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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海巖

    吳長天和梅啟良一家在客廳裡談天,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六點半,美酒佳餚早已備好,但無人提出入席。吳長天臉上談笑風生,心裡卻暗暗焦急,大家都在等著吳曉。好在梅珊發現自己的髮型被雨水沾濕,拉著母親去梳妝間幫她重新整理,使得等待的尷尬被沖淡了些許。

    當客廳裡只剩下兩位男人的時候,吳長天不失時機地把話題扯到了男人們關心的事情上來了。

    「梅書記,你進省常委的事什麼時候公佈?」

    他故意把這個傳聞像既成事實那樣提出來,表情口氣都顯露著一種老朋友的熟近和做「子民」的喜悅。梅啟良很無所謂地笑笑,深層裡也有些會心的得意,他用「自己人」的親密口吻,做著官腔的回答:

    「到省裡去幹什麼,我就願意在吉海市干。熟悉了,不想動了。」

    吳長天微笑:「不是說不離開吉海嗎?不是省委常委兼吉海市委書記嗎?吉海現在你肯定離不開。」

    「咳,」梅啟良揮一下手:「由上面定吧,中央叫去哪裡就去哪裡。要是徵求我個人的意見,我是想在吉海再干個兩三年,就提前退休了。」

    吳長天正色道:「要退也得先進常委啊,到了省部這一級,各方面還是不一樣的。吉海是大市,梅書記早該進常委的。」

    梅啟良說:「這你倒說對了,吉海是大市,有個常委對工作比較有利,要不是考慮吉海在省裡的位置,我個人還真是不想被駕在轅裡。」

    吳長天附和地說:「對吉海是好事,對你老梅個人,有利有弊吧。」

    梅啟良話鋒一轉,說:「我大後天回去,明天和後天我想分頭請幾位過去在黨校的老同學聚一聚,你給我安排一下。最好不要去太熱鬧的地方,檔次要高一點。」

    吳長天馬上叫來李大功,當著梅啟良的面,商量定了兩個地方,然後又對一些細節囑咐了一通,顯示出他的重視和細心。李大功領命退下,吳長天隨即把話頭轉入他自己的主題。

    「梅書記,關於長天集團如何跨入下一個世紀、下一個千年,我想什麼時候你有空,我要詳細匯報一次。當前對企業下一步持續發展制約比較大的,說到底還是個產權界定問題。產權不清不楚,各方面的積極性都受影響。這個問題我上次向你匯報過,最近我找了北京一些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對長天集團的資產變遷認真做了核查,情況得跟你細談一次。總的想法是……」

    梅啟良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談這個問題,笑笑擺手打斷了他:「老吳,這事你不要急,我也一直在琢磨呢。長天是吉海的大企業,今後有沒有發展後勁,市委當然要重視。不過這不光涉及你的資產來源,也涉及方方面面的政策,急不得,事緩則圓嘛。等我回吉海,可以把這事小範圍地談一談。說句私下裡的玩笑話吧:要是你那小子和我那丫頭真成了一對,我們就成了親家了。我還能希望梅珊到你家吃不上飯嗎?」

    話到此處,梅珊母女正巧進了客廳,梅珊撒嬌地追問:你們說我什麼壞話呢?做父親的哈哈笑著:我們正商量怎麼趕快把你嫁出去呢。女兒揪住父親不依不饒。梅啟良的笑聲使吳長天感到前途非常光明,曙光在望。但這笑聲同時又使他緊張起來,因為他想到了兒子吳曉倔強的脾氣和那張沉默的面孔。

    到了晚上七點鐘,吳曉終於來了。可李大功進來通報時,面上並無喜色,附耳對吳長天嘀咕了幾句什麼,吳長天臉上霍然一變,聲音勉強維持著常態,對梅家三口道聲對不起便匆匆起身,隨李大功來到兒子的房間。果如李大功所言,他見到的不僅是兒子,還有隨他一起來的那位漂亮的女記者。

    他強壓憤怒,不失禮節地和女記者打了招呼,隨即說明:「對不起,今天不巧我們正有一個家庭聚會……」

    兒子打斷他:「爸,她是我女朋友,也應該算是咱們家的人。」

    吳長天不想當著這個外人沖兒子發作,他甚至沒有從女記者臉上移開目光。

    「你是記者,應該不缺乏冷靜和理智。你應該看得出來,他不是要和你交朋友,而是在和我鬥氣!」

    「爸爸!」吳曉衝上來,大聲說:「我告訴你我愛她!」說完竟把那女孩一把拉在懷裡,當著吳長天的面,用力地、長時間地、報復性地,吻了她的嘴唇。

    吳長天驚呆了。他看得出來,那個女孩兒也被這突然而猛烈的一吻,弄得驚呆了!

    走廊上傳來梅珊快樂的聲音:「叔叔,吳曉回來了嗎?」誰也來不及攔住她,她已推開半掩的房門一步跨了進來,她無可逃避地看到了吳曉當著他父親的面肆無忌憚地與一個陌生女孩抱著親嘴的場面,親完了又示威地看著他父親。在父子一觸即發的對峙中,最先支持不住的是那個被吻的女孩兒,她驚慌失措地、顫抖著跑出了房間。這時吳長天才盛怒地高高揚起胳膊,在兒子的臉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

    「你也滾!」

    吳曉也跑了,他追上他的那個女孩兒,他們手拉著手悲憤地跑進了樓外的風雨之中。梅啟良和他的夫人滿臉疑惑地站在客廳的門口,看著一前一後狂奔而去的女孩和吳曉,看著滿臉淚痕跑回來的女兒。梅啟良顯然明白了什麼,一言不發。他的夫人則把驚詫的目光移向從吳曉房裡走出來的吳長天,問道:

    「吳曉怎麼又走啦?那個女孩子是誰呀?」

    回答她的,只有遠處的雷聲。

    漫天大雨。

    當林星和吳曉終於攔到一輛出租車的時候,全身都已被雨水澆透。他們在車廂裡互相擁抱在一起,在心理上溫暖著彼此的身體。林星今天隨吳曉來本是帶了平靜的心情,本是希望坦率地與吳曉的爸爸,這位滿腹經綸的當紅企業家,進行一次關於愛情、家庭和子女問題的平等對話,同時也談出自己對吳曉的內心看法。但在見到吳長天之後,一切都混亂了,一切都出乎意料。吳曉的親吻和父子的反目,是那麼突如其來猝不及防,讓她不能不驚慌而逃。她逃出這棟豪宅也意味著要退出這個她並非執意進入的戰場。但此刻,在這個狹小的車廂裡,在漫天大雨的包圍中,一個她相信是真心愛上了她的男孩那麼深情地擁抱著她,義無反顧地隨她一起逃離了那個可以養尊處優的家,叛逆了可以給他一切的父親,她怎能不為之感動!她相信每一個女人,不管看上去多麼冷漠無情,但在心靈深處,都會幻想一位翩翩少年,刻骨銘心地愛你,為你捨棄一切,帶你浪跡天涯……這永遠是讓女人最心動的情節。儘管從理智的判斷上吳曉並不適合她,但在厭倦了劉文慶的銅臭之後,吳曉突然以毫無矯飾的真誠與熱烈,勢如破竹地打開她的心懷,讓她的矜持和理性在張皇間頃刻瓦解,甚至還來不及細想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就這樣她情不自禁地也抱緊了吳曉,她期待著他此時能說點什麼,哪怕是最最幼稚的海誓山盟,也會讓她得到由衷的享受和激動。但吳曉一直沉默著,什麼也沒說。出租車的司機問他去哪裡,他也默然不語。他全神貫注地用力抱緊了林星,用他瘦瘦的臉,緊貼著林星濕亂的頭髮。司機再問:嘿,你們到底去哪兒啊?林星才開口說了句:去靜源裡吧。她讓司機把車子開到了靜源裡她的家。

