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文 / 葉辛
六
矯楠所說的報復那麼快地降臨到我頭上來了嗎?
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
瞅著十九號大院門口爸爸的漫畫像,瞅著幽靜的二號小樓封死百葉窗的一層層大字報,我忍不住要這樣捫心自問。
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的街沿上,我真不敢往十九號大院走去,我真不敢想像家裡又出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柏油馬路兩邊的人行道上一片淒寂,一片冷清,初冬的寒風吹落了梧桐樹梢上最後一批黃葉,枯萎的殘葉鋪得滿地都是,也不見有人清掃。聽說,清潔工們都造反去了。長這麼大,我聽說過多多少少口號啊,什麼口號我聽來都覺得順耳。唯獨「造反有理」這個口號,我總覺得有些刺耳,有些喊不出口。也許,這正是我立場不堅定的表現吧。自從文化大革命深入開展以來,我一直處在心驚膽戰的狀態之中。
不說遠了,就講十九號大院所在的這條馬路吧,路兩旁一幢又一幢花園洋房裡,先是老闆、資本家被抄家,接著是教授、學者、名醫生、工程師等等反動學術權威挨批鬥、遊街,這些天來已波及到好些幹部家裡。口號喊得更嚇人,「油煎×××!」、「砸爛×××狗頭!」都是直截了當地指名道姓。弄得整條馬路人心惶惶,即使在大白天裡,家家戶戶的鐵門全是緊閉著的。
我們家的日子更不好過。一兩個月以前,陰影就已遮住了我們一家。爸爸媽媽在飯桌上很少講話,每當哥哥慷慨激昂地講起紅五類子女在社會上採取了啥革命行動,他們的紅衛兵團在哪兒與人展開大辯論時,爸爸總是一聲不響,而媽媽呢,老用毛主席那段「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的語錄,去提醒哥哥千萬不要莽撞。
我雖然小,可畢竟是個姑娘,比哥哥細心一些。瞅著爸爸媽媽不悅的神情,聯想到「十六條」裡面「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一條,我的心頭一次一次地升起疑云:他們會不會就是那種人呢?要不,他們為啥悶悶不樂,為啥老是沉著臉呢?
我的預感終於得到了證實,兩天前的傍晚,媽媽從單位裡打電話回來,說她不回家來吃晚飯,也不回家來睡。電話恰好是我接的,我聽得出,媽媽的聲音很低沉,還帶一點顫音。捧著話筒,我不安地尖聲問:
「為什麼,媽媽,為什麼不回家?」
「媽媽單位裡有要緊的事,你告訴爸爸就……」
媽媽的話被一聲粗暴的呵斥打斷了:「什麼要緊的事?犯了罪還不敢對子女講。說老實話,你被隔離審查了,要家屬送鋪蓋、洗漱用品來!」
爸爸當天夜裡就給媽媽送東西去了,我要跟去,爸爸不許我去。他說這不是我去的地方。人雖然沒去,心還是隨著爸爸去了。媽媽被隔離審查的地方,是監獄嗎?有沒有看守?是不是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到了吃飯的時候,看守給送飯?我的心像火燎一般難受,媽媽究竟犯了什麼罪?她會給放出來嗎,什麼時候放出來?無數問題湧上我的腦際。樓下的廚房裡有響動,是范阿姨在移動椅子。哦,不僅僅是我在等,范阿姨也在等,也在為媽媽擔心。我坐在樓梯口上,雙手托著腮,茫然地瞅著二號小樓這幢房子,這幢我自小就居住的房子,這會兒在壁燈的映照下,竟變得陌生起來。這幢房子是我的家嗎?我的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開始冒出來。我多麼想有個人聊聊,有個人陪伴著一道說說話啊,可唯一能交談的哥哥,卻早在半個月以前就不回家了,他說紅衛兵總部要值班,他天天睡在值班室裡。
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已撐著樓梯扶手睡著了。是他把我推醒的。我一邊揉眼睛,一邊站起身子,心慌慌地問:
