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阿瑟·黑利
埃莉卡·特倫頓終於在特羅伊的薩默塞特廊,萊德勞-貝爾登百貨公司裡買到了那件睡衣。早先,她在伯明翰許多鋪子裡隨便瀏覽了一下,沒有看到什麼中她意、恰好適合她心目中用途的,因此她駕駛著那輛活頂跑車,繼續在那一帶兜來兜去,心裡也沒什麼不樂意,因為專門有件事做做,來改變一下生活,倒也不錯。
薩默塞特廊在大海獺路的東頭,是個現代化的大百貨商場,有許多家高級鋪子,大多數主顧,都是從住在伯明翰和布盧姆菲爾德山那些汽車工業的有錢人家裡招引來的。埃莉卡經常到那裡去買東西,大部分鋪子,包括萊德勞-貝爾登百貨公司在內,她都很熟悉。
她一看見那件睡衣,馬上就明白這正好是她要買的那種。這是一件尼龍夾羊毛的透明寬袍,淺米色的,跟她頭髮的顏色差不多。她知道,一穿上身,就會勾勒出一個漂亮金髮姑娘的形象。她拿準,再用一支速凍橙子色唇膏一抹,她打算今夜給亞當引起的那種妖冶印象,就大功告成了。
埃莉卡在那家鋪子裡沒有記帳戶頭,就用支票付了貨款。隨後,她又到化妝品部去買一支唇膏,因為她沒把握家裡是不是有一支正好是那種色彩的。
化妝品部很忙。埃莉卡一邊等,一邊張望陳列出來的各種唇膏顏色,她發覺近處香水櫃檯前另有一個顧客。那是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正在跟售貨員說:「我是要買給我兒媳婦的。我實在說不上……讓我試試諾雷爾牌的。」
售貨員是個討人厭的黑髮姑娘,照著那顧客的要求,拿過來一個樣品玻璃瓶。
「好,」那女人說。「好,那味兒好聞。我就要那一種。一兩裝的。」
售貨員從背後,顧客都伸手不到的那鑲著鏡子的貨架上,挑了一隻白地黑字的盒子,放在櫃檯上。「賣五十元,外加銷售稅。現付還是記帳?」
那老婦人遲疑了一下。「啊,我可沒想到價錢那麼貴。」
「我們還有小號的,太太。」
「不……呃,不瞞你說,這是件禮物。我想我應當……可我還是等一等,考慮一下。」
那女人一離開櫃檯,香水部售貨員也走開了。她穿過拱道,一會兒就不見了。櫃檯上,那瓶盒裝香水仍然放在售貨員原來擱著的地方。
說來既荒謬又希奇,埃莉卡的腦子裡居然拍出了這樣一個電報:諾雷爾牌香水是我用的那種。為什麼不拿走呢?
她猶豫不決,對自己的這陣衝動不由大吃一驚。她正在這樣遲疑,第二個電報又來催促她了:干吧!你這是在浪費時間嘛!馬上行動!
事後,她記得她等了很久,心裡一直在納悶:難道這真是自己的思想活動嗎?隨後,埃莉卡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但又像給磁力吸著似的,從化妝品部走到香水部。她既不倉促也不怠慢,把那盒子拿了起來,打開手提包,放進了包裡。手提包上有個彈簧扣頭,扣頭啪的一響,包就關上了。在埃莉卡聽來,這聲音彷彿是一聲槍響。這會引起人家注意!
她幹了什麼啊?
她站在那兒,哆嗦,等待,不敢動,還以為要聽到一句罵,有隻手抓住她肩膀,一聲喊:「捉賊!」
什麼事也沒有。但是總會有的;她知道會有的,隨時都會發生。
她有什麼法子辯白呢?辯白不了。手提包裡既有贓證,就辯白不了。她焦急得左思右想:她心頭湧起那股違悖情理、難以置信的衝動,叫她禁不住下手拿了那盒子,現在該不該再拿出來,放回原處呢?她以前可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的事,從來沒有幹過,稍微有點相似的事,也從來沒有幹過呀。
埃莉卡仍然在哆嗦,也感到心在怦怦跳,她暗自問道:為什麼?剛才幹出那樣的勾當,到底為的是什麼?最最荒唐的是,她用不著偷竊——香水也好,其他任何東西也好。她錢袋裡有的是錢,有一本支票簿呢。
即使到現在,她還可以招呼售貨員到櫃檯上來,可以掏出錢來付那盒香水的帳,那不就結啦。只要她迅速行動。馬上就做!