    她把吳曉帶到了自己小小的客廳裡。她冷得受不了先去找乾衣服,同時把自己的一件又長又大的袍子似的套頭衫扔給吳曉。吳曉呆呆地站在客廳當中,落湯雞一樣狼狽。他沒有撿起地上的套頭衫,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林星手忙腳亂地躲在臥室裡換衣服,然後探出頭來疑惑地看他,「怎麼不換衣服?小心著涼!」吳曉這才慢慢撿起套頭衫,解開自己的濕衣服。屋裡已經停了暖氣,被雨水冰過的皮膚依然禁不住地打抖。林星跳到床上,鑽進被子,她喊:「吳曉!」吳曉進來了,那間寬鬆的套頭衫穿在他身上並不寬鬆,而且長不及雙膝,露著兩條光腿,看上去有點滑稽。他的眼圈有點紅,一副神魂不守的面孔。林星問:「怎麼了?」他一掃剛才的無所畏懼,竟然用一種孩子般的驚惶自言自語:

    「這回把我爸氣急了。」

    林星想寬慰他:「爸爸跟兒子,打是疼罵是愛。」

    吳曉的思想似乎退回到剛才的情形中去了,他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呆呆地說:

    「我爸從沒打過我。」

    他的樣子使林星的心不禁收縮起來。她立即想到的是,他們都該冷靜一下了,也許現在動手修復那道被激情衝破的樊籬還來得及。她擁著說不清是冷是暖的棉被,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快回家吧,和你爸認個錯,別讓他傷心。」

    吳曉顯然沒有聽出她話中暗藏的譏諷和失望,他甚至可能還誤以為這是她的寬容和愛護。他俯下身來想抱她,但被她用雙臂擋住。他撥開她的手還是想抱她,但被她堅決地用雙臂架住。他問:「怎麼啦?」她突然想哭,她說:「你是你爸的寶貝,我不想讓你為我離開他,離開你的家,在那個家裡你應有盡有。」

    吳曉說:「可我愛你啊!」

    林星的冷靜幾乎像是在教導自己的弟弟:「你愛過人嗎?」她問。

    吳曉說:「沒有,你是第一個。」

    吳曉的表情和語言讓林星的心像被什麼力量扯動著,但她仍然試圖留在原地。她說:「我愛過,所以我告訴你,愛是會變的,今天如膠如漆地黏著你,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離開了,就不愛了。能夠一輩子永遠跟著你庇護你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的母親。」

    吳曉說:「我爸愛我,我會報答他。可我想找一個我永遠不離開的人,那就是你。」

    這句話像一種立竿見影的軟化劑,林星僵硬的身子又軟下來。儘管她知道,山盟海誓本身就很幼稚,是她一向輕蔑的。她當初選擇劉文慶就是對學生腔的一種拒絕。可今天何以像脫胎換骨一樣在這幼稚的衝動前不堪一擊?她再次讓吳曉把自己抱在懷裡,她也緊緊抱住了他。她甚至傻傻地,像做夢一樣地說:「吳曉,你能帶一個你愛的女孩兒走嗎?你願意帶她去闖天涯嗎?再窮再苦,你也會帶著她,不讓她受欺負,不讓她受驚嚇,你能嗎?」

    吳曉激動得不得了,他激動得全身發抖,他說:「我能,我發誓!」

    他們就這樣抱著,隔著薄薄的衣衫,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林星過去和劉文慶也有過親密的擁抱相吻,但更多的是出於一種角色和情慾的表現,並沒有這種心靈的撫慰和震顫。林星由衷地想,多麼美好啊,就算稍縱即逝,也應該擁有一次吧!

    她相信不是所有人都必然能經歷和領略到這種甜美的,所以她想,不管結果怎麼樣,沒有必要後悔。此刻的幸福即使被對方日後拋棄,她也可以獨自留在心裡。

    那天晚上她為他做了飯,兩人吃得很香很開心。吃完了飯他們一起用吹風機烘乾了濕透的衣褲。衣褲干了夜也深了,外面依然下著雨,他就在她這裡留宿。一個睡在臥室的床上,一個睡在客廳的沙發裡。她原以為他會有進一步的要求,男人的愛往往非常具體,但他沒有。幸虧沒有。因為她覺得那樣的話今晚的一切溫情就都變成了一個俗套。

    她不是禁慾主義者,也沒有一點假道學,她對艾麗、阿欣在外面以性為生都沒有激烈的厭惡。但輪到自己,就不是什麼觀念問題了。貞操在她的心理上還是寶貴的東西,它能帶給她自豪和一種純淨的優越感,所以她和劉文慶好了一年也沒做那種事,所以劉文慶一直說她沒有女人味。

    在她的印象中,這是第一次讓一位男人在她家留宿。讓男人留宿已經突破了她以往的禁忌。突破禁忌的新鮮感讓她很興奮。睡前他們還深情地吻別,互道晚安,都有些依依不捨似的。

    關了燈,林星躺在溫暖的被子裡,聽著窗戶上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想難道從這一夜起,就要進入一場真正的戀愛了嗎?她在黑暗中自己笑了。和這樣一個吹薩克斯管的男孩的奇遇,給了她一種初戀的感覺,而以後的一切又是那麼難以預測。難以預測的東西往往會讓人生出種種盼望與幻想,這甚至比戀愛本身更充滿快意。

    那一夜她很長時間沒能入睡,她不知道屋外那男孩是否同樣如此。清晨天未全亮她被客廳裡艾麗的大聲喧嘩吵醒。艾麗帶著一身酒氣頭髮凌亂地剛剛從哪家餐館吃完了說不清是夜宵還是早茶的飯,回到家看到客廳裡睡著個男人先是一嚇,認出是吳曉便肆無忌憚地坐在他身邊打聽這屋裡昨夜發生的「事兒」。艾麗問:你怎麼睡到我們這兒來了?吳曉說天下雨所以沒走。艾麗又問是你林妹妹留你的還是你死賴著硬不走啊?吳曉說是林星留我的。艾麗說她留你你幹嗎不睡過去幹嗎要佔我們這公共區域?吳曉說對不起,反正昨天你們也不在。艾麗咯咯咯地笑起來,說:在也沒事,我要在我就讓你上我屋裡睡了,對你我免費。吳曉聽不出玩笑聽不出下流還一個勁兒地客氣,說不用不用。

    太陽升起來了,窗戶上有了紅色。太陽每天都不一樣。林星聽著他們在客廳裡的對話,知道這是一個全新的早晨。她這一天照常去雜誌社上班。一天無事。室主任說還未看完她寫的關於長天集團的採訪,等看完了再談。晚上吳曉來接她一起在街上餐館裡吃了晚飯,是他付的賬。飯後又帶她去他演出的那家名叫「月光」的酒吧去聽他的音樂。在一個風格高雅的擁擠的酒吧裡吹薩克斯管是他生活中最動人的部分。音樂使他有了特別的魅力,增加了林星對他的欣賞。晚上他們一起從酒吧出來,坐出租車,又一起來到林星家的樓下。林星問:你還上來嗎?吳曉不語,只看她。林星說:那上來吧。

    上來以後,吳曉顯得活躍起來,幫她收拾屋子。她說:別忙了,要不你回去該太晚了。吳曉說已經太晚了。見林星不語,他又說,以後我買輛摩托車,多晚都可以走了。林星聽出來他的意思是今天就沒法走了。

    林星上了床,半躺在床上看她那台十二英吋的小彩電,這是她最習慣的一種休息。經她同意,吳曉也上來了,和她一起看電視。開始還可以,後來就不老實了,手腳動作不停。先是假裝無意撥弄她的頭髮,進而摩蹭她的臉頰,繼而摸向脖子。她說別鬧,癢癢。那手便停了一會兒,可緊接著竟直接想要解她的襯衫扣子。林星瞪他:你要幹什麼?他說不幹什麼。林星說:你喜歡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幹這種事兒?吳曉說不是,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林星說:你要真想你就直說。吳曉說真不是。林星說:不是你解我衣服幹嗎?吳曉說:我只想解開看看,不幹什麼。林星盯著他。他重複地強調:真的。可林星的回答讓他嚇了一跳。她說:「那你就解開看看吧。」

