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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葉辛

    橘紅色的小燈開著,把臥室營造出朦朦朧朧的氣氛。這是一種節能燈,只有一支光,開一千個小時才費去一度電,既製造了一股幽雅寧靜的氛圍,又十分經濟。這種主意只有沈迅鳳想得出來。上海人選購這種燈,多半會買白色的,用來安裝在樓梯轉角、小孩臥室、夜間的衛生間裡,使得漆黑一團的夜晚有點兒微光。而沈迅鳳偏偏選這種橘紅色的,小燈一亮,整個臥室頓時有了股浪漫氣息。

    枕邊傳來她的微鼾,像呼吸,又似滿足之後的輕喘,一對歪到半邊的乳房,隨著她的微鼾波動起伏著,鼓起來又垂下去,十分誘人。

    她就是這樣,做愛的時候瘋狂得像一頭不顧一切的小豹子,非達到淋漓盡致的地步不可。而當達到了高潮以後,漸漸就會像潮水退去般,平靜下來。沒多一會兒,就會進入酣睡狀態。她說這裡是另一個家,睡在家裡的床上,她感覺踏實。

    疾風驟雨般的做愛以後,在幾分鐘裡,汪人龍同樣感覺到一陣身心俱暢的滿足,腦子裡一無所想一無所感,他會喝一口沈迅鳳事先泡好,這會兒已溫涼下來的茶水,這一口茶水的滋味,在他看來比任何玉液瓊漿都要美。依在靠墊上,點燃一支煙,徐徐地吐出幾口煙圈,哦,他覺得這是成功男人最美妙的享受。

    小區外的馬路上時有鳴得過響的喇叭傳來,更映襯出臥室的安靜。

    剛吸了半支煙,思緒重又回到他的腦際。心滿意足睡著了的沈迅鳳微撅著嘴入睡的神態,像極了她的哥哥沈迅寶,汪人龍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沈迅寶。迅寶睡著了也是這麼副神態。

    汪人龍胸際掠過一瞬間的悸動,想起他親如兄弟的夥伴沈迅寶。直至如今,迅寶迅鳳兄妹的父母,所有桂山山麓插隊落戶的知青,包括當年參與處理迅寶後事的上海知青慰問團的幹部們,都認為迅寶是被武鬥的流彈擊中,奪去了年輕輕的生命的。事實確乎也是如此,他倆相約著同去省城看病,汪人龍被火灼火燎般的牙痛折磨得幾天睡不好覺,公社衛生所和大隊的赤腳醫生只會給他拿些去痛片,他就是一次吃幾片也不解痛;沈迅寶則是因水土不服拉肚子。上海來到山鄉插隊落戶的知青們,無論男女,都會碰到因水土不服發紅腫的風疹塊和拉肚子,一般知青,吃一點苯海拉明,吃幾次黃連素片,都能忍受風疹塊的瘙癢和止住拉肚子。惟獨沈迅寶,拉肚子總是止不住。於是兩人相約著,一起到省城第一人民醫院去看病。汪人龍看牙科,沈迅寶看內科和皮膚科。無論是大隊的赤腳醫生,還是公社衛生所都說,省一醫是全省最好的醫院了,你們這種病,省醫會有辦法治。他倆到大隊革委會主任那兒去請假,也是這麼說的。

    迅寶被流彈打死以後,大隊的赤腳醫生,公社衛生所,大隊革委會主任,還有其他知青夥伴,都以不約而同的旁證證實,沈迅寶是請假看病在省城武鬥中不幸遇難的。大夥兒這麼提供旁證,大夥兒也這麼安慰一臉歉疚的汪人龍。

    故而汪人龍除了在沈迅寶辭世不久的一段時間,有過一陣自責和懊悔之外,時間久了,便也漸漸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殘酷的現實。況且他自始至終參加了沈迅寶後事的處理,作了特別有利於沈迅寶的證明;況且他發跡以後,二話沒說收留了下崗的沈迅鳳,給她在自己開的公司裡安排了很好的職位,並且開出不菲的工資,以至沈迅寶父母和迅鳳一家人,都對他感恩不盡。

    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為啥還會浮起莫名的不安呢?