不。
還是什麼事也沒有,可見誰也沒看到。不然的話,到這時候,早就有人喝住她,盤問她,說不定還會把她抓走呢。她轉過身。裝作若無其事,隨隨便便朝鋪子裡四面八方打量了一下。買賣照常。似乎沒什麼人對她發生一丁點兒興趣,連看都沒朝她看一眼。香水部售貨員沒有來。像剛才一樣,埃莉卡不慌不忙,回到了化妝品部。
她提醒自己:她反正是要買香水的。她那樣子搞到手,是既愚蠢又危險,以後千萬不能再幹那種事了。可現在已經搞到手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
想要再歸還,反而困難重重,少不得解釋一番,也許接下來還會挨到罵,這一切不是都已經倖免了嗎。
化妝品部的售貨員空下來了。埃莉卡以十分動人的微笑和態度,向她要幾種深淺不一的橙色唇膏來試試。
她知道,還是有著一種危險:香水櫃那個售貨員。那姑娘會不會發覺剛才放下的那個盒子不見了?要是果真這樣,會不會記得剛才她就在附近呢?
按著埃莉卡的本能,就是要離開,趕快離開這家鋪子,可是理智卻又警告她說:留在這兒,反而不大惹人注目。她故意磨磨蹭蹭挑著唇膏。
香水部又有了個顧客。售貨員回來了,招呼了這個新來的顧客,隨後,彷彿忽然想起似的,直瞅著放過那盒諾雷爾牌香水的櫃檯。看樣子售貨員吃了一驚。她急忙轉過身,查看她剛才取下過那個盒子的貨架。貨架上另有好幾個盒子;有幾盒是一兩裝的諾雷爾牌香水。埃莉卡覺出那姑娘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有沒有把那個盒子放回去?
埃莉卡小心不去直接注視,只聽到剛來的那個顧客問了一句話。香水部售貨員回答了,但是看樣子很著急,正在東張西望。埃莉卡只覺得那售貨員在打量她。她懷著這種心情,朝化妝品部售貨員微微一笑,告訴她說:「我要這一支。」埃莉卡覺出那另一個售貨員不再打量她了。
沒有出什麼事。那女售貨員大概最最著急的,是自己太粗心大意,還有,可能就此大禍臨頭。埃莉卡把手提包稍微打開一點,抽出鈔票夾,付了唇膏的錢,她才放下了心。
臨走前,她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居然還在香水櫃檯那兒停了一下,試了試諾雷爾牌香水的樣品。
埃莉卡一走近鋪子大門,才又緊張起來。她禁不住心驚膽戰地明白過來:可能還是被人家看見了,人家就監視著她,讓她一直走到這兒,鋪子裡就好狠狠告她一狀。她彷彿想起在什麼書報上看到曾經出過這麼樣的事。外面那個看得見的停車場,好像是等著她去的一個親人似的避難所——雖然近在眼前,卻還是遠在天邊。
「您好,太太。」埃莉卡彷彿覺得,她身邊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個人來。
他是個中年人,頭髮花白,臉上凝住了笑,露出一排暴牙。
埃莉卡僵住了。一顆心似乎不再跳動。原來還是……
「一切都滿意嗎,太太。」
她嘴發乾。「滿意……滿意,謝謝你。」
那人畢恭畢敬打開門。「再見。」
於是,渾身上下一陣釋然,她到了露天。到了外面。
她把汽車開走,起初有點敗興。她知道剛才根本沒必要那麼擔心著急;根本沒一點事需要牽腸掛肚的,所以在鋪子裡時的恐懼,看來就過分得有點蠢了。不過她心裡還是納悶:怎麼會幹出那種事來的?
驀然間,她心情輕鬆了;幾個星期來,她還沒有過這麼好的心情呢。
整個下午,埃莉卡一直心情輕鬆,到她給亞當和自己準備晚飯時,還是如此輕鬆愉快。今天晚上,在廚房裡,她倒沒因為粗心大意出了岔子!
她之所以選定布吉尼翁式涮肉作為主菜,多少是因為這也是亞當愛吃的一種菜餚,但大半是因為他們合吃一鍋涮肉暗暗道出兩人是何等親密,她巴不得整個晚上都會如此親密。在餐室裡,埃莉卡把桌上的陳設仔細規劃了一下。挑了幾支黃色小蠟燭插在螺旋形銀燭台上,放在一堆菊花的兩邊。這點菊花是在回家的路上買的,這會兒她把插剩下來的一些花放在起居室裡,讓亞當一進來就看見。屋子裡亮閃閃的,古奇太太打掃整理了一天之後,往往是這樣。大約在亞當回家前一個小時,埃莉卡用整段木柴生了個火。
說來也真倒霉,亞當沒有準時回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不尋常的倒是他沒打電話來通知。七點半到了,又過去了,轉眼又到了七點三刻,八點,她越來越坐立不安,不時走到可以望見汽車道的前面窗子那裡去,接著又去重新察看一下餐室,隨後又到廚房裡,打開冰箱,一看,放下了心,一個多小時前準備好的涼拌生菜總算還鮮脆。冰箱裡還放著一些早已盛在上菜碟子裡的調味品和作料,此外還有配涮肉油汁吃的嫩牛肉,前一會兒埃莉卡已經把牛肉切成一塊塊可以一口吃下的那樣大小。亞當一到,只消幾分鐘就可以開飯。
她早已在起居室的火爐裡添過兩次柴,因此,那兩間相通的起居室和餐室,這會兒熱得厲害。埃莉卡打開一扇窗子,讓冷風吹進來,結果爐火冒煙了,所以她又把窗關上,隨後想到酒不知怎麼樣了。這是六一年藏窖的一瓶拉圖爾堡酒,他們珍藏的幾瓶特備名酒之一,她在六點鐘已經開了瓶,滿以為七點半就可以喝的。現在,埃莉卡把酒拿回廚房,重新塞上瓶塞。
一切都弄妥當了,她就回到起居室,打開立體聲磁帶唱機。一個盒式磁帶早已裝上;一卷錄音帶的最後幾節放完了,另一卷又開始了。那是《巴哈馬群島》,她喜愛的一支歌,從前她父親常常彈著吉他,伴著她唱這支歌。
可是,今天晚上,這支軟綿綿的時調卻勾起了她的哀愁和鄉思。
和風輕拂海岸露,碧波蒼海吮芳土;美哉巴哈馬!