    他愣了半天,幾乎分不清她的態度是真是假。終於他動手開始解她的扣子。他半跪在床上,整個兒上身笨拙而僵硬。他把她的上衣全解開了,然後目不轉睛。她紅了臉,問:行了嗎?他沒有回答,竟伸手去摸她。她全身都觸了電一樣地從骨頭裡往外發著抖,既有快感又有不適。她猶豫著沒有反抗,只是再一次地問:「行了嗎?」

    吳曉卻什麼話都不說,他的手剛柔並濟,既羞澀又勇敢。林星讓他摸得燥熱起來,想拉上衣服,但整個人已被吳曉抱住,熱烈而濕潤的親吻窒息了她想說的話。她感到自己已無能為力,她被他控制住了。最後的羞澀和殘餘的矜持隨著身上最後一個布絲,都被去除乾淨。她也看到了男人的肌體,赤裸的吳曉顯得比想像的強壯多了,皮膚卻有點像孩子,過於細膩。就在他往她身上壓過來的時候,她反抗了,「不不,不行!」她頂住他說,「你別弄出事來!」

    可吳曉還是壓了上來,他捧著她的臉說:「我不幹別的,就這樣趴一會兒,就趴一會兒,好嗎?」

    不知是因為他的懇求還是肌膚廝磨的美感,她安靜下來。她靜靜地讓他抱著,感覺上漸漸安全了。和自己所戀的人這樣無遮無掩親密無間地融合在一起,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在交流著愛意。就這樣不知多久,吳曉說:讓我放進去一會兒好不好,我不會讓你出事的,我保證,我不會弄出來的,我就想在你身體裡呆一會兒,我保證不動,行嗎?我保證。林星不知為什麼此刻突然對他如此姑息,也許他的樣子很乖所以讓她不忍。她很想相信他,服從他。她只說你小心點,我真的不想出事。可馬上她就嘗到了後悔,因為她沒有料到還會疼痛。那疼痛使她全身忽地收緊了一下,把吳曉嚇得幾乎不敢深入。他們互相試探著,在心情上都希望對方能適應自己,這種心情變成了一種相互的體貼。之後情況好像很快扭轉,恐懼慢慢平復,疼痛也漸漸遠去,而一種充實感頃刻佔滿了林星的整個身心。她想原來和一個相愛的人結合在一起是多麼的好啊。那種感受是從肉體的全部細胞中生發出來的,精神上既安詳又快樂。他確實靜靜地伏在她身上沒有動,但她能感受到他在她體內每一個微妙的顫抖和舒展,她的心情漸漸徹底地放鬆下來,甚至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撫摸他的平滑的背脊。也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他背上的肌肉突然緊繃起來,緊繃得堅硬無比。他的呼吸也變得粗重,拚命地壓抑也控制不住喘息的急促,接下來她自己的身體裡也明顯地感受到了一陣濡熱,她心驚肉跳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依然心存僥倖地推著他越來越沉的身體:

    「你怎麼了,你沒出吧?」

    他憋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喘息開了,趴在她身上不敢抬頭,也不回答。林星知道終於出了那件她不想出的事,她的眼淚破眶而出。吳曉爬起來,羞愧得不敢用眼看她,一聲不響地去衛生間弄了一條濕熱的毛巾替她清理。這時她看到了床單上幾滴鮮紅的血跡,這觸目驚心的血跡使她明確地意識到剛才那毫無準備的疼痛,已經宣告了她的一個時代的結束。

    她心裡真是恨他!

    那一晚上他們之間沒再說話,他幾次想說點什麼但她沉悶的臉色制止了他。她沒讓他再靠近自己,他們像昨天一樣在臥室和客廳各睡各的。其實林星一宿沒睡,她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情。她後來想到她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個女人,是女人就必須讓她喜歡的男人和她發生這種事情。這樣想了好像事情就變得突然合情合理了,並沒有誰在其中吃虧受了傷害。回想細節時她發現他還是懂得體恤女人的,看得出很膽怯,很怕她疼和不高興,也許他的初夜因此而並未盡興。想到後來倒似乎像是她虧欠了他似的。黎明時她起了床,輕手輕腳走出臥室,在青灰的晨光中她看見吳曉坐在沙發上正在低頭抽煙,聽見響聲抬起頭來,四目相視,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是林星先開了口,她問:「你幹嗎不睡?」吳曉沒有回答,不敢正視地反問:

    「你還疼嗎?」

    林星笑笑,她想用笑來安慰一下他。她說:「我有好幾個女朋友都跟我說過,男人對你最好的時候,就是沒有弄到手的時候。等男人真的和你睡過了,就會厭煩你了。」

    吳曉沉默著,沉默是他的語言。林星其實想聽的,是他的反駁和表白,但他只是沉默,沉默了半天竟木訥笨拙地說了這麼一句:

    「咱們結婚吧。」

    林星一愣,甚至沒能顧及他的語氣是隨便一說還是鄭重其事,便反問:「你這麼小就想結婚?」

    吳曉又說:「那咱們住在一起吧。」

    林星搖頭:「你沒聽說嗎,距離就是長久。咱們要真住在一起了,三天就得打架,五天就得分手。」

    對這個預測吳曉依然沒有辯駁。

    這個話題沒有繼續討論下去,在這時候討論也不可能達成任何一致,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在這個清晨的交談之後,不僅彌合了一切縫隙,而且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心靈和肉體都不再像過去那麼陌生了。在林星的潛意識裡,說不清的,好像還因為昨夜無意的結合,而有了一種歸屬感,就像傳統中習慣的那樣,貞操給了誰,人就歸了誰。在很久以後的回憶中,這都是一個最值得品味的夜晚。

    兩人共同做了早飯,飯後吳曉哈欠連天,林星就讓他到她的床上補覺,然後自己去社裡上班。上班時心裡有種很特別很特別的快樂,一時無法形容。想起此時她的屋裡還睡著那個男孩,想起昨天晚上他們之間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心裡很怪的,有種從未經驗過的幸福感。

    中午吃飯前她突然吐了。她有點驚慌,不知是不是昨天一夜未睡才會感到噁心。又想千萬別是懷孕了吧,難道懷孕的反應會來得這麼快嗎?這方面的常識以往她從未留意過,她一直覺得婚嫁生養對她來說是非常遙遠的事。

    下午她去醫院檢查腸胃。在醫院她看到了幾天前吳曉陪她來看病時化驗的結果,才知道她的噁心不是懷孕不是沒睡覺,甚至也不是因為腸胃。

    是她的腎出了毛病!

    她被診斷患有嚴重的突發性腎炎!

    醫生在看到她慘白的臉色後安慰她:不要害怕,還不是尿毒症,但離尿毒症只差一步了,所以要趕快治。她不懂得什麼叫尿毒症,但總聽人說腎很重要,女人最怕的就是腎有病。

    醫生在那張淡粉色的化驗單上指指劃劃,向她講解那些符號指標都代表了些什麼,哪個正常哪個超了,以及腎炎和尿毒症的區別。她心裡亂得什麼也聽不懂,醫生剛一住嘴她最先問的一句話就是:「我還能結婚嗎?」

    「如果治好了,完全可以。」

    「如果治不好呢?」

    「如果你堅持治療,醫療措施又比較得當,比較有力的話,腎炎還是可以治癒的,它還不像尿毒症那麼嚴重。不過……」醫生問,「你是公費醫療嗎?你上了大病統籌嗎?這個病,是個花錢的病。而且,得有耐心。你家裡人能照顧你嗎?你要不住院的話,可以讓家裡給你請個保姆。」

