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海巖
吳長天與林星走進潭柘寺塔院時太陽正值當午。參天的松柏和茂密的銀杏疏懶地閃動著厚厚的枝葉,把細碎的陽光在泥土上篩得眼花繚亂,蔭庇著初夏濕潤的潮氣。很久以前,吳長天曾經在一次心力交瘁的時候,一個人悄悄來此散步。在這依山而建、深不見首尾的塔院裡,幾十座歷代高僧的塔墓靜靜地守望了千百個春夏秋冬,泥土和松柏的芳香沁入大徹大悟的歷史玄秘,使這裡成為一處凝神養氣和低頭思過的佳境。
兒子的負氣出走不過是一時任性,若放在以前吳長天並不會掛在心上。可人一到五十歲,自然有了遲暮之感,對很多事情的反應開始有了老人的心態,過去一向不大理會的那些兒女情長的事,現在也會突然觸動某根神經,引來一陣傷感。他覺得兒子是自己身上的一根骨頭,被人猛地抽走了,心裡老是感到塌了一塊,有些疼痛難忍似的。
兒子為情出走,在那天那種場面下,對梅啟良一家當然是難以交待的。梅啟良本人還好,畢竟是高層領導幹部,笑笑也就過去了,甚至還說了些「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處理去吧,我們不要為他們瞎操心」之類讓吳長天下台階的話。但梅珊和她母親彷彿受了刺激,直到走時也依然一個淚痕未乾,一個面帶微慍。吳長天好事沒有辦好,也只能這樣尷尬收場了。
開始幾天他心裡確實有些生兒子的氣,在匆匆趕回吉海開完了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董事會之後,他又忙於界定公司產權的一系列法律、財務的論證工作,這件事暫時拋到腦後去了。不記得哪一天的深夜不眠,他突然又想起了兒子,算不出有多少天杳無音訊。繼而想起死去的妻子,想自己一生拚搏,到如今竟有點妻離子散的味道,讓人心裡酸酸的欲哭無淚。早上起來,他馬上吩咐人去尋找兒子,到中午他就得到了不好的消息:那位年輕貌美的女記者,已經帶了他的兒子離開她以前的住所,不知私奔到哪裡去了。
他本來想,找到兒子,告訴他,別再躲躲藏藏了,別再和爸爸賭氣了。兒子執意要做的每件事,包括過去退學去吹薩克斯管,也包括現在找一個不合家裡意的女朋友,做父親的即使反對,也無能為力,他用不著再躲藏著不和父親相見。但是,當他聽了心腹幹部李大功匯報的情況之後,他本來打算要對兒子表示的這個態度,一下子又變得猶豫了。
李大功說:「吳總,這個女孩子現在得了重度的腎炎,已經在醫院做上透析了。這是尿毒症的前奏啊,得了尿毒症一拖就得是多少年,就是最後不死,可能也生不了孩子啦。吳總,不信您可以找個醫生來問問。」
吳長天臉上有點變色。他是唯物主義者,年輕時共產主義的信念曾經那麼牢不可破,但是人一老,內心裡最真實最自然的念頭,還是不想斷子絕孫。吳家如果到他這一代就絕了根,好像對吳家的前人、對妻子,都沒法交待;好像自己真的前世造了什麼孽似的。
李大功見他面色如土,就住口不說了,但在表情上,還分明留著不吐不快的痕跡。吳長天盯問:「還有什麼?」李大功欲言又止,吳長天厲聲再問,他才說:「吳總,這個女孩跟上吳曉,非把他帶歪了不可,而且,傳出去名聲也不大好啊。」
吳長天一怔:「什麼名聲?」
「這女孩聽說是常常泡在酒吧和夜總會那種地方的,我有些做生意的朋友在那些地方常見到她,我說句難聽的話吧,搞不好她以前是個『雞』!」
吳長天心裡大驚,面上強忍著沒有失色,他幾乎像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在辯解:「不會吧,她是個大學生,是個記者嘛,不會是那種人的。」
「老闆,您大概看報紙從來不看那些社會新聞吧,現在有多少女大學生、女研究生幹這種事啊,都不新鮮啦。」
第一件事,吳長天可以從道德出發,不嫌棄一個患病在身甚至影響生育的兒媳走進他家;第二件事,吳長天可以當做李大功的道聽途說,缺乏真憑實據,不足為信。但兩件事加起來,吳長天對兒子的態度,再度變得強硬起來。
此時,他和這位確實他不能接納的女孩兒,走在這肅穆幽深的塔院裡,揣摩著彼此的沉默。密密的樹枝遮蓋了藍天,四面都籠罩著撩人魂魄的新綠。誰都知道綠色象徵著生活和生命,總是能把許多不協調的色調統一起來,是一個和解的角色——至少此時,對吳長天的心情起了鎮定的作用,使他在面對眼前這位身心據說都有些不那麼健康的女孩時,保持了一種達觀的敦厚和持重,語氣諄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我們第五次見面了吧,我們應該算是彼此都很熟悉了,我們有什麼話就直來直去地說,你說好不好啊?」
女孩說:「好。」
女孩大概認為他馬上會說出什麼尖銳的話來,所以面目顯得有些緊張嚴肅。但他沒有。他只是關心地詢問了她的身體:「你的病,現在怎麼樣了?」
女孩一愣:「您怎麼知道我有病?」
他看著她那張疑惑而又兼帶驚訝的臉,說:「有病不是醜事。有病就要正視它。特別是這種病,搞不好……」他險些下意識地說出「搞不好會送命的」,但幸虧收住,調整為,「搞不好會很頑固,很麻煩的。」
也許是因為說到病,也許是因為他的這個雖然婉轉,但不無蓄意的告誡,女孩臉上顯出幾分激動,聲音也有些發抖:「謝謝您關心了,我的病我會當心的,就是治不好,不過一死。您不用為我擔心。」