    沈迅寶是陪伴他去省城看牙的。至於他身上發風疹塊和拉肚子,是他為獲准請假找出來的理由。他去向大隊革委會主任請假時,聽革委會主任說省城裡很亂,武鬥已經發展到了開槍放炮的程度。沈迅寶怕主任不准假,還撩起自己的衣袖,讓主任看他手臂上一塊一塊的風疹,主任這才准了他的假,還自圓其說道,你陪著汪人龍一道去,兩個人有伴,也好。

    走出主任家院壩時,沈迅寶在寨路上轉過臉朝汪人龍齜著牙一笑,還用上海話輕聲說了一句:「我裝的像??」

    汪人龍讚許地道:「阿鄉根本弄不清爽是真是假。」

    他們床對床睡在一間茅草屋裡,只有他知道,沈迅寶身上的瘙癢期已經過去了。那些因水土不服而發出來的風疹,總要等一兩個星期才能徹底退去。

    而拉肚子,完全是沈迅寶愁眉苦臉裝出來的,大隊主任怎麼可能檢驗他是真拉肚子還是假拉肚子。

    對汪人龍最為有利的是,上一周沈迅寶確實拉過肚子,去找赤腳醫生要過幾包黃連素片,其實他只吃了一小包黃連素片,就止住了瀉。汪人龍還勸他說,止住了瀉,就別多吃了,多吃黃連素片對身體不利。

    那幾包吃剩的黃連素,事後被汪人龍藏了起來。他有腹瀉症狀時,還找出來吃過,多餘的送給了其他知青。

    這些細枝末葉般的真實情況,只有汪人龍心中清楚。他不對人說,沒有第二個人知曉。真正是天知地知,惟有他一個人知道。

    沈迅寶是出於對他的友情,怕他獨自一個人到省城去出什麼意外,陪伴他到省城去的。

    誰能預見到,意外偏偏發生在他的身上呢?

    那一趟旅程,是汪人龍一輩子永難忘懷的旅程。他和沈迅寶請准了假,雙雙來到趕場的街子上,搭乘開往省城的班車。正常情況下,班車在午後的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會路過桂山街。可那一天,場都散了,四鄉八寨到桂山街的鄉親們做完了買賣,捎買了一點鹽巴、醬油、針頭線腦,都挑著空籮筐、背著背兜回轉去了,連貪戀地在街上玩的男女知青們,也呼伴結群地回各自插隊的村寨了,他倆仍無奈地在街口等候招呼車。

    直等到夕陽西斜,他倆都準備不再去時,班車才搖搖晃晃地在半山公路上出現了。

    司機解釋說,省城裡兩大造反派「3·13」和「6·26」在武鬥,各自佔據了山頭、樓房和險要的有利地形,開槍、放炮打得十分激烈,有傳言說連坦克都開上了馬路,把另一派用公交車、卡車壘起的街頭堡沖了個稀里嘩啦,連柏油馬路都給坦克壓出了齒痕。客運公司打來電話,讓班車在縣城裡等候,不要在武鬥打得凶的時候開進省城。直等到中午,說兩大派開始談判了,談判期間不開火,客運公司才讓各地的班車趕緊發車,把客車開回省城,開進車庫裡去,等武鬥徹底平息,才能恢復行運。換句話說,今後兩三個星期,全省的班車都將停止運營。

    汪人龍和沈迅寶看見客車上總共十來個客人,頓時聯想到,到省醫院看完了牙齒,沒有了客車,他們怎麼才能回到桂山來呀?這桂山地區,長途客車可是惟一的交通工具啊!

    客車在山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在開上挨近省城的柏油馬路時,還遭遇了一次檢查,臂上戴著「6·26」造反派紅袖章的隊伍攔住了客車的去路,勒令車上的每一個人下車接受檢查。汪人龍和沈迅寶幸好帶著大隊開具的知青證明,才得以過關。拿不出身份證件的兩個顧客,被造反派扣了下來。

    客車往省城方向疾馳而去時,司機回了一下頭說,售票時我不是問過你們嗎,帶好身份證件了沒有?當時那兩個人都說有,我也沒驗看,這下好了,讓那些提棍拿槍的「6·26」關進去,輕則抽幾個耳光,重則挨一頓打,反正是少不了的。

    汪人龍和沈迅寶交換了一下憂心忡忡的目光,他倆不約而同地感覺到,這趟看牙的旅程,不會是輕鬆的了。

    客車開進三橋,又下去了三四個乘客,他們說城裡很亂,就在城邊邊的小旅館裡宿一夜,明天早飯後再進城吧。

    客車駛進省城的馬路上,汪人龍和沈迅寶瞅著省城的萬家燈火,再看看車內,連司機在內,一共才七個人,不由有一股淒清之感。有乘客問,師傅你這車開往哪裡?