    醫生給她開了很多藥,在這之後,她第一次聽到了一個醫學的名詞——「血透析」。血透析每週至少一次。林星去劃價的時候知道,光「血透析」一項,每月就將近三千元。

    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出醫院,踉蹌之中她想哭,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找不到哭的地方。她沒有交錢,她哪來那麼多錢來維持醫生說的那個日復一日沒完沒了的治療。她這麼年輕身體一直健康,所以從沒想過要為自己上個醫療保險。至於單位,她知道的,效益不好,大病統籌、養老統籌、失業保證金之類的福利都一直拖著沒辦。所以她今天最後一句問醫生的是:「這病不治會死嗎?」醫生以為是個玩笑,「當然要治,會治好的。」「不治會死嗎?」她又問。醫生點點頭,迴避了死這個字眼:「那恐怕就要往尿毒症上轉移了,所以趕緊治吧。」

    這是個什麼病,這個病能不能不治,有沒有錢治,在此時,這一切都僅僅成為了一個背景。站在這背景前面越來越讓她鑽心疼痛,讓她忍不住要痛哭失聲的,是吳曉,她剛剛愛上的男孩。她沒有父母沒有任何親人,她原以為自己會專注於事業,直到今天早晨她才發覺自己其實是多麼需要有個愛來真心地陪她,不讓她孤獨。這個愛恰恰來了,可只有一夜,馬上就要擦肩而過。

    她害怕回家,她不知道吳曉是不是已經起床出去了。她怕見到他。

    她又回到了社裡。主任見到她,叫過去談了那篇關於長天集團調查報告的修改意見:雖然長天集團很有影響,但她對集團這些年的業績和發展道路的介紹,和以前對其他企業的類似報道雷同了一點兒,所以突破口應該放在人物身上。主任說:長天集團的老總吳長天倒是個很有寫頭的人物,他把中國傳統道德的忠孝仁義應用於企業管理之中,很得人心,很有特色,不妨加重寫寫他!可能倒是篇新鮮的東西。主任表達了如上看法,把稿子退還給她,才問:你到醫院去看了嗎?是哪兒不好啊?林星說:腎不好。主任說:喲,那可得注意,不行你休息幾天吧。

    主任表示完一個做領導的對部下應當表示的關心,便急匆匆地走了。林星坐在窗下,盯著眼前的一摞稿子發呆。直到夕陽的光線在屋裡一點點地收束,退隱得模糊不清,她才機械地起身,機械地收拾自己的背包。她把稿子放進了抽屜,沒有帶走它。

    這個傍晚的街頭好像特別擁擠,她在公共汽車站等了很久,等到高峰期過了,才擠上了車子。她站得很累時也想過還是打一輛出租車吧,但後來終於沒有。她知道現在自己手上的每一分錢,也許都將決定她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多久。

    家裡的燈黑著。艾麗和阿欣都不在,吳曉也走了。林星打開臥室的燈才發現屋裡和床上都被收拾得乾淨整潔。小茶几上擺了一盆濃艷觸目的鶴頂紅,使整個兒臥室顯得生機盎然。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頭櫃上吳曉留的條子,他告訴她他去演出了,問她還來「月光」酒吧嗎,還問她晚上他演完了還過來好嗎。林星終於哭出聲來。她哭著說:不不,吳曉你再也不要過來了!

    晚上十二點鐘,吳曉還是過來了。他一進屋林星就說:怎麼又來了。吳曉說:你不知道我現在無家可歸了嗎?林星說:你也不可能把這兒當成你的家呀。吳曉笑一下,說:我不是跟著你離家出走了嗎?從前天開始,這兒就是我們私奔的避難所了,我不能到我哥們兒那兒去住,我不想讓我爸找到我。

    林星看著他,她讓自己臉上掛著笑,她說:「吳曉,你聽我話,還是回家去吧。你爸再打你,也是你爸。而我,我已經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說到這兒,她說不下去了,臉上的笑抽作一團。她本來想控制住自己,結果壓住了哭聲卻沒壓住眼淚。她淚如雨下。

    吳曉上來抱住了她,「怎麼了,小星星,是我爸又找你了嗎?他說了什麼?」

    林星搖頭,她哽咽得說不出話,這時吳曉看見了桌子上的藥和化驗單,和沒有交費的透析單。他鬆開她去看那些單子,看那些藥瓶上的說明。可他看也看不懂,只是急著問她:

    「你是不是生病啦?」

    林星不記得有哪一次睡得比現在更香甜了,她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原始的白夜,讓閉上眼睛的心靈感受著一個幻象的背景。那些明麗的夢飄飄地來,飄飄地去。記不住夢中的故事,卻記住了無數斑斕的色彩,一片一片浮動著,像雲、像霧、像游動著的海市蜃樓。既朦朦朧朧,又伸手可觸。直到醒來時她還在尋找,她斷定窗簾上那片柔和的陽光,就是那夢的源頭。

    在陽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鮮血,飽滿而又溫暖地流動在那些錯綜複雜的塑料管裡。她忘了自己已經在這間明亮的病房裡躺了多久,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那被驕陽照透的窗簾顯然是她睡去之後才拉上的。屋裡很暖和,她的每一根神經都因此鬆弛下來,像微微地醉了一樣,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真正可以好好休息的時刻。她想抬頭看看四周,頸部卻軟弱無力,但她還是無比幸福地看見了坐在床端的吳曉。

    吳曉說:再睡一會兒吧,快了。

    她又把眼睛閉上。在躺下之前她曾被告知,最少四個小時才能把週身的血液洗上一遍。她事前沒有想到「血透析」會做得這麼漫長,幸好只是每週一次。病房裡一共有四台透析機,四個病人都很老,而且只有她一個始終有人在床前相陪。她看得出在護士醫生的微笑裡,流露著的羨慕和好奇。

    「透析」結束時已是午後。他們從醫院走到街上。明媚的陽光讓他們都瞇起了眼睛,讓林星恍若還留在剛才的夢中。他們走進了一家小小的餐館,點了菜。點的都是便宜的菜。沒要飲料,只喝一種從一個看上去不怎麼乾淨的茶壺裡倒出來的茶。茶是免費的。林星還戀戀不捨地想著那個夢。菜來了。他們吃菜。然後離開夢境的唯美開始討論最現實的問題。她說:我看還是算了吧,你掙的那點錢,都交了透析費還吃不吃飯了。吳曉以茶代酒,和她碰杯,並不回答她的問題。他問:你還噁心嗎?林星搖頭:不了。噁心是因為血液裡的尿素氮刺激腸胃造成的。她剛透析完,把尿素氮都濾淨了,至少三天以內不會噁心了。吳曉點頭:所以透析非做不可,直到那些尿素氮徹底不再出來了。可錢呢?做一次要七百塊錢。林星簡直不敢思議。實在不行我可以隔一周做一次,噁心我能忍的。不行,醫生說一週一次已經是最低的了。飯我們可以少吃一點兒,來,乾杯,這頓飯就算是咱們最後一次在外面吃吧,以後頓頓都得自己做了。他這樣一說她又哭了。這些年她好像只有在聽到父母出事的噩耗時才哭過,可這幾天似乎把一生該流的眼淚都集中了。她告訴自己應該像以前那樣堅強,可她還是控制不了眼淚,不知是為了這突然降臨的不幸,還是為了這突然降臨的幸福。

    她不想讓吳曉總看見她哭,有些男人是討厭女人的眼淚的。她把臉扭向窗外,假意去看街邊的樹和過往的路人。她說:吳曉,咱們不過剛剛認識,你沒有必要為我過這種生活。我也不願意承受這份心理壓力。因為我也知道,這樣的愛是很難長久的,不能長久的事情又何必要去開始呢。

    和她相比,吳曉顯得平靜多了,像是在協商一件最家常最普通的事情:我可以再找個酒吧,我一天可以到兩個酒吧去演出,或者可以去三家,有不少地方想拉我過去呢。我可以和樂隊裡的哥們兒商量商量,這樣一來,錢不就有啦。