「爸爸,媽媽被關在哪兒?」
「就在她上班的單位裡。」
「在區委?」
「嗯。」
「媽媽……好嗎?」
「她很好。她還讓我對你說,別為媽媽擔心,過些天,媽媽就會回來的。」
「真的嗎?媽媽還說了啥?」
「她還說,要提醒玉蘇,該學會獨立生活了;玉蘇不再是個孩子了……」
「我早說了嘛!我不是孩子,我是個大人了。」我撅著嘴對爸爸道。
儘管爸爸說媽媽很好,但我卻感到,爸爸去了這一趟,臉色、眼神全變了,變得蒼老、憔悴,變得憂心忡忡,似有啥難言之苦。第二天從學校回來,我還看到從不吸煙的爸爸,呆癡癡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猛抽著煙。
昨天晚上氣溫驟降,西北風把小樓旁廣玉蘭樹的葉子「嘩啦嘩啦」撩撥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起床,爸爸就讓我給媽媽送毯子去。他好像忘了,僅僅只在兩天以前,他曾經親口對我說過,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捧著毯子,一條提花羊毛毯子,我到媽媽上班的區委會去了。區委大院裡鬧翻了天,整幢區委大樓,彷彿被巨幅標語、大字報包了起來。迎面一條巨幅標語,從區委大樓頂上,一直書到大樓牆腳:「殷晨芳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那粗直烏黑的大字,一看就曉得是用大板刷寫的,媽媽的名字上頭,還用紅筆打了幾個大叉叉。乍一看到,這條頂天立地的標語,就好像在向我張牙舞爪,朝著我撲過來。我驚駭地垂下眼瞼,心怦怦跳著,往大樓裡走去。一路上,到處都能見到打著叉叉的媽媽的名字。
果然不出我所料,媽媽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成了階級敵人。照我從小接受的教育來說,我應該同她劃清界限。可她總還是我的媽媽呀,我還得給她送毯子進去呀!要不,到了夜裡她要挨凍的。
媽媽被關在哪兒呢?我懊悔離家時匆匆忙忙,沒細細地問一下爸爸。
正在走廊裡東張西望,有人朝我厲喝一聲:「幹什麼的?鬼鬼祟祟的,想搞陰謀詭計嗎?」
我循聲望去,拐向樓梯的轉彎處,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臉上油津津的,一雙突暴的蛤蟆眼射出兩股凶光,直瞪著我。
我慌得幾乎癱倒下去,嘴張了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人朝我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要打人,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兩眼惶恐地瞪著他。以前我也到媽媽單位來過,依稀記得,這個人好像是區委大院裡的公務員。
「你說啊,要幹啥?」這人走到我前面兩三步遠,站停下來了,惡狠狠地問。
「我……我給媽媽送毯子……」我好容易憋出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恐懼使得我的聲音發抖。
這人的一雙大手朝我伸了過來:「把毯子交給我!」
我乖乖地把毯子遞給了他。
「滾吧,以後別到這地方來。難道你不知道,上頭有命令,被隔離的人不能見任何親戚朋友,包括家屬子女。快走。」
走出區委大院好遠好遠,我才突然想到,那個凶神惡煞的公務員連媽媽的名字叫啥也沒問,他會把毯子貪污嗎,他會知道我是殷晨芳的女兒嗎,他會錯送給另外一個人嗎?記得,區委會裡,像媽媽那種年齡的阿姨、嬸嬸,可不是一個兩個啊,萬一……萬一毯子送不到媽媽手裡,媽媽就將挨凍,就將因寒冷而生病……我真不敢想下去。可讓我再到區委大院去一次,就是拿著棍子趕我,我也不去了。我多多少少還存有一點僥倖心理,我認得這人是公務員,也許,公務員也認得我就是殷晨芳的女兒哩!
