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仰角

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徐貴祥

    一

    在一個很好的天氣裡,七中隊由兩輛大交通車運載,前往參觀朔陽關。

    朔陽關已經很老很老了,但是卻巍然屹立。千古金城湯池如今成了一個名勝景點,供風雅的或者附庸風雅的遊人參觀,並收取門票。兵城上不見了旌幡獵獵,也不見戟劍槍槊同日月爭輝,烽火硝煙絲絲縷縷都已滲透進歲月深處,以城牆上滿目瘡痍的斑駁痕跡暗示著一段歷史。

    這本老書被重新包裝了,多出了許多花裡胡哨的東西。兵城上有許多男男女女,勾肩搭臂煞有介事,曾經是攻不破的防線在新的時尚面前沉默不語。但是,軍人在這裡,仍然能夠觸摸到灼熱的昨天。舉目仰望僅,關城之上,兩個五尺見方的正楷大字——「兵城」,依然如同旗幟,在歷史的天空上高高飄揚。

    七中隊學員從這裡讀出了鐵馬冰河的記載,讀出了作為軍人的輝煌與壯烈。後世許多名流都曾瞻仰過這所兵城,不知何人所為,朔陽關碑林裡留下了張家玉的《軍中夜感》——裹屍馬革英雄事,縱死終令汗竹香。有木蘭詞《樂府詩集》——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還有柳宗元的「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貞」、孟子的「壯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這裡留下的墨寶幾乎都是強調軍人視死如歸之慷慨氣節的。

    憑弔歸來,再上政治課的時候,七中隊教室的黑板上只出現了三個字——「不怕死」。

    這個課題言簡意賅,觸目驚心。

    作為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韓陌阡慶幸蕭副司令給了他這麼一個機會,讓他終於登上了管理意識形態的舞台。

    這的確是一個美妙的舞台,在這裡,他的激情和能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揮。他早就渴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管理別人思想的領導者,他適合於管理別人的思想而不是管理吃喝拉撒雞毛蒜皮。在所有的管理工作當中,管理別人的思想,是最根本的管理。他不僅要在「中介文化」上建立和完善各種規章制度,而更重要的是要在「核心文化」裡注入新鮮血液,他要領導他們的大腦,控制他們的中樞——這才是最根本的領導。他的理想是,以七中隊為據點,採取不同的方式,灌輸一種健康的、高亢的、職業軍人的情愫,他要把那些參差不齊的枝幹全部修理一新,使其茁壯齊整,使所有的思想都統一到一個意志上來——這裡就像一個爐膛,凡是從他這裡熬煉出去的,都經過了嚴格的過濾,濾去了他們身上的小市民習氣、小農民意識、小資產階級意識、小土豪劣紳意識、做夢天上下餡餅的投機意識……等等,而最終成為一個純粹的、經過高度凝練的、勇於為事業獻身的職業軍官。

    在不久前發表的《重鑄軍官的職業精神》一文裡,韓陌阡表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在軍隊,整體生活和特殊的使命構成了特殊的文化氛圍,裝備屬於物質文化,是軍營文化的邊緣,具有一定的可塑性。邊緣文化之間是最容易互相溝通的,比如對於兵器的使用,使用的目的一致,可以融會貫通。我們甚至可以根據裝備的變化更新來改變我們的訓練計劃、教育大綱,乃至條令條例和規章制度。而規範則是軍營文化的中介。中介文化較之物質文化,有一定的穩定性,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只有軍隊的成員,尤其是軍官階層,才是軍營文化的核心,最具有穩固性。我們在千百年來的戰爭中積澱下來的政治信仰、精神情感、道德觀念、戰爭目的,等等,在非規範化的軍官思維裡,根深蒂固。在新的時期,在正規化的旗幟下,重鑄軍官的軍人品格,更新價值觀念和價值目的,強調職業精神,是重建整個軍營文化的核心所在。一句話,就是要讓軍官們明白,軍官就是軍官,而不是其他。我們每個人都不一定是為戰爭而生,但是一旦選擇了軍官的職業,就應該準備或者等待——為戰爭而死。

    實踐證明,韓陌阡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教導大隊各位首長都很明確,韓陌阡到N-017來,重點是來抓七中隊來的,而且他所提出來的動議,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有理論高度,也有實踐內容,往往無懈可擊。因此,在對七中隊的思想管理上,實施的方案基本上都是韓陌阡的傑作。現在,無論是從行動上還是沖思想上,七中隊都一步步走向了韓陌阡的規範,走向了韓陌阡為他們設計的職業軍官的正軌。

    韓陌阡首先從軍官的性質講起。

    韓陌阡設問:一個軍官,同一般的社會公民有哪些區別?

    回答出來的區別當然是很多的,譬如說職責任務,儀表姿態,身份待遇等等。韓陌阡說,你們說得都對。但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軍官不能怕死。不怕死是軍官區別於非軍官的重要標誌。一個人穿上軍裝之後,他就不再簡單是一個通常意義的人了,他的所有活動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都與死亡有關。大家想想,這是不是聳人聽聞?

    大家回答說不是聳人聽聞,事實上就是這麼回事。

    韓陌阡說,尉繚子有一段名言:將受命之日忘其家,張軍宿野忘其親,援桴而鼓忘其身。也就是說,將帥接受了領軍作戰的命令,就不能再想家事了;軍隊出發行軍宿營,就不能再想念親人了;到了戰場指揮戰鬥,就不能考慮個人安危了。為將之道,不僅不能考慮個人安危,而且還要置親人的安危於不顧。

    然後舉了幾個例子。

    舉例之一:北魏將領崔楷守殷州,上任時別人都說那裡危險,勸他不要帶家眷。崔楷沒有接受別人的善意勸阻,說,我獨自一人赴任,朝廷生疑,將士的思想也難以穩定。於是閤家前往。後來敵人圍城來勢兇猛,殷州城危在旦夕,部將中有人瞞著他把他的家屬子女轉移出去了。崔楷得知後大怒,說決戰未戰,我的家眷卻先逃了出去,嚴重地動搖了軍心,連奴僕都會引以為恥。又連夜派人把家屬子女接回殷州城。這個舉動對守城將士鼓舞很大,作戰時人人奮勇,在兵力十分懸殊的情況下,守住了殷州城。

    舉例之二:南朝梁將羊侃的兒子被叛臣侯景捕獲當做人質,兩軍交戰之際,羊侃被堅執銳於陣前,對他的兒子和侯景說,我不僅是一個兒子的父親,更是朝廷重臣,是統兵數萬的將領,我不會因為我的兒子在敵人手裡就徇私失職。又過了幾天,兩軍交鋒,侯景軍又把羊侃的兒子押到陣前企圖要挾羊侃退兵。羊侃對兒子說,我以為你早就死了,怎麼還活著?我絕不會因為你影響我的決心。說完,張弩引弓,將自己的兒子一箭射死。羊侃軍目睹這一壯烈行為,無不為之感奮,大聲呼叫著「報仇」的口號,揮軍衝突,侯景軍大敗。