    林星沒再說話,她知道吳曉還有一條路,那就是去找他的那位財富纏身的爸爸。她也知道吳曉是不會去的。她也不希望他去。因為他靠自己掙的錢和對她的愛,已經給了她足夠的生存信心。她只能麻痺自己不要去想:這種愛究竟能維持多久。在這個世界上,持久的愛或許是有的,但問題是吳曉太年輕了,他愛她的方式和過程無一不表現出那種只有年輕人才特有的衝動。誰能知道一場衝動的愛最終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可誰都知道衝動會使最終的結局大多相悖於最初的熱情。

    從這一天開始,林星就天天陷落在這種難以逃避的憂患中。有時,幸福也是一種負擔,特別是在你本來沒資格得到它的時候。所以,兩人共處的生活並沒能讓她徹底擺脫孤獨,這種孤獨就來源於對未來結局的深刻恐懼中。

    在熱戀的情人之間,總會有許多激動人心的承諾,她記得吳曉曾放言要帶著她去闖遍天涯海角的,這種顯然是隨口而出的豪言壯語還是哄得林星心嚮往之,因為她看出吳曉的個性具備了這種浪漫。林星沒能看出的是,這個衝動的少年竟然是一個樂於築巢和特別愛家的人。如果說搞音樂的人都難免沾點頹廢的邊,那麼吳曉顯然就是一個特例。他非常入世並且從不厭煩人生的各種情趣,他對家的概念幾乎帶了些享樂主義的色彩。除了打扮自己外,他還喜歡花大量的心思和精力去做飯、買菜、收拾房間,並且對用各種小花樣裝飾屋子有無窮無盡的興趣。有時他弄來幾本舊畫報,把裡邊的風景照片剪下來鑲進自製的木頭鏡框裡;有時又弄來幾朵干花,到處尋找著盛器和適合於擺放的位置。有一天他竟然帶回一隻剛剛出生的小雞,大半天時間都忙著為它做窩和餵食。幾天後那雞雛生病死了,他又鄭重其事地在樓外的樹下,選了風水掘坑厚葬,還用小木片為它豎碑立墓。林星過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她去社裡取了工資回家,一進屋子就看見天花板上高高低低掛滿了各種彩色的氣球,數數一共二十一個。吳曉給了她一根大頭針,他和她一起叫喊著跳著腳地把氣球一個一個扎破。氣球破裂時發出鞭炮一樣的脆響,啪、啪、啪、啪……一共二十一響,響聲使小小的客廳充滿了苦中作樂的情緒和無憂無慮的氣息。他還為她自製了一個生日卡,上面畫著一支丘比特的箭穿過兩顆心,還畫著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兒互相對話。男的說小星星你今天過生日,女的說我最最喜歡過生日啦!那種童趣把林星徹底地感染了,她奇怪自己怎麼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抵達了自己內心最豐富、最柔軟的那個深處。

    和吳曉自己乾淨講究的穿戴一樣,他同時也非常喜歡乾淨和講究的環境。林星家的客廳過去作為三個人的公共區域,一向是疏於打掃的。吳曉入住後,情況發生了變化。不僅客廳乾淨起來,連廚房和衛生間都變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開始艾麗和阿欣都感到驚奇和高興,並在他的感召下,重現女人的本色,個個都分擔了部分家務。但她們畢竟都懶慣了,自私慣了,集體意識和衛生習慣對人的約束畢竟不無繁瑣,譬如一進客廳就得換鞋;東西和衣服也不能隨手亂放,一亂放吳曉必定敲開你的門讓你收走,時間一長,怨言四起。看來每件事物都是一樣,都有利弊兩個方面。

    晚上,林星當然不會再讓吳曉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們進入了正式的同居時代。林星過去和別人睡在一張床上定會煩躁得無法入睡,而現在每夜他們都相擁而眠。吳曉喜歡林星為他撓癢,說是比自己撓的舒服。林星就給他撓,撓癢成了每天睡前必不可少的功課。林星撓的癢癢幾乎是一種按摩的藝術,剛柔相濟張弛有度。吳曉每晚則用一通粗重的撫摸作為回報,而這時候林星就肯定會主動問他:你要嗎?要就來吧。她這樣一問吳曉便背過身去,說那哪兒行啊,醫生非殺了我不可。林星撓著他的背,誠心誠意地說:你要要我就給你。只要你舒服就行。可吳曉始終沒再像初夜那樣進入她的身體。這反倒成了林星的一個隱憂,她真怕他得不到滿足會慢慢討厭自己。她覺得自己必須在性的方面繼續對他保持充分的吸引,於是每天不遺餘力地花時間打扮和化妝,甚至試著用以前聽來的各種方法讓他完成生理上的興奮。這樣做很奏效,她自己也沒有低賤骯髒的感覺,甚至每次看到吳曉達到高潮時,她的心裡也會產生莫大的快感,有一種共振的效果。這一段他們就這樣居然過得還挺和諧。

    後來她在一本書上看到,從五十年代開始西方就流行了一個突破性的觀念:性愛的目的主要不是為了生育,而是為了人本身的快樂。她挺認同的。這個觀念讓她更加理直氣壯地把這種事當做基本的人性和人的生活權利。每當她和吳曉赤裸相向時都會在心裡滿意地對自己說:OK,我們真的很快樂!

    快樂的生活當然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是一種無可代替的依托感。每一天,當吳曉出去的時候,林星就會寂寞得手足無措,就會坐立不安地,幾乎是數分讀秒地等待他回來。她常常在很晚的時候還出去站在街口等候他的身影,哪怕是颳風下雨。吳曉每次都心疼地罵她,不許她再去街上等,但她還是去。她喜歡在街口的行人中,看到他終於出現時的感覺。

    精神上最享受的,還是在她半躺在床上,擁著被子,看吳曉擦地、做飯,裡裡外外地為自己忙碌的時候。後來她也讓他躺在床上看電視、看報紙雜誌,由她來端茶倒水,盡心盡力地伺候著,以此來體味兩種享受。被愛是一種幸福,愛人也是一種幸福,滋味各有不同。

    幸福確實不是現在人人都趨之若鶩的汽車、房子、金錢和具體的雞鴨魚肉,而是一種內心的感覺。她對吳曉的感覺就到了一種迷戀的程度,包括他的缺點。吳曉的缺點主要是太過沉默,但他有時又喜歡爭強好勝,爭起來甚至不懂得讓著女方。有一次睡覺時林星的肚子咕嚕作響,她問他聽得見嗎,可吳曉非說是他自己的肚子響。林星說明明是我的肚子響,我都摸出來了。吳曉說我也摸出來了,我肚子響不響我還不知道嗎?兩人爭執不下,互相摸了對方的肚子也沒分出輸贏,最後居然都生了氣。別看吳曉不愛說話,林星知道他是有脾氣的,他發脾氣的時候會暴露出那種渾不講理的少年式的野蠻,平時是看不出來的。有一次他陪她走在街上,迎面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說不清是故意還是無意地在她身上撞了一下,撞完了還回頭看她。吳曉立即衝上去厲聲理論,三言兩語之後竟瘋了似的大打出手,她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交通警察來了他們才鬆了手。那人眼睛黑了,吳曉鼻子破了,各有損失。她怕再把他們都帶到公安局去處理,急急地拉著吳曉就走,埋怨他:打什麼架呀,何必呢。吳曉擦著鼻血叫她住嘴!她就真的住了嘴。畢竟有種受保護的感覺,所以吳曉的犯渾也沒讓她反感。

    無論是親和還是吵嘴,彼此有同有異,但生活在一起就是快樂的。開始確實有些清苦。後來吳曉果然在另一個酒吧裡又謀到了一份演出合同,拮据的狀況馬上有所緩解。自從陳美小提琴音樂會轟動京城之後,這年頭找一個青春少年來演奏一件古老的樂器就成了一種流行時尚。這樣吳曉每月就可以掙到五千多塊錢了,加上林星的工資和從艾麗阿欣那裡拿到的房租,一半用於給林星治病,另一半,供給著他們知足常樂的生活。