妙哉巴哈馬!
紅日白沙圖。
銀海銀浪新月島,白沙白灘艷陽照;列島栩栩生,小島情意深,白沙翠樹罩。
木槿夾道岸邊鮮,珊瑚巖窟洋底艷,自然財富,人生樂趣,萬古永無限。
這支歌還沒有放完,她就把唱機關掉,急忙擦著那突然汪出來的眼淚,免得弄污了臉上略微塗抹過的脂粉。
八點零五分,電話鈴響了,埃莉卡滿懷著希望,趕緊去接。大失所望,原來不是亞當,而是打給「特倫頓先生」的長途電話,聽對方跟接線員交談了幾句,埃莉卡就明白那是亞當的姐姐,在加利福尼亞州帕薩迪納市的特裡薩。西海岸的接線員一問到「你願意跟旁的人通話嗎」,特裡薩一定明白這邊接電話的是她的弟媳,她遲疑了一下,才說:「不,我要特倫頓先生。請轉告他給我回個電話。」
特裡薩那麼小氣,竟不讓電話接過來,真叫埃莉卡惱火;她今夜本來倒是歡迎談談話的。埃莉卡心中有數,自從一年前特裡薩守寡以來,拖帶著四個孩子要照顧,她是少不得精打細算的,但當然還不至於落到連打個長途電話也要發愁的地步。
她給亞當寫了張條子,記下帕薩迪納總機的號碼,讓他回頭可以打個回電過去。
後來,到了八點二十分,亞當從汽車裡通過「民波」無線電說他在南野高速公路上,正一路回家來。這就是說,他離開家裡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
照彼此約定的,埃莉卡總是在傍晚時分,把廚房裡的那個「公民波段」收音機開到呼叫信號的地方,如果亞當有話傳來,照例也用「種活橄欖樹」這樣一個詞句作為暗號。他現在用上了,這意思是說,他一回來就準備喝馬提尼雞尾酒。埃莉卡鬆了口氣,暗自慶幸總算沒有做那種一擱久就會壞掉的晚餐,她把兩個馬提尼雞尾酒杯放進廚房的冷藏箱裡,動手兌酒了。
還來得及趕到臥房裡,去看看頭髮是不是亂了,再抹一遍唇膏,再灑點香水——就是那瓶香水。她照照穿衣鏡,只見那套寬鬆的佩茲利羊毛睡衣仍然跟先前一般好看,她不管挑什麼都很仔細,這套睡衣也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埃莉卡一聽到亞當的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就趕緊奔下樓,如同年輕新娘那樣緊張得莫名其妙。
他一進來就表示歉意。「對不起,回來晚了。」
跟往常一樣,亞當顯得精神抖擻,衣著整齊,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彷彿正要開始一天的工作,倒不像剛剛做完似的。不過,近來,埃莉卡也察覺到,在那副外表底下往往透著緊張;她現在可說不上是不是這樣。
「沒關係。」她吻他的時候,就把他回家晚了的事拋在腦後了,因為她知道要是象老娘兒們那樣嘮嘮叨叨數落什麼晚飯給耽誤了,那是最糟糕不過的了。亞當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吻,隨後趁她在起居室裡斟馬提尼雞尾酒,他一個勁解釋回家晚了的原因。
「埃爾羅伊和我跟哈伯在一起。哈伯在大肆攻擊。要是打斷他的話,給你打電話,時候也不太合適。」
「攻擊你嗎?」跟公司裡別人家的妻子一樣,埃莉卡知道這個哈伯就是哈伯德·傑·休伊森,負責北美汽車生意的業務副總經理,是個權力極大的汽車業皇太子。他也有權提升或者撤換公司裡的任何一個經理,只有董事長和總經理是例外,因為唯獨這兩個人職位比他高。哈伯的嚴格標準,是眾所周知的。凡是不照這標準辦事的人,他對他們都會鐵面無情,而且過去也一直如此。
「多少是對我的,」亞當說。「不過,哈伯多半是在發牢騷。明天他就會沒事的。」他告訴了埃莉卡,要給「參星」增添的設備,還有那筆成本,亞當早就知道那會引來一頓排揎。從試車場一回到總管理處,亞當就把情況向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匯報了。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當下決定,他們應當馬上去找哈伯,讓他發上一通脾氣就好了,事情也果然是那樣。