    舉例之三:唐朝將領屈突通所部有一次被敵人大軍圍困,情勢十分危急,有人勸他投降。屈突通說,我這個頭顱是唐朝將軍的頭顱,不是狗頭,它是不會向它的敵人低下的。他經常用手摩著自己的脖頸子對部屬說,自從我受命率部與敵作戰,我就做好準備了,為了國家,這個地方遲早要挨上一刀。正是由於屈突通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並且能夠以自己的模範行動感召部隊,所以即使在最不利的條件下部隊也能保持高昂的鬥志,奪取了戰爭的最後勝利。

    在韓陌阡看來,軍隊的思想政治工作,說到底要落實到勇敢作戰上來,而勇敢與否,首先就要解決個「氣」的問題,有氣則勇,無氣則頹,勇是氣的表現,氣是勇的實質。一是要樹「正氣」,有了正氣才有士氣,有了士氣才有勇氣。而軍事職業的功能,歸根到底都要落實到一個「勇氣」上。勇氣的核心問題,就是不怕死。而一支部隊在戰爭中有沒有捨生忘死的勇敢精神,靠的當然又是軍官了。將不勇則三軍不銳,將勇則所向披靡。漢朝的劉向綜合了前人有關「必死」(抱定死戰的決心)的言論,在其著作《說苑·指武》中說,必死不如樂死,樂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義死,義死不如視死如歸。故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十人必死,百人弗能待也;百人必死,千人弗能待也;千人必死,萬人弗能待也;萬人必死,則橫行乎天下。而在戰爭實際中,還有一個重要的法則——抱必死決心則未必先死,無必死決心則未必不死。戚繼光對此就有精闢的見解,認為凡是有血氣的生物,莫不愛生畏死,重要的是愛生不能貪生,輕死也得死而得當,不說重於泰山,也不能輕於耗子。但奮勇當先的不一定都死,畏縮不前的不一定不亡,衝鋒陷陣者勇往直前,奪取戰爭的勝利,都是活著的功臣,瞻前顧後各自保命,五十步和一百步的最後結果不是被敵人追殺,也會被軍法處死。

    韓陌阡就「五十步笑百步」這個典故,讓學員們發表「高見」。

    韓陌阡說:「在這個例子當中,你們認為誰最可笑?」

    一個學員回答:「當然是五十步最可笑,同樣是逃跑,他還有臉笑話別人,真是恬不知恥。」

    韓陌阡又把譚文韜點起來了。

    譚文韜說:「還是一百步最可笑,不僅可笑,而且可殺,五十步完全有理由取笑一百步。因為,在逃跑的時間和空間上,二者有著很大的不同。一百步是先逃者,是最早動搖軍心者。五十步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以一百步為楷模才逃之夭夭的,如果上軍事法庭,罪魁禍首還是一百步。」

    韓陌阡對譚文韜的觀點表示欣賞,說:「這才是軍官的正確思維。在戰場上,誰先逃跑就應該先殺誰,這是不容置疑的。」

    七中隊學員對韓陌阡如此不厭其煩地向他們灌輸戰爭意識,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紙上談兵也是一種手段,甚至是一種必須的手段。一支部隊,每一秒鐘都不能沒有戰爭意識,軍隊這架巨大機器裡的部件,都是以服務於戰爭為惟一生存依據的,不認識到這一點,還當什麼兵?戰爭中固然需要激勵士氣,但士氣不是說激勵就能激勵起來的,一支部隊倘若平時風氣不正,官兵有氣無力,一旦投入到戰鬥當中,臨時抱佛腳,僅靠戰場鼓動能夠激勵起來的「氣」,可以說是十分有限的。所以說,戰爭的勝負往往是在和平時期就已經決定了的。而平時怎麼勵氣,就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引導灌輸了。小道理要講,大道理也要講,無論是大道理還是小道理,由不同的人來講,效果是迥然不同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講解的能力,還有講授者的人格力量在其中起作用。一個淺顯通俗的道理是,要求別人做到的,你必須首先自己做到。言傳身教怎麼體現?應該是身教大於言傳。韓陌阡說他本人現在也還不能證實自己是勇敢的,但他每天都要對自己說幾遍,不要怕死,死亡是每個人共有的義務和權利。

    韓陌阡說,「看一個軍人他是否勇敢,最後的考場當然是戰場了。但是,也不是說平時就無法檢驗,看一個人有沒有犧牲個人利益的精神,看一個人有沒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看一個人為人處事的姿態,都能看出他是重利輕義的人還是一個勇於奉獻的人。我對七中隊出去的學員有個具體的期望,我希望我的學員平時不貪財,戰時不怕死,愛國愛兵,正確地使用自己的生命。」

    令學員們始料不及的是,他們還沒來得及接受韓副主任理論的檢驗,他們的教員祝敬亞則已經身先士卒了。

    二

    沒有跡象表明,這個中午要出點事情。七中隊的宿舍裡很安靜。自從韓陌阡來到N-017,這種安靜就在應該安靜的時候不容置疑地覆蓋下來。

    不僅是七中隊,整個N-017都是井然秩序。

    秩序,這在韓陌阡的詞典裡,是一個重要的詞彙。韓陌阡像背書一樣將七中隊每個學員的情況咀嚼得爛熟,他們的家庭背景,文化積累,性格特徵,作風養成……所有的關於人的秉性,無不在他的視野之內。在操場上,在炮場上,在教室裡,在觀察所裡,他們的名字都叫炮兵或者學員,他們穿著同樣的軍服,他們邁著同樣的步伐,他們喊著同樣的口令,他們甚至吃著同樣的飯菜,在同一時間內進入睡眠。但是,他知道,他們的心靈世界仍然是千差萬別形態迥異的。

    七中隊也進入了似是而非的睡眠狀態。

    上午學習的科目是「高技術局部戰爭中炮兵的新任務」,由學生官教員張陵水講授。張陵水現在已經不是剛來時候的張陵水了,每日裡把小皮鞋擦得珵亮,軍裝用茶缸熨得筆挺,而且有跡象表明,這小子已經開始物色對象了。此地離城幾十公里,附近有幾所稀稀拉拉的村莊,大隊部的女兵又多是戰士,可供選擇的對象委實有限,所以就經常抱怨,他之所以來到N-017,完全是對革命事業的奉獻。既然是「高科技」,內容當然都是新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東西,什麼攔截武裝直升飛機,壓制制導武器,壓制電子兵器……張陵水口若懸河,學員們暈暈糊糊。誰都不敢肯定張陵水這小子上了戰場會不會屁滾尿流,但是紙上談兵你就不能不服氣他的深厚功底了。炮上的零碎他糊弄不了這些老炮兵,而一涉及到所謂的「高科技」領域,真的假的對的錯的便全由他了。他上過四年本科你上過嗎?他學過「遠程多因素理論分析」,你學過嗎?他會假裝說漏嘴了經常漏嘴說一些「SRRER」或「GOODMORNING」之類的洋文你會嗎?