    有時,艾麗會拉他們出去下館子,會拉林星到吳曉演出的酒吧裡喝一杯雞尾酒。林星看得出來,艾麗和吳曉之間,彼此都有著些好奇。在艾麗交往的所有的男人中,吳曉是一個異類,在艾麗眼中,他好像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艾麗表面上喜歡有錢的男人,但在本質上,卻羨慕林星。當然也僅是羨慕而已,並不想倣傚和克隆,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她的本質早已經埋葬在每天夜晚的醉生夢死之中了。

    在吳曉看來,艾麗則是一個悲慘的少女。他很認真地問過艾麗:為什麼背井離鄉出外漂泊,為什麼甘於對那些嫖客一樣的男人言不由衷。問得艾麗雙淚直流。艾麗告訴他自己過去也有一位像他這樣的少年愛人,可那少年最終移情別戀,使她從此以後失望沉淪,失去了好好生活的願望。吳曉被深深感動了,他的過分的同情心使林星不得不告誡他,艾麗和阿欣在北京實際上是做「小姐」的。這種做「小姐」的人最常見的就是向新認識的男人講述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一個單純美麗的少女被負心的男人拋棄,導致對愛情和人生的灰心絕望……既是為博取同情和寬容,也是給自己保全面子。她對吳曉說,別聽她們念這套俗掉牙的苦經了,你看她們和那些有錢人在一起吃喝玩樂有多開心,其實她們現在什麼都可以離捨,就是離不開這個了。

    後來林星就不大接受艾麗她們的邀請了,她隱隱覺得吳曉和她們接觸多了並不是好事。直到有一天她去醫院做透析回來,一推門看見艾麗和吳曉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翻看一本畫報,艾麗纖細的塗了玫瑰色指甲油的手正搭在吳曉的肩頭,而吳曉正迷戀於畫報上的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女歌手,對艾麗得寸進尺的親暱渾然不覺,讓人佔了便宜還看著林星傻笑呢。林星臉都白了,她知道是到了該請這兩位小姐搬出去的時候了。

    當天晚上吳曉一走她就叫住了也要出門的艾麗和阿欣。她提出了收回房子的要求。艾麗和阿欣當然感到突然,問她是發財了還是變著法的想要提租。她力圖委婉地解釋:我生病了你們都知道,醫生說這種病要有一個安靜的休息環境……艾麗阿欣說我們一到晚上就出去了,常常是在外面過夜,我們怎麼吵你了?林星只好換一個理由,她說:我和吳曉,你們知道的,肯定要同居一陣子,再和你們住在一起就不太方便了。可艾麗和阿欣還是異口同聲:當初我們提出房租一個月一交,是你非得要求起碼交一年的。現在半年剛過你就要趕我們走,打官司你也輸著理呢。談了半天談不通,大家面子上都鬧得有些不開心了。

    沒辦法,她們不走只能自己走。林星第二天便拉著吳曉看著報紙上的廣告去找房子。租房單住是吳曉早就提出過的想法,當然他一百個贊成。他們非常投入地,甚至帶著幾分幸福感地在城區各處一家一家地看房,與房主討價還價,偶爾自己之間也發生爭執。看房使吳曉有機會去想像和設計未來兩人世界的生活空間,他喜歡這個。而林星更關注價錢和地理位置是否合適。兩人的爭執通常就發生在各自側重點和出發點的不同上。最後幻想總是讓位於經濟現實——有多少錢、離單位遠近等等。而林星作為記者的善辯本能和吳曉天生的沉默少言也使兩人的爭執不可能勢均力敵,一方佔據優勢有利於盡快形成決議。到了晚上一回家他們就開始收拾東西,並且開始商量如何把這間即將搬出的臥室也盡快地租出去。

    他們選定的,是揚州胡同裡的一幢孤樓。有一個一房一廳的老舊的單元。不帶傢俱,沒有電話,但有煤氣和暖氣,位置適中。他們正好就不想用別人的傢俱,睡別人的床該多彆扭啊。沒有電話也不要緊,他們要找的就是這種大隱於市、離群索居的感覺。以前吳曉是有一部愛立信手持電話的,可惜和父親吵架離家出走那天忘記帶出來了。

    新的家給人以新的生活激情,傢俱的擺放和空間的利用都經過兩人興致勃勃的討論,力圖在一共二十多平米的狹小空間裡弄出多種情趣和意境。首先,他們決定把牆壁粉刷一新,最初吳曉大膽地主張刷成紅色,把林星嚇了一跳。紅色代表危險,也過於刺激,人在屋裡呆一會兒非頭暈不可。可吳曉說紅色意味著浪漫,象徵著勇氣和信念,能提高生活的興致。林星發現他選擇顏色的動機常常不自覺地出自於音樂的理論和感覺,有點太藝術化了,而家裡的顏色總不能過於誇張吧。於是她堅持並最終決定將客廳刷成淡黃色,將臥室刷成淺藍色。黃色同樣會使人歡快和振奮,而且是一種與太陽聯繫最為緊密的顏色。藍色主安靜、很清純,也能喚起大自然的氣息,使你聯想到天空與海。但考慮照顧吳曉的情緒,林星和他一起去商場選了一塊紫紅色的布料做窗簾,以滿足他的紅色情結。那布料很便宜,色調卻恰到好處。林星和吳曉都很滿意。無論從心理學還是從音樂的概念上,紫紅色都是一種具有內省功能的色彩,又有點羅馬式和宗教式的華貴,同時兼具了視覺上的芬芳。

    在傢俱擺放的大的佈局上,林星同樣比較堅持己見,而小的擺設方面,則放權給吳曉,儘管他對有些地方的裝點並不合林星的心意。比如他在牆面上掛了太多的外國音樂明星的笑臉和酷臉,弄得整個屋子的主題過於明顯。在林星看來,家居的主題可以選擇某種色調和氣氛,如溫馨、如夏天、如懷舊,等等,而不應突出某種職業偏好,如音樂。何況林星隱隱地,對音樂有種天然的醋意。她覺得能與她競爭吳曉的,肯定不是艾麗那類風情萬種但沒多少內涵的女孩,而音樂的魅力,則永遠存在。但是看到吳曉在掛那些畫片時的興高采烈,又不忍掃他的興。她喜歡看吳曉快樂的樣子,希望吳曉能在這個屬於他們兩人的小小的天地裡,找到主宰的感覺。更何況吳曉對音樂的那份熱情,畢竟不會冷卻,一時難以離間。

    喬遷新居讓人有了不同以往的心情,林星的病情也漸漸趨於穩定。她開始把一直擱置的關於長天集團的稿子拿出來,按照主任的意見著手修改。她還給遠在吉海的那位陪同她採訪的年輕人夏衛華去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再提供一些資料,好能反映出吳長天以德服眾,注重個人和企業的道德形象,形成企業凝聚力的事跡。夏衛華很快回了信,資料提供得很可憐,只講了吳長天的一些治企格言,事例方面則無多少補充。但是夏衛華用了大量篇幅,回顧了他和林星在吉海相處的日子,並說他給她去過數信都因地址不對退回去了。夏衛華在信中還告訴她一個消息:他已經辭去在長天集團的工作,準備去美國唸書了。他在美國有一個中產階級的舅舅提供了入學的資助。他希望在他去北京辦簽證的時候,能見到林星。

    林星沒再給他回信。她和夏衛華就屬於從不同的方向來,到不同的方向去,只在中間的交叉點上會合了短短瞬間的人,如果彼此的感覺不錯,多少年後天各一方,也許還能互相回味一下。