吳長天沉吟著,一時沒想好該如何改善兩人之間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大對頭的氣氛。他說:「你這麼年輕,就得了這種病,我聽了以後還是很著急的。不管你需要不需要,我還是很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你現在需要錢嗎?另外我可以幫你轉到一家好一點兒的醫院去。」
女孩站下了,仰著臉看他:「不必了,吳曉現在照顧我很好,有了他我覺得什麼病都不可怕。」
吳長天停頓了一會兒,有點接不上話。似乎仍未斟酌好該怎樣把他要表達的意思,委婉地、明確地、不傷害對方地表達出來。關於腎病的一些知識,他來以前是問過醫生的,於是他說:「你有樂觀的精神這很好,但病總還是病。治這種病最重要的條件,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條件,就是錢。這個病再發展下去恐怕你每天都得去做透析的,不做就會嘔吐,甚至昏厥,再下去就必須換腎,換了腎還要繼續透析,還要吃各種藥,沒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錢押上去,是治不好這個病的。但只要有了這個錢,這個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至少生命可以保住。像你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孩子,碰上這樣一件生死大事,可真的要好好地對待它。」
女孩兒低了頭,像在想什麼,片刻之後,抬頭看他:「吳總,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吳長天點頭:「問吧。」
女孩說:「您現在為什麼這麼關心我?」
吳長天環顧四周,目光從一個個斑駁殘損的石塔看過去,然後答道:「沒有為什麼,佛教不是講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嘛。一個人有了不幸,所有人都應當同體慈悲,不一定和他非有什麼緣由。難道你不相信人都是有慈悲心的嗎?」
女孩兒目光炯炯,毫不修飾地說:「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您的慈悲心,是為了您的兒子吧?」
吳長天對這女孩的尖銳不無驚訝,他明智地點頭,說:「你說得也對。咱們中國人雖然都喜歡拜佛,但骨子裡,其實還是儒家的那一套倫理綱常:君臣父子,三從四德,愛和恨都是因為互相之間有某種關係。你分析得很對,符合人之常情。我關心你,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愛我的兒子。」
女孩冷笑了一下,逼問了一句:「您不是不贊成吳曉跟我好嗎,幹嗎還要因為他而關心我?」
吳長天稍微猶豫,索性以同等的直率,說了那句最關鍵的話:「我關心你,是出於另一種關係。」
「什麼關係?」
「交換的關係。」
女孩的語言一下子哽住了,她逼著他直率,但他直率了她又難以承受。她半天才抖抖地問:「您要交換什麼?」
「你還給我兒子,我保你的生命。」
女孩和他四目相視,幾乎不敢相信他們之間正在進行的,是這樣一場關於生死的嚴峻交易,她的淚水突然充滿了眼眶,可臉上卻笑了,笑得很慘,她一字一字地,含淚念道: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吳長天打斷了她,他用一種理解的口氣說完了自己的態度:「我知道,吳曉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我不應該干預你們年輕人的自由。可我也請你諒解,吳曉的母親去世以後,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後代。做父母的,都是為了孩子好,不光是希望他有愛情,也希望他今後一輩子都能幸福。愛情畢竟是很短暫的,而人的一生就太漫長了。希望你能諒解我這個做父親的,用這種方式來和你做交換。以你現在的實際情況,確實不適合急著和人談戀愛結婚,你第一位的任務應該是治病,你應該好好活下去,如果你的父母還在的話,他們也會贊成我這句話的。對一個人來說,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
女孩的眼淚終於滾下來,她的聲音卻變得堅硬起來:「為了生存,就可以拋開愛情,拋開信念,拋開良心嗎?」
吳長天幾乎無言以對,也許他是太殘酷了,逼一個女孩用自己寶貴的生命,用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代替的生命,來交換一份說不定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也許是太殘酷了,但一切都是合理的,他表面上的無情,本質上是一種理智。他們這樣下去,對雙方都不會有好處。可惜他沒有心思來辯解女孩的質問,只能歎息著維護自己的立場:「這不是書本,這是生活,很現實的生活……很漫長的生活。」
女孩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愛吳曉,我愛他,我死了也愛他……」
她身心交瘁地掩面跑開,吳長天在她身後抬高聲音:「你真愛他,就請為他考慮一下吧!」
女孩沒有停下來,腳步反而更快了,但從她踉蹌的動作上,他知道最後的這句話,顯然擊中了她!