    你不會,那你就得聽他的,他說太陽是扁的你也只好跟著說是扁的。

    這年頭,小知識分子不風光了,也沒見到大知識分子有多少風光,就他們這些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牛皮。

    一個上午下來,大家身心俱累。中午這一會兒,難得小憩一陣。

    現在,張崮生等人的日子得到了空前的改善,學員們再也不會輕易地對他們諷刺挖苦了,而對他們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禮貌——儘管這種尊重和禮貌裡面包含著無奈和警惕的成份。他們的背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韓陌阡曾經暗示過他們,學員提干的指標不會減少,只要他們堅持跟班學習,把成績搞上去,最後同學員一起定級是有可能的。當然,他們的心裡仍然不踏實,他們知道,僅僅把成績搞上去還不夠,要想增強說服力,他們應該把成績搞到前面去,如果在學員畢業的時候,他們的成績在前幾名,剩下來的話就好說了。因此,他們不會鬆懈,為了達到目的,他們必須拿出比學員們更大的幹勁,不僅要跟上他們,還要超越他們。

    競爭,就像一條大山之下的暗流,仍然在隱蔽地並且激烈地進行著。

    這個中午,學員們在休息,教員在休息,機關保障人員在休息,整個N-017營區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在休息或者假休息,只有一個人已經擺脫了世俗的紛爭和勞累,進入了一個神秘的警界。

    這個人就是祝敬亞。

    三

    在祝敬亞的記憶裡,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這裡來了,這是N-017以外的地盤了,歸汝定城下面的一個鄉管轄,但是這裡亂石嵯峨雜草叢生,種不了莊稼,所以罕見人跡。

    祝敬亞此刻還在後怕,祝小瑜這小東西也太膽大了,大路不走偏走小道,說是抄近,結果被嚇得魂飛魄散,回到家裡臉還是白的。倘若這種事發生在老百姓的家裡,可能還會要搞些神神道道的動作給孩子招魂的。當然,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這孩子被嚇了一下,他也就不會到這裡來了。

    是秋末冬初的季節了,別茨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媼,一點點褪去了曾經有過的丰韻,袒露一身無奈的皺褶。陽光依然清澈,涼颼颼的秋風從身邊河水般地流過,將蒿草壓出個傾斜的姿勢。

    這一天其實還是有點先兆的。

    先兆之一是這一天中午大隊伙房多了兩個菜,一個是韭菜炒雞蛋,另一個是辣子炒雞丁。而這兩個菜,前者是祝小瑜喜歡的,後者又是祝敬亞頗為熱愛的下酒菜。先兆之二是,韓陌阡這天沒有來和祝敬亞湊份子「小酌」,韓陌阡自己在食堂簡單餐畢,就回到宿舍讀他的《青年馬克思傳》去了,所以進入情況的只能是祝敬亞一個人。這個中午倘若韓陌阡來了,事情的結局可能就不是這樣了。先兆之三是,祝敬亞這天不僅買了韭菜炒雞蛋和辣子炒雞丁,還破例奢侈了一下,買了一碟五香花生。因為這天下午他沒有課,喝個小酒睡個午覺是他的基本追求。回到宿舍,祝敬亞先將各菜分出一半,在鍋底倒上開水焐好,再打開一瓶價值兩元五角五分的當地產的精裝苞谷燒酒,就著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飲,滋滋有味地喝了起來,而且越喝味道越濃,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獨自一人居然喝了將近四兩,這就是徵兆之四了。

    然後,徵兆之五就出現了,而徵兆之五離事實已經不遠了。

    祝小瑜放學回到家裡的時候,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樣了。祝小瑜說:「爸爸,你見過三個頭的蛇嗎,好怕人啊!」

    祝敬亞起先沒有反應過來,稀里糊塗地說:「哪有什麼三個頭的蛇啊,你怕是看錯了。」

    祝小瑜說:「一點不假,不信你問小蔓跟東勝,我們三個都看見了,中間一個頭,兩邊還有兩個頭,它昂著頭,脖頸子離地這麼高,還衝我們吐舌頭……」

    祝小瑜繪聲繪色地描述,還打了個寒悸,老爹也聽得毛骨悚然。

    祝敬亞突然想起來了,是了,這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叫作三鳥蛇的東西了,劇毒。祝敬亞的腦海裡唰地閃過一個靈感,問祝小瑜:「告訴爸爸,你們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祝小瑜說了地方,說是在二拐子東邊。

    祝敬亞聽了,先愣了愣,然後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將裡面半杯約有五錢烈性液體灌進瘦骨嶙峋的軀體,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飯在鍋裡,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飯不用洗碗,想看書就看書,不想看書就睡會覺。碗放鍋裡等爸爸回來洗。」

    然後,就拎了根木棍,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門的時候,祝敬亞停住了步子,猶豫了一下,打算從七中隊叫上兩個人,回頭走了幾步,想了想,又算了,掉過頭來,仍然獨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興師動眾的把影響搞大了。這個書獃子,這個皓首窮經的炮兵專家,這個將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給了職責的老式軍人,對於那個傳授中的民間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經來不及論證了,他抱著一腔良好的願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進一場慘烈的戰爭當中,而且沒有援兵,完全是孤軍作戰,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

    四

    是這個地方了,這裡就叫「二拐子」。

    祝敬亞依稀記得,剛到軍官訓練團工作的時候,是聽說過,二拐子這地方是個蛇窩。祝敬亞判定,這個季節蛇蟲一般是不出窩的,要不是受到了騷擾,就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譬如急需食物之類。即使出動,行動也很懶殆,走不遠,也不會離窩太遠。

    可是,找了好大一會兒,還是不見蛛絲馬跡。

    感覺是有點老眼昏花了,摘下眼鏡,用衣襟擦了擦,弓下腰,再用棍子撥拉草棵,渾濁的老眼像細密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眼前的每一片草叢。這裡不會有了,這是一塊青色的石頭,這是一截樹枝,這是……這紫紅的東西是個什麼玩意兒……

    祝敬亞看不清楚,便彎下腰蹲到地上去摸,這一摸就摸出個天大的麻煩來……那又紅又紫的東西突然蠕動起來,先是懶洋洋的,大約是回過神來,弄明白了是有另外一種動物在打它的主意,就高度警覺起來了。

    祝敬亞還沒明白過來,便聽見唰地一聲忽哨,面前有一道閃電急遽地掠過——這回他看清除了,看得真真切切——他差點兒沒有喊出聲來,就是它,就是他歷經千辛萬苦滿懷希望要找的它。