但是,不管哈伯·林伊森怎樣粗暴,他還是個正派人,這時候大概已經甘心承認,那些增添的項目和所需的成本是不可避免的。亞當雖然知道自己在試車場上作出的決定是對頭的,不過還是覺出心裡緊張,喝了一杯馬提尼雞尾酒,稍微好了一點,但並沒有好多少。
他伸出酒杯,再讓埃莉卡斟了酒,隨後一屁股坐在椅子裡。「今晚這裡熱得要命。你幹嗎要生火啊?」
這天下午埃莉卡買來的花,有一些就放在他坐著的椅子旁邊一張桌子上。亞當把花瓶推開,騰出地方來擱酒杯。
「我想生個火也許會舒服些。」
他直瞪瞪盯著她。「意思是說平常不舒服嗎?」
「我沒有那麼說。」
「也許你應當這麼說來的。」亞當站起身,在房裡走著,摸摸房裡的東西,那些熟悉的東西。這是他的老脾氣,每逢心神不寧,就會這樣干來的。
埃莉卡真想告訴他:摸摸我看!給你的反應會多得多咧!
可是她只說:「我說啊,柯克寄來了一封信。他是寫給我們兩個人的。他當上了大學報紙的特寫編輯啦。」
「嗯。」亞當這一聲嗯,絲毫熱情也沒有。
「這對他可重要咧。」她忍不住又添補了一句:「跟你得到提升一樣重要。」
亞當猛一下轉過身,背對著爐火。他惡聲惡氣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一直想讓格雷格當醫生。事實上,我喜歡這個職業。取得這個資格可費力,一朝當上了,就會有所貢獻——做點有益的事。但是,現在也好,以後也好,不要指望我會樂意柯克當上新聞記者,或者碰上什麼就幹什麼。」
這話題是老生常談,此刻埃莉卡真巴不得沒提出來,因為這樣就免不了搞出個不妙的開端。亞當的兩個孩子,早在她跟他們一起生活前,對自己的前途就有了一定的打算。儘管如此,在以後的談論中,埃莉卡一直支持他們的志向,還講明她真高興他們不走亞當的老路,總算不進汽車工業。
後來,她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不聰明。那兩個孩子反正都會照他們自己的一套辦,所以,她這樣做了,只會叫亞當傷心,因為弦外之音,就是在他的兩個兒子看來,他自己的事業已經一文不值了。
她盡力說得溫和:「當記者自然也在做有益的事。」
他氣呼呼搖了搖頭。這天早晨的記者招待會,他越想越反感,會上情景仍然縈繞在他心頭呢。「要是你碰到的報界人士跟我一樣多,你也許不會這樣想了。他們幹的事,大都是表面文章,七顛八倒的,自稱不偏不倚,其實是一肚子成見,而且錯誤百出。他們把報道錯誤推在一味求快上面,他們運用這個手法,好像跛子運用枴杖。報紙經理部門和作者,似乎從不想到,慢一點幹,在趕著付排前,核對一下事實,也許會對公眾服務得好些。此外,他們又是人家缺點錯誤的批評家和自封的審判官,他們自己的錯誤缺點當然不在其內囉。」
「有些倒是實話,」埃莉卡說。「但不是所有的報紙都這樣,也不是指所有的報界工作人士。」
看樣子亞當準備爭論一場,她心中有數,爭到後來就可能吵嘴。埃莉卡下決心不去爭它,就穿過房間,抓住他的胳臂。她微微一笑。「但願柯克比其他那些人都幹得出色,出乎你的意外。」
近來難得碰到的一次肉體接觸,給了她喜悅,要是由著她的性子做去,那麼在夜晚還沒過去前,這種喜悅還會大得多。她斬釘截鐵說:「這一切留到下次再談吧。你愛吃的一頓晚飯等著我做呢。
「讓我們盡快做好吧,」亞當說。「我手頭有些文件,飯後要翻閱一下,我真想就去處理處理。」
埃莉卡鬆開他的胳臂,走到廚房裡,心想他是不是知道,在相同的情況下,跟這差不多的話,他不知說過多少次,到後來就彷彿成了唸經了。
亞當跟著她走進去。「有什麼事我可以做的嗎?」
「你可以把調味醬放在生菜上,拌一下。」
他照例得心應手地一下就弄好了,隨後看到了那張寫著特裡薩從帕薩迪納打來電話的字條。亞當關照埃莉卡說,「你先吃。我去問一下特裡薩找我有什麼事。」
亞當的姐姐一接到電話,不論是不是長途的,講起來總不是三言兩語的。
「我已經等了這麼久,」埃莉卡不依說,「現在我可不願意一個人吃晚飯。你能不能吃好飯再打?那邊才六點鐘吶。」
「也好,只要確實已經準備好了。」
埃莉卡剛才趕了一下。她把混在一起的素油和黃油放在爐灶上的涮肉鍋裡熱著,現在已經可以吃了。她就端到餐室裡,將鍋子擱在座架上,點著了下面那個罐裝壓縮酒精。其他的一切統統已經放在餐桌上,好一副豪華氣派。