    除了繼續修改那份稿子,繼續按部就班地治病之外,林星主要關心的,還是眼前的生活。他們原來在靜源裡住的那間屋子也租出去了,是艾麗和阿欣自己租下來的。她們不願意再讓一個陌生人住進來,於是每人加了三百塊錢,把這間屋子做了公用的儲物室。她們到林星吳曉的新居來參觀過一次,對他們佈置的每一處小情小調都讚不絕口。特別是艾麗,眼睛裡流露著嫉妒的酸勁兒。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心理,她悄悄地把林星拉到一邊,問她和吳曉的感情到底牢固到什麼程度了。林星當然毫不猶豫地說牢不可破!艾麗說那就好。話裡有話似的。林星問怎麼了,艾麗說沒什麼,我最近在酒吧裡看見他總喜歡和一個女孩兒在一起,一起來一起走,出雙入對的。聽說那女孩兒是個音樂迷,這一段主要迷的是薩克斯管。

    林星完全可以把艾麗的話當做女人的長舌短見,甚至,可以當做蓄意的挑撥。但艾麗最後的這句說明擊中了她,讓她的心忽地一下提了起來。能拉走吳曉的是音樂而不是女孩,但如果女孩和音樂結合起來就有點可怕了。她越想越疑心,因為一連好幾天了,吳曉整個下午都不在家呆,晚飯也說是和哥們兒一起吃了。他通常每晚十二點就完全可以回到家裡,可最近有兩天直到凌晨三點才回來,說是被朋友請去吃消夜。她知道經常有一些欣賞他的大款和富婆拉他出去吃飯,認他做乾兒子。林星始終認為吳曉是人在江湖逢場做戲,對此一直掉以輕心。她早該想到會有一個年輕的、美貌的、對音樂一往情深的女孩兒,出現在這個音樂王子的身邊。

    艾麗和阿欣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向吳曉核實情況。她問:最近是不是有個年輕女孩兒當了你的樂迷?吳曉疑惑地皺眉:什麼時候啊?你說哪個呀?林星更生氣了,吳曉的口氣聽上去這類樂迷還很多似的。林星強調:年輕的那個,最近!吳曉反倒理直氣壯:年輕女孩兒都挺喜歡我的。說得林星啞口無言。是的,就像男孩子都挺欣賞陳美一樣,很正常。林星承認,吳曉無論是相貌還是吹薩克斯管的風格,都很偶像,身邊有些追慕者確實不足為奇。她這樣問問,看不出破綻,也就過去了,但心裡還是埋下了一些沒能釋放的懸疑。

    由於有了這些懸疑,林星在很多細微之處開始有心:她開始注意吳曉的言談舉止;晚上更多地打電話到他演出的酒吧,和他聊上幾句,然後分析他的腔調語氣。後來,發展到在他回來後,偷偷翻他的衣服口袋,看有無可疑的東西。終於有一天,吳曉夜裡三點多鐘才回家,她問他幹什麼去了,回答照舊是朋友請去吃消夜了。她問什麼朋友?男的女的?幹什麼的?他說一大幫呢,非拉我去。她問在哪兒吃的,他說在哪兒在哪兒。等吳曉答完了上衛生間,她就去翻兜,結果在兜裡翻出一張當天某餐館的發票,從金額上看,不過是兩個人吃飯的數量。林星終於無法平靜了,等吳曉從衛生間一出來正要往床上倒的時候,她把這張罪證擺出來:喂,這是什麼,啊?吳曉的臉一下子紅了。這一紅把事實澄清得無可爭辯。半夜三更,林星一個人跑出來,她跑出他們溫暖的家。她受不了看吳曉那副張口結舌的樣子,那樣子讓她覺得天塌地陷。

    走在街上,街上無人。冰涼的夜氣包圍著她,偶爾有高速夜行的貨車呼嘯而過,像是帶走了一切轟轟烈烈的東西,只把她單獨留在荒涼的身後。她盲目地走,覺得萬分恐懼,萬分絕望。她的生命和靈魂,一下子都懸空了,生活一下子殘酷得了無意趣。她活了二十一年至此才嘗到心碎的滋味,她無聲地哭,哭得五臟六腑都劇痛起來。她甚至不像其他女人,還有娘家可回,她除了吳曉一無所有。

    吳曉追上來了。他追上來本身已使她有了原諒他的念頭。他還是那麼拙於辭令。他陪著她走,把自己的外套脫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突然站下,突然抱住了他,她說我愛你呀,我愛你呀,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吧!

    吳曉也抱了她,他說放心啊我的小星星,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你幹嗎不信啊!後來他們就一直這樣緊緊地一聲不響地抱著,後來他們就相擁著回了家。

    後來吳曉向她避重就輕地坦白了事實,承認了錯誤。確實有一個女孩,說女孩其實也不小啦,比吳曉大了五歲,喜歡他的音樂,總來捧場,聽得如醉如癡,並且請他吃飯。一個男孩子,不願意總欠女人的情,所以這天那女樂迷請他吃消夜時吳曉執意結了賬。儘管吳曉的坦白在林星聽來,解釋多於檢討,有些矯情,有些不夠過癮,但事實基本陳述清楚,也就是這麼回事了。林星也暗地裡自認為自己虛驚得有點誇張了。她那幾天用種種纏綿和加倍的溫存,表達了心中的歉意。難怪聽人說,有時候愛人之間的爭吵反而能加強兩個人的感情,至少他們之間就是如此。

    生活又恢復了快樂的常態。這種快樂是基於發自內心的對對方的專注。吉海的夏衛華到北京的美國大使館辦簽證時,呼了她好幾次,想見她,她都沒有去,甚至電話也沒回。她把對吳曉的忠誠也看做是一種快樂。因此有些過分地一絲不苟。然而疑心依然是她生活中的最大苦惱。她照樣天天忍不住偷翻吳曉的衣兜搜尋物證,都成了習慣了。甚至還悄悄地跟蹤過他。但跟蹤看來沒受過訓練是不行的,總是跟到一半就找不見人了。而且跟蹤畢竟需要高額的成本,打面的跟不上,打桑塔納又太貴。她只跟了一兩次就放棄了。後來她偷著抄了他的電話簿裡的一些可疑的女人名字,跑到街頭公用電話一個一個地撥過去,有女人接她就說請找一下吳曉。對方有時會說你打錯了,但多數會問:你是誰呀?她就想辦法編出一套說詞來,套出對方的身份,以及和吳曉的關係。通過這種陰謀詭計式的偵查調查,她把吳曉電話簿上的女人逐一進行了排隊摸底,大部分排除了嫌疑,少部分面目不清的,也未能抓到什麼真憑實據。

    在她自設的戰場中,吳曉是一切戰鬥的唯一目標。吳曉在家時,她最愛問的話就是:「你和我在一起覺得幸福嗎?」吳曉當然說:「幸福。」林星就壓上一句:「就沒見過比你再幸福的人了!」吳曉有時累了歎口氣,她也要盯問:「你跟我在一起總歎什麼氣呀?」吳曉就解釋說:「沒有啊,我就是呼口氣。」她就說:「我明明聽到你是歎氣嘛!」愛一個人愛到這個份兒上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了,更何況她搞的那些地下活動吳曉還渾然不知呢。每天他們看上去還是那麼和諧美滿的樣子。早上林星要是不用去社裡坐班的話,可以和他一起睡到十點甚至十一點鐘,然後一起起床,他做飯她寫稿子,或者她做飯他在窗前的陽光下吹薩克斯曲。他的旋律總能讓林星在自由的聯想中進入一種詩意的頓悟。而他吹得最多最好的還是那首《天堂之約》,吹得淒婉動人讓林星切菜時都心馳神往割破了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變成這樣究竟是喜是憂。她本來以為自己是個並不需要男人的女人,是一個冷靜的、獨立的、對一切都能看開的、沒有什麼不能承受和適應的女人。因為她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任何至愛親朋,她不這樣就不能生存。她的內心從來都是驕傲的、自信的、不依賴任何人的,可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連聽到吳曉的BP機響,都要搶過來看,看是誰呼他。如果是某某女士她的心就會提起來,就會咚咚直跳。她也知道這樣做只會招致反感可還是忍不住要盤問到底:她是誰?幹什麼的?怎麼認識的?找你幹什麼?她甚至會瘋狂到陪他一起出去回電話,直到聽出來確實沒什麼才能神魂歸位。她控制不了自己了。她有時也想退回到同居以前的心態上,對吳曉持一種可有可無的無所謂的態度,以拯救自己。可那都是一種自欺,理智無可挽回地變得不堪一擊。特別是吳曉不在家她獨守空房的時候,她等著他無心做事無心寫字的時候,她就會無聲地呼喊:我真的真的離不開他啦!然後她能默默地聽到自己內心的回音。那真是一段讓人憂心忡忡也讓人幸福不已的日子。