    祝敬亞連想也沒想,就舞動手中的木棍,撲了上去。

    可是,這個一肚子炮兵韜略的炮兵理論教員太低估他的對手了——它有三副頭腦,儘管那裡面不具備高級的靈長動物的智慧,它還有六隻眼睛——天哪,那六隻年輕的、機警的、為了捍衛自己的生命而煥發出戰鬥光芒的眼睛絕不是祝敬亞那雙老眼所能夠比擬的——它就在他前方不到五米遠的地方,它高高地昂起了它稀有的頭顱,六隻眼睛猶如六隻明亮的槍口,在威懾它的敵人退卻的同時,也在誘惑著它的敵人前進——是的,只要他不去進犯它,它就會將這對峙堅持到最後,它也摸不清對手的底細,此時它還不敢斷定,戰爭一旦爆發,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從它的本意上講,它不希望戰爭升級,眼前的這個敵人雖然笨手笨腳,但它知道,這個龐然大物的名字叫做人,人這種動物它見得多了,儘管它常常受到他們的騷擾甚至進犯,儘管在它和它的同類的一生當中都要逃避他們的傷害,儘管在所有的敵人當中人這種動物對它的危害最為嚴重,但是,只要他們不主動發起攻擊,它還是希望能夠與之和平共處。

    然而,戰爭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緊急時刻了,他——動手了。他在這一瞬間由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變成了它最兇惡的敵人。它明顯地看出了對手的下巴在哆嗦,它甚至聽見了他心裡滾動著的隆隆的戰鬥慾望。

    同時,它也驚喜地看出了他的膽怯。

    他膽怯了嗎?是的,他是膽怯了,在他那耀武揚威的軀體裡,一絲真實的膽怯從他最不在意的地方——從他腮上的肌肉裡向外抖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動物,即使它不是劇毒的三鳥蛇,僅僅憑著它那出奇的面貌,也足夠讓人肝膽俱寒了。

    可是,另外一種激情很快就驅散了他的恐懼,三分酒意煥發出十分戰鬥熱情。為了勝利,他必須勇往直前。

    他竭力使自己那顆撲撲亂跳的心平靜下來,盡量跳得正常一些。

    然後,他再一次摘下眼鏡擦了擦。他堅定地、沉穩地、緩慢地向敵人逼近了。

    它渾身的關節在這一瞬間驟然收縮,它的軀體頓時堅硬如鐵,它在收縮中緊急思考,是退卻還是迎戰?

    可是他仍然在一寸寸地向它逼近,它迅速判明了,退卻不是明智之舉,看他那副惡狠狠的樣子,看他那滿臉凝聚的滔滔殺氣,不取它的性命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怎麼辦?狹路相逢勇者勝。它開始積聚力量,把軀體縮小到最低限度,並且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它知道它的優勢。就在那凶狠的第一輪進攻撲面而來之際,它迅速地縮成一團,緊緊地護住了生命的中樞。

    現在,他的手裡已經沒有兵器了,目標是運動的而他卻無法掌握它的運動方向,從而也無法確定射擊的提前量。那根木棍已被擲出兩丈開外,而對手並沒有被擊中。他向周圍觀察了一番,沒有順手的武器了,他只好抓起一塊石頭,借這塊石頭壯膽,衝上去又揀起了木棍,再次向它發起進攻。

    它終於決定還擊了。

    它沒有理由坐以待斃,就在他拋擲了木棍而立足未穩之際,它奮不顧身地從草叢裡飛了出來,用它那能量巨大的兵器——它細小而鋒利的牙齒,在他的腿上噬咬了一口。然而這次還擊沒有奏效,它咬在了一種厚厚的軟綿綿的東西上。它立即就意識到了另一種弱勢——對手是有盔甲的而它是赤裸裸的,所以它最終還是決定逃之夭夭。

    可是已經由不得它了,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陣燙熱,一個熱乎乎濕漉漉的東西在鉗制著它擠壓著它,它知道它危在旦夕,它別無選擇,它只能進行生命的最後一搏,它竭盡全力扭動,它的眼睛裡噴射著仇恨的火焰,它的胸腔迸發出絲絲的怒吼,它的冷颼颼的呼吸和他的熱乎乎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它沒有被那醇濃的酒香所陶醉,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絕望全部凝聚在骨骼裡,從那越來越緊卻越來越力不從心的鉗制中脫身而出,像一株在狂風中呼嘯的樹枝,在他的手上,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它復仇的痕跡……

    他知道他被擊中了。他的眉頭也被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他搞不清楚它用的是哪一顆腦袋,但他不相信死神就這樣輕易地降臨,他仍然狠命地攥著它,向它發出更加猛烈的……進攻,在跳躍的同時拚命地把它往地上摔打,他和他腹中六十二度精裝苞谷燒酒一起跳躍,他和滿身絢麗五彩繽紛的它一起舞蹈,他的炮兵思想和它的求生慾望一起在生命的邊緣掙扎著扭動。在這一瞬間裡,二拐子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殺聲沉悶飛沙走石,藍天蒼茫日月暗淡。好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肉混戰!

    他終於把它擠碎了,折斷了,摔成一條扭動的繩索,他的血和它的血一起從他的指縫裡溢出,然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攥著他的戰利品,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家園——N-017。

    五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祝敬亞教員為什麼會在這個平常的中午到二拐子這個鬼地方來,為什麼會同一條奇形怪狀的毒蛇發生了肉搏,以至於同歸於盡——而他們是不會暴露這個秘密的。他們在祝敬亞的墓前宣過誓,要把這個秘密埋進靈魂深處。

    他們是凌雲河、魏文建、譚文韜和常雙群。

    祝教員被蛇咬傷致死的噩耗傳到七中隊,已經是晚上了,當時大家正在吃飯,而此前他們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根據韓陌阡副主任的指示,在搶救期間,這個消息對外封鎖,尤其是對七中隊學員保密。

    終於到了不得不解密的時候了。

    第一個消息是張陵水帶回來的。張陵水目前還是個單身漢,是駐隊教員,吃住都在七中隊。張陵水這段時間一有功夫就往大隊部跑,據中隊文書透露,是去找衛生所醫助田麗芬「磋商」什麼,每次回來臉上都有些鬼鬼祟祟的喜色。

    是日下午下課之後,張陵水又到大隊部去了一趟,回來之後臉色很不好看,在飯桌上像是漫不經心地提起,祝敬亞教員被毒蛇咬傷了,已經運到BGC野戰醫院搶救去了,姚大隊長和韓陌阡副主任都去了,大隊衛生所的田麗芬和叢坤茗也去了。