這點兒自我安慰,絲毫都不能使我感到輕鬆一些,相反,越是往回走,我的心頭越是沉重。
一個念頭那麼頑固地出現在我腦子裡:莫非,這就是矯楠所說的報應,這就是我家應得的報復。
我明知道,文化大革命同矯楠之間,一點兒都勾連不上。這是一場波及全國的轟轟烈烈的運動,而矯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中學生。甚至「死貓兒」這樣的老師都能治得他無可奈何。可我仍然按捺不住心頭的這種猜測,只因為,只因為矯楠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只因為他那副氣忿惱怒的神態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哦,這件事一直是我心頭的陰影。可以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那個樣子。
郁強和余雲的「桃色新聞」在全班暴露以後,「死貓兒」專門找我談話,說作為一個團員、一個積極分子、一個幹部子女,對班上出現的這件大事,應該有個態度,應該寫一篇批判這種資產階級思想的文章,在牆報上登出來。
我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但礙於老師的面子,還是勉強寫了。題目也是沈老師出的:《斥資產階級思想在我班的氾濫》,我是做命題作文。
沒想到,文章寫出來,班上的牆報抄出來了,又引起了校刊《紅色接班人》的注意,他們也將這篇文章轉載了。一時間,整個校園裡都議論紛紛,對「桃色新聞」持好奇心的初三年級、高中部的學生,常常跑到我們初三(7)班的教室門口探頭探腦,想一睹郁強和余雲的尊容。當然,這篇文章把郁強和余雲得罪了,他們從此再沒同我說過一句話,給過一個笑臉。這點我心頭是清楚的,萬萬沒料到,這篇文章也得罪了矯楠。寫文章時,我心頭很明白,中心思想是針對郁強和余雲那件醜聞,從沒半點針對矯楠的意思。可是,矯楠卻對號入座,自認為文章是答覆他的公開信。
那是臨近寒假的一天,幾門主課考完了,我的分數都在九十分以上,想到寒假裡將輕鬆愉快地玩個暢,我心頭由衷地高興。說老實話,儘管閒暇下來,矯楠信中的某些打動我心靈的話,還會時不時冒出一段來,但我基本上把這事兒置之腦後了,他沒再來糾纏我,爸爸媽媽也沒再向我提及一個字兒,我只把這件事作為攪動我心靈池塘的一塊小石子,隨著時間的流逝,激起的漣漪越來越微弱了。
因此,當那天他在離我家很近的街角上堵住我的去路時,我大吃了一驚。而當他惡狠狠地把話說完之後,我心頭的震驚更是無法抑制。我真想衝著他大步走去的背影詛咒他,真想擂他幾下。
「聽著,我恨你,你不但會騙人,騙得那麼巧妙,你還會咬人,咬了人都不留下齒印。」他的嗓門雖不高,可我聽得出,他的每一個字,都是從肺腑裡蓄積了力量吐出來的。瞅著他陰沉的臉,望著他那雙我不敢凝視的眼睛,我覺得事情很好玩兒。
我坦率地微笑了:「我在哪兒騙了你,又在哪兒咬了你啊?」
「你真會演戲,我算服了你啦!」他譏誚地道。
我越聽越傻了:「我會……演戲?」
「瞧你,這會兒演得天真極了,可愛極了。」要是他換副笑臉,聽了這句話,我會心動的,可他那張臉太駭人了。我不但笑不出來,我簡直委屈得想哭。我帶著幾乎哭泣的顫音道:
「你……你到底要說啥呀?」
「你一定要戳穿嗎?我來滿足你,你跟我說,你把我的信毀了,我真相信了你。」從他的臉上,我頭一次懂得形容詞「咬牙切齒」是個什麼模樣,「可你把信交給了『死貓兒』,讓他背地裡整我。你呢,裝著沒事人似的,還在牆報上寫文章。你……我恨你,告訴你,我要報復!你記住,你會得到報應的,你們一家子都會得到報應的。你記住吧,牢牢記住吧!」
還沒等我完全反應過來,他陡地轉身走了,走得很急很快,當時只因受到侮辱急於發洩,我真想趕上去罵還他,真想捶他幾下。待到冷靜下來,我才想到這件事情的真相,原來爸爸說把信留在他那兒,原來爸爸只是當著我的面顯得若無其事,原來爸爸把信轉給了老師,他直接進行了干預。這一來,沈老師為什麼要我在牆報上寫文章的含義深沉了,這一來,矯楠在老師眼裡的印象是一落千丈了。奇怪的是,「死貓兒」抓到這一把柄,為啥不像對待郁強和余雲那樣在班上公開訓斥呢?為啥他對我像啥都沒發生過一樣呢?我隱隱約約猜出一點了,很可能這是「死貓兒」同爸爸媽媽之間達成的默契,很可能這是他們為了愛護我的名譽。而矯楠呢,「死貓兒」當然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他遭受到的批評和壓力不會比郁強和余雲小……