吳長天是獨自一人跨出這座空寂的塔院的,身後松柏和銀杏的華蓋細密地摩擦著,使得風聲如泣。他目光冰冷地徑直走向自己的汽車,甚至沒有看到在車尾處正與兩位時髦女孩聊天的李大功。隨行的秘書為他拉開車門。李大功看到老闆沉悶的臉色,未敢多問,也匆忙上車,兩輛車一齊開動。吳長天這時才聽到身後不知是哪個女孩略嫌粗俗的喊聲:
「嘿,我們那人上哪兒去啦?」
…………
這一天晚上,吳長天在釣魚台飯店宴請由日本山田株式會社的代表山田一雄率領的江漢油氣碼頭工程項目的談判團。他正襟危坐於主位上,觥籌交錯,談笑有度,幾個小時前在潭柘寺塔院裡的心情,已不見半點痕跡。他完全懂得事業和成就是一個男人構築自我的基石,個人感情和兒女之事則必須拿得起放得下,不可纏綿。盛宴之後,他又和日方的決策人物山田一雄小範圍地會談了一個多小時,將雙方合作的基本條件互相交了交底。主賓分手離開飯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快十一點鐘了。集團的副總裁鄭百祥說有事要談談,與他坐了一輛車同路回家。
路上,他們先是繼續聊了幾句這個項目,然後鄭百祥說到集團下屬的特種材料公司的總工程師昨天患腦溢血去世,幾個親友鬧著要求按因公死亡對待的事,問吳長天聽說沒有。吳長天表態說:聽說那總工程師是下了班和幾個同事一起喝酒的時候發病死的,家屬非說他是利用喝酒吃飯的機會在做同事的思想工作,這樣來算因公死亡太牽強了。這樣算以後還會有連鎖反應,而且肯定讓人笑話。還是按普通死亡算,他的追悼會,我可以親自去參加。鄭百祥點頭稱是,說原來只安排人事部和工會的頭頭兒去的,如果集團的一把手親自送葬,他的親友也該知足了。
說罷此事,鄭百祥話鋒一轉,又關切到吳長天五十大壽的安排,說這個生日可要好好過過。他對吳長天表示:「吳總,這件事你就給個原則,具體的都由我來操辦好了。」鄭百祥的熱心和誠懇,包含了很多意思,既有副將對主帥的尊敬,又有多年摯友的情分。吳長天是完全心領神會的。但是因為兒子的事,吳長天過壽的心情大減特減。在鄭百祥的面前,他並不掩飾內心的沮喪。
「算啦,現在公司的經營形勢也不很景氣,慶壽這類事不合時宜,等六十歲的時候再說吧。」
鄭百祥不以為然,還是極力慫恿:「半百之壽,絕不可省。你為長天集團嘔心瀝血這麼多年,建功立業咱們都沒怎麼慶祝過,這回大家也是想借這個機會,熱鬧一下。既是你的吉利,也是我們大家的吉利,絕不能省,絕不能省。」
吳長天沉默了一會兒,興致依然沒有。但鄭百祥的意思,是把做壽當做一個象徵,主旨是借此形式,將長天集團的重臣和元老集合起來,鼓舞士氣和增加凝聚力,一舉多得。要是過去悟到這層意義,吳長天自會當仁不讓。可現在,他想,還是算了吧,總不能一輩子都把個人的生活心情去服從集體事業的需要啊。再說,長天集團的產權問題到現在懸而未決,今後還不知竟是誰家之天下呢。如果真有被掃地出門的那一天,還要今日這番虛榮做什麼?
但鄭百祥下面的話又讓他轉了念:「吳總,梅啟良下月就要到北京上黨校學習了,可能是提職進省委常委的前奏吧。我們這次從吉海來的時候,他還問過你的生日是在北京過還是在吉海過,要是在北京過,讓我們通知他。」
吳長天思索一下,終於點了頭,說:「那這樣好了,我們小範圍地聚一下。請上梅書記,你也參加,叫上集團最老的幾個人。也不用到外邊去,就在京西別墅裡,我請大家吃頓飯,聊一聊,就可以了。」
他的口氣是決定式的,鄭百祥也就點頭贊成:「也好。」他說,「梅書記的夫人女兒要是不來的話,倒是可以讓李大功找幾個年輕的女同志來,陪梅書記跳跳舞。我知道你是誓死不跳舞的,梅書記可上癮,請幾個年輕小姐來氣氛好。」
吳長天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說:「年輕女孩子,李大功認識得多。」
提到李大功,吳長天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惡念,這幾乎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念。李大功三教九流無人不識,他吳長天貴為工商鉅子,與其暗自屈從一個小小的女記者的任性,默不作聲地忍受這份奪子之痛,不如讓李大功找幾個社會上的朋友,用一點兒下層老百姓的手段,教訓教訓她,讓她也知道知道世俗的道理,也為自己的自私行為付出一點兒代價。他這樣想著不禁有幾分出氣的快意。可心裡也知道只是想想而已。