    常雙群和譚文韜的飯桌緊挨著隊部的桌子,起先聽得不太真切,等到中隊幹部們一再詢問,就明白了來龍去脈,常雙群的第一個反應是停住了進食,筷子戳在碗裡,半天沒有動靜,那雙眼睛看著張陵水的小白臉,竟然黑不溜秋的。譚文韜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常雙群看了譚文韜一眼,把筷子一擱,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到潲水缸前,把小半碗飯菜倒掉,再到水管前把碗洗盡,套上碗套,放進碗櫃。從容不迫地做完這一切,就離開了飯堂。

    常雙群一出門,凌雲河就過來了,跟譚文韜和魏文建交換了一下眼神,幾個人心照不宣,也離開了飯堂。出了飯堂,就往大隊部方向跑,果然不出所料,常雙群已經在前面了。

    追了上去,常雙群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凌雲河說,「常雙群你幹什麼去?祝教員現在已經到BGC醫院了,你到大隊部也見不著了。」

    常雙群還是不吭氣,黑著臉往前跑。

    譚文韜也在後面喊,說:「常雙群你冷靜一點,現在情況不明,咱們還不能失態,要看祝教員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必須把情況摸清了才能行動。」

    常雙群終於開口說話了,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明擺著的,祝教員是為了我被蛇咬的,那麼毒的蛇,能有個好嗎?祝教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幾個人連跑帶吵,剛走到大隊部辦公樓前,就見一輛吉普車迎面開了過來。

    幾個人便站在路邊,車子近了,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了一個人,沒戴軍帽,顯得蓬頭垢面,一身頹氣。

    仔細一看,是韓陌阡。

    韓陌阡也看見了常雙群等人,用一種異常冷峻的目光向這個方向睃了一眼,然後一步一踱地走了過來,陰沉沉地只說了一句話——祝敬亞同志去世了。

    六

    這是真正的黑夜了,真正的黑夜裡見不到一絲光亮。山巒、森林、河流、鮮花……全都消失了,一切都被浸泡在夜的海洋裡。

    祝教員,我們來看您來了,您一定也看見了我們。我們不僅是您的學生,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的,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一張薄紙,針扎即透水泡即散火燒即灰,宇宙裡運行著那麼多亂糟糟的隕石,哪怕只有指頭大的一粒掙脫了正常的軌道,穿過大氣層從空中落下來,它的重力加速度即能穿透過我們的頭頂,擊碎我們的所有的思想。即使井口的直徑只有八十公分,即使那裡面只盛有幾噸水,可是只要我們失足落下去,它就可以使我們的理想、劣習、追求、興趣、智商以及所有的崇高的或不崇高的經歷在頃刻之間窒息成一團腐朽的肉泥。人的一生有多麼漫長啊,幾十年幾萬天幾千萬分鐘幾億萬秒鐘,只要在這幾億萬秒鐘裡有零點零零零……一秒鐘,公路上奔馳的汽車輪子下迸起哪怕只有一片小小的玻璃屑,穿過我們的肋骨釘進我們的心臟,或者一根高壓電線斷了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那麼,我們所有的歡樂、細胞、痛苦、血液、愛情……都會一起停止跳動。這種危險每零點零零零……一秒鐘都是存在的。

    何況還有刺刀、衝鋒鎗、大炮、導彈、原子彈……這個世界上,可以消滅生命的東西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性能越來越豐富,技術越來越精湛,造型越來越精巧,攜帶越來越方便……

    可是,在更多的時候,我們脆弱的生命卻又那樣堅硬,火燒不死,水淹不死,槍打不死,刀扎不死,我們躲過了所有的索命的兵器,我們對付一切要命的勾當有一個最有效的對策,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依靠我們的雙腿,依靠我們永不停息的奔跑,我們躲過了多少災難啊?許多跑不過我們的人都死了,許多比我們優秀或者不比我們優秀的人都心酸無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們依然津津有味地活著,不屈不撓地活著,活過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壯年、老年,即使已經完全喪失了人格和人性以及人的功能,也還是死皮賴臉地活著,還貪得無厭地想長命百歲,甚至還癡心妄想長生不老。有些人殺人越貨坑蒙拐騙謀財害命男盜女娼,有些人一無所知渾渾噩噩對社會毫無貢獻,而他們同樣有臉活著並且活得充滿樂趣,他們惟一的理想和最高的追求就是活下去,沒完沒了不厭其煩不道德不知趣地活著,每當死亡的危險降臨的時候,他們拔腿奔跑,跑得遠遠的,讓別人替他們擋住死神追趕的步伐,然後繼續毫無建樹地活著,令人憎惡地活著。

    可是您卻死了。

    無論如何,您也是在這個時候不該死去的人,這個社會多餘的人絕不是您。絕不是!您為什麼不跑呢,您不僅不跑,還主動向死神靠攏。是您自己殺死了自己啊。

    哦,我們明白了,您就是您的四十五度人格論的最虔誠的踐行者,您就是韓副主任說的那種叫作AAA……B型的人。這些天來,我們讀了您的歷史,我們讀了你的靈魂,我們一直在瞻仰您那雙永遠不滅的眼睛。畢竟,您是把生命獻給了別人的人啊,您也要為自己,您也有過自私的努力,而您最終不是為了自己結束自己的。

    祝教員,您教給我們的,又何止是區區炮兵戰術地形學之類的世俗的學問啊,您給我們留下了一本厚厚的人生哲學經典。

    我們來看您了,在這個月光似水的夜晚,在這個舉世沉睡的夢幻之夜,我們——您最喜愛的學生,我們就是要選擇這樣一個空曠的夜晚,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只有我們和您——我們敬愛的導師在這裡暢談人生和理想。我們已經聽到您說的話了,您說,不要為我的死感到傷心,其實死亡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呢?我們的幸福、歡樂、愛情、事業……這一切不都是因為我們終將死去才具有價值的嗎?孩子們,如果上帝宣佈你永不死去,那麼你還會吃飯、戀愛、操練、學習……嗎?你還用得著去爭取這樣那樣的榮譽、地位、價值、前程……嗎?孩子們,我現在知道了,一個永不死去的人就像一粒沒有生命的沙子在宇宙間漫無目的的遨遊,是毫無意義的,一個永不死亡的人怎麼會有慾望呢?而慾望正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理由啊。所以說,死亡是我們最好的歸宿,至少我們可以知道,在死亡之後還有新生的可能,如果讓我們永不死去,那就連新生的可能——僅僅是可能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是的,教員您說得對。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是你的確是離開我們過早了,早得我們毫無思想準備。因為我們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我們需要您像陽光一樣照耀我們。