想到這些,我的脊樑上淌冷汗了。這不是我們願意的結局,我把這件事想像得美好得多,也簡單得多。事已至此,我又能怎麼辦呢?責怪爸爸,怨恨老師,都已經是馬後炮了。再說,爸爸也好,沈老師也好,不都是為了我好嗎,不都是為了愛護我的名譽嘛。像郁強和余雲那樣,把事公開了,兩個人的名聲也就跟著臭了。打死我都不願意要這麼個結果。
只是,在校舍走廊裡,在教室裡,我總有股愧對矯楠的情緒,總不敢坦然自若地瞅他那對陰沉的眼睛一下,只要他的身影出現,我總會情不自禁地迴避開去。有多少次,我自己安慰自己,是初三下學期了,再難熬,也不過是十多二十個星期的事。畢業以後,萍水相逢在初三(7)班的這幫男女同學,都將各自東西,都將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誰還能碰到誰啊。況且,矯楠只不過是發狠地說說罷了,他並沒對我怎麼樣啊,諒他也不敢。
誰能想得到呢,偏偏就在畢業前夕,來了這麼一場文化大革命,我們家遇上了厄運。話恰恰給矯楠說准了,我們家遭了殃。
一陣粗吼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聲聲嚎叫掀起的喧嘩中,我清晰地聽到了爸爸的哀叫,淒厲難忍的哀叫。
我的毛髮全在這一瞬間豎了起來,血都湧上了自己的臉。
對爸爸的憂心和關切壓倒了我的恐懼,我不顧一切地衝進了十九號大院,衝到二號小樓跟前。沒等我跑進門去,頭髮蓬亂、滿臉是血的爸爸被一幫人連拉帶搡地拉下了樓梯,爸爸的腳步跟不上,還在半層上,一腳踩空,整個兒摔了下來,倒在樓梯腳下。
「爸爸!」我哭喊著撲上去。
沒待我邁進門檻,我的肩膀被人重重地賞了一拳,痛得我一聲銳叫,跟著又一拳打在我鼻根上,頓時,我的雙眼金星迸飛,整個臉部疼得像揭了張皮,我不由得哭出了聲。
哭泣時,我依稀聽到有個人罵道:「你還敢上來,上來撕爛你的嘴!」
透過一雙淚眼,只見一幫傢伙團團圍住了爸爸,有人的拳頭雨點樣落下,有人乾脆用腳踢,還有人朝癱在地上的爸爸吐口水。
「爸爸!」這時候我只是在心裡嘶聲喊著爸爸,儘管我的嘴也張開了,可我已不敢發出聲,也發不出聲了,震驚和恐怖似一條無形的繩索扼住了我的脖子。
「好了,別讓這傢伙躺著裝死,把他逮走!」
隨著一聲命令,肆意虐待爸爸的那幫人簇擁著,像拖一口袋土豆似的,把爸爸拖出了十九號大院。
嘈雜的喧嚷隨之漸漸遠去,終於啥都聽不見了。可我的頭腦裡還在嗡嗡轟響,還在一次又一次重疊地復現爸爸被毒打的慘景。我木呆呆地站在那裡,小樓還是小樓,廣玉蘭還是廣玉蘭,生活中的一切卻全變了。遠遠的,其他幾幢小樓旁邊,有人站在那兒朝我窺視,我不願讓他們看到自己挨過揍的臉,把目光收回來。門口台階邊的牆角,一滴濃濃的墨汁眼淚般垂吊在大字報邊緣,滴落在牆角,又漸漸地凝成一滴。那墨汁是這樣黑、這樣濃得起膩。我不由得抬眼一望,啊!牆上貼著一張最後通牒:勒令: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宗競常、殷晨芳一家滾出這洋樓深院。限期三天之內搬到瑞仁裡六十四號底樓居住。若到期不遷,一切後果由你們自己負責!我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張勒令。瑞仁裡,瑞仁裡,那不是一條破破爛爛的弄堂嘛!班幹部和團員熟悉全班每個同學家庭住址時,我去過瑞仁裡同學的家,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沒有煤氣,衛生設備是幾戶合用的。天哪,我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在那個環境中怎麼生活下去。怎麼辦?我怎麼辦?
爸爸被逮走了,媽媽被隔離了,哥哥恐怕早晚也要被紅衛兵總部開除,家裡只剩我同范阿姨兩個人,哦,范阿姨也要走的,那些資本家,那些反動權威家的保姆、傭人、阿姨不都走了嘛,我一個人,我孑然一身,叫我如何搬家,叫我如何到瑞仁裡去住啊!