    她閒的時候,艾麗和阿欣仍然不時地呼她,約她到酒吧去聊聊天或者給她介紹一些民間的郎中和古怪的偏方。她們認識很多有錢的男人,自己於是也漸漸地見廣識多起來。林星並不想脫離現在的治療方案,現在也還不到病急亂投醫的時候。但她對她們提到的一位在潭柘寺禪隱的杏林高手有些心動,因為社裡一位老編輯也提過此人,說是對腎療極有心得。她讓艾麗、阿欣托她們的朋友替她約診,一直未有回音,時間久了林星倒也可有可無地忘記這碼事了。

    通常男人們認為最麻煩的事,恰恰是女人共同的樂趣。艾麗和阿欣更多的是約她出去做頭髮。她們和一些流行髮廊的大工很熟很熟。她們帶著她去,艾麗和阿欣付費做全套的剪洗吹和更加繁瑣的美容,然後讓大工為林星免費剪洗一下。做頭的時候她們會聊起吳曉,問吳曉現在對她怎麼樣,是不是一如既往。林星有時就裝出淡淡的樣子,說吳曉其實只愛他的樂隊,對女人也就那麼回事吧。她們問:那他掙的錢是都交給你還是自己留著你們各花各的?對這個問題林星則照實說:他交給我,用錢的時候再跟我要。她們點頭說那還行,不過你們也沒多少錢。林星倒一點兒不覺得尷尬,她的語氣誰都能聽出帶著一種幸福的知足和真誠:錢多錢少無所謂,關鍵的是兩個人對錢的態度,我最討厭為了錢打架的那種。

    阿欣問:「你們家東西都誰買?」

    林星答:「誰都買。他買得多一點兒,因為他做飯多。另外他喜歡裝飾屋子,總喜歡買些小玩意回家掛上。我一說別買這些沒用的把錢都浪費了,他就說我沒情調。」

    艾麗說:「你幹嗎不勸他回去找他爸爸,他爸爸不是號稱中國首富嗎?」

    林星笑笑:「我從來不介入他和他爸爸之間的事。再說他爸爸也就是個大型國有企業的領導,又不是私人資本家,談不上首富不首富。」

    說到吳曉的父親,就說到了長天公司,說到長天公司,就說到了劉文慶。阿欣問林星:「你知道劉文慶這回賠慘了嗎?他買了一大筆長天集團的股票,結果他剛一買就跌了。他沒法子又放血往外拋,結果他剛一拋又漲了,一上一下,賠了幾十萬。那錢是他找好幾家借的,還有他嫂子家的錢。據說他嫂子為這事都快和他哥離婚了。」

    提起劉文慶林星還是挺關心的:「你們最近見到他了嗎?」她問。

    「他前些天還來找你來著。他出這事以後人都變樣了,你是沒見,見了能嚇你一跳。鬍子都不刮,跟從大獄裡剛放出來似的。我們說你搬家了,他問搬哪兒去了是不是為了躲著他,我們說那誰知道,你得問她去。」

    「你們告訴他我現在住的地方了嗎?」

    「沒有,我說我們也不知道,你呼她吧。」艾麗說,「前兩天還來了一個男的,找你,留了一個電話。我忘帶來了,說想約你見面談件事。」

    「談什麼事?」

    「他沒說,就說讓你有空可以給他回電話,你回嗎?」

    林星想了想,一時想不出會有什麼人找上門來約她又不留姓名。於是對艾麗說:「你們幫我回電話吧,問問他是誰。我要是跟他見面的話,你們得跟我一起去,萬一我讓人綁架了,好有人去報警啊。」

    艾麗說好,又說:「估計是個色狼,綁架你不可能是為了劫財,你有什麼錢呀,那只能就是劫色了。這人肯定在哪兒瞄上你了,或者以前受過什麼刺激。」

    林星笑道:「要聽出是色狼的話就別叫我了,對付色狼你們更有經驗。」

    這一天的晚上艾麗又呼她,告訴她已經幫她約好了那位在潭柘寺隱居的老中醫,約了第二天前往拜謁。那老中醫經了一些腎病患者的口碑相傳,又加上退隱禪林的傳奇色彩,在林星未曾謀面的印象中,已飄飄然帶了些仙氣,令人不由不心嚮往之,所以林星在電話裡對艾麗的幫忙很是感激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艾麗叫了出租車來揚州胡同林星家接她。揚州胡同說是胡同,實際上是一條舊式的小街,可以開得進大卡車的。這種基本上沒有大動改造的小街在北京大概不多了,還保留了不少舊清、民國和「文革」前的建築痕跡,因此常有些探幽尋古的老外來此獵奇。艾麗來時林星已經等在街口,阿欣說要借光去拜拜佛,也一起跟來了,三人同車而往。路上艾麗告訴林星,昨天晚上那個想約林星見面的神秘男子又來電話,問是否已經找到林星。艾麗惡作劇地給那位估計是「色狼」的人出了道難題,她告訴那人林星只在明日有空,真有事要談的話可去遠郊的潭柘寺一晤,上午十一時半,過時不候。

    林星嗔笑:「你幹嗎耍人家。也許人家真有正事。」

    阿欣說:「要我估計,肯定是你媽以前有個誰也沒告訴連你都瞞著的秘密情人,現在要來認親呢。要是那樣的話再遠他也會不辭辛苦地趕過去的,你放心吧。」

    林星擰了阿欣一把,說:「你這不是轉著彎兒地罵人嘛。」

    阿欣倒是一臉神往,希望這是真的。林星不清楚她是不是看過類似《霧都孤兒》這種文學作品,雖然身在風塵,心裡卻老在為自己編著些浪漫的故事,常常幻想甚至盼望著自己也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神秘身世。她最喜歡把自己想像成一位淪落社會底層的貴族後代。

    出租車在崎嶇輾轉但風光秀麗的山路上盤桓了兩個小時。城裡已是初夏,但山區卻還有些清涼。山谷裡的顏色還留著春天的氣息,一派花團錦簇,肥紅瘦綠,是城裡全然見不到的風景。從汽車的窗外吹來的乾乾淨淨的山風,沁入到林星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一切疾患彷彿都在瞬間揮之而去。她想今天即使不能見到那位皈依佛門的神醫也算不虛此行,她想說不定她的病全是城裡污染的空氣造成的。

    終於她們到了潭柘寺,未拜佛先去寺院後的一排平房中拜謁醫生。醫生是見到了,其形象俗常得像是個最普通的街道幹部,與想像中的仙風佛骨大相逕庭。看病問診的過程也簡單得近於潦草,胡亂問幾句兼帶把脈開方加起來不過五六分鐘。出來時艾麗和阿欣都替林星表示了失望與憤慨,林星此行已有所得反倒不覺上當受騙。

    三人轉到前邊,嘴上都說今天來此本是拜佛許願為主,聊以自慰。還未踏入山門,忽見路邊售賣佛香法器山珍水果的小販們紛紛仰頭側目,她們便也舉目看去。看見兩輛漆黑的轎車沿著右側高僧塔院的暗紅粉牆徐徐而來,在寺前的青石台階下停住。從前邊一輛奔馳轎車裡,下來幾位西服革履的男子,其中之一艾麗眼熟,驚叫一聲:「喲,他還真來了!」林星也認出了此人,原來是她在吉海見過的長天集團行政部的老總李大功。後面一輛奧迪轎車的車門旋即打開,緩緩下車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慈祥的人。艾麗和阿欣只顧和李大功說話,和這人四目相對的,只有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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