    ……多麼安靜的夜晚啊,萬籟俱寂,月朗星輝,立在山上,思接千古,神遊八荒,極目蒼穹,宇宙間一片混沌。

    立足在N-017的這塊土地上,立足在貫山之巔,他們似乎看見了一個歷經滄桑的身影正從雲端飄逸而來,向他們靠近,在他們的視野裡放大清晰,又朦朧離去。他們似乎聽見了一聲輕輕地歎息,那張熟悉的臉龐似乎正在慈祥地注視著他們,那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喃喃低語……孩子們,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你們每個人也都會成為陽光的。常雙群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從我離開那天起,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是你的心已經被熱淚浸泡得麻木了。你用不著這樣。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而且要永遠發生下去。現在我知道了,我給你抓的那條蛇,其實用處不大。可是那是我的良好願望,正是為了這個願望,我才提前離開你們的。你與其悲傷,不如振作精神,把剩下的學業完成,達到你理想的目的,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

    啊,祝教員,我們聽見您的聲音了,您說,我們都是您最器重的學生,您說人生短暫,死得其所則死無足惜,您說您已經是一縷魂魄了,而我們還是人間的凡夫俗子,您要我們當一個優秀的凡夫俗子,無論將來做什麼,都不要輕易降低標準,把短暫的人生過程活出長度和高度——沿著德才兼備的四十五度,把自己的生命發射到最大的距離。

    我們真切地聽見了您的聲音,您是讓我們宣誓嗎?我們在您面前宣誓,一,我們不會說出真相,我們知道您的心願,我們將保守這個秘密。二,在未來的路上,將用心用力地做一個優秀而善良的人。

    我們記住了您最後留給我們的那句話,一切動物都是無辜的。再也不要與它們為敵了。

    我們宣誓……

    七

    祝敬亞的遺體火化之後,掩埋在N-017大院東邊的貫山上,而那裡,已經有了一座墳塋,裡面就是傳說中的十幾年前為了愛情獻身的年輕的女醫助。

    關於女醫助的故事,仍然是個謎。當祝敬亞去世之後,N-017院裡有人傳出流言,說那位女醫助實際上就是祝敬亞落難時的戀人。常雙群們們對這種說法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祝教員一生辛勞一生坎坷,去世之後還有一個美麗的女醫助在九泉之下相伴,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祝小瑜不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除了疑惑,沒有經受更大的打擊,這一點應該歸功於韓陌阡。

    還是在醫院搶救的過程中,韓陌阡就給蕭副司令打了電話,採取果斷措施,派人將祝小瑜從村裡小學接出來,專人搭乘火車,直接送往W市韓陌阡的家裡。護送的叔叔僅僅告訴祝小瑜,她的爸爸到邊境執行任務去了,這一年,她只能到W市讀書了。此後,她將在韓陌阡夫人林豐的監護下,在W市南京路小學完成她的學業。

    在祝敬亞的家裡,常雙群等人發現了那條被當地人稱之為三鳥蛇的怪物。凌雲河通過叢坤茗,向W戰區的眼科專家咨詢了,得到的回答是,對於這種劇毒的動物身上的器官,不可輕易使用。叢坤茗的父親指導叢坤茗先將毒蛇用酒浸泡起來,待論證此物對色盲確有療效而且對人體無害之後,方可使用。

    常雙群連續幾個晝夜兩眼失神,上課的時候也是神情恍惚,有時候嘴裡還會情不自禁地嘟囔一些什麼,這種狀況令譚文韜、凌雲河等人十分擔心。只要有空子可鑽,幾個人就要圍住常雙群,反覆進行教育,堅決不讓暴露祝敬亞捕蛇的真相。道理是顯而易見的,為了常雙群,祝教員把老命都豁出去了,就是希望他能堅持到畢業,如果此時把真相和盤托出,那就辜負了祝教員的一片良苦用心了,祝教員會死不瞑目的。

    在強大的思想工作面前,常雙群終於答應了暫時保守秘密,堅持到底。可是,壓在心裡的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卻無時無刻不在噬咬他的神經。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趁著夜訓歸營之前的短暫功夫,凌雲河鼓動常雙群、譚文韜和魏文建悄悄地登上了貫山,默默地祭奠他們敬愛的教員,並且宣誓,永遠保住那個秘密,力爭全部順利畢業並成為本中隊最優秀的學員,以告慰教員在天之靈,同時也進一步穩定常雙群的情緒。

    八

    如注的雨水從高天上紛紛揚揚飄撒而來,越過朔陽關,落在N-017的溝壑裡,洗出了一片青山秀水。

    這是初冬的雨,是一場大雪的前奏。

    叢坤茗就在這滂沱的大雨裡搭上了前往W市的特快列車。

    她是利用探親假的機會,去從事一些秘密的和不秘密的活動。

    這些活動包括:帶上那條祝敬亞為之送命的三鳥蛇,請他的父親和W軍區總醫院的專家們鑒定那副民間藥方,對於色盲的療效是否確實存在。還包括,七中隊學員秘密籌措二百六十八元現款,委託她捎給林豐,用於補貼祝小瑜的讀書開銷。這件事情當然是瞞著韓副主任的。第三件事就是她個人的事了,她在W市進行短暫逗留之後,還將乘車北上,去看望已經處於垂危狀態的章阿姨。

    上個星期,賀先豹——她童年的豹子哥哥從北京輾轉打來電話,說是章阿姨病了,而且是絕症,已經住進了解放軍總醫院。

    這個電話是章阿姨讓賀先豹打的,章阿姨的意思是讓她到北京去,「娘倆兒見一面」,賀先豹只是如實地轉達了母親的意思,別的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叢坤茗頓時明白了,章阿姨這一住院恐怕凶多吉少。兩個月以前,賀伯伯已經先走一步了,這對章阿姨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

    放下電話,叢坤茗的眼淚已經湧到眼眶的前沿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是深深地愛著章阿姨的,就像章阿姨對她的疼愛一樣真實。於是她便請了假。

    來之前,她邀了柳瀲和楚蘭一起在營區外面的山上採了一些五瓣丁香的蓓蕾。快到冬天了,這嬌嫩的花兒十分難尋,尤其是五瓣丁香,還是蓓蕾,沒有開放,要從枝葉上辨認。柳瀲和楚蘭幫助採了不少,可是都大多被她淘汰了。這是一種象徵著吉祥的禮物,她必須用心,用一份真實的感情對待這件工作,哪怕它僅僅是一個縹緲的心願。

    上午採完了花,下午她就登上了列車。

    回到W市之後,第一件任務很快就完成了。經專家研究,叢坤茗帶回去的那種被稱之為三鳥蛇的毒蛇的眼睛作為一項藥材,對人體無害,同另外十幾味中藥一起炮製,對於矯正人的視力確有好處,但那作用是微弱而緩慢的,須長期服用方能改善——教授們一再強調,是改善而不是根治。