「看,宗玉蘇在那裡!」一個尖脆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剛轉過半個身子,初三(7)班的一幫紅五類子女,在團支書許小妹帶領下,呼隆隆湧了過來,把我團團圍在中間。
「這會兒該輪到我了。」我心頭嚇得「怦怦」跳,疑懼地瞅著許小妹那對虎虎有生氣的眼睛,那只扁塌塌的朝天鼻子。我不想朝其他人望,不用瞧我都知道,也屬紅五類出身的矯楠,肯定也在這幫人裡面。這下子,算是讓他看到我的狼狽相了。
奇怪得很,這麼一想,我倒稍微鎮定下來。不,我不能讓他看我的笑話。
「鑒於你家已成了黑七類,你就是個狗崽子!」許小妹用她過去對要求入團的同學上團課的聲音,對我進行了宣判,「紅衛兵團部作出決定,開除你的紅衛兵資格。把你的紅袖章交出來。」
我從褲兜裡慢吞吞地掏出了紅衛兵袖章。它還是新的,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沒把它戴在手臂上。當初只覺得我的袖章太寬太大,戴在臂上飄飄蕩蕩多出一塊不雅觀,我沒戴它,心想有機會把它改合適一些再戴。現在倒不需要費這道手續了。
「狗崽子,她還傲哩!」
「叫她跪搓衣板,她就傲不起來了。」
我聽到幾個同學在許小妹身後議論,心又慌了。
許小妹把紅袖章一把搶了過去:「聽著,現在向你宣佈命令。」
許小妹身旁閃出了楊文河,朗誦般朝我道:「命令狗崽子宗玉蘇,明天早上必須到學校貼出認罪書,隨後同其他黑七類子弟一起,集中在小禮堂請罪。」
「聽見了嗎?」許小妹陡地一聲喝,還跺了跺腳。
我嘀咕了一句:「我……我認什麼罪?」
「你心頭清楚,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許小妹的口氣刻薄極了,朝天鼻孔呼呼地出著粗氣,「有人給你寫情書,你還想藏著不交呢!你就認這個罪吧,腐朽思想的罪。」
我的頭上像被人澆了一瓢燙水,猛地仰起臉來,只見十幾張紅衛兵參看第46頁一張張熟悉的臉全在我眼前閃過……
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晃動,許小妹冷眼斜望著我,楊文河居高臨下盯著我,有人在冷笑,有人在點點戳戳,一張張熟悉的臉全在我眼前閃過,唯獨沒有矯楠那張我最怕見到的臉,沒有。
那個時候,不要說在我們中學裡,就是在堂堂高等學府,全國出名的大學裡,也是明確規定不准許戀愛的……
當高材生郁強和漂亮姑娘余雲逛馬路談戀愛的消息傳開之後,當默不作聲的矯楠曾給矜持高傲的宗玉蘇寫了封情書,並且打動了公主樣的宗玉蘇心靈的秘密,終於通過不知什麼途徑傳到我們這些人耳朵裡的時候,天地良心,我們這些少男少女都是懷著又妒忌又羨慕又幸災樂禍的情緒看待這兩件事的。
特別是對矯楠,我們這幫人都用譏誚、嘲弄的語言談到他的失敗,巴不得他落個這樣的下場。這是符合我們「狐狸吃不到葡萄,卻說葡萄是酸的」那種心理的。「文革」的浪潮初初掀起的時候,同學們一轟而起地殺上社會,「死貓兒」為了討好學生,並以此表明自己是同小將們站在一起的,透露了不少內幕新聞:矯楠給宗玉蘇寫情書,宗玉蘇把情書珍藏在枕邊的書本裡被父母發現,她的母親攜著情書專程來找班主任老師,詳盡瞭解自己女兒在校的表現,還細細打聽了矯楠的情況,要求老師對矯楠嚴格管教,但不希望將事情張揚開來,影響宗玉蘇的聲譽等等,都是「死貓兒」有意無意間講出來的。他好像還摸透了我們這撥表面上對此事嗤之以鼻,內心裡卻不肯漏掉一個細節的同學們的心理,講完以後鄭重其事地道:
「這個走資派,她把我當成傻子了。從她那麼詳細地詢問矯楠的家庭情況,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退一萬步講,宗玉蘇真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矯楠要同她談朋友,那也是癡心妄想。」
「死貓兒」這回是過於聰明了,他不曉得,在聽他敘述這些事情的紅五類子弟中,有一個人是矯楠的好朋友楊文河,僅僅只半天工夫,楊文河就把這些事兒告訴了矯楠。
在濁浪滔天、風起雲湧的文化大革命中,這類初中畢業班學生少男少女間的趣事,當然引不起人的多大興趣。
但對矯楠的未來來說,對他個人的感情經歷和命運來說,這事兒確確實實地起了難以預料的作用。
聽了這件事,他想些啥呢,他遭受到什麼刺激呢?
我們有意無意地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