每個人都有賭氣的時候。人獸同源,每個人在靈魂深處都有些下作的念頭隱匿著,只有自己知道。吳長天不知道的是,假使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確實把他逼急了,逼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他會不會也能變得冷酷無情、不擇手段。
從公開的女權主義者和潛在的獨身主義者轉變為愛情至上者,林星自己也難定義這究竟算是信念的棄守還是生活的覺醒。她可以肯定的,只是這個轉變實際上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獨立、毅力、信心——一一交出的過程。剩下的只有依賴,和對熾愛終將歸於平淡的恐懼。
在逃出潭柘寺塔院之後,她在山側的一片深深的竹林中躲藏了很久,她不想見到任何人。艾麗和阿欣大聲呼喊著找到她,並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時,已經是那一天的黃昏。客廳裡被漆成淡黃色的牆面上,夕陽顯得有些刺目,吳曉正在衛生間洗臉擦油地收拾自己,從那被發膠漿得極其有形的頭髮上,可以猜到他正準備外出。林星進門時他的眼睛甚至沒有離開鏡子,只是隨意地問道:你見到那老中醫了嗎?怎麼去了一天?林星坐在沙發上沒有回答,僅僅欲言又止地應了一聲。
吳曉從衛生間出來了,說:「我們有幾個朋友要聚一聚,我得趕快走了。」
林星看他,她有很多話想在此刻對他說,可他行色匆匆。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他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了。以致讓她無端地聯想到他過去每晚都樂此不疲的那種要求,也有多日沒再來過。由此她竟突然有了一個重大的醒悟,她其實早該意識到的:最有可能奪走他們現在的幸福的,不是吳曉的爸爸,而是他們自己。
她壓抑著不安,掩飾著懷疑,問:「你上哪兒去,和誰聚?」
「幾個過去的朋友,你不認識的。」
吳曉像是想起要帶什麼東西,手忙腳亂地跑進臥室裡翻找。他的口氣那麼敷衍,甚至對為什麼不帶她去不做一句解釋。她堅持問:「你們去哪兒聚?」
吳曉跑出來,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答非所問:「我得走了,你自己弄點東西吃吧。」
林星叫住他,她並不想真不讓他去,但作為一種測試,她說:「吳曉,我今天不舒服,你能不能在家陪我?」
吳曉眉頭馬上皺起,「哎呀不行,我都跟人家約好了。」
林星看著他,目光中沒有妥協的意思。吳曉上來在她額頭上形式主義地摸了一下,「你發燒嗎?不燒。我真的得走了,我會早點兒回來的。」
沒有經過她點頭,他竟真的走了。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顯得很雜亂的屋子裡,直到天色暗下來,都一動不動。他們的家近來很少這樣雜亂無章的。亂得已經和吳曉沒來同住之前靜源裡的樣子差不多了。同時,她很久不曾體驗的孤獨也終於回來了,還帶來一種陌生的心靈上的疼痛。這疼痛使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離不開那種熾熱的愛情,明明知道它會慢慢變得淡而無味,可還幻想著也許能打破常規。這個常規她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男人不愛女人首先是從對雙方的性生活感到厭倦開始的。而女人愛情的內容則是共度時光、彼此瞭解,以及互相之間的安慰和忠誠、欣賞和珍惜,寬泛而有詩意;男人的愛情呢,男人的愛情才討厭呢,無論內容還是基礎,男人的愛情都離不開性慾。
她沒有起來為自己弄吃的,她懷著深深的氣惱、傷感和委屈,在那只簡陋的沙發裡蜷縮著身體。屋裡沒有開燈。很靜。她聽不到這個城市的夜晚固有的喧鬧。她知道如果沒有了吳曉,她會死得很快,因為吳曉即便離去她也不會用他父親的一分錢。想到死她禁不住悲痛失聲。她想她死的時候一定要做到心情平靜,因為她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她已經嘗過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那就是吳曉的愛。哪怕如此短暫,也足夠輝煌。即便吳曉以後移情別戀,她死時一定還會叫著他的名字,她一定要帶走他的這個名字。她在九泉之下會一直感激他的,他曾經對她那麼好,沒有他她不知道什麼才算得上美麗人生!