一見她拿支小蠟燭湊近蠟燭,亞當問道:「還值得點上蠟燭嗎?」
「值得。」她把蠟燭統統點起來了。
燭光照見埃莉卡再一次拿進來的酒。亞當皺皺眉頭。「我原以為這是要留到特殊喜慶節日喝的呢。」「像什麼樣的特殊喜慶節日?」
他提醒她說:「休伊森和佈雷思韋特這兩家人下個月要到我們這裡來。」
「哈伯·休伊森根本分不出『拉圖爾堡』跟『冷鴨』有什麼差別,他也在乎不了。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夠特殊一下,光只我們兩個人?」
亞當叉起一塊嫩牛肉,浸在涮肉鍋裡,動手吃色拉了。最後他說:「不管對我的同事也好,對我的工作也好,為什麼你從來不放過機會刺一下?」
「難道我是這樣的嗎?」
「你知道你是這樣的。自從我們結婚以來,你一直都是這樣的。」
「也許是因為我們兩人的每一清靜時刻,我都覺得像是我在爭取似的。」
可是,她也暗自承認:有時候,她的確大可不必地諷刺挖苦過,剛才她挖苦哈伯·休伊森,就是多此一舉。
她給亞當的酒杯斟滿了酒,輕輕說:「我很抱歉,我說哈伯的那番話,是瞧不起人的,也是用不著說的。如果你喜歡請他喝『拉圖爾堡』,那我可以再去買點回來。」一個念頭湧現在她心裡:按著搞到那瓶香水的辦法,也許可以再搞它個一兩瓶。
「算了,」亞當說。「沒什麼關係。」
喝咖啡時,他撇下埃莉卡,到樓上書房裡去給特裡薩打電話了。
「喂,大亨!你剛才在哪兒啊?在數你的優待股票嗎?」相隔兩千哩路清清楚楚傳來了特裡薩的躁音,亞當從好久以前孩提時代起,就記得大姊是這種女低音。亞當出生那時候,特裡薩已經七歲。儘管年齡上有差距,他們還是一直很親密,而且,說也奇怪,從亞當只有十來歲那時起,特裡薩就一直找弟弟商量事情,而且,總是把他的意見放在心上。
「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姐。他們少不了我嘛,弄得我回家也不容易。有時候我真弄不懂,當時沒有我,這個工業怎麼開創來的。」
「我們大家都為你得意,」特裡薩說。「孩子們經常講起亞當舅舅。他們說,他總有一天會當公司總經理。」特裡薩另有個特點,就是對弟弟的成就從不掩飾心底的喜悅。她對他的陞遷老是那樣高興,他無可奈何地承認,她那股熱呼勁兒,埃莉卡可從來不曾有過。
他問:「你這一陣怎麼樣,姐?」
「寂寞。」冷場。「你指望我另外有個什麼回答嗎?」
「也不一定。我不知道,到現在是不是……」
「另外有什麼人了?」
「差不離。」
「有過幾個。我這個孤孀嘛,至今倒還不算是個難看的娘們哩。」
「這我知道。」這確是實話。雖然過個一年左右,年紀就要五十了,特裡薩卻還像雕像一樣,有種古典美,也妖冶。
「難的是,你跟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你就會拿別人來跟他相比。一比之下,就沒一個好的了。」
特裡薩的丈夫克萊德,生前是個興趣很廣泛的會計師。一年前,飛機失事,他死得好慘,撇下了孤孀和他們婚後很久才收養的四個小孩子。從此以後,特裡薩就不得不在心理上和經濟開支上來個大調整,她以前在經濟方面倒是從來不操心的。
亞當問:「錢上頭沒問題吧?」
「我想是沒問題。不過那也正是我要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有時候,我真巴不得你住得近一些咧。」
雖然亞當那個故世的姐夫給老婆孩子遺下了相當多的積蓄,可是在他去世那時候,人欠欠人還沒結清。儘管路遠迢迢,亞當還是盡力幫助特裡薩了結了這些帳務。
「如果你真需要我,」亞當說,「我可以乘飛機到你那裡去待一兩天。」
「不。我就是要你待在你目前的地方——待在底特律。我老是放心不下克萊德在斯蒂芬森汽車公司的那筆投資。錢是賺的,可也相當於一大筆資金——我們的大部分家產,我經常自己問自己:我應該隨它去呢;還是賣掉,把那筆錢投到比較安全一點的事業上去。」