    第二件事也很順利,當叢坤茗把七中隊學員籌集的心意交給林豐時,林豐眼含熱淚收下了,並向叢坤茗打聽了韓陌阡的近況。

    叢坤茗發自內心地告訴林豐,韓副主任在N-017,是最受尊敬的領導之一,身體很好,就是有點累,林大姐要多寫信勸韓副主任注意休息。

    然後,叢坤茗就帶著一腔沉甸甸的心事,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到車站接她的是賀先豹和他的工人階級妻子。乍一見面,賀先豹見她仍然穿著兩個兜笨重的棉衣,有些發楞,字斟句酌地問道:「小茗,怎麼還沒提起來?」

    叢坤茗抿嘴笑笑說:「不努力唄。」

    賀先豹眨了眨眼,說:「你這個人啦,你跟你爸一樣臭硬,太要強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錯,可是你也不看都什麼年頭了。什麼幹部政策改革?看看咱們大院裡的那些人,軍以上幹部的孩子誰受政策改革的影響了?要是聽我媽的,你現在至少是連級幹部了。」

    叢坤茗說:「那樣磊落嗎?」

    賀先豹幾乎嘲笑了,說:「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歸不磊落的人的領導,這就磊落了嗎?」

    叢坤茗及時轉換話題,問:「章阿姨現在怎麼樣?」

    賀先豹悻悻地說:「還能怎麼樣,苟延殘喘罷了,就等著你這個乾女兒來送終了。小茗我跟你講,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臨死前肯定要發話。知道某某某吧?他現在在總部工作,他過去一直是老爺子的手下,老爺子當師長,他是師裡的幹部科長,老爺子當軍長,他是軍裡的幹部處長,老爺子當大區司令,他是軍區的幹部部部長,老爺子到北京來,他也到北京來,老爺子的後事就是他張羅的。這回該替老太太辦後事了。他每個星期都要來兩三次。只要他過問了,你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賀先豹的工人階級妻子也幫腔說:「小茗我們都知道你和叢叔叔的為人,我們一家都欽佩,但是嫂子我得勸勸你,你得識時務。媽媽老惦記你,她是真心疼愛你,你給她一個機會幫你說句話,實際上是對她老人家的安慰。」

    叢坤茗說:「章阿姨病成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說得出口啊?」

    賀先豹說:「我可告訴你小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你相機行事吧,逮上機會,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叢坤茗說:「別了,要說我自己說。」

    在一幢寬闊的高幹病房裡,她看見了那位對她終生疼愛的老人,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縱隊的一枝花,在叢坤茗的記憶裡,章阿姨的皮膚永遠都像雪梨一樣白嫩,章阿姨的臉上永遠是光彩奪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雅致得體,章阿姨的聲音一直都是那樣圓潤悅耳……

    可是,呈現在叢坤茗眼前的卻是一個雙眼深陷皮膚鬆弛蒼白得毫無血色而且行將就木的老媼,她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叢坤茗走進病房的那一當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

    在那一瞬間,叢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淚水又洶湧而出,以至於泣不成聲,只得背過身去哽噎。

    後來章阿姨終於甦醒了,緩緩地抬起了眼皮,漸漸地看見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實際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彈動了兩下。叢坤茗靠了過去,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並把手伸了過去,讓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輕輕地、幾乎是靜止地摩挲。

    叢坤茗的心裡頓時又滾過一陣淒涼。

    這雙手,曾經是那樣的豐潤,章阿姨曾經是那樣精心地保養著它,然而,現在它終於乾涸了,乾涸得幾近龜裂,上面爬滿了蚯蚓般青紫參差交錯的血管。

    章阿姨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叢坤茗聽清楚了。章阿姨說的是,「孩子,我總算還能再見你一面。」

    叢坤茗突然從心底滾過悲哀——對於生命之脆弱和無奈的悲哀。哦天啦,這是怎麼啦,為什麼會這樣呢?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

    只有一個答案——時間。

    時間,一個多麼奇怪的東西,它讓我們在其中佔據一個小小的空間,讓我們生活一個階段,然後,又一點一點地把我們變大變老,一個人和一棵樹有什麼區別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過是從時間的橫斷面上剝落下來的一粒極小的微塵,從發芽開花到成長,哪怕最後長成參天大樹,也還是逃不過時間的巨掌。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擊的,惟有時間永存。

    是的,沒有什麼力量比時間更強大的了,也沒有什麼生命比時間更持久的了,時間就是遼闊無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裡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鮮花、綠樹、榮譽、愛情、歡樂、痛苦……時間用它無與倫比的巨掌輕輕地撫摸所有這一切,它在允許你生存並且為你提供生存空間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風化你腐蝕你,在時間的海洋裡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貴再美麗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將香消玉殞,最終它們都落下一個同樣的結局,只剩下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歷史。

    她的心裡突然有一種超脫的釋然。世俗的東西在這裡又算得了什麼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穩定,神智時而渾濁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就同叢坤茗聊天,什麼都問,爸爸好嗎,媽媽好嗎,你的工作情況怎麼樣?阿姨是不行嘍,你賀伯伯在那邊寂寞呢,不適應呢,老東西又在發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說著說著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個面臨死亡的人的恐慌。

    叢坤茗心裡於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什麼都不在乎。一個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靜,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這樣的心態走進死亡,應該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賴呢,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損壞了幾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來,自己的那點人間凡夫俗子的瑣碎小事就更不足掛齒了。

    章阿姨有時侯也問,問小茗還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她辦。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隻透明的薄手套,罩著峰巒般起伏的蜿蜒山脈,在她的髮絲間輕輕地移動。章阿姨說,你伯伯和你阿姨官當得不小了,但是沒有造過孽,現在沒權沒勢了,但是有人。還是可以講上話的。

    叢坤茗的心裡便有一陣躁動,有時侯真想跟章阿姨說了,說一說這些年的努力,說一說眼下的窘境,說一說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話即將出口的瞬間,又被堅決地鎮壓下去了——她不忍。

    九

    一日,來了一個已見富態的首長,被幾個醫護人員簇擁著走進了章阿姨的病房。當時叢坤茗正在給章阿姨揉胳膊,馬上便有一個護士接替上來。

    進門的一瞬間,首長看見了叢坤茗,用疑問的眼光掃視了這個穿著兩個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叢坤茗見有大首長來,就知趣地離開了病房。

    返身關門的時候,她發現首長還在注視她,她知道一個普通的士兵出現在章阿姨的病房裡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賀先豹當時就在病房的會客室裡,賀先豹告訴叢坤茗說,這就是在總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賀先豹說:「你正在裡面陪老太太,出來幹什麼?不要老是出來,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邊,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說話,你就是不說,老太太也會把你的情況跟他介紹,那樣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會有低三下四的感覺。」

    叢坤茗說:「先豹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章阿姨病成這樣,我還能算計自己的事嗎,那我不是徹底的沒心沒肺了?」