因為想到死所以她哭了很久,哭過之後的心情竟然無意中有了一個重大的調整,她想也許自己真的不知何時就告別人世了,所以有生之年真應該好好去愛吳曉。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是彼此懲罰,而應該是互相報答。於是她擦乾眼淚,從沙發的陷窩中爬起來,走到衛生間,打開燈洗臉,重新化了妝。然後收拾好被吳曉剛剛翻亂的客廳和臥室,替他泡上該洗的內褲和襪子。然後充滿幸福地,等他。
晚上快十二點了,吳曉才滿臉疲倦地回來了,很奇怪這麼晚了她何以還那麼容光熠熠。他問:「你好點了嗎?」林星說:「好點了。」兩人上床,吳曉問林星今天去潭柘寺看病的情況,林星一五一十地說,說著說著吳曉竟睡著了,林星也沒有生氣。平時吳曉不僅自己話語簡單,聽林星談一件事,他也只急著聽最後的結果。而林星則比較喜歡敘述過程和表達細節,她覺得那才是談話的樂趣所在。
這一夜就這麼睡去了。無論如何,她畢竟還睡在自己愛人的身邊,還能觸到他的呼吸,聽到他的翻動和夢囈。過去一切不求自來的東西,現在都變得那麼珍貴,好像隨時可能失去。天亮時她早早醒了,不敢叫醒吳曉,直到太陽投滿了整個紫紅色的窗簾,把屋裡映照得五彩斑斕,她才弄醒他。她的動作輕柔細緻,刻意表現出情慾的渴望,她很想讓他感到滿意,以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吳曉在她的撫弄下身體很快有了反應,他躺著享受了一會兒,然後卻突然一骨碌爬起來,說:「我得起來了。」讓林星都搞不清她是達到了目的還是一無所獲。
林星讓他起來,兩人默默地穿衣、洗漱。她疊被子,吳曉就在廚房裡熱昨天或許是前天的剩飯,誰也沒有說點什麼。原先他們在一起時,林星總能主動挑起一些話題的,她的話題有意無意地,多是對他倆初識和初戀的種種情形的回憶。比如她喜歡拉著吳曉在一起列數她和他之間第一個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麼。吳曉說是借錢,是他借她五十塊錢付車費的那件事。而林星印象最深的是吳曉在京天娛樂城偷吃她的盒飯。「你是總老闆的少爺怎麼會連份職工的盒飯也要搶過來?」直到現在林星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可吳曉像早忘了似的,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啊,我那天懶得下去吃了,讓他們幫忙帶個盒飯上來,後來一看領位台上放了一個盒飯,我還以為是他們給我帶上來的呢。」
除了對過去的回憶,林星比較過癮的另一個話題,是預測未來。往遠了看,等他們都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樣子?還會在一起嗎,還會像現在這樣,一起做飯、一起上街、一起去酒吧嗎?他們會有孩子嗎?他們不指望孩子有多麼孝順,只要兩人還能在一起就行。試想想,一種相濡以沫的廝守能日復一日地延續幾十年,那是一個多麼壯觀多麼感動人的情形啊。往近處說,馬上就要降臨的千年之交,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裡二十四時,或者是二年一月一日凌晨零點,他們在哪兒,如何度過這個五十億世界人民都不會睡覺的一刻?林星說,應該去中華世紀壇,那是專為慶典而造的。吳曉說:那是國家領導人去的地方,那天肯定戒嚴。林星又提了一個去處:長城,長城是中國的象徵。可後來他們聽說世界人民已經把長城當做了整個地球的象徵,跨世紀那一天長城已經被外國人包了。吳曉說:還是去「天堂」酒吧得了,那天我們樂隊肯定要在那裡演出的。林星想:也好,「天堂」是人類理想的象徵,而且是她第一次見到吳曉的地方,是她的愛情聖地。在跨越千年的一瞬,在「天堂」裡重聽一遍吳曉的《天堂之約》,既像征了他們的開始,又像征了他們的歸宿。就這麼定了。
現在,兩人之間諸如此類的話題越來越少了,也許是總說總說說得乏味了。她疊完被子又去幫吳曉熱飯和往桌子上擺碗筷,吃飯時兩人也只是吃飯。除了碗筷的叮噹和嘴裡的咀嚼,別無他言。
吃完了飯,已經十一點了,這一頓也不知算是早飯還是午飯。林星在廚房裡洗碗,突然對吳曉說道:
「喂,昨天我見到你爸爸了。」
吳曉正把擦桌子的抹布拿進廚房,他一聽這話當然一愣。
「你在哪兒見到的?」
「在潭柘寺,你爸大概信佛吧。」
「你們說話了嗎?」
「說了,他讓你回去。」
吳曉愣了一會兒,把抹布晾好,說:「要不,今天我回家看看他去……」
林星幾乎聽不出他的口氣是問號還是句號,是徵求意見還是一個決定。她說:「你回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
吳曉說:「我回去就是看看他,你幹嗎這麼說?」
林星把手上的那只碗已經洗了又洗。她說:「你爸不會讓你再回來了,他讓我離開你。你爸是為你好,我畢竟有這個病,老是纏著你,也太自私了。」
吳曉站在她的身後,不知是在弄抹布還是在收拾什麼東西,默默地不答一語。突然,他抱住了她,她一下子靠進他又寬又暖的胸膛上,心裡飄浮的一切都在剎那間歸了位。她轉過身來,也抱住吳曉,只哽咽了一句:「吳曉我離不開你。」
吳曉終於沒有回家去看他的父親,林星一連幾天既寬慰又揪心。吳曉和自己的家庭仍然保持了「私奔在外」的關係,固然是一個愛情的證明,但父子之情並不是林星可以掩滅的,林星也沒有權力掩滅。後來她開始主動勸吳曉回家,刻意成全他的孝道。她一說讓他回家他就警惕地看她,以為她口是心非,甚至是「引蛇出洞」,然後好以哭和鬧情緒來反攻倒算。其實吳曉就是真回了家她也是完全能夠承受的。遲早的事。後來有一天艾麗突然送來一隻皮箱交給吳曉,說是吳曉的爸爸讓那位行政部的李總帶過來的,裡面全是給吳曉買的嶄新的時髦衣服和日常用具,以及他一向愛吃的幾樣東西,唯獨沒有錢。吳曉拿到父親送來的東西馬上喜形於色,林星看得出來的。尤其是衣服。那些名牌的衣服、皮帶和鞋,大概每件都價值不菲。林星看著他對著鏡子試個沒完,在一邊有百感而無一言。她真想把那堆「糖衣炮彈」全都扔出去。可她知道吳曉對吃無所謂,就喜歡穿。他已經很漂亮了可還是沒完沒了地打扮,像女人似的對衣服永遠喜新厭舊。林星真想對這些不懷好意的「物質引誘」發洩幾句鄙夷,可又張不開口。因為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這半年中,吳曉是給她買過幾件衣服的,自己卻一件沒買。林星至此才得以反省,沒張羅著給吳曉買衣服是一項大大的失策,可吳曉喜歡的都是名牌,他們的那點錢,又能買什麼!