    司機說客車總站,離這不遠,拐兩個彎就到。你們全在那裡下吧,那裡安全點……

    話音剛落,「砰砰」兩聲槍響,司機一邊打方向盤把車往樓房的陰影裡開,一邊大驚失色地吼著:「趴下,都給我趴到座位底下。」

    汪人龍嚇得身子一縮,趴到了座位下頭。沈迅寶卻沒動,還往車窗外遠遠近近亮著燈和沒亮燈的樓房頂上張望。

    司機從反光鏡裡看到,又一聲疾叫:「你找死啊!槍子就是朝這輛車打來的。」

    說完樓房頂上又響了幾槍。

    這是汪人龍長到二十來歲,第一次聽到真正的槍聲。在這之前,他只在公園門口聽到氣槍射擊的「噗噗」聲。他躲在座位底下,嚇得四肢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司機無端吼出的話,不幸而言中。

    第二天,依稀聽見省城裡武鬥的槍聲還偶爾「砰砰」的響幾下。這是他倆第一次來到省城,碰到了武鬥就沒心思四處逛了。突然,不遠處一陣槍響,一顆流彈「嗖」地一下飛過來,走在前面的沈迅寶應聲倒下。汪人龍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片刻,他醒過神來,急忙撲過去俯下身抱住沈迅寶大叫道:「迅寶!迅寶!」

    沈迅寶疼得皺起眉頭,嘴巴和鼻子都扭曲著。他腹部的鮮血直往外湧,頭部的血也熱呼呼地淌到汪人龍的胳膊上。汪人龍急忙脫下上衣堵在沈訊寶的腹部。

    沈迅寶的臉慢慢舒展開來,身體也有些軟了。突然,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閃出一束明澈的光,他深沉地望著汪人龍,似要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慢慢地、慢慢地無奈地翕上了眼簾。

    手機鈴聲打斷了汪人龍腦際浮現的往事,他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按接聽鍵的時候,目光是模糊的,這才察覺到,回首往事的時間裡,淚水不知不覺噙滿了他的眼眶。

    他把手機放到耳邊,輕輕「喂」了一聲。

    手機裡響起帶一點官腔的應力民的聲氣:「汪人龍嗎?我應力民。」

    「緝毒大隊長,」汪人龍稍提高了點嗓音,「你的時間能定下來嗎?」

    應力民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就是告訴你,從下周起,我獲得半個月的休假,你出發的時間可以定下來了。」

    汪人龍笑了:「那好,我們初步就定在下周出發,你看怎麼樣?」

    「行。」

    汪人龍答道:「爽快,我馬上聯繫其他人。定下了具體日期和航班,我再通知你。」

    應力民是這撥準備重返第二故鄉的老知青中,最有身份和地位的在職幹部了,雖說老知青們相聚,不強調身份地位,但是汪人龍內心深處,始終對聲名赫赫的緝毒大隊副隊長應力民懷有一份敬意,另眼相看。這不僅是因為他目前所任的職務,而且是因為他明白,抓毒販這活兒,是玩命的活兒,隨時隨地都會把腦袋貼上去的。

    掛斷手機,汪人龍看見沈迅鳳在朝他微笑,沈迅鳳眨動著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像極了沈迅寶的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睡著了,把你撇在一旁,對不起。」

    汪人龍看到沈迅鳳的雙眼,不覺一怔,心頭一熱,把她摟了過來。這女人就是這樣,雖然性格潑辣,做起生意來說一不二,爽爽快快,但在對待他時,總顯得善解人意,和他貼心貼肺的。也正因為此,他們雖然各自都有家庭,兩人間的關係卻總是維持在一定的溫度上。

    沈迅鳳的臉枕上汪人龍的大腿,一偏腦袋道:「這麼說,下周就走了?」

    「我再和其他人通一圈電話,」汪人龍坐直了身子,沉吟著道,「如果大多數人同意,下周就動身。」

    沈迅鳳翻身坐起來,挨著汪人龍的身子,說:「那我們走吧。這事兒,我還要跟爸媽說一下,看他們對給迅寶掃墓有什麼要說的。」

    汪人龍心頭一驚,臉面上沒顯示出來,他笑容可掬地道:「對,你想得很周到,是該給伯父伯母說一下。」

    「伯父伯母,」沈迅鳳笑一聲,「虧你說得出口。」

    汪人龍狐疑地瞅了沈迅鳳一眼。

    沈迅鳳道:「我們睡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他們不也是你父母嘛!再說了,哥死以後,你不是對他們說過,你就是他們的兒子嘛!」

    「這話我說過。」汪人龍承認,給沈迅寶辦完喪事,後來結束插隊落戶生活調回上海去看他們時,汪人龍曾親口信誓旦旦對兩位老人說過這句話。

    他以為沈迅鳳年少,不知道這些事,沒想到她都清楚。

    聽他這麼坦然承認,沈迅鳳雙手一勾,摟緊他脖子,又在他嘴上吻了兩下,汪人龍回吻了她一下,不過他明白,他這吻不真切,有點兒敷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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