    賀先豹大大咧咧地說:「看看,又犯傻了不是?這完全是兩回事。誰也不懷疑你對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這並不是說你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再說,這幾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邊嘛。你說你明天就要歸隊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邊值班,跑到這裡偷懶啊?」

    叢坤茗說,「你別搞激將法,現在阿姨面前有三個護士在那裡守著,我休息一會兒怎麼啦?」

    賀先豹苦笑一下說:「徹底地沒救了。就是啊,平時怎麼不見三個護士一起來伺候?這時候卻都一下子擁過來了。每次某某某來,她們都有好幾個人一起來,沒事也找點事做,幹什麼?就是想留個印象。誰都知道某某某是分工管什麼的,誰都知道某某某說話的份量,誰都知道某某某是極重感情的首長。某某某每次都問老太太,這裡的醫生怎麼樣,這裡的護士怎麼樣?老太太每次都要幫她們說好話。我告訴你,她們中間有一個人想上某醫大,想從護士轉成醫生。有一個人想解決兩地分居問題,請老太太說句話,老太太真說了,現在她們的名字已經記在某某某秘書的小本子上了。你要是再清高,那就是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了。」

    賀先豹這麼振振有詞地一說,就由不得叢坤茗不動心了。

    賀先豹見她沉吟不語,又趁熱打鐵,說:「叫你去病房,又不是讓你給人磕頭,不彎腰不低頭,你猶豫什麼?這是機遇你懂嗎,如果一個人連送上門的機遇都抓不住,或者傻乎乎的根本就不去抓住那機遇,那她確實不行,活該她永遠望洋興歎。」

    叢坤茗仍然低頭不語。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漿一樣蟄伏在青春的生命裡的願望啊,終於,在心裡,開始緩緩地流動起來,同年輕的血一起流動,並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終於形成了滔滔奔騰的勢頭。

    是啊,自己不比別人差,自己是勤奮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優秀的,無論是人格還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說,自己是應該擁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經出現了,那麼,還在苦苦地守著什麼呢?人生是這樣短暫,也許,先豹說得是有道理的,機遇,是機遇,抓住機遇也是一種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該了,那就只能永遠當一個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賀先豹什麼時候離開的,叢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聽見了病房裡的說話聲,她的心裡一陣撲撲亂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個機遇,簡直就是天賜良機,章阿姨今天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從說話的音量和節奏上看,叢坤茗甚至能夠判斷出床頭搖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著同某某某首長說話。

    更讓人怦然心動的事緊接著出現了。

    抬起頭來,她一眼就看見了會客室裡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夠給人帶來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從別茨山採來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著它們守候著它們,它們沉默了一個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著它們那緊緊裹著的小身軀還在暗暗地著急,因為明天、至多是後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們居然毫無開放的跡象。早晨她還在想,如果在她臨走之前這些花還不開放,那她將把它們帶走,她不能把一束不會開放的花(何況又是蘊含著祝福和願望的花呢)帶出這套病房,她不能讓章阿姨看見一個不會說話的祝福。而在現在,在這個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們竟然善解人意地盛開了,它們開得是這樣的及時,這樣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陽,鮮艷奪目。

    叢坤茗的眼裡突然湧上一層濕熱,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從那九天飄逸而來的天使嗎,你是幸運之神派來助我一臂之力的嗎?在這個時候,再合適不過了,章阿姨的精神氣好了,甚至能夠聽到輕微的笑聲了。這個吉祥的天使啊,這個時候你出現在老人的面前,又會帶去多少喜悅和讚歎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終於,叢坤茗捧起了——幾乎是抱起了插滿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兩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輕輕地擰動那柄黃銅把手,那麼,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會輕盈地出現在章阿姨的視野裡,當然,還會出現在那位位高權重又極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長的視野。然後,情緒正好的章阿姨就會介紹這是她的乾女兒,可能還會介紹她的父親,介紹兩家幾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長會問起她的工作情況,再然後……她的心跳在驟然間加快,她已經感覺到臉上的燙熱了。她想她的臉一定紅了,紅得鮮鮮亮亮的,就像這最大限度綻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現在,她的手已經觸摸到那個冰涼的金屬體了。她輕輕地動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樣潤滑了,它居然發出了聲音——儘管那聲音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可是,在她聽來,卻不啻是一聲巨大的轟鳴,她被這聲轟鳴驚呆了,或者說她是被自己內心深處傳出來的聲音驚呆了。

    她鬆開了黃銅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感到她已經跨過了一段漫長的旅途,她在這段漫長的旅途裡艱難地跋涉了至少有半個世紀。她太累了,她的心和雙腿已經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動了,萬里長征只剩下了最後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實在是走不動了。

    她終於沒有再去擰那充滿了誘惑的閃閃發光的黃銅把手,儘管在此之前她已經數不清她曾經擰過它多少次了。那時候她連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擰開了,那樣輕鬆,那樣自如。

    可是,現在,她卻感到了它的晦澀和嚴峻。

    是的,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開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們盛開了,它們的確是應該在章阿姨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是她曾經想像過和期盼的場面,這些花是從千里之外帶來的啊,它們已經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個小時了,它們和她一樣在等待這個開放的時刻……

    沒有人會發現什麼異常,沒有人知道她的心裡是怎樣的境界,不會出現一點點不自然的痕跡……可是,她還是堅決地立定了。

    是的,別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別人不會看出她的念頭,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異常恰好出現在她的心裡,此刻,她的心裡不僅有這束純潔的鮮花,還有別的什麼。還有比她心裡的不自然更不自然的東西了嗎?還有比自己心裡的異常更不正常的東西了嗎?還有比內心裝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讓人艱辛的了嗎?就在十分鐘之前,在某某某首長沒有出現的時候,這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都是乾乾淨淨真真實實的。可是,在十分鐘之後,在某某某首長已經出現了之後,不是問題也是問題了。不行,她做不到。她過去做不到,現在做不到,將來還是做不到。她不能玷污她從N-017一株一株覓來的這些清白的小花,她不能將她美好的願望和虔誠的祝福攙雜進別的什麼東西之後再獻給章阿姨。

    叢坤茗在病房外面的會客室裡坐了一會兒,望著那束充分開放的五瓣丁香,心裡越發虛起來。還有那扇一推即開的門——鴨蛋青色的木製小門,在這一瞬間也成了一隻窺視的眼睛,儘管在此之前她已經走了無數遭無數遍,都是神色坦然問心無愧的,可是今天它卻似乎成了旁門左道,成了一條檢驗靈魂的鴻溝。

    她不知道賀先豹到哪裡去了,要是這時候他在這裡,一定會再次慫恿她督促她,她想,說不定她會抵禦不住那慫恿和蠱惑的。

    她終於站起身子,悄悄地走出會客室並乘上了電梯,離開了住院大樓,在樓下的花園里長久地躑躅徘徊。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