從那以後,隔幾天艾麗就受那位李總的委託,把吳曉父親對兒子的一些「物質關懷」送過來。這一下林星才把形勢進一步看明白了。吳長天的做法,既是對兒子的感情拉攏,又是對林星的「精神冷戰」。
週日這天傍晚,林星在醫院做完透析,回家時看到吳曉又要出門,廚房裡也沒有做飯。她疑心地問你去哪裡,吳曉說電視台不是一直要給我們拍個MTV嗎,今天我們請節目部的頭頭兒吃個飯。今天晚上你自己上街隨便吃點吧,家裡什麼也沒有了。林星沒有多問。吳曉一走她也上了街,她上街並沒有去「隨便吃點什麼」,而是伸手攔了一輛夏利出租車,悄悄尾隨在剛剛載了吳曉的一輛黃色「面的」的後面。
因為是週日,黃昏時的馬路上,車流不大。她上車就付了司機五十元錢,請他跟定前方的黃色「面的」。夏利追蹤「面的」,速度上當然有些優勢,一直跟到國際俱樂部酒店,居然沒被甩了梢。
天色已暗,路燈燃起。她看見吳曉下了車,匆匆走進酒店,便也跟了進去,緊隨他的背影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堂,一直走到拐角的一個裝飾古老的美式酒吧。她沒有跟他走進去,而是沿著那酒吧一側的落地玻璃格窗繼續向前走,透過玻璃格窗她看到在那空蕩蕩的酒吧裡,孤零零地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她看見吳曉走進去,那人就站起來,兩人默默無語。接著那人用寬大的肩膀擁抱了她的吳曉。
那個人不是什麼電視台節目部的頭頭兒,而是他的父親!
父子秘密相見的一幕,讓林星身心俱焚,她幾乎要掉下眼淚,不是為了吳曉,而是為了自己。那場面彷彿已經預示了自己今後注定是個被拋棄的角色。她必須讓他們父子團聚,否則在這場與吳長天的冷戰中,失敗的肯定是她自己。
她一個人走出國際俱樂部酒店的大門,有點形單影隻。這晚上她沒吃任何東西,也沒有一點飢餓感。很晚的時候吳曉回來了。她幫他倒冷飲掛衣服,既沒有提起國際俱樂部飯店的情景,也沒故意問起電視台和MTV。上床以後,熄燈之前,她剛想說吳曉咱倆得談談,吳曉自己先開了口。
「過兩天,是我爸生日,我想我該回家看看。」
吳曉自己先提出來了,讓林星多少有點被動和狼狽。她馬上明確表示:「好啊,你應該回去。」停一下又進一步主動表示,「咱們明天去買個生日禮物吧,送給你爸爸。可以用咱們倆的名義送。」說完,她又加上一句,「你爸要是不高興,就用你一個人的名義送,也行。」
她說這話的語氣是很溫和的,很事務性的,完全沒有惡意和情緒。吳曉顯然也很高興,他問:
「咱們送什麼呀?」
林星注意到,只要她心平氣和地與他談到他父親,吳曉臉上必定是有光彩的,情緒必定是興奮的,話也顯得多和主動。她是漸漸才看出這一點的,漸漸才知道他其實是想念父親的。她心裡有幾分失落,有幾分煩亂,但她還是理性地問:
「你爸喜歡什麼?」
他們躺在床上商量送什麼生日禮物,商量了半天沒有結果。林星主張送點補品,補品最能體現兒女的孝心。可吳曉說給他爸爸送補品的人太多了,他們家的補品一堆一堆的都處理不完。林星說那就送鮮花吧,中老年人都是喜歡花的。吳曉又反對:我們住的京西別墅常有專門的花工來,盆花、插花、地栽花,什麼都有。林星說看來有一點權勢地位的人一切都應有盡有了,你說你爸到底還缺什麼?