亞當早已明白這幾句話的背景。當年特裡薩的丈夫是個車賽迷,常常到加利福尼亞州南部的賽車場去,就這樣結識了不少賽車手。其中一個就是幾年來連續得冠軍的斯莫蓋·斯蒂芬森,他跟他那夥人不一樣,不把獎金亂花掉,所以到最後退出車賽時,多半獎金還原封未動。後來,斯莫蓋·斯蒂芬森憑著他的名字和聲望,搞到了在底特律推銷汽車的特權,經售亞當那家公司的產品。特裡薩的丈夫跟這個前賽車手暗中合了伙,所需的資金,幾乎有一半,都是他拿出來的。這些股份現在都歸特裡薩所有,她是根據克萊德的遺囑繼承的。
「姐,你是說,你是從底特律——從斯蒂芬森那兒拿到錢的嗎?」
「是啊。我沒有具體數字,不過我可以寄給你,接管克萊德事務所的那些會計師都說利潤不錯。我擔心的是,我看到的所有材料都指出經銷汽車是擔風險的投資,有幾家經銷商行倒閉了。萬一斯蒂芬森的商行也倒閉了,那麼我和幾個孩子都要倒霉了。」
「那不是不可能,」亞當應道。「可是,你如果運氣好,在一家殷實的經銷商行那裡搭股,那麼,把股份拆出來,就可能犯大錯誤。」
「那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有人,我信得過的人,給我出個主意。亞當,我不大願意提出這個要求,因為我知道你工作已經夠辛苦了。不過,你看你能不能在斯莫蓋·斯蒂芬森身上花點時間,看看在搞些什麼,照你個人看,情況怎麼樣,隨後告訴我該怎麼辦,行不行呀?你要是還記得的話,這件事我們以前已經談過一次。」
「我記得。我想我當時也說明過,這可能引起麻煩。汽車公司都不准職員跟汽車經銷商行發生瓜葛。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大概就得上公私利益衝突委員會1去了。」
1指專門調查公司職員是否利用職權、假公濟私、貪污舞弊、為其投資或有關的企業謀取利益的委員會。
「難道那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嗎?難道那會叫你感到為難嗎?」
亞當遲疑了一下。回答是:那會叫他為難。照特裡薩的要求辦,就免不了仔細研究斯蒂芬森的經銷業務,那就是說要查看帳冊,檢查經營方法。不用說,特裡薩會由著亞當去辦理,這是她的看法,但是就亞當那家公司,他那批老闆來看,那卻是另一回事了。亞當還沒有跟汽車經銷商來往前,不管抱著什麼目的,都先得申明他準備做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需要知道;哈伯·休伊森大概也需要知道,而且,管保他們兩個誰也不喜歡這種做法。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一個處在亞當那樣地位的大經理,有辦法給經銷商經濟上的好處,因此,凡是在這個地區和其他地區兼營非本行的業務,所有汽車公司都有嚴格的規定。有個常設的公私利益衝突委員會審查這一類事情,包括公司職員和他們家庭的私人投資,每年報告一次,填一份類似所得稅申報書的表格。少數人不滿這一套做法,就把投資改用他們妻子兒女的名義,並且還保守秘密。可是,這些規定多半是有道理的,經理們全都遵守。
好吧,想來他得去找那個委員會,說明道理了。畢竟他本人撈不到什麼好處;他無非是想保護一個寡婦和幾個小孩子的利益,這一來,這個要求就添上了一種值得同情的色彩。事實上,他這一點想得越多,他預見到的麻煩就越少了。
「我試試看能搞出個什麼結果來,姐,」亞當衝著話筒說。「明天,我先在公司裡著手做起來,大約過一兩個星期,我就好得到批准進行了。不批准,我可什麼事也不能做,這你總瞭解吧?」
「我瞭解。拖些日子,也沒有關係。只要我知道你就要替我們留神就好,那才是重要的事。」聽特裡薩的口氣好像放心了。他想像得出,她目前那副樣子,每逢對付什麼困難就出現的那副多少有點顰眉蹙額的專心樣子,大概已經消失,換上一絲溫暖的微笑,會叫男人家心裡舒服的那種微笑。亞當的姐姐是喜歡依賴男人、聽憑男人指揮決斷的女人,雖說在去年,她萬不得已,只好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新人了。
亞當問了一句:「斯蒂芬森汽車公司的股份,克萊德一共有多少?」
