑜和兒子韓大江的學習情況。他也給妻子寫過幾封比同志式的情感要多出一些溫情的回信,對妻子的態度予以表揚,對妻子給予祝小瑜的愛護表示了同志式的感激。僅此而已。他向蕭顧問表過態,不把七中隊安安全全地送出N-017大院,他就堅決不休假。事業為重這個說法在多數人那裡都是虛的,都僅僅是說法而已。而在他韓陌阡這裡,不再是「而已」,卻是實得不能再實了。對於這一點,恐怕還不能完全用「奉獻」、「職責」之類的概念來解釋,最好的解釋其實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熱愛。他是真正的「受命之日忘其家,張軍宿野忘其親,援桴而鼓忘其身。」
他不僅僅是在做他份內的這份工作,他更熱愛他的事業——這確鑿無疑是他的事業,而且還是他生命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