吳曉朝天歎口氣:「我也不知道他還缺什麼。」
林星支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吳曉,說:「我知道你爸還缺什麼,他缺少別人對他的感情。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他最怕的就是失去你,所以他才這麼恨我。」
吳曉說:「我爸才沒那麼兒女情長呢,他是個重事業的人,對我還不如對他的部下好呢,他和他們都很有感情。我在他心目中就是個小孩兒。」
林星說:「我不否認上級與下級也能建立很深厚的同志感情,但是上下級之間畢竟包含了很多利害關係,有時候讓人看不清楚真假。父親和兒子就不一樣,你爸愛你是天生的。而且越老越在乎你。」
林星當然也懷疑自己說這種促進父子感情的話是否出於真心和本意。她作為真心愛吳曉的人,其實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如此說,應該有這樣的態度而已。
關於生日禮物的探討,一直持續到吳曉父親生日當天的下午,最後終於由林星決定,買一件真絲的睡衣。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那麼,兒子就是爸爸的小睡衣吧,反正都是那種貼身暖心的意思。下午四點多鐘,吳曉就帶上這件禮物往京西別墅去了。他一走林星就顯得很無聊,一個人坐在窗前的斜陽下,猜想著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因為吳曉走時林星說過讓他陪他爸住幾天的。但吳曉假如真不回來了,林星也許該睡不著覺了,她還從未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裡睡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BP機響了,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還是滿心希望是吳曉呼她。可惜不是,吳曉此時大概已經走進他父親那間華麗的客廳了。現在呼她的,原來是那位她一直迴避的吉海小伙子夏衛華。
這次她回了電話。
在電話裡她才知道夏衛華已經到了北京。他已經拿到了前往芝加哥的單程機票,是來北京轉機的,最多只能停留五個小時。晚上十點鐘就要登機離境。她在電話裡聽不出夏衛華的語調是平靜還是激動,他說他沒想到她還能回電話,說他走以前無論如何要見見她。
正好吳曉不在。與夏衛華畢竟相識一場,不能拒絕朋友的告別。她於是坐出租車趕往機場。半年不見,夏衛華顯得更成熟了,穿著新的衣服,也有那麼一點意氣風發。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跟我走吧!」林星就笑笑,說:「好啊,有我的機票嗎?」夏衛華說:「你等著我,我會很快回來接你的。」林星說:「算了吧,我可受不了天天吃『麥當勞』。」夏衛華認真地說明著:「在美國有很多中餐館的,唐人街裡什麼都買得到。」林星見他認真,就說:「你知道嗎,我現在有病呢。」
夏衛華一愣,他沉著臉聽完林星對自己病情的略帶誇大的描述,然後說:「那我就更不放心你了,你一個人在這兒誰能照顧你呢?」
林星有點感動,想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她說:「你放心走吧,我有人照顧。」
「誰?」
「我男朋友。」
「男朋友?」夏衛華半信半疑地冷笑一下,「總不會是那個吳曉吧。」
林星也笑笑,說:「就是他。」
夏衛華有點驚訝,也有點嘲諷:「他能照顧你?」
林星也搞不清夏衛華這樣說是出於對豪門子弟的偏見還是對吳曉個人的醋意,她半開玩笑地用手點點他,警告道:「你可別說他壞話。」
夏衛華張開兩手做投降狀:「好好好,我不說他,就算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吧,我很佩服他爸爸的。你知道嗎,上半年我們集團的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股市差點完了,是他爸爸進場護盤,一下子把天又翻過來了。長天實業不但沒死,我們集團兩個月內還淨賺了七八個億。全集團沒有不服的。當然也有人說,這個神話全是吳曉他爸爸自己製造的,是他自己坐了一回狠莊,把成千上萬散戶全套進去了。不過,即使是這樣,至少也說明他爸爸有這個本事,有這個氣魄,把那麼多人殺得片甲不留,自己還沒露聲色。」
這場股海惡戰,在林星耳朵裡當然並不陌生,劉文慶就是在這場惡戰中沉下去的一隻小船。但她搞不懂這些商海風雲的是非曲直,無法呼應夏衛華的讚歎。只有當夏衛華接下來問她對長天集團的那份調查採訪發表了沒有的時候,她才得以答道:「還沒有呢,因為我還摸不準對吳長天這個社會主義的老闆,到底該怎麼評價。」
夏衛華當然不會懂得她的惶惑,先是不解地問:「你不是採訪了很多人嗎?」繼而恍然大悟,「噢,是不是覺得快成一家人了就不便再大肆吹捧了?那有什麼,舉賢不避親嘛。」
自聽到林星與吳曉真的交了朋友之後,夏衛華言語的口氣就多少帶了些譏誚,譏誚中當然又有幾分的妒意,林星看得出來的。他們在機場候機樓的一面巨形落地窗下站著聊了半個多小時,分手時夏衛華依然表示了希望保持聯繫,希望他還有機會的心情。他告訴林星自從他開始辦理去美國留學的手續後,就恨不得立即登上飛機,但如今走到了機艙的門口,卻發現值得留戀的東西實在太多。特別是你,他說:作為我唯一喜歡過的女孩,你是讓我最想留下來的原因。