「佔百分之四十九,都還在我手裡。克萊德大約投資了二十四萬元。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特權證上有克萊德的名字嗎,」
「沒。只有斯莫蓋·斯蒂芬森的名字。」
他指點道:「你最好把所有的字據,包括作為紅利領取過的支付單據,統統寄給我。一面寫信給斯蒂芬森。告訴他,我可能會跟他聯繫,說你已經授權給我,叫我去調查一下情況。好嗎?」
「這些事我統統照辦。謝謝你啦,親愛的亞當;多謝你。請代我問候埃莉卡。她好嗎?」
「不錯,不錯。」
亞當回到起居室,埃莉卡早已把餐桌收拾乾淨,坐在沙發裡,一雙腳踡在身子下面。
她朝一張茶几做了個手勢。「我又煮了點咖啡。」
「謝謝。」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隨後到門廳裡去拿公事包。回進屋裡,走到此刻已經燒得不旺的爐火旁邊,埋在一把扶手椅裡,打開公事包,動手掏出裡面的文件。
埃莉卡問:「特裡薩有什麼事?」
亞當三言兩語就講明了他姐姐的請求,還有他答應替她辦的事。
他發現埃莉卡疑疑惑惑地看看他。「你什麼時候去辦呢?」
「說不上。我會騰出時間的。」
「可是什麼時候呢?我要知道在什麼時候。」
亞當流露出一點惱火的樣子,說:「你要是決定做什麼事,總是擠得出時間的。」
「你可不是擠時間。」埃莉卡嗓音裡那個緊張,先前倒是沒有的。「你是從別的事上或者別人那裡勻出時間來的。那是不是說要去訪問那個經銷商很多次?去問人家。打聽出營業情況。我知道你是怎麼樣做每件事的——總是那種態度,一絲不苟。那就免不了花很多時間。呃,是不是?」
他承認說:「大概是的。」
「在辦公時間裡嗎?在白天嗎,在工作日子裡嗎?」
「可能不是。」
「那就只有晚上和週末了。那種時候,汽車經銷商還開門營業,是不是?」
亞當沒好聲氣說:「星期天不開門。」
「哼,那倒可以高呼萬歲啦!」埃莉卡本來沒打算今夜這樣子挖苦來的。
她本來要做到耐心,體貼,恩愛,可是,突然間渾身上下一陣痛苦。她發起脾氣來了,心裡也知道最好壓下火去,可就是辦不到,「也許那個經銷商星期天會開門營業的,只要你好好要求他嘛,只要你說明,你還剩著點時間可以跟你太太待在家裡,可你情願做點什麼來打發這點時間,比方說,做工作來填滿這點時間。」
「聽我說,」亞當說,「這決不是做工作,要是可以聽我便的話,我也不會這樣做的。那僅僅是為了特裡薩啊。」
「僅僅是為了埃莉卡做點事,怎麼樣?難道這樣做太過分了嗎?慢著!——何不把你的假期都一起用上,那樣你就可以……「」你在發昏,「亞當說。他已經從公事包裡拿出文件,放在身旁,散成半個圓圈。埃莉卡暗自想道,好像是巫婆在草地上畫的圓圈,只有神仙、妖怪才能闖進去。連人的嗓音一進入這個魔圈,也變樣了,也誤解了,詞句呀,意思呀,都曲解了……
亞當說得對。她是在發昏。現在可忽發奇想了。
她繞到他背後,仍然意識到那半個圓圈,沿著圈邊走去,如同小孩子玩造房子遊戲,跳開格子線似的。
埃莉卡一雙手輕輕搭在亞當的肩上,臉貼住臉。他伸起手來,摸摸她的一隻手。
「我可沒法拒絕姐姐啊。」亞當的口氣軟了。「我怎麼能拒絕呢?反過來的話,克萊德為了你,至少也會這麼做的。」
她知道,冷不防,出乎意外,他們的情緒扭轉過來了。她思忖:進入巫婆的圓圈是有辦法了。也許竅門在於,不要存指望去找到辦法,後來突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知道,」埃莉卡說。「謝天謝地總算沒有反過來。」她暗暗感到,暫時擺脫了僅僅幾秒鐘前幹過的蠢事,她心裡明白,已經出其不意跌進了片刻的親暱和溫情之中。她繼續柔聲說道:「事情不過是這樣罷了,有時候我希望你我之間的關係象開始時那樣子。我跟你見面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她用手指甲在他耳朵周圍輕輕搔搔,她從前是常常這樣做的,可是已經有好久不做了。「我還是愛你。」她忍不住想再加上這麼一句,但是沒有說出口:請你,啊,請你今夜同我親熱一次吧!
「我也沒有變心,」亞當說。「沒理由變嘛。我也知道你指的我們那種時間是什麼。也許等『參星』投產以後,那種時間就會多了。」可是這最後一句話是缺乏說服力的。他們倆也都早已知道,「參星」之後,還有「遠星」,那恐怕更會叫人忙個沒完。亞當的眼睛無意中又溜回到攤開在面前的文件上。
埃莉卡暗自說道:不要冒進!不要逼得太厲害!她說:「趁你在辦事,我還是出去散散步吧。我想去散個步。」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她搖了搖頭。「你還是做完的好。」如果他現在把工作留下來,她知道他要不是再做到深夜,就會一大早起來,早得實在荒唐呢。
看來亞當是放下心了。
一到門外,埃莉卡把順手穿上的那件軟羔皮外套拉了拉緊,步子輕快地走出去了。她頭髮上裹著一條圍巾。空氣涼颼颼的,不過,在汽車城吹刮了一整天的風倒已經停了。埃莉卡喜歡在夜裡散步。在巴哈馬群島那時候,她常常這樣做,到了這裡也還是這樣,儘管朋友鄰居有時候都警告她不要在晚上出去散步,因為近年來底特律的犯罪活動層出不窮,多得驚人,在市郊伯明翰和布盧姆菲爾德山,一度認為是犯罪活動幾乎絕跡的地方,現在即使在那裡,也發生謀財害命和持械搶劫的事了。
可是,埃莉卡情願冒險散步。
夜色深沉,雲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但是從誇頓湖邊那些房子裡透出來的亮光,還是亮得讓埃莉卡看清路。她走過這些房子,有時還看到裡面的人影,不由得想知道別人家在各自環境裡的情況,這些家庭有沒有彆扭、誤解、矛盾、問題。明擺著,大家都有一點,他們多數人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說穿了,她就是想知道:這些人家牆院裡的婚姻,跟亞當和她自己的比較起來,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大多數鄰居都是汽車行業裡的人,在他們中間,眼下,夫妻離異彷彿已經成為家常便飯。美國的徵稅法助長了這個風氣,許多高薪經理已經發現,只要支付一大筆贍養費,他們就可以有自由了。這筆贍養費,對他們幾乎算不了什麼,是從薪金上刮下來的,因此他們只是不把這筆錢作為所得稅付給政府,而是付給前妻罷了。這個工業中有少數人,竟然還離過兩次婚呢。
可是,成為新聞的卻往往是垮掉的婚姻。相反的事例也多的是,都是久經考驗的白頭偕老的愛情故事。埃莉卡想起她來到底特律以後聽到過的名字:裡卡多家,格斯頓伯格家,努森家,艾柯卡家,羅奇家,布蘭布利特家1,等等。也還有一些再度結婚的突出事例:亨利·福特家,埃德·科爾家,羅伊·蔡平家,比爾·米切爾家,彼特和康妮·埃斯蒂斯家,約翰·德洛倫家2。
1上列各家均為美國汽車公司老闆或經理之流人物。
2科爾為美國當代機械工程師,蔡平為美國汽車公司經理,米切爾為汽車設計師,埃斯蒂斯為總工程師。
情況總是這樣,要看那是個什麼人。
埃莉卡散了半小時步。回來的時候,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她朝著雨絲抬起臉,淋啊淋的,給雨淋濕了,水滴往下流,可心裡多少覺得舒服了些。
她走進屋子,沒有去打擾亞當,他仍然待在起居室裡,埋頭在文件中。
埃莉卡上了樓,擦乾臉,梳好頭髮,隨後脫掉衣服,穿上今天下午買來的那件睡衣。吹毛求疵地朝身上打量了一下,她發覺這件幾乎透明的米色尼龍睡衣比她在商店裡想像的還要合適。她塗了點橙色唇膏,隨後又灑了大量諾雷爾牌香水。
她在起居室門口,問亞當道:「你還要待很久嗎?」
他抬眼一看,又垂下眼簾,望著手裡那藍封面的文件夾。「也許還要半小時。」
看樣子亞當並沒有注意那件透明的睡衣,這跟上面印著《美國汽車卡車登記統計預測》的文件夾,分明是無法比擬的。埃莉卡希望那香水也許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就像剛才一樣走到他的椅子背後,可是結果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吻,還嘟嘟囔囔說了一句:「明天見;別等我了。」她想,她還是泡在樟腦油裡的好。
她上床去睡了,把被頭毯子翻開,躺著,她越等慾火越旺。眼睛一閉,就恍如亞當來了……
埃莉卡睜開眼睛。床邊的鍾指出,不是過了半小時,而是近兩小時了。
這時是子夜一點。
沒隔一會兒,她聽到亞當上樓來了。他走進房,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說「老天爺,我累啦」,說著,瞌睡矇矓地脫去衣服,爬上床,幾乎一轉眼就睡著了。
埃莉卡悄沒聲兒躺在他身邊,她還要好久好久才會睡著呢。過了一會,她恍如又在露天走著,輕柔的雨點灑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