她知道夏衛華此言是真情實意的,但他並不是吳曉那種衝動的人,接下來當然不會發生任何不計後果的浪漫故事。他們很正常地分了手,互相說了祝福的話,相約再見也都知道也許永遠不會再見了。
她離開機場,直接回了家。在她家的門口,站著一個男的。天已經黑了,她從那一頭披肩的長髮上,認出那人是吳曉樂隊裡的鍵盤手。那鍵盤手一見她便先開口:「喲,吳曉沒跟你在一塊兒嗎?」
「沒有,他去他爸爸那兒了。」
「你和他……你們還在一塊兒嗎?」
林星差一點沒聽懂這話的意思,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年頭男的和女的時聚時散已是最常見的事。她點頭說:「還在一塊兒。你找他有事?」
「我們不是要拍MTV嗎,今天晚上電視台的人來,要聽聽。可我們到現在也沒找到吳曉呢,呼他也不回,大家都急壞了。你知道他爸爸那兒的電話嗎?」
林星搖頭:「我不知道。」
那鍵盤手又問她知道不知道吳曉爸爸公司的電話,林星又搖頭。自從她和吳曉在一起生活以後,長天公司她就再也沒有去過。鍵盤手一臉焦灼地走了,囑咐她吳曉要回來一定叫他趕過去,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林星也知道這對吳曉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她無法找到他,愛莫能助。她走進家門還聽到吳曉掛在床頭的褲子裡,發出BP機的鳴叫聲——他換褲子把BP機忘在家裡了。林星突然想到了艾麗和阿欣,她們知道吳曉父親手下那位李總的電話,找到那姓李的大概就可以找到吳長天,就可以找到吳曉了。她於是跑到外面公用電話去呼艾麗和阿欣,呼了三遍不見回音。她站在公用電話的書報亭外,眼睛下意識地盯著那一片花花綠綠的書刊封面,心裡猶豫著要不要親自去一趟那個正在進行著奢華壽宴的京西別墅。
京西別墅的壽宴此時剛剛結束。兒子吳曉在自己的房間裡給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打了一通電話,就跑出來說要去和電視台的人談什麼MTV的事,匆匆忙忙和專程前來祝壽的梅叔叔告了別,坐了李大功替他安排的車子,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吳長天沒有多問,他想,不管怎麼說,這個生日也算一舉多得:兒子就此歸來;父子之間的齟齬就此化解;幾個多年來一直追隨左右的老部下在一起輕鬆地聚一聚,對集團未來的發展,做了集體展望;而梅啟良的臨幸,又使整個兒晚上的務虛氣氛中,得以加進了一些務實的話題。
梅啟良是祝壽者中最後一個到的,他一看到吳曉,就悄悄附在吳長天的耳邊,笑著說:「怎麼,跟兒子和好啦?」吳長天也笑笑,幾分安慰,幾分尷尬,自嘲地說道:「我這個人,能帶千軍萬馬,管不了自己的兒子,教子無方啊。過幾天我讓他給梅珊認錯去。哎,今天怎麼沒叫梅珊一起來,她不是還在北京嗎?」
梅啟良淡淡地搖了下頭,不做回答。這副表情,吳長天是看得懂的,那意思是這還不明白嗎。吳長天也清楚,梅珊要是來了,萬一吳曉不懂事再冷淡於她,兩個大人豈不都沒了面子。於是他也不再多說,轉個彎把話題引到壽宴的菜品上去了。
作為長天集團總裁的五十大壽,今天宴會上的派頭遠不像外人想像的那麼奢華。除了頭道的紅燒魚翅是從京天娛樂城調過來壓席的之外,其餘都是京西別墅的一位小廚師做的家常菜。大家喝了一點白酒,都沒過量。飯後,幾個老部下告辭走了,吳長天只留下鄭百祥,讓他陪著梅啟良,和據說是李大功從下屬單位請來的兩位年輕女同志跳了跳三步四步。那兩個女孩兒吳長天似曾見過,細一端詳,則完全不熟。兩人都生得人面桃花,顧盼之間百媚頓生。她們由李大功介紹,分別陪鄭百祥和梅啟良跳了幾支曲子。陪梅啟良跳的那個女孩他忘了叫什麼名字,穿了一身黑衣黑裙,讓吳長天覺得有些喪氣。儘管他知道這些年女人的服飾似乎進入了一個尚黑的時代,但在吳長天看來,黑色無論怎樣都給人一種死亡的隱示,頗不吉利。陪鄭百祥跳舞的女孩兒則穿了一身時裝化的中式外套,眉毛嘴唇畫得也有點像古代的仕女,可人名卻反其道而行之,取了洋文:艾麗,與服飾打扮驢唇不對馬嘴。吳長天知道自己現在反正是看不懂這些年輕人了。
他最熟悉的,還是梅啟良這些人。他們認識很多年了,對梅啟良工作上的脾氣和生活中的愛好,都是瞭如指掌的。甚至他愛吃哪幾道菜,愛喝哪幾種酒,也可一一道來。跳舞,是梅啟良從不隱諱的一大愛好。梅家祖上,在當年上海的十里洋場,也算是個有名有姓的民族工業家。梅啟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雖未經歷舊時代的西學教育、歐風陶冶,但畢竟世家出身,對吃西餐、打網球、跳交誼舞之類的海派嗜好,樣樣皆通。現在,也許是年齡漸長的緣故,幾圈舞跳下來,他的額上就有了些微汗,嘴上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吳長天見狀,便示意停了音樂,然後和鄭百祥一起請他到書房去喝茶。李大功則領著那兩個姑娘到樓後的游泳池去游泳。他們一走,樓裡靜下來。主賓三人,喝著剛剛泡起的一壺當年的碧螺春,開始